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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笑》脱口秀女王的挫败与重生,述情障碍男的“冷漠”与光明2_《失笑》脱口秀女王的挫败与重生,述情障碍男的“冷漠”与光明11

作者:投稿 时间:2024-12-01
  • 《失笑》脱口秀女王的挫败与重生,述情障碍男的“冷漠”与光明2

    21.就凭这个印度口音,上帝都不会祝我们天长地久

    男孩像是早有预料,也不出戏:“杨娟。你作为少爷的未婚妻,有想要忏悔的事情吗?”

    顾逸回想了一下梁代文提起的情节:“对,我有罪,我应该被钉在历史的屈辱柱上……”

    里面的男孩一愣:“哦?”

    “我骗了别人,为了嫁进……周家?”

    神父看着等待肯定的顾逸,哭笑不得:“干嘛呢?智力问答等我公布答案呢?”

    她看着那双多情的眼睛,跌进去,终于入了戏。也许是看惯了没有感情的梁代文,遇到这样的眼睛她有些难过:“但我喜欢他,所以想为他做点什么,他好像没有被爱过。”

    台词完全不在戏里,男孩也很意外。他很快听懂却又不流露:“我知道了。那,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想赚钱,换房子,涨工资,获得一个不太可能的人的爱情……”

    空气沉默了,面前多情的眼睛闪了几秒,镇定地说:“你在说什么呢。”

    “对不起,看见你就忍不住说了……”

    “见到我这么紧张吗。”

    顾逸这才反应过来,她还在密室里,真没出息,看NPC长得帅就把人家当成许愿池了!对着那双眼睛直直盯着,男孩被盯得害羞:“你可以走了。”

    “你有喜欢的人吗?”顾逸凑近了木门,越想越难过,这双眼睛,一定是有很多故事吧?

    “没有。”木门缓缓地关上了。

    顾逸难过地走出来,四个坐在会客室的人看着顾逸:“你这表情完全不像是见了鬼啊。”

    她看着梁代文面无表情的脸,对比太强烈了,心里一阵难过。关醒心去做单人任务,终于适应了黑暗也习惯了恐惧,她比其他人走路的确快一些。两分钟后再见面,她抖了抖肩膀回来:“梁代文,我跟那个女鬼提起你,她还笑场了,怎么回事?”

    四个人顺着到了一楼,似乎游戏快结束了。顾逸一直跟着梁代文,也不期待着靠近他揩油了。梁代文察觉她异样,冷冷地问:“你没事吧。”

    “没……”

    梁代文伸出两个手指,推了推顾逸的嘴角:“开心点。”

    这是她教给他的!

    一楼的场景非常诡异,最后的大厅里是刚才的男孩在和女鬼对戏,只差一个机关就可以逃出去。四下黑暗,顾逸摸到钥匙打开电表箱,觉得电箱的拉栓好像异常地大。对讲机里响了:“现在需要两个人做任务,请康咏和杨娟进到教堂里。”

    这还有双人的CP任务?

    顾逸和梁代文在黑暗中摸到彼此,两个人顺着红色的夜光箭头进了教堂。所谓的教堂也只是个三四平米的小房间,摆着三排白色凳子,灯光下放着一排洁白的塑料玫瑰,乍一看不像教堂像灵堂。

    NPC没有再出来扮神父,而是音响放出的声音,有个低沉的女声在墙边说,Tohaveandtoholdfromthisdayforward,forbetter,forworse,forricher,forpoorer……

    口音奇特。顾逸觉得这个设定简直太接地气了,阴森的环境里宅邸的一切都带有本地特色,连神父的英文都带着乡土气息。为了不再被女鬼吓,她凑近梁代文:“我从来没想过密室里还能这样,上帝知道这房间布置得像冥婚吗?”

    “我不知道上帝知不知道,但就凭这个印度口音,上帝都不会祝我们天长地久。”

    被突然的吐槽逗得想笑,顾逸心里升起了个奇怪的念头,在闹鬼的密室里说了“我愿意”,算是结婚吗?听到上帝的广播问:“杨娟,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在ounce,这段话她可以挑出一堆刺来,但此时此刻她被这个婚礼音乐弄得有点虔诚:“我愿意。”

    那梁代文是不是也要说我愿意?妈的,只要他说,冥婚也行!

    上帝把同样一段话送给了梁代文:“你是否愿意这个女子成为你的妻子与你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

    满心期待地等着梁代文回答,电棒的声音又响了,玫瑰花前的灯也熄了,女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身后,疯狂地尖叫拍击窗户砸凳子,顾逸吓得左脚踩了右脚,鞋滑脱了一半,又被梁代文抓起来顺着红线跑,漆黑一片,路线全都乱了。女鬼等了三秒才冲出来,顾逸一边吓得筛糠一边喊:“我的鞋,我的鞋!”

    梁代文完全没听见。顾逸算是看明白了,这种人要么不入戏,入戏了就专注到没人性,跟他在一起好好的生活也要变荒唐,不是喜剧人,胜似喜剧人。

    从办公室到县委会再到医院,小小的走廊跑了个遍,顾逸被梁代文护在怀里,就听见他撞在门框又“咣”地碰倒了灯箱,毫不恐惧却不让她受伤……出厂设置感情0的机器人,走在恐怖昏暗的环境里依旧处变不惊——他完全可以站在原地任由女鬼恐吓,现在会护着她拼命逃窜,无非是为了她服从游戏体验而已……

    想到这儿两个人走到了路的尽头。梁代文冷静地说,这里之前应该是通向康咏家的路,应该是改变了机关成了堵墙。女鬼和电棒的声音都在逼近,梁代文对女鬼说,不要电她,电我,随你怎么电都可以。

    电棒还在滋滋地闪,梁代文伸手去拦,手正好碰到,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皱了眉头。那一下顾逸看见了,这不是机器人,有血有肉有痛感……

    女鬼露出个嘴角,笑容诡谲:“以为你们就会幸福了吗?后面的路还长着呢,没有人会祝福你们……”

    “没人祝福也没关系,我会守护她的。”

    顾逸愣了。

    连夜光的引路路标也失去了颜色。全黑的环境里四周突然传来阴森的音乐,通风口传来蓝色的亮光,身后的机关墙缓缓拉开,是躲在小房间的关醒心和余都乐,两个人都躲在陆铭的怀里,一左一右,梁代文手臂圈着顾逸向后退,电影音效一般的巨响传来,女鬼出现在通风口,灯光暗去,下一秒在冰箱上,下一秒在洗衣机,第四秒的巨响和灯光亮起前,梁代文突然猛地向左挪了一步,顾逸被挤得差点摔倒,他要干嘛?

    灯再闪亮时,女鬼正好出现在——梁代文面前。

    终于撩开头发的女鬼妆很骇人,口腔里满是血红,妆效扮到了完全看不出长相,脸上画出的疤痕像是把脸用斧头一劈两半。梁代文面无表情地对着女鬼,而顾逸在身后两腿酸软,梁代文是怕她被吓到,才特意挡在她前面……

    四秒之内飞檐走壁的女鬼身手了得,这光效加动作仿佛4D电影般的特技也许就是玄色公馆的高潮。顾逸悄悄睁开眼睛看,地面的暗灯开了,最后一关解谜拿到钥匙就可以逃出生天。被吓了这一遭之后,没有门会开,应该没有NPC会出现了。关醒心躲在余都乐身后,趁他解谜吓他,余都乐抱着头喊:“姐姐不要……”

    太弱。

    顾逸瘸着腿跳来跳去:“是不是要先找到让钟动起来的方法?这个钟肚子好大,总觉得里面有东西。”

    身后的门拉开条缝,五个人突然缩成一团。高瘦的神父出现在门口,指着顾逸招手。顾逸莫名其妙,这密室福利有点多啊?在梁代文面前她有点支棱:“找我?”

    他缓缓在长袍里伸出手,是她掉的那只鞋。应该是场外编导指使而来。三个人笑成一团:“顾逸你怎么回事,在周公馆演灰姑娘呢?”

    顾逸觉得脸都丢尽了,梁代文走过去接过鞋:“你就是印度口音那个神父?”

    神父掉头就走了。

    拼过拼图钟摆恢复运转,通风口下面出现了一个洞,应该是需要一根开门的摇杆,她早就觉得之前那个电箱的拉栓不对劲,摸着黑抽出拉栓递给陆铭:“这个对不对?”

    摇动拉栓,大门徐徐打开,是在三楼酒吧的酒保,出逃成功。五个人回到酒吧,咕咚咕咚喝了无酒精香槟庆祝,被带着复了盘。五个人受邀前来驱魔,实际上是凶宅的祭品——五个人身上都带着罪名,分别指代七宗罪的五宗;另外两宗一个是女鬼,一个是忏悔室里的神父。

    被梁代文错误诱导,所有人都觉得神父的英文有印度口音。顾逸在旁边忍无可忍:“梁代文,人家给我送鞋你吃醋了吗。”

    其他三个人“哦”出了两个八拍。陆铭若有所思:“哦,他是当时在吓我的那个男人,看我是男的都不出戏,声音低低的。”

    酒保略有深意地笑:“对,他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演员。”

    顾逸看了看梁代文的手,灯光下虎口红了一个小月牙,她指了指:“他被电到了。”

    “非常抱歉。其实女鬼除了贴面,不会碰到你们的,不乱动就可以,他们也会害怕的。刚才这位先生单独做任务,女鬼都吓到了,说像是进来了怪人,面无表情地听完她的哭诉,笑着安慰她,那个笑容比她还吓人……”

    这不是梁代文还会是谁。本来还在心疼虎口,顾逸笑得拍大腿,梁代文只淡淡地说:“你们这个无酒精香槟,是加了小苏打的广东凉茶吧。”

    五个人离开密室,走进冷风,陆铭把外套脱了盖在了关醒心身上。关醒心愉快地任由头发乱吹:“这次密室知道了一件大事,余都乐吓尿裤子了。”

    “我没有,是水渠。别说了,现在湿着裤子冷得要命。”

    关醒心却主动搂了余都乐的肩膀,大大的羽绒衣挤进两个人:“但是你被吓得求饶的那几句真的很可爱,玩密室就是要‘奶’啊。”

    陆铭只在身后微笑看着。

    完全把肢体接触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的顾逸在冷风里站着,总觉得是自己那句“不要靠近我”让梁代文有了距离感。她有些不安地追了几步:“喂,梁代文,我之前在酒吧那句是玩笑,你可以靠近我,我没有毒。”

    “哦。”

    “你说守护我,是真的吗?”

