《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原著里女性的高光时刻，都被删除了_侠义仁心悯苍生——《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观后

赵荔红

电影《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的拍摄有三大难点：一是，要将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三卷本内容，浓缩在146分钟里，必须寻找一个合适切入点；二是，郭靖形象具有国民度，一千个观众心中，可能有一千个郭靖，徐克的郭靖，必须有新的记忆点，同时又要与观众心中设想的不违和；三是，小说中的武功“九阴真经”“降龙十八掌”“蛤蟆功”等，读者可以想象，但要通过电影语言、影像画面具象呈现，实属不易。

徐克努力去解决这三个难点。

影片中，爱情线、武侠线、家国线交织在一起。时间起点是在郭靖与黄蓉失散之后，通过男女主回忆，交代小说中发生的事件：江南七怪、洪七公传授武功，黄蓉得一灯疗伤，桃花岛劫难。影片前情回忆的叙述节奏略显沉闷、琐碎，但对未读过金庸小说的观众，补充了郭靖的成长线。

爱情线交织在两次重逢上：第一次重逢在草原，郭靖在明，黄蓉在暗，是虚的重逢；第二次是实的重逢，回到中原，在电闪雷鸣的雨夜。徐克呈现靖蓉爱情，虚虚实实，明暗相间，先抑后扬，爱情是有时间性的，是有厚度、经得起考验的，是一种与侠义相伴的浪漫情怀。导演运用两个小道具——小风车与桃花酒焖烧鸡，虽嫌老旧幼稚，也能呈现侠骨柔情。

爱情的另一条辅线，是郭靖与华筝的情感，华筝救黄蓉，又为情敌，两人的冲突，强化了爱情主线。

武侠线，围绕欧阳锋欲得《九阴真经》、做“天下第一”的执念展开。我原本期望有华山论剑，可惜电影的武打场景不够多，但有两场燃炸的武功呈现：一是郭靖在蒙军大营演示武功；二是与欧阳锋在两军阵前对决。多年前，徐克就在考虑如何运用电影语言呈现九阴真经、降龙十八掌、蛤蟆功的威力，这位70多岁老人，依旧保持他丰沛的想象力、古典的武侠审美：既要有传统武侠的实在感，招招有名，招招落实，又要能发挥现代大屏特效燃爆的效果。

与仙侠剧的飘逸感不同，郭靖虽也腾空飞跃，但武侠动作更下沉、厚实、有重量感，视觉上，武打动作经特效加持后产生的威力更强。我在4K厅及IMAX厅中观看欧阳锋与郭靖阵前对决那场戏，可谓震撼，武功威力可抵千军万马。

呈现武功的同时，徐克借郭靖之口阐释何谓“侠之大者”。黄蓉嫌弃江南七怪武功低微，郭靖说：“就算武功没那么厉害，也能像他们一样行侠仗义。”我更喜欢片花里一句台词：“武功高强的人，未必有一颗怜悯之心。武功低微的人，未必不能行侠仗义。”就像郭靖对成吉思汗说：“永怀怜悯之心，那才是侠之大者。”

家国线焦点在成吉思汗与郭靖的冲突上。

郭靖身处两难：一面是养育自己长大、给予厚爱、委于重任及名利爱情的成吉思汗，一面是父母之邦宋国。郭靖毫不犹豫作出抉择：“就算有蒙古名字，我也不会忘记，我的本名叫郭靖。”他将母亲埋葬在雁门关内，一边是中原，一边是草原。郭靖希望的是，中原与草原，永远不会有战争，天下百姓，都不必承受战乱之苦。

所以，在宋国边城，当欧阳锋想抓住成吉思汗，郭靖拼命解救，是因为，如果成吉思汗死了，草原各部又会陷入纷争战乱；而当成吉思汗想武力攻城、借道宋境时，郭靖挡在草原大军前：“你们要过此城，就先踩着我过去。”对于成吉思汗来说，不是友邦，就是敌人，他靠武力，建功立业，而郭靖对成吉思汗说：“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

与讨论何谓“侠之大者”一样，家国线探讨何谓“英雄”。郭靖说：“真正的大英雄，不是南征北伐，而是拥有一颗侠义仁心，是忧国忧民、心系苍生。”无论是蒙古百姓，还是大宋子民，都不应受屠戮、流离失所。徐克准确表达了金庸这层意思。

电影剧情与小说略有不同。电影中，成吉思汗试图绕过金兵布防的潼关，借道宋境，攻打金都大梁（开封），遭宋廷拒绝；当时宋廷向金进贡、有许多亲金势力，成吉思汗就想武力进入，强行借道。但郭靖守护的是一座没有命名的“边城”，不是金庸明确写的襄阳。

金庸写郭靖守襄阳，有两次：一次在《射雕英雄传》末章，郭靖20岁，一次是《神雕侠侣》的中年郭靖。而历史上，襄阳之战有多次：金灭亡（1234年）后，蒙古军水土不服北撤，宋廷乘机发动“三京之役”“端平入洛”，试图抢占空虚的河南，却因军队内讧，蒙古军反在1236年占领襄阳；1239年，宋将孟珙收复襄阳等地；1266年，蒙古军再次攻打襄阳，襄阳守军于1273年投降，襄阳是宋廷门户，此战失败后六年，南宋就灭亡了。