    梁代文说:“我什么时候说了?”

    妈的!被涮了!正准备发作,顾逸看到了从宅子里走出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夜场下班了。有个高瘦的黑色身影走出来,顾逸说,“你们稍等一下,我和那个神父打个招呼。”

    梁代文声音里像有不满:“去干嘛。”

    “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得去让他保密。”

    这话让梁代文更有敌意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都能戳到你的痛处?”

    他好像语气比以前丰富了?这算吃醋吗?同是帅哥感受到爱情的敌意吗?

    顾逸有点高兴,却不理他,只朝着男孩跑过去。男孩在风中站定,黑色卷发在额头轻轻拂动,这才是真的撕开漫画走出来的男孩。

    “你找我有事?”

    “你……演得很好。”顾逸想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你是代表七宗罪的‘妒’,是不是?”

    男孩点了点头,眼睛里有笑意,也有调戏,这种天生有风情的感觉是哪里来的?看得心痒痒,顾逸说:“你可真是天生的演员。”

    “我不是你故事里的主角。”黑色卷发的男孩指了指远处的梁代文:“是他,对吧?”

    顾逸笑着点了点头:“告诉你个秘密,他不会笑。”

    男孩毫不惊讶:“谁会在没有被触动的时候心甘情愿地笑呢。”

    顾逸心里一抖:“下次来还能见到你吗?”

    “今天是我在职的最后一天。”

    “那,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礼貌又克制地绕过了这个问题:“有缘会再见的。”

    本想邀请他来看脱口秀交个朋友,算了。顾逸笑着说:“有缘再见。你一定也会找到喜欢的人的。”

    男孩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二零一八年倒春寒的二月,顾逸逆着风跑向穿黑风衣的梁代文,身后的男孩也许在注视她,也许没有。梁代文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延向了远处的旧宅子和男孩,寒风吹得他嘴角绷紧,像是敌意。

    她第一次看到梁代文细微地有了表情。

    22.善妒,是无情绪的人也会有的本能

    连续的室外活动,和梁代文感情进度大概10%,段子素材攒了一堆。恐高又吓破胆,还遇到了绝世帅哥的顾逸,觉得自己像个园丁,花园最近大丰收。密室回来那天,在电梯里她毫无遮掩地盯着梁代文,从1楼盯到14楼,仔细在心里琢磨密室里的年轻男孩和梁代文谁更帅。无脸男都被看得有脸了,给她回了个攻击力200%的笑容,顾逸向后缩了一秒,电梯门开了。她跟在身后:“你就是这么吓退女鬼的吗。”

    “以毒攻毒咯。她总是想让我给点反应,我就跟她比试一下。”

    顾逸好像嗅出了一些玩笑的味道。梁代文,一个从前毫无人情味的毒舌,现在变成了有人情味的毒舌,仿佛人工智能迭代升级。出电梯梁代文突然回头问,你刚才看我干吗。

    “我在想那个神父和你谁更帅。”

    梁代文转过身,和顾逸对调了个位置,顾逸靠在门上,干嘛,壁咚吗?

    他缓缓开口:“不要拿我和别人比。”

    “怎么,发现别人更性感,更风情,更有人味?”

    “你怎么知道我不性感。”

    说完开了门走进家里去。顾逸在门口血直往头顶冲——骚话听多了暴毙,保险公司理赔吗?

    没有拿到年终奖的顾逸,想回家都有点拮据。其实在家过年也没什么好的,自从云叔和妈妈搬到一起,她怎么待都不自在,搬家过几次妈妈依然留着她的房间,她就一直呆在里面睡觉,打游戏,再把妈妈威猛的行事风格编成段子。今年她段子足够多了,甚至都有点不想回去。

    不孝。

    年前的公司里弥漫着无心工作的气氛,唯独杰奎琳雷打不动地在对工作死磕,要求内容部门把Q2的广告和内容提前排期。Pony上次的文章后台数据极好,还拿到了一个国产钻戒品牌的合作——顾逸想不通那个畸形的爱情观是怎么套上的,直到看到钻戒的广告语:“配平,就是爱情最好的证明。”

    杰奎琳完全没有放过顾逸,要求顾逸把之前被否决的选题重做,细化成四篇,每周一期放在头条,和一个日本的品牌深度合作。美妆是最舍得花钱的客户,这个客户尤其热爱三十岁独立女性话题,配合妇女节直接拿了七位数的预算,明摆着就是给顾逸涨工资的机会。

    合着是对她有更高期待。顾逸摸着后脑勺,杰奎琳这算是友军吗?

    戴着眉环的实习生又凑到她身边:“杰奎琳好重用你哦。”

    “那不是应该的吗,我这个选题查了好多资料。”这话的确没错,梁代文在客厅俯卧撑的晚上,她坐怀不乱地在茶几码稿子,两个人物理距离一步半,顾逸叼着支笔增增减减,活活把梁代文熬进卧室——她活该单身。

    “但听说你被男人包养?”

    “啊?”顾逸时隔几个月再次听见这词,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有被包养的资质了。

    “和Pony他们在MANNER等咖啡的时候我听到的。说你住在一个帅哥家里,也没谈恋爱,两个人是炮友,不当不正的。”

    面前的实习生热衷八卦,喜欢泡在女孩堆里传谣言。顾逸的确有次在开会前提到住在市中心的朋友家,竟然已经传遍了。室友都看到自己殡葬的脱口秀视频,同事没理由不知道。但同居?炮友?她连梁代文的拥抱都没享受过好吗!

    男女关系,同事拿捏彼此的天平砝码。Pony的八卦顾逸也不是没听过,二十九岁还在做新媒体编辑,和男朋友谈恋爱六年终于结了婚,是因为黄浦区的婆家瞧不上她是苏北人。她也并非死心塌地认定这个老公,事业单位里喝茶水上进心0,和工作七年换了十份工作的pony薪水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就像美妆永远是最大方的客户一样,都市男人无论多相信爱情,都最倾心预算最多废话最少的另一半。

    八卦也有等级,虽说都是老娘舅伦理板块老生常谈,网红富二代金融圈创投新贵这种活在微信合并转发里的八卦,总听起来更newschool一些。人均年薪十万的传媒狗从来不在这个圈里,梁代文这种男人被顾逸攀上,不是炮友说不过去。顾逸仔细研究了这其中嫉妒的内涵,这些人觉得自己工作能力不行,所以靠个人魅力征服了帅哥?

    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夸她。

    但顾逸并不高兴。“包养”这词对外貌有恶意的揣测,又把她的努力轻易地都抹煞了。唯一能做的是多过选题,工作立住了,谣言随便他人去讲。

    一个办公室坐着同是女员工,刻薄对方,职场空气就只会更加稀薄。顾逸对着电脑越想越烦,抬起头看见杰奎琳打卡进门,一身黑有些憔悴,脸苍白得像纸。顾逸看见杰奎琳倍感亲切,即便严厉却只以结果为导向,完全不屑员工的隐私……

    她一定要写好这次的选题!

    需要把主题改得适配。之前的选题针对穷充青年,这次只要改成想要独立的都市女性就可以了,观点增增删删,反倒变得有点老套。她之前给这个日牌写稿子就遇到这样的情况,喜欢的观点很鲜明,但很刻板,钟情“三十岁”“被社会冷落”以及“渴望真爱”。但女性真实的情况是,三十岁收入可能还很低,有些人的目标已经直接变成了“搞钱”;被工作倾轧的年轻人,恋爱只能谈快餐;被社会冷落不分年龄,看到逐渐压低的天花板,已经直接躺平……唯一的共同点是,看到有关爱情的链接还会点击,是因为心底仍会恻隐。

    爱情,都市人心中最后一块不愿被轻易攻陷的城池。

    陆叔在群里约人一起来茸毛剧场看话剧。有上戏表演系的学生来排练——比起排练室,他们喜欢来陆叔的fuzzycorner,更有家的感觉,排完大家一道在院子里喝咖啡,交换实习的见闻。陆铭租借一次场地会收取些费用,演出不收费,还会发在公众号上吸引观众报名。这次几个学生来排《玩偶之家》,除了余都乐都会到场。

    余都乐在ounce抽不开身,还在给一个新的有关脱口秀的网络节目写稿子。顾逸有所耳闻,但她更享受写给自己,也懒得再给更多的甲方改稿了。和梁代文约在他的工作室门口碰头,远远地看到梁代文和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一同出来,梁代文脸上是礼节的丁海寅式微笑,女人头发松散地梳在脑后,聊得畅快。在梧桐掩障的小洋房门外,真不失为好风景。模糊地听到些内容,女人在惋惜梁代文不珍惜已经有的地位,反而去做吃力不讨好的内容,对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有信念,略显浪费。

    梁代文不回答,顾逸读得懂,他对不确定或者不想回答的事情都会沉默。

    女人的目光有些灼热。梁代文看到了远处的顾逸,礼貌地把女人送上车,保时捷的帕拉梅拉扬长而去,梁代文毫无反应,微笑褪去像扔掉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等很久了吗?”

    “还好。”

    “那可惜了,该让你多等一会儿。”

    顾逸满脸狐疑,这人怎么回事?她跟在身后:“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客户吗?”

    “是我不同专业的校友,爸爸是个富商,她做一些外国家居品牌的国内代理,偶尔来我这儿玩。”

    “玩……吗?”

    “怎么。”

    “你还说自己没什么朋友……”

    “哦。”梁代文伸手拦车:“我也有女性朋友啊,还有前女友。”

    这气味和以往散出的不太一样。顾逸在车上品了半天,随着堵车思绪卡顿,到了目的地才品出结论——去个密室没被鬼吓到,反而被帅哥激到了?

    梁代文随意地和陆铭坐在角落,因为关醒心拉着顾逸:“女生之间讲悄悄话,你们不要跟过来。”

    小演员的排练非常认真。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岁,却腔调十足;偶尔忘词会可爱地说“什么来着”,红着脸掏出小本子敲自己脑袋。关醒心一边看一边聊天,“莱拉”账户要重新启用,尽管依旧有人在私信里辱骂,她还是决意要在账号里重新开始。音乐博主去音乐节,写新歌评论,还带上明星的超话和hashtag,依旧赚着流量的钱;至于他坚决不肯离婚的老婆,开小号揪着关醒心骂,因为博主和她离婚了。

    顾逸光是听了都捏一把汗。关醒心说,好像他最近又搭上了新的年轻女孩,在微博上看到了合影。但女孩的微博有点哀怨,经常在酒店见面却一直没有变成女朋友。顾逸问,那岂不是很可怜?关醒心笑了:“眼见着夏天一到音乐节就都来了,他离了婚怎么能放弃这种机会,恨不得钻进‘死墙’中心等妹子簇拥他吧。怪就怪滚圈是个好圈子,乐评人都是star,离婚算什么,骨肉皮多着呢。”

    “那你这是算高兴还是不高兴……”

    “当然高兴,我就等着他离婚。出轨被分一半,他这种爱财的人,不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话剧正好到最高潮,关醒心笑着鼓掌,松了口气说:“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不能什么都得到。对朋友不会的,你别害怕。”

    台词正好到了海尔茂:“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演娜拉的女孩说,千千万万的女人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关醒心只微笑着看台上。过了一会儿,她换了个话题:“我能不能问问,余都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喜欢开玩笑,脑回路稀奇古怪的。我们是在电视台实习时认识的,我先离职,他多坚持了一年半。转正不太容易,熬到编制也不过五六千块的工资,只是名字说出去好听。他和我抱怨,在威海路上班,低头俯瞰延安高架和南北高架,就像看到自己的未来——和幸福生活看似交叠,实际上根本没在同一层。”

    “这话是他说的?”

    “嗯。”

    她被逗得流出眼泪:“他怎么不和我讲。”

    “那他都和你说什么。”

    “讲的都是倒霉事,什么电瓶车的头盔摔坏了,比他脑袋还脆弱什么的。”

    “那是拿你练段子呢。”

    “但我喜欢。我很少能感觉到一个人单纯想逗我笑了,他就是没有过大压力,但经历过小伤痛的男孩。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大病初愈,看着那些擦破了皮的人贴着创可贴跟你笑,就会有一种‘活着真好’的悸动——余都乐就是这样的。”

    顾逸没回答,眼睛看着梁代文。梁代文和陆铭也在聊天,目光不经意地略过她,又很快移开。关醒心说,前几天我去公司帮其他的号做直播,一点钟才结束,晚上我不敢回家,余都乐骑着电瓶车来接我,头盔里热热的,还有香味。我们俩吹了夜风吃了烧腊,送我上楼本来要等我睡了再走,但还是先告辞了,害羞。他走之前说,真不知道顾逸在梁代文家是怎么住的,他明明多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天哪,你不觉得这太可爱了吗?”

    妈的,这些爱嚼舌根的男男女女。顾逸一咬牙,年后一定要自己租单间。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但好像陆叔也喜欢你?”

    关醒心眨了眨眼睛:“陆叔这个大块头安安稳稳,但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话剧结束了,演员连同观众挤在一起吃外卖,院子里叽叽喳喳。顾逸借机把选题的手伸向了大学生,想听听年轻人对爱情的观念,而听完立刻焦虑了。这些名校表演系的学生都是人中龙凤,刚入学就有各种赚钱的办法:接戏,做模特,剧本杀兼职,当艺考辅导老师,变身网红……最有钱的是给抖音的视频做模板的一个男孩,年入一百五十万,只穿了一件灰绿色的棉袄,低调,排戏一丝不苟。而把谈恋爱单拎出来问,和她想要的答案完全不一样。还在享乐年纪的男孩女孩,除了一两个考虑结婚,剩下的对恋爱都很洒脱,谁也不会为了爱情寻死觅活。高中就有戏接的女孩说,身边都是上镜的帅哥,值得心动的那么多,根本来不及心痛吧。

    关醒心在一旁激情鼓掌。顾逸有点悲戚,被过度苦难化的选题压久了,以为人生到处都是困境,而人上人的困境只是,金汤匙和银汤匙哪个颜色更好看。

    更吵的是梁代文身边——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他,不停地发出“啊”“真的吗”“太厉害了吧”的感叹,还有人在说,这么帅,我以为你是个演员,结果是个理科大神,你这个文化课分能够两个艺术生上学了……

    这么受欢迎?

    等人终于散开,顾逸才凑过去:“所以你是理科生哦……”

    “我双专业,人机交互和信息系统。”

    “那我上次看到你画的椅子......”

    “那个是外快,给意大利一个家具品牌设计的,费用比较高。现在国内做无障碍设计的公司太少了,基本都靠大厂,有钱才能谈理想,所以我私下接一些画图设计的工作。”

    “这和计算机完全两回事?”

    “我学过画画,小时候太淘气了被我妈送去拜师。后来到了初中,我逐渐感受不到灵感,逐渐明白了别人说,艺术‘虚无缥缈’是什么意思,身体里没有东西抓得住它了,基本功留到了现在。大学就想学一些务实的东西,结果现在做的工作在我爸眼里也不算务实。”

    “......我以为你是那种在大厂旗下脾气古怪的设计师,结果是个GEEK?”

    “损我呢。我做无障碍设计,不爱笑,又不代表我是个傻子。太先进的技术会把残障人士和老男人拒之门外,并不是很人性化的东西。”

    不带表情的连环炮把顾逸打蒙了,有些卡壳:“你,你说太快了,我消化一下……”

    “没关系啊,隔行如隔山。你每天在电脑前写的那些我也看不懂。siri用过吗?Googleassistant还有小爱同学都是;只不过产品做得足够优秀已经变成普通人都在用的产品了。”

    “还有呢?”

    “我曾经参与过一个国内的自动听写变字幕的软件;挺有意思的,正常人也用得上,这个算吗。”

    “我早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优秀……”

    “因为你太在意我是个病人了。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是因为问题出了问题。”

    顾逸怔住了。

    “这个社会给大家的文化形塑是,有疾病的人很可怜,要么很惨,要么身残志坚。影视剧里的病人全在克服绝症和心理负担,媒体的报道全都是励志鸡汤,为的是鼓励正常人更内卷。”梁代文缓缓转过头来:“所以我才不想给人知道述情障碍。这也不是什么绝症,没必要刻意关照我。”

    梁代文站起身,去和陆铭讨论剧本。在四男四女的本子里拿中一本认真地翻阅,还不时地和陆铭开玩笑,伸出两根手指卡在嘴角时引得旁边的关醒心破功,笑得前仰后合。关醒心对着顾逸伸出两根手指:“顾逸,这是你教他的?”

    动了心的人,就是“人”而已。那场密室在黑暗里微妙的变化,并非是她的揣测,梁代文有什么东西变了,是不愿被人夺走囊中物的悭啬——善妒,是无情绪的人也会有的本能。梁代文看着她,只随音乐微微晃动身体,像是又翻开从未见过的一面,意思是,他也并非是静物,不是那么容易获得。

    要抢。

    23.礼物,请查收

    ounce的整个表演结束,言辞犀利,顾逸松了口气,梁代文不在——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期待梁代文不在演出现场。梁代文最近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心理波动,导致灵感不断,精神都跟着抖擞了。初识梁代文的时候,顾逸觉得他是个怪胎,搬进家里看见蚕宝宝觉得他是个变态,被暗中照顾时,觉得他是上天派来保护她的机器人;知道他生病之后,他就是个病号……

    合着自己从来没把梁代文当人?

    但一旦真的当成人,尤其——男人,顾逸在这个家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之前她虽然也小鹿乱撞,但多半时间能视梁代文如空气,近距离聊天还能当个倾诉的朋友,尤其出现在沙发前时,她觉得梁代文简直是灵魂伴侣。而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了,想不通的所谓“男人的办法”,也突然明白了,梁代文就算不表现喜怒哀乐,不代表他没有脾气。男人之间该有的竞争和欲望,他有,就像盲人的听觉异常灵敏,梁代文的优秀,仿佛一种身心互补。

    不知道是哪根神经碰到了,这个变化让她吃惊。

    她对梁代文要进行的第二步治疗是什么来着?