金庸小说中，郭靖20多岁时守护的襄阳，应在1236年左右，成吉思汗已病逝（1227年），中间相差10年，守襄阳的郭靖不可能见到成吉思汗；而《神雕侠侣》的中年郭靖所守的襄阳，已是忽必烈时期了（第五任大汗）。故而金庸小说的襄阳之战，时间人物与历史有所错乱。电影为了规避其中矛盾，改作成吉思汗欲武力借道宋境、兵临宋边城。郭靖阻止了这场战争发生。

金庸小说末尾写成吉思汗去世，郭靖参加完葬礼南下，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感慨无限，觉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徐克表达了金庸的这层感慨，电影的不足在于，徐克没能通过电影语言、影像画面，更深刻、更触目惊心地呈现出战事残酷、白骨盈野、大地荒芜，而显得浮光掠影。这样，郭靖的悲天悯人，就缺乏沉厚细节的落实，流于说教。

关于选角。徐克一直走的是技术+明星制的电影工业道路。早期徐克用香港明星，后多选内地明星。肖战是当红明星，选择他出演郭靖，是徐克一贯作风。一开始我颇担心他过于俊美，不适合演郭靖。但在《射雕》中，肖战的表演，可圈可点，不独形象不违和，还有独特的记忆点；肖战版郭靖，不故作迟钝、木讷，偏向呈现郭靖的内秀、忠厚、执着、慈悲，塑造了一个侠义仁心的大英雄形象。黄蓉扮演者是庄达菲，也许徐克想塑造一个侠气黄蓉吧？但我偏好江南女子的灵秀、小巧、聪慧，若是这样的黄蓉，电影的爱情线也许会更饱满一些吧？梁家辉出演的欧阳锋，气场强大。张文昕的华筝，爽直，很飒，让人眼前一亮。

纵横武侠世界40年，徐克拍摄的是不同时代的新武侠，将武侠与仙剑、与玄幻、与探案、与西部片作种种结合，每次运用电影技术，都具前瞻性，赞美也罢，批评也罢，他总不断创新。这一次，徐克又将武侠与战争结合，为适应现代观众审美，他试图突破武侠片的小场景、单打独斗，将场景放置于辽阔草原、千军万马中，试图重燃渐至式微的“武侠魂”。

2022年徐克执导《长津湖》，是他拍摄大规模战争的一次预演，目的或是为了拍摄《射雕英雄传》时调兵遣将、排兵布阵。新版“射雕”大量使用俯拍（或航拍）镜头，展现草原辽阔、骏马奔驰、千雕飞翔、千军万马的气势。军队服化道也堪称精良。片头中原五绝的英雄雕塑感，片尾演习《武穆遗书》八阵图，是正片之外的惊喜，可见其对细节的关注。

（作者为电影评论家）

来源：文汇报

2025年春节档，仿佛是集所有作品之力给全国影院倾力输打强行针，由《封神2》《唐探1900》及至《蛟龙行动》《哪吒之魔童闹海》，清一色主打鲜明的强类型与重工业，包括古典小说ip改编系列、侦探喜剧系列、主旋律动作电影等，皆是过往中国电影在重大档期赖以筑起市场结构的主力。

其中，《哪吒之魔童闹海》已经从群雄混战中脱颖而出，成为本年度开局毫无疑问的强者。

而作为“徐克+金庸”这样殿堂级别导演/原著组合而存在的《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则由春节伊始的预售狂飙转向成为了各大平台舆论场中的热门议题，文本意义悄然移置为包括对“改编”本身探讨在内的全方位娱乐倾泻。

本片主演肖战的粉丝不遗余力地为哥哥的作品营建正导舆论，却在更广泛观众对于影片品质自身的质疑中被裹挟进更多元的语言罗网。

豆瓣上的各路网民对影片的市场成果与舆论遭际（截至大年初六，本片方才于豆瓣开分，为6.1，目前已跌至5.4）展开连番讨论，小宇宙播客主播则纷纷针对此片的改编效果进行详尽分析。

不同平台的受众群体在关于《射雕》的热议中，呈示出鲜明的分野。若一位观众同时是金庸的原教旨拥趸，又是肖战或庄达菲的粉丝，甚或是饭圈所谓同时钟爱不同哥哥的“百香果”，将会在观看这部电影的过程中备受煎熬。

这种突破传统意义上“电影文学改编”单向度审美的“爱的多元宇宙”效应恐怕是主创在作出选角决定时始料未及的。

尽管金庸早在2003年便公开表示过对徐克经由《笑傲江湖》及后续主导的《笑傲江湖II东方不败》等作品对其作品改编方式的保留意见，但由最新的《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来看，徐克在光怪陆离的游戏影像之外，仍希冀借助《射雕》的原型叙事，对身处南宋时代的“家国”定义作进一步思考。影片剔除了原著中占据极为重要地位的杨康线索，亦省去了引导出“华山论剑”的江湖政治，转而将重点放在郭靖与黄蓉的恋爱过程及面临蒙/宋危局之时，基于既有身份认同所承受的巨大精神危机之上。