    幸亏回家过了个年。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完全世外桃源,而顾逸心乱如麻,在自家的床上都睡不着,只有梁代文的沙发才能让她安稳入眠。其他三个人在群里暧昧得不得了,轮番发节日近况,关醒心在家里的房间关起门,直播之前在群里发新年祝福;余都乐发了个白天的自拍,他在花市买了一大捧的花,没露脸,影子像颗歪脖老树;陆铭又去了滑雪场,新年也没有探视女儿的权利,他又去做私教,独滑寒江雪。顾逸和梁代文一句话都没说,群里也不露面,都把消失进行到底。

    顾逸握着手机,麻雷摔炮二踢脚码在地上,手里还像攥肉串一样攥着一大把烟火棒。坚决不透露任何近况,不就是神秘感吗,她也有。轰得耳朵嗡嗡响,摔炮甩得手指尖都炸黑了,梁代文在群里也没有一丝动静。顾逸发了条新年快乐给梁代文,一根一根点烟火棒,和余都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ounce的历代脱口秀演员,手上的烟火棒燃到最后一根,梁代文的消息终于出现:“新年快乐。”

    她没出息地秒回了:“在哪?”

    “上海。”

    “没回家?”

    “嗯。”

    天又被他聊死了。顾逸觉得胸口发闷,把家里初五迎财神的鞭炮也都点了。叮叮咣咣炸了半天,她给关醒心发了场外求助:“你和余都乐最近都聊天吗?”

    “聊啊,和他还有陆叔,每天都聊。你和梁代文不会憋着不讲话吧?”

    “是的……他不找我我就也不找他,我发现他是个男人且在吊我,我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反正不找我回去我就搬走,约等于他失去了个心理医生和灵魂伴侣。”

    说完把手机锁了屏塞进口袋,羽绒服里兜贴着胸口,震动了第一时间拿出来,回复刺痛了她的眼睛——“哇,真高看自己。”

    是关醒心的回复,顾逸冷汗嗖嗖,还以为发错人了。“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几分钟,关醒心一大段话打过来,如雷贯耳:“我就直说了。梁代文的确可以推拉,但你现在还没到能拿捏他的程度。住在他家沙发都能0进展,别说他不解风情了,你也是真不行。真感谢他是个述情障碍,你们这样下去说不定可以做一辈子好兄弟。”

    “他,他不和我说话啊!”

    “他忙起来不看手机的。你和梁代文在家时看过他玩手机吗?他只会在需要发信息的时候想起来这是个通讯设备,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会伤人,所以基本不主动讲话。”

    “我已经照顾他情绪了,发信息还会加表情包。”

    “什么表情包,爱心吗?”

    “狗、狗头……”

    “那你平时在他家都穿什么?”

    “卫衣……对,我也露过腿……”

    “怎么露的?”

    “就,XL码T恤,图上写着‘豪情丽人按摩’。”

    关醒心沉默了很久:“你们脱口秀演员还真是不分场合只想着搞笑啊。”

    顾逸彻底接不上了,此刻深深觉得脱口秀演员的标签害了她。

    关醒心却异常地有耐心,发了一条六十秒的语音,最近在暧昧的蜜罐里泡着,声音又甜又软:“没关系的,梁代文能在人群里挑中你愿意带你回家做朋友,还吃醋,不是已经是很美妙的开始了吗?现在不会说话又不代表你做错了,只要他还没有把心动的通道关闭,什么都来得及。和男人说话就是要抛问题,有来有往,秒回自拍都发去朋友圈,约等于和他有了肢体触碰又若即若离。你不是还有两天就回来了吗,先到我家,让梁代文来我家接你。”

    顾逸在零下二十六度刺骨的寒风里火烧火燎:“好……”

    “还有一条。”

    “洗耳恭听!”

    “绝对不要和梁代文开有关绝交的玩笑,他听了就真的会相信,而且把你从他心里推出去。作为梁代文的老朋友,和你也是过命的交情了,你们现在都是我很珍惜的朋友。这种被爱判了死刑的人能松动,我真心希望你别搞砸了。”

    顾逸的东北记忆只剩下在雪地里放烟花以及出门前妈妈的“死丫头魂都飞了跑那么快”,归心似箭。高铁站挤得水泄不通,她愣是杀出一条血路,到关醒心家里头顶腾腾热气。关醒心像是早有预料,丢给她一条浴巾:“洗澡去。”

    声音低低的却嗔怪,顾逸骨头都化了——这真的比梁代文撩人多了。刚钻进浴缸,关醒心开了条门缝,咚地往水里扔了个东西,溅了顾逸一脸,是浴爆球。玫瑰香气的泡沫在水里化开,顾逸说,我这样会不会有点用力过猛?梁代文不是智障,绝对能感觉到。

    “也没有想让他看,主要是让你开心,无论对着谁,哪怕是自己,也不能一直倒霉吧?”

    这话顾逸听了只有一个感觉,要弯。

    关醒心递给顾逸一条方领的黑色连衣裙,丝绒,有厚度有垂感,露出颈项和膝盖。顾逸身上的牛仔裤和卫衣被无情地扔在脏衣篓:“下次再来取走。”

    “我,我自己带回去……”

    “拜托,从今天起梁代文家不是你的家,是你的舞台。”

    “我过几天就搬了,而且也不用这么刻意,他已经看过我喜剧人的一面,基本就把我看穿了……”

    “那,倒计时了,也再多展示一面再走吧?”关醒心拿出一条淡烟紫的丝巾,叠出褶皱熨成一长条,从身后绕在了顾逸脖颈上,一边打结一边说:“我听沈医生说的。小学六年级那年梁代文的妈妈去世了,入学那天所有人都穿着校服,因为是红色衣领,他是唯一一个没穿的学生,坐在最后一排服丧。他性格开始变化是初中,逃课正好被爸爸撞到,打了他一耳光,他赌气,独自打车去妈妈的墓地烧纸了。爸爸发动了全班的家长找儿子,天快亮才在墓地看到他,纸都烧光了。他和爸爸抱在一起哭,在那天情感就都跟着眼泪走了。更具体的我就不太了解,涉及隐私,但梁代文一直自己在上海生活,新年也只在梵高馆过,他其实很孤独,不会主动和你说出来。”

    顾逸静静地听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关醒心轻巧地换了个话题:“这蝴蝶结一定要在后面,你先用头发挡住,下了楼起风了就把头发披在另一边,留一点脖颈的皮肤出来。万幸我们鞋码一样,不然你这双运动鞋穿上,前功尽弃。”

    镜子里比捧着矢车菊的那天还让人害羞。顾逸站在镜子前喃喃自语,本脱口秀女演员今天算是正式失格了,我现在简直像个活体礼物。

    “爱情本来就是人生的礼物嘛。”

    关醒心真的是情话制造机。脖颈的蝴蝶结让顾逸无法呼吸:“这个装饰能不能拿掉……”

    “不能。谁说丝巾只有装饰作用了。”

    顾逸没懂。关醒心眨了眨眼睛:“梁代文不开窍,但记忆力很好的。所以与其在他心头狂轰滥炸,不如留下点电影画面一样的记忆给他。”

    “结系在背后的丝巾能有什么电影记忆……”

    关醒心笑着说:“你们的电影,笔交给你自己,我就不管了。”

    没等顾逸反应过来,门铃响了。她在顾逸头顶胡乱抓了几把:“舟车劳顿的,去沙发歇着。”

    打开门时顾逸光是听到梁代文的声音就变身蒸汽车头,七天没见了,他好不好,有没有变得更帅,会不会看出她和关醒心的合谋……

    梁代文走进来的一刻看到脸她就放心了,这张脸干净沉默,没有情绪反馈。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也好,他如果也局促,两个人小鸡啄米一样回去,今晚指不定要演化成什么场面。和关醒心寒暄好半天,梁代文在门口聊起沈医生,沟通全靠邮件,远距离治疗效果太差,如果实在不行可能得另寻新的心理医生……磨蹭得顾逸在沙发上身体都僵了——怎么还不进来,这种衣服收不住肚子,快不能呼吸了!

    等了好久,梁代文终于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木木地没有反应,但也没想好怎么打招呼。顾逸放下二郎腿:“你不回家过年,怎么不在群里讲?”

    足够漫不经心。

    梁代文从走出关醒心的家门就体贴地推着她的旅行箱,扶住电梯门时两个人撞到了一起,这么宽的门,偏偏都往同一个方向走,蹭到的那一片皮肤像触电,心脏快要裂开。电梯里只有两个人,顾逸头一次发现八楼的电梯要这么久,之前以秒计数,现在论年。

    谁也不先开口,顾逸快爆炸了——以前还敢看梁代文,现在连动都不敢动,七天不见,量变变成质变。

    小区最里面一栋走出去要五分钟。关醒心的鞋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顾逸踩着鞋跟咔咔地响,自我催眠这是减少身高差,制造接吻的距离,关醒心说的那句——电影感!算了,七厘米的日式靴子让人昏厥,脚背绷直脚腕也弯不得,她和梁代文组在一起简直是含笑半步癫,一个不能笑一个不能走路。路灯昏暗,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踩进排水沟。有香味从她身上漫出来,她闻到先醉了,当仙女好累,对方如果没有反应,她回家立刻加买一双AJ。

    梁代文说,过年七天我看了《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还看了余都乐供稿的那部综艺,你是不是要开始找房子了。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顾逸心里一阵狂喜,这算紧张吗?

    一瞬间她想把AJ全都放二手网站卖了。还是得镇定地回答:“是不是那些段子根本在线下就不会笑?我跟你说过的,有观点和梗响是两回事,口才好也不如强表演。”

    “嗯。余都乐还给节目供稿,你不试试吗?”

    “他那种是要给明星做前采然后量身定制,甲方和乙方的关系。段子自己讲自己演最舒服,我不想给别人写段子。他以前是做编导和后期的,术业有专攻。”

    “明白了。”

    “搬出去的话,我最近就找房子,不过放心都是朋友,以后还能聚的,难道是舍不得我了吗?”

    “你今天哪里不太一样。”

    顾逸心头一震:“哪,哪里不一样?”

    “脸皮比以前更厚了。”

    “……”

    走出小区光变亮了。她抬头看了看梁代文的侧脸,发现梁代文也在偷偷睨她,目光撞在一起顾逸呼吸都在发抖,蝴蝶结太紧了,无法呼吸。梁代文语气镇定:“过年在家休息得开心吗?”

    “还被云叔催着相亲呢。”

    “哦?”

    “被我妈叫停了,真可惜。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适配婚龄,想谈就谈嘛,我也很抢手的。搬出去了之后我得买个写字桌,每天认真写段子,以及做好选题赶紧加薪水。搞不好哪天我就是知名撰稿人了,到时候你要蹭我流量宣传无障碍设计,得付广告费。”

    “那要写得感性一点。”

    “当然没问题,我体质这么浪漫。喝东西吗?我请你。”

    刚刚跑出几步,头发挡住了视线,身边正好冲过一辆车。梁代文急急地伸出手,车子快速地绕开消失,不是,车子也许匀速离开视野,是她身边的一切都放慢了。梁代文手在她发丝间划过去,手指勾住了蝴蝶结,有什么东西凉凉地掠过她的脖颈——是那条丝巾。以错误的想象,这条丝巾多半只会让她被扼住喉咙,没有,梁代文抓住了一角,结就这样被解开,被他牵在了手里。

    这个滑脱太暧昧了,暧昧到她完全都没准备好。梁代文拿着那条丝巾,随风吹出恣意的弧度,蒙在了唇边,有一瞬间他怔在原地,那气味一定会毫无防备地窜进他的鼻子。整个一条街再无车辆,仿佛背景只剩下梧桐和霓虹。顾逸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也许是《红白蓝三部曲》,也许是《相思成灾》,也许是人间四季……

    而她只想着,礼物,请查收……

    24.你这个爱情方位感,还不如扫地机器人呢

    继电梯里的专注和密室中的敌意之后,梁代文脸上出现了第三种表情——呆滞。每次都很轻微,如果不是和梁代文朝夕相处,绝对察觉不到。一辆车在路边开过,地上的霓虹随着溅起的水珠跃离地面,就像梁代文的情绪变动。

    还在想怎么收场,梁代文虎口荡着丝巾,吐出一句:“脐带绕颈是不是就这个感觉。”

    ……你怎么不去讲脱口秀呢?

    顾逸站在舞台上想起这个片段,都不禁把话筒直接扔给台下的梁代文。本来觉得自己搬走可能会伤了他的心,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而每次梁代文的话都只会让她觉得,这个人铁石心肠。现在在ounce看见梁代文都可以当他是个摆件,笑点貔貅,雷打不动的吉祥物,隐藏的攻击冒犯学大师。本来今天没有顾逸的演出,她是被突然拉来做救兵的,正好她也有话要说——上班的三天之内,顾逸又听到了关于自己的谣言,还是在办公室外的抽烟区听到男同事说的,谈笑间顾逸成了物色男人的捞女,同事掐完烟还笑着说:“神他妈独立女性。”

    “大家好,我是顾逸,新年过得好吗?看样子都过得不错,看前面这位大哥应该是吃胖了。被催婚了吗?哎是吧,看您的愁容就知道,相得不太满意。今天多多张望一下,ounce的女孩很多,而且匹配得很精准,搞笑,喜欢白嫖,希望您能找到意中人。”

    “前一段时间我没来ounce,忙着去玩过山车,还钻密室。我是个恐高症还特别怕黑,所以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昏天黑地。本来想给你们分享一下自杀式体验。但最近我听说个消息,太劲爆了,我不得不跟你们分享一下——我听说我被包养了。”

    “这事儿起源于我之前讲过一段同居像殡葬的段子。那会儿我对室友闭口不提,所以同事就猜测,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状态,应该是被包养,跑不了。我非常纳闷,你妈皱着眉头看着你的时候,是因为外面给你找了个新爸爸吗?”

    “人真的很喜欢八卦,传染病都没传八卦快。之前我大学室友阑尾炎做手术,一周不来,在班级男同学嘴里直接升级做母亲了。阑尾炎一个小手术,根本不具备传播价值,阑尾听起来,身体可有可无的器官,不重要;一个孩子就有了很多八卦意味,和谁,在哪,对方已婚吗?未婚?太可惜了。男人八卦起来速度可快了,女生可能要见面了才能知道的事情,男生的微信合并转发里第一时间都有。不信是吧,我说三个字——优衣库。”

    “说回被包养啊。我是我周围的人里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被包养的,起因是我住在了一个男性朋友的家里,因为穷没有来得及付房租,我就是被包养了。但我觉得都已经是以讹传讹了,为什么不按照现有条件合理推测,一个未婚男人住在市区,人比较帅,工作也很优秀,整个人生这么安稳富足的情况下,去包养一个脱口秀女演员,那我一定很漂亮,很火辣,以及被人毒哑了。就搞得好像电视剧一样,勤恳可怜的女主角一定会有豪门公子或者精英总裁的赏识。这种故事我跟你们,不存在的,现实生活里你把自己包成礼物,脖子上绑着蝴蝶结,总裁也只会说,你在模仿脐带绕颈吗?”

    台下一阵爆笑。但顾逸此刻有点伤感。脱口秀演员最悲哀的就是:逗笑台下观众的倒霉事,不是编的是真的。算了,讲下去。

    “但是这话说的我有点心痒痒,朝夕相处这种词还是会给人一些对亲密关系的想象。你看,结婚也不过如此吧?我和室友现在的状态完全符合一对夫妻:一个睡床一个睡沙发,在家时几乎不说话,交流全靠集体活动,没有性生活。”

    “当然了这都是假设。不过我最近真的在密室里体验了一次结婚。大家都在影视剧里看过,白色的教堂里的男女相对站着,神父有个宣誓誓言环节,新人交换戒指。‘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当时我是在一个全黑的密室里,一束灯光一片白花,完全没有能符合这个场景的婚礼,但是冒出个念头,这两眼一黑的场景一下就符合了:你是否愿意和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他是不是外地人,有没有首付,拍不拍得到车牌照,你都愿意尊重他,接纳他?在他坚持让你无痛顺产,丧偶式育儿,在你没有收入时还要辱骂你,也会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嫖娼了也会原谅他,相信这辈子他就是你的真爱?哦,他还有可能是个大嘴巴……”

    下了台一片哄笑。梁代文就在远处坐着,顾逸感觉有点威风——反正梁代文能憋,让他憋。余都乐在后台沙发坐着,说顾逸你怎么回事,最近怎么这么犀利,谁压迫你了吗?”

    “段子而已,别当真。”

    “你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给你撑腰,你为所欲为了。让我猜猜,你和梁代文谈恋爱了吗?”

    “当然没有。”

    “但你最近明显状态极好,观点贼自信,甚至倒霉人设都要换掉了。”

    “换成什么。”

    “被帅哥宠爱的独立女性。恭喜你,你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酒瓶砸碎的声音,顾逸和余都乐从后台出去,好像是有人喝多了。人群很快散开,一个男人薅着女人的头发:“一天到晚就在看这种东西,结婚了这么多年也不赚钱,生孩子也不生,听这些人给你洗脑……”

    “你放开我……”

    “放什么放,我听了就气,今天我不但打你,我还要打刚才那个在台上的……”

    男人一脚踢向女人的肚子,捡起身边的酒瓶就要砸。余都乐叫顾逸退后,自己跑过去:“这位先生,不要打架,您这样我们是要叫警察过来的……”

    “我打我媳妇关你什么事,让开!你们这个脱口秀就是有问题,田园女权通通要抓去坐牢,等我打完媳妇我就去打她。”

    “她”指的是顾逸。有很多人上前拉架,顾逸没有想过在市中心的酒吧里亲眼看到家暴,理由是女人不愿生孩子,还在听略显冒犯的脱口秀。男人比想象得要醉,力气大的惊人,踢翻了圆桌又操起空啤酒瓶挥下去。响声清脆,顶在女人面前的是——梁代文的手臂。

    血顺着手臂流进袖管,梁代文把男人用力地向后搡,脖子上显出青筋:“这儿不是你打架的地方。”

    男人把梁代文往后推,张开手的空隙被几个观众制住了。顾逸跑到梁代文身边,梁代文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把手心里的碎玻璃挤了出来。顾逸说,后台有双氧水和碘伏……

    “不用。”

    “我帮你清理,有镊子……”

    “你要是想帮我就离我远一点。”

    顾逸愣在原地,梁代文划过手背的伤口和嵌进手心的玻璃都在流血,是酒保拿了急救箱冲过来,用纱布捂住了再清理的。而顾逸安静地看着,像被隔在了属于梁代文的茧壳里,完全靠近不得。梁代文自己用镊子挑出碎玻璃,涂了碘伏被一层层绕上纱布,衬衫的袖口被染红,只伸直手指又握紧拳头,长处一口气再抿紧了嘴唇。酒保问,要去医院吗?梁代文只低低地回答,不用,小事。

    顾逸回过头去安抚还靠沙发上哭泣的妻子,妻子喃喃地说,不要报警,拜托,别报警。顾逸坐在原地,啤酒浸湿了她的裤脚,她顺着妻子的后背,短暂的眩晕袭击了她。梁代文只会和自己分享快乐,住在他家的这段日子,仔细回想起来,从来没有看到他的任何痛苦。脑子里像老电视机的雪花,屏幕现出青春期的足球比赛,她在观众席呐喊助威,被学长视而不见,而这一切又让她雀跃,会心酸,也会苦涩,却依旧期待可能出现的对视,光是想想就浑身充满力气。夕阳下奋力地蹬车,耳边呼啸的风是仿佛她燃不尽的热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只坐在地上,对流眼泪的妻子说了句对不起。

    过了一刻钟,妻子被朋友开车接走了。顾逸不想上楼,站在楼下便利店买了只冰淇淋,在路边啃着蛋筒忍眼泪。身边冒出个声音:“对不起,请问一下,这儿附近是不是有家讲脱口秀的酒吧?”