就事论事，这一层意义，在影片中得到了忠实贯彻，而“侠之大者”的题旨，甚至被创作者由小说续作《神雕侠侣》中的中年郭靖处“透支”取来，想见这一精神资源，对影片主体表意是多么举足轻重。

而这恰恰是包括笔者在内的原著党对电影不甚满意的地方。

正如1958年，影史上第一部《射雕英雄传》电影不吝笔墨将主体情节着落在丘处机与郭杨二家恩怨上，由此部分牺牲了原著最为核心的成长母题（值得提出，当年的原著是金庸未经修订的初始连载版本）一样，此次最新版《射雕》聚焦郭黄之恋，用相当长篇幅，流水账式地将桃花岛之变其前的情节细数一遍，以达成在一部电影中尽可能完整包纳整部小说主体内容的目的。

纵观金庸小说的电影改编史，迄今没有任何单部影片能够达到这一目的，野心勃勃的徐克版《射雕》亦未能例外。流水账除了令后续通过几度进出草原、不断擦身而过的男女主人公的情比金坚意态上更接近观众对武侠或武侠言情复合类型的想象之外，几乎未有引发观众对《射雕》这一原著叙事的任何新兴体验。

视觉体验的极尽规模化与剧作意义上叙事的极端保守，正是《射雕》从电影本体意义上“左右互搏”的困境外化：一方面，徐克在影片中借助蒙金、蒙宋战场，大气磅礴地规划了热血疆场的军营、对阵场面，另一方面，郭靖、黄蓉的情感展开部既已通过角色口述的“前史”得到体现，进展部分陷入了与郭靖的青梅竹马华筝公主共同构建的“三角情场”。这一过程中，以往身为武侠小锁第一男主角的郭靖，光芒逐渐被黄蓉与华筝组成的“巾帼联盟”盖过，令剧作在“英雄气短”之外，更多重叠奏“儿女情长”的迂回。

影片中最为动人的场景，是郭靖发现满城的黄蓉印记，在雷电交加中二人奔向彼此。这是对影片的情感线索的最浓重书写，亦是在特效场景之外，满屏反古电视剧语汇（人物叠画等）中突出的灵光迸发。

而视听灵光，曾经是标新立异的徐克导演代表性的商业类型风格外化特症，在此片中，全盘化为欧阳锋满腔戾气的奇观宣泄，令郭靖与其的对阵彷如漫威超级英雄的隔空搏斗。

事实上，包括《封神II》在内，春节档数部影片中的动作戏，皆不无借鉴好莱坞电影尤其超级英雄电影的痕迹。美式动作或超级英雄电影的特效语言，某种程度上反映某段时期美国社会娱乐价值取向，随着近年来超级英雄电影创作水准的下降，逐渐成为商业电影创作力枯竭的表征。中国同类电影往往根植于东方古典著作与中国文化思想中的某一特定源流，透过“武侠”或“动作”类型外化出来的表演意涵，与美式影片往往不可同日而语。

这方面最值得警惕的前车之鉴便是粤剧电影《白蛇传·情》中的金山寺大战，过分倚重视觉特效的后果便是破坏特定题材与类型国产电影的文脉亲缘，纵然对于吸引观众有相当程度的效力，长远看，是将同质影片赶入了死胡同。如同《哪吒之魔童闹海》这样在文本的时效与价值观念的宣叙、视觉效果多方面达到平衡的例子，非常稀有。

《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情感线既已落入俗套，视效又过分倚赖西科塞斯口中的“主题乐园”经验，自然无法取悦原著党、新武侠拥趸，甚至亦容易令粉丝将影片品质问题尽数引向幕后。

这同时也是《射雕》诸多时代面向的突出一斑，即便不讨论肖战、庄达菲在影片中对金庸原著形象的忠实与否或表演水准是否达到应有水准，仅从观众对于饰演华筝公主的张文昕在片中清新飒爽形象的肯定，亦能部分感知，流量经济风潮之下，审美主体对“拨开迷雾”的渴求与恳切。

华筝公主在小说和影片中，是倔强的伤心人，也是金庸笔下塑造的以《白马啸西风》李文秀为代表的一类永不认输的叛逆阵列中重要的一例。某种程度上，金庸创造的武侠梦，其实更大程度是由这些不服气的灵魂退却而延展开的欲说还休组成的。徐克版《射雕英雄传》选择稳妥地叙述情感，安全地推出时代地缘政治关系（比如影片中对三方政治实体以及一代天骄的表述），唯独在华筝公主身上，投射了一点难能可贵的集体无意识，来自全球华人血脉基因中越挫越勇气血，以及指向自身的“认输的决心”。

这才是徐克与金庸终于得以互相成就的团圆之梦，哪怕两位宗师阴阳两隔，各自处在迥然不同的娱乐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