    顾逸指了指楼上。面前是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脸颊有点鼓的男人,看面容年纪相仿,棕色刘海盖住一半额头,桃花眼,嘴唇饱满唇线清晰,不笑时也亲切,有点孩子气。他打量了顾逸两眼,接着问:“抽选的话,是不是要抽很多次才能抽得到?”

    “不用的,运气好的话,经常能抽到。”顾逸憋得眼睛通红。

    男人突然弯下腰凑近看她:“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没事。”

    “但我不能跟女孩红着眼说再见,我会睡不着的。”他摸了摸斜挎包:“跟我来。”

    他进便利店借了打火机,猫着腰鬼鬼祟祟:“跟我走。”

    顾逸有点迟疑。

    “放心,绝对不危险,这附近都是人,我就是想让你笑一下,没别的意思。”

    顾逸跟着他钻进了居民区的小巷。襄阳北路附近都是低矮的小洋房,两栋楼中间狭窄的墙壁间很暗,没有路灯,她有点紧张。男人在包里掏出个金色的东西,看不清,打火机点燃了,火光扑簌扑簌,是烟火……

    男人把烟火棒递给顾逸:“我前一阵过生日剩的生日蜡烛。不过内环里被抓到燃放烟花,估计要罚款吧,保密哦。”

    顾逸不知道该说什么,男人在嘴边比了个“嘘”,火光中蒙住眼睛:“想哭就哭吧,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把眼睛蒙起来,不会看的。”

    燃完了他往包里一扔,拉着顾逸就跑:“什么都没发生,对不对?”

    重新回到街心,顾逸眼睛里烟火棒留下的后像还没有消失。男人自然地拉着顾逸的手腕,到了路灯下就松开了。他开朗地说,可能要你的联系方式不是很礼貌。以后还会见到你吗?”

    “会的,我在ounce说脱口秀。”

    “哇……我今晚回家就申请。希望下次见到你时,能像现在一样开心。”男人在顾逸鼻尖点了一下,真的没有要联系方式:“魔法我施好了。我叫许冠睿。”

    和关醒心聊起这件事的时候,顾逸已经迅速地在八号桥附近租了一室户,和公司园区一墙之隔。她感叹愤怒的力量有多强大,快到可以让她倾家荡产也要维持尊严的程度。现在账面上还剩下两千块,不过没关系,坚持到月底就发薪水了。感谢梁代文,让她在借住的日子攒够了押一付三。把六个箱子封好又理完了两个行李箱,她跑到关醒心家喝酒,因为不想在客厅有打包完毕的箱子的时候正面遇到梁代文。

    而光是想到梁代文那句“离我远一点”,她就七窍生烟。关醒心拿出一瓶君度兑了雪碧递给顾逸:“他是怕你危险。”

    “瓶子都摔在他身上了,我能危险什么。”

    “他是那种血可以从自己身上流出来,但朋友的头发丝都不能受伤的人。”关醒心炸了眨眼:“后来真的没有报警吗?”

    “没有。夫妻这种事情也不是扭送去警局就能解决的,之前我们也遇到过吵架,叫了警察,最后ounce被停业整顿了一星期。余都乐不想把事情闹大,警察多半和稀泥,给ounce惹麻烦,余都乐要兜着走。本来生意就比周围酒吧差,附近gaybar又多,真要查,警察跑过来揪头发也是很影响观众心情的。”

    信息量太大,关醒心却都听懂了——总觉得这些话她一点都不意外似的。关醒心伸了个懒腰:“所以啊,在我眼里梁代文根本也不是什么帅哥,述情障碍四舍五入一下,那么难相处。只能说你眼光真的不太行。”

    “为爱自杀过的人竟然这么说我。”

    关醒心毫不生气,只捏顾逸的脸颊。顾逸很想和关醒心和盘托出自己的苦恼,梁代文没有那么不浪漫,床底下贴星星这种事情,毛头小子才做得出来;也比想象的要惹人生气,下意识地推开亲近的人,仿佛隐私是他绝对不会亮出的底牌。

    琐碎的倾诉欲很影响女孩之间的感情,难得和关醒心成为朋友,她不想说。而关醒心也靠在她肩膀,肩头一阵温热,也不多言。彼此暗恋的人是对方的老友,想要从对方身上探索到更多的拼图的感觉,让女孩迅速贴近。

    电话响了,是余都乐。顾逸特意用左耳接听,关醒心还在肩上靠着,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儿化音的声音脆脆的:“最近排班你还上吗,ounce。”

    “先不了吧,我暂时想不到什么能说的。”

    “别放在心上,ounce这么多人呢,梁代文负伤了,还有我和陆叔给你两肋插刀。”

    “主要是没什么灵感,最近脑子乱套。”

    “有个在衡山路那边的女性脱口秀社群,托我找你去讲。可能那天可能有她们的人在场吧,看到你讲得精彩特意来邀请,要不要试试。”

    “先不去啦。”顾逸仿佛又在湿漉漉的晾衣绳上飘:“我不能‘出轨’。”

    “什么?”

    “没事,挂了。”

    挂了电话关醒心还在笑,仿佛喝醉了。顾逸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过去,是餐桌上的蓝色小花。“你好像很喜欢矢车菊,每次都能见到。”

    “没有,余都乐送的。”关醒心笑着说:“昨天他在我这儿过夜。”

    回到梵高馆上了楼,梁代文正坐在沙发上,手臂裹了纱布,有些可怜。看到顾逸他站起身:“我买了蛋糕。”

    顾逸心底一阵发酸,梁代文,示弱求饶就喜欢买蛋糕。他在厨房晃了半天,才想起蛋糕盒子上粘着餐盘和叉子。六寸的抹茶蛋糕一看就吃不完,梁代文说,吃不掉的可以明天再吃。

    “搬家公司还有一刻钟就到了。”不知道梁代文读不读的懂,这是她的推拉。

    客厅里一阵安静,梁代文缠着纱布的手切蛋糕有些歪扭,顾逸把刀接过去,一块一块地分,这两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梁代文说,这家店很难找,还好我不是路痴。

    顾逸想,是是是,虽然不是路痴,恋爱方位感还不如扫地机器人好呢。

    “床下的星星,如果你想看,我再给你贴一次。”梁代文的示好,小心翼翼到让人察觉不出。顾逸只摆摆手说算了,都不再住在一起了。我搬走,你都没有什么感觉吗?

    “你总是要搬走的,暂时过渡而已,我能有什么感觉。”

    顾逸恨不得搬家公司一秒就位。

    搬家速度极快,本来就是六个箱子而已,没在家中留下什么,回忆也很快就会消弭,令人气馁。梁代文搬上搬下,纱布里有些殷红。顾逸看着难过,梁代文看她一眼,沉默地不再开口。

    她终于想明白那个荡在空中的比喻。她本来是件被生活无意间吹到空中的衣服,被梁代文勾住留在属于自己的窗台,弄湿了挂在衣架上,随风摇曳;现在是她重新离开回到生活里的日子了。而她真的只甘心就在梁代文的生活里蘸一下吗?哪怕是飘忽不定,她也想把梁代文拉倒一根绳子上来,亲自感受这忽上忽下的滋味。

    搬家结束,新家空荡荡的,梁代文说,没事的话,那我走了。

    她看着梁代文的眼睛,既然能读懂,领悟能力极强,就看看我眼睛里写了什么。盯了许久,梁代文被她看得不自在:“我脸上有东西?”

    她轻轻牵起梁代文受伤的手,伤口的位置记得一清二楚,手心有两个很深的小伤口,手背有一道划过的疤——她狠狠地握了一把。

    梁代文皱紧眉头:“你要干嘛?”

    “疼吗?”

    “当然。”

    “记住这个感觉。”

    “为什么。”

    顾逸抽回手关上门:“把你给我的,原封不动还给你。”

    25.渣男只要哄他开心就可以了,说不定还会哄你开心;但是直男就不一样了,直男会要求你爱他

    梁代文好像会错了意。刚要关门,那只殷血的手卡在门缝,被夹了一下吃了痛。顾逸吓了一跳,这人是有什么自残倾向吗?

    “你对我有脾气?”

    顾逸不说话,这霸道总裁一般的疑问快把他逗笑了,这是述情障碍会有的反应吗?以他一贯的风格,接下来他要出其不意地冒出一句让她无言以对的话结束尴尬局面,她准备好了。

    从梁代文家换到新的、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熟悉的房间,简洁又现代的意式风格都消失了,只剩下泛着潮湿气味的旧家具和灰色墙面。但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梁代文反而有了神情。那只手一定很痛,不然他也不会微微皱着眉头;屋里的灯光映在他瞳孔里,简直像是整个人都被点亮了。额边几根碎发刺到眼睛,用裹着纱布的手捋在脑后,没表情却抿着嘴唇,下一秒就像要突然袭击似的。她往后退了一步,对方却跟进房间一步,把盯视的几秒还了回来,活活把她盯毛了——什么意思,报复吗?顾逸隐隐想起关醒心那句“千万不要对梁代文说类似绝交的话”,难道刚才说还给他,他不高兴了?

    那接下来要干什么,也要弄疼自己吗……

    再往下她有点不敢想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做朋友的话,可以直说。”

    “我……”

    “我知道,在我身边的人都会变得不开心。如果是这样的,那没关系,我能接受。但我需要你直接和我说,我不喜欢模棱两可。”

    顾逸心想这脑回路真清奇,只允许自己推开别人但不允许自己被孤立,怪不得没朋友。但此时此刻,梁代文穿着黑色毛衣,手上还绑着绷带,头发又散在额头前,整个人都散发惹人心疼的气味。垂头丧气的梁代文,不喜欢症结在心里,又吃软不吃硬。

    她轻轻地说,你先推开我的,我会伤心。

    梁代文怔住了,整个人又往前迈了一步,微微低下头像在嗅她身上的味道。韩剧里丁海寅宋仲基的表情都没了,只剩下没表情的初始梁代文:“我有话和你说。”

    述情障碍的患者梁代文第一次给她阅读理解题,顾逸竖起耳朵。

    凑近了在她耳边,喘息和话一起传来,隔壁突然拖拽东西,整层楼都在响,她没听清,模糊只听见“你”和“我”两个字,前胸手臂一层鸡皮疙瘩。

    “你说什么?”

    他却不再说了。顾逸被眼前示弱的眼睛挠得心痒痒,再这样看我,我可不管你是不是述情障碍,我会把你拉进来就地正法,信不信?

    正当她觉得梁代文唾手可得,电话突然响了。梁代文就像AI切断了自我意识,恢复了正常木讷的神态,接起电话,听到是公事,退了一步打了个招呼离开了。六层楼的楼道里,笃笃下楼的声音逐渐远去,梁代文虽然没表情,但聊工作的语气她听懂了——身心愉悦。

    这就走了?

    铺好床的顾逸看着天花板,屈辱,太屈辱了。被靠近的气息似乎还在耳边,这个述情障碍的人,真的什么都不会表达吗?这拿捏水平比正常男人还高明吧?更屈辱的是,她已经完全习惯了梁代文的沙发,习惯了梁代文在卧室走动又悄悄来客厅喝水的脚步声,以及偶尔靠近她时温顺又安静的呼吸。在他家的两个月,梁代文似乎已经松动了,脸上似乎也有微微的神情,虽然难以察觉,几乎只有她读得懂,她如果离开了,可能就只会按照目前的状态生活下去,或者恢复冷漠。重要的是……她离得开梁代文吗?

    而接下来的日子,梁代文完全没有主动和她说话,像绝交了一样,只在朋友圈发送了一条链接:“信飞语音辅助识别功能,通过敲击手机背面自动朗读,视力障碍用手机将更加便捷。”而梁代文的转发耐人寻味:“也许我们也忽略了没有手机,以及手机并不智能的群体,科技在‘进步’,但并没有‘普及’。之前我去过一个盲人按摩馆,他们也会读小说,而小说里私密的情节,外放会非常尴尬。这种使用场景,真的算‘无障碍’吗?”

    她有点思念在梵高馆的日子。

    顾逸的历时一个月的美妆合作大项目还没有停止。本来安排好四周的排期,每篇文章分别根据不同的女性视角来书写,文章都写好递交给杰奎琳,被杰奎琳在开会时通篇质疑了一顿。她在会上每个细节都当着同事的面来反驳,末了说了一句:“文章漂亮话不少,但击痛点的角度太偏了。不直接不落地,也没有共鸣点。你的观点这么太高级了,读者看不懂,怎么转发。”

    杰奎琳给顾逸的落地的办法,是亲自去——相亲。顾逸在工作日被迫去了人民广场相亲角,还被刮起来的传单糊了脸,被老爷叔质疑身家和籍贯;征集不同行业不同类型的情侣的爱情故事,尤其需要主观的观点,得到的总结是,男女无论美丑,结婚躺在床上,在对方眼里都只是个人而已;钻进相亲论坛和app,和潜在的暧昧对象聊天,手机里充满“在吗”“睡了吗”“你平时都干嘛啊”“为什么不回消息”,赤膊上阵像个客服,还动不动就被打骚扰电话——信息被婚恋app采集,主动打来电话问需不需要vip服务……顾逸白天相亲,晚上划探探和tinder,还要在表格里仔细标注群体不同。但划着划着还是有了意外收获,隔壁杂志的市场总监,即将结婚春风得意,tinder上还写着“single”,最新登录3小时前。

    两周下来,她找到了做渣女的感觉,人也彻底困惑了——抛开利益交换和情感各取所需,大多数人单纯优先选择比自己更好的家庭,总觉得比来比去,是个想要占便宜的过程,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

    最有趣的是顾逸在一个叫“merryU”网站的大胆化名。在app里她上传了身份证做了审核,还认证了学校,加分,如愿可以在试用vip时遇到更为优质的男性。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通过认证之后,把设置的年龄改小了3岁,p了张像网红一样的自拍,简介K12全职英语教师。后台很快就多了很多打招呼的男生,男生也很快被分了类:渣男和其他男性。渣男普遍都样貌尚可,说话漫不经心,加到微信也不会多聊天,整个人蜻蜓点水,却又让人不禁怀疑自己:这种一看就养鱼的男人,加我干嘛?

    而到了另一种男人,每天顾逸要收很多条垃圾信息,几乎没有重点,可以用各种方式令人不适。顾逸收到的最难忘词句TOP3每天都在浮动,最后留下的是“在吗”“我不信,你绝对是爱上我了”“捞女,再见到你我就举报。”

    简直如同性骚扰。好不容易选题写完,附加一个视频脚本,杰奎琳看完再返回的稿子也面目全非,和pony的没什么两样。顾逸心有点不愉快,既然就写这种直击大众痛点的选题,何须绕个大弯子,还把她送到婚恋市场估价,是嫌她自我认知不够吗?

    关醒心在群里问:“顾逸,最近在干嘛?”

    “相亲。”

    梁代文突然秒回:“为什么要去相亲。”

    顾逸有点高兴,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回消息,晚上去ounce他就知道了。

    经历了两周魔幻的阵仗,她需要吃顿好的,以及给自己买份礼物,慰藉备受伤害的心灵。一狠心她给自己买了双carel的红色玛丽珍鞋,穿着连衣裙化了妆走去ounce。而运动鞋穿久了,赤脚穿鞋走路,脚磨得四面流血,疼得龇牙咧嘴。她坐在后台的沙发,犀利段子的现世报,比往常来得早了一点。等余都乐来了,她问:“今天梁代文抽到了吧?”

    “没有哦,最近他运气一般。”

    顾逸的失落像是从楼梯一脚踩空,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轮到她时有熟悉的观众吹了口哨。她扯起裙角伸出一条腿:“难得见我这样是吧?”

    “ounce徐若瑄!”有男生喊了一句。

    “别搞得这么没见过世面。”顾逸这么一说,反倒气氛台下开始松动了。她穿着裙子做了个颓丧的驼背姿势:“这样才是我对吧?哎我就知道,你们见不得女脱口秀演员扮美女。今天我为什么扮成这样呢,是和我最近的经历有关——今天讲讲渣男。

    “经常来的朋友都知道,我虽然男朋友不算很多,但是是十足的恋爱脑,特别热衷谈恋爱那种。我特别享受和男生聊天相处,男生,太深奥了,一门剖析不完的哲学。因为他们的性格完全和我们不一样,女生可以多少猜中女生的心思,但不能猜中男生,尤其你如果还喜欢这个男的,那么恭喜你,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件,你都猜不对了。”

    “渣男的性情都是天生的。他们是最玩世不恭的男孩,幼儿园时期别人都在疯狂大家玩泥巴啃玩具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擅长发现哭泣的漂亮小女孩,去安慰她们。如果遇到开窍有些晚的男孩,就会在初中时被女孩狠狠地拒绝和伤害,心中留下白月光,变得有故事,眼里充满风情的星星,点点星光飘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就知道,爱情来了。”

    “别笑啊。这都是真的。我最近因为做采访,见了各种各样的男生,还被强制去相亲了,做暗访——你看看,做媒体多不容易,为艺术献身。相亲时我发现了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会在婚恋上模棱两可,浪费很多时间,基本也都被渣男渣女骗过。杀猪盘、茶托、游戏陪玩......骗了他们的心又带走了他们的钱。他们统称这些人是捞男捞女,一开始就奔着钱来的,罪不可赦。但他们都没有发现,渣男渣女比他们目标清晰多了。没有目的的相亲就是开盲盒嘛,花了不少钱,也不一定抽得到自己喜欢的那款。嗨,我做采访的时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因为——我特别爱渣男。”

    台下一阵嘘声。顾逸害羞地笑了笑:“别多想啊。我喜欢在人群里找自己喜欢的人,这个过程叫作摘星星,专门挑够不到的,这样就会特别有成就感。渣男,既然是食物链顶端,那么我只要谈恋爱了,就也会在情感的食物链上爬高一层,这可能是我阶层跃升最快的机会了。”说到这儿,顾逸的语气特意变得自嘲:“毕竟我外形条件还行,对吧。”

    “我曾经遇到过几次渣男,这类男生都有很直接的特点,就是——帅。要么是真的帅要么是氛围帅,或者是整容级人格,相处时如沐春风。他们会关照到你的情绪,帮你拉车门,扶凳子,遇到雨天会张开衣服为你挡雨,那种体贴又有距离的笑容,不经意碰你一下,整个人都酥掉了。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故事,一起去KTV真心话大冒险,过往的恋爱都太深情了,你都会不禁会自我代入,这不就是电影电视剧吗?而不是渣男的男人——我们不要太冒犯,就这样指代一下——会先问你的身高体重,有没有房子和车,平时会干什么,要是答不上来,他们会问,人呢,在干嘛,为什么不说话。理他呢,他会觉得,果然对我有意思;而不理,他可能会跳脚,小姑娘不懂事,条件也就那样,怎么还没礼貌呢?果然是只贪图有钱的男人!”

    “渣男对人要求的真不多。他们想要的可能是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钱,你的追随,你的爱,或者只单纯享受被迷恋的滋味,想要做英雄......但每次只要一种,达到目的就会离你而去。而他们给你太多快乐了,不会每天早上发‘你好’,晚上发‘晚安’,只会狂击命门。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情话。他们知道这世界上所有让你开心的方法,精准扶贫,我们这么饥渴这么想要爱情,他们就会不偏不倚地把丘比特之箭射到我们身上,365天都是节日,720个穴位都是G点,给我们留下的快乐,哪怕失去了都会念念不忘。”

    鞋子真的太磨脚了,顾逸皱着眉头挪了挪位置,在台上还悟出个道理,灰姑娘的大姐和二姐之所以恶毒,就是因为太有钱了,平时喜欢买贵又磨脚的鞋子惹自己不开心。保持善良品格没别的奥义,穷就够了。

    “这事情让我更爱渣男了。渣男只要哄他开心就可以了,说不定他还会哄你开心,但是直男就不一样了,直男会要求你——爱他。”

    台下掌声雷动,竟然有女生在欢呼。顾逸心想,千万别再遇上觉得自己在挑起男女对立的观众了,本来就是个段子,这一欢呼,讽刺的功效被成倍放大。而环顾一周,她看到一个洋溢着笑容的男孩在第三排打招呼,棕色短发,桃花眼厚嘴唇,手在脸边只动了几根手指,好像等着她发现自己似的。

    是许冠睿——他真的抽到票了。

    散场的顾逸站在ounce楼下,裹紧了大衣,太巧了,今天竟然下雨。叫不到车的周末,许冠睿在身后打招呼:“看,我是不是没有食言,我真的抽到了。还记得我吗,我叫许冠睿。”

    “是,我记得。”

    没等说下一句,许冠睿突然说:“你等等我。”

    他钻进便利店,没过一会儿跑出来,笑盈盈地蹲在路边:“我们灰姑娘里的坏女人,削足适履了吗。”

    是创可贴。许冠睿轻轻地示意顾逸抬起脚踝,把鞋子脱掉一半,一块一块小心地贴伤口,除了捏住脚腕脱鞋的动作,后续手指都没有再碰过她。站起身来他声音略有调皮:“如果我现在脱下衣服罩在头顶,邀请你和我一起去雨夜里,我就是个渣男了对吧?”

    26.禁欲系男人,翻译过来就是——人畜无害

    “后来呢?”

    “我就回复他,这就是个段子。他说,虽然有点被冒犯,但心情还不错,因为演员本人喜欢渣男。”

    “你怎么回答的?”

    “‘那要看你有多渣了。’说完我就上楼来了,我怎么可能让他知道我心动过速。”

    余都乐竖起大拇指。

    “我再也不相信喜剧消解性感了。当许冠睿靠近我的时候,我明显感觉,那一刻我是全襄阳北路最迷人的风景。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雨夜落寞地站在街口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许冠睿不对我动心才怪呢。”

    “是,灰姑娘的版本变了,之前是善良可怜的女孩慌乱落跑丢下一只鞋,被王子捡到;现在是恶女削了后脚跟,还被王子贴创可贴。”余都乐在不慌不忙地点酒,他已经练就了一边点数量一边和人聊天的记忆,还能持续毒舌:“你怎么不说你那段脱口秀扎了人家的心呢,哪个在场的男人听了不对号入座觉得自己被骂了。”

    “这真的就是个段子。观众也不用这么急着觉得自己是渣男,好多人离这个水平还远着呢。光断章取义觉得自己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不够帅。”

    “毒是你毒。”

    “那两周的暗访我简直是被pua了,不停地被问有没有户口,收入多少,平时喜欢做什么……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在婚恋市场毫无价值。我也只是去做调查而已,那些真的在相亲的女孩日积月累地被打击,结婚了也是自信心很低的状态吧。”

    顾逸坐在沙发上,两条腿搭在沙发扶手,身体靠在沙发靠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余都乐聊天,顺便避开了可能暧昧的邂逅——雨太大,许冠睿非常克制地试探了一句要不要送她回家,得到拒绝就微笑着告别了,善意都蜻蜓点水。双方都没有主动提留下联系方式,许冠睿摇下车窗时,只说下次ounce再见。

    她觉得这类男生也很有意思:他们只会小心翼翼地迈步,只要女生有一点拒绝的意味,他们立刻收住脚步,甚至装作静止不动——不被察觉就不丢脸。

    反观梁代文,虽然有述情障碍不是那么在乎,但自从遇到自己,又钻车厢又演树,还要被啤酒瓶砸伤手臂,一天到晚脸都丢尽了。

    余都乐拿出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每一个圆桌,指尖碰到上次闹事男人磕坏的桌角,还用手指轻轻抚过去。顾逸如梦初醒:“对了,你和关醒心是怎么成为男女朋友的?”

    “没有哦,我们都没说。”

    “啊?”

    余都乐也不是喜欢过多讲自己事情的男人,顾逸还是或多或少听出了端倪,就在大家一起约会的日子里,陆铭虽然也暗戳戳地表达好感,关醒心明显对余都乐更喜欢,用关醒心的评价,他浪漫,有趣,没有负担。余都乐上台次数多了,把段子拆在话里和关醒心聊天,藏着掖着自己的紧张,只要不在关醒心视线范围内,就狂捶胸口猛呼吸。装作成熟又幽默,实际每次上楼心都快爆炸,无所适从,关醒心从来不知道。突然有一天,雨夜里的余都乐在客厅等雨停,关醒心突然在浴室叫他,余都乐推开一条门缝,关醒心站在浴缸里,热气氤氲,她说,能不能帮我把灯关了?

    余都乐刚刚照做,关醒心从浴缸里跳出来,裙子湿了大半,跌进他怀里说,你就真的怕淋湿自己吗?每次下雨,你都不肯走。

    她在黑暗里方位感异常地好,仿佛黑暗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余都乐没躲,没有人能拒绝散发着花香的柔软身体,细嫩的皮肤下面裹着的仿佛是满溢的水,本来觉得不可亵玩,但此刻她的动作都是简单又读得懂的,连抚摸和调戏都故意降低难度。他也不是没看过那个传播甚广的开房视频,但真正亲到她嘴唇的那一秒,灼热的心脏和冷却的血液同时运转,肯定是有什么不太对。和关醒心泡在浴缸,她把花瓣掰掉洒在浴缸里,温暖又怪戾地回头笑了一秒,他明白了,这种看似唯美的细节,是关醒心排演了很多次,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甚至可以称为——待客之道。

    顾逸听明白了,这个爱情故事的发展是余都乐喜欢的,却不是他期待的。但既然来了,他没拒绝。但她能看穿余都乐此时的伤心——毕竟是多年老友。他喜欢关醒心的程度,绝对比表现出的要多太多,但为了看起来配得上,他藏起了大半,装作无所谓地和陆铭混在一起。现在得到床伴的关系,绝对令他非常愤懑。

    但他不会表现出来。讲到一半余都乐站起身:“雨停了,我今天骑了电动,帮你叫个车吧。你说——是不是太喜欢,都多半会搞砸,而反倒不那么喜欢,才会应对自如?”

    女生节顾逸做的《无惧风浪》系列选题,第一个视频在抖音和微博投放就有了很大的反馈,浏览量都过了百万,数英网当晚就出了选题探讨。视频中一个女性站在相亲角,远远地望过去的长镜头,仿佛被目光审视,也被女性类公众号截了图作为头条。顾逸回想起自己最早做的一版,是漫画类型的长图,左右一分为二地讲述现代女性和从前的不同,观点更毒辣,但的确没有被审视的茫然双眼有传播力。不得不服杰奎琳把握热点的眼光,她的目标不是做更新的观念,只是“爆款”——曝光就是数据,数据就是水涨船高的广告费。

    也是顾逸能力的证明。她稍微摸清了一点杰奎琳的路数,对顾逸的要求,就是磨出新颖度一百分的切入角度,再阉割掉难传播的一部分,换上大多数人的痛点。而这个方法的确更适合老牌媒体的调性。杰奎琳绝对不会在会上要求顾逸拍马屁写感谢信,只会把新选题毙掉,再让她加班。那足够新的怪奇角度,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正在电脑前写新文案,实习生飘到了她的耳边:“Lindsey这次春风得意哦,Pony大概在小群里悄悄骂人呢。”

    顾逸用笔敲了敲他的脑袋:“实习就好好实习,每天来了都只传播八卦,你们富二代都这么游手好闲的吗?”

    “没有我,这个办公室的血管都栓塞了。而且你不想听杰奎琳的新八卦吗?”

    “什么八卦。”

    “他前男友在北京挖她去做合伙人,最近公司都传遍了。在这边只有总监待遇和薪酬,去北京可是做老板。壹周的背后是港企,对杰奎琳也不会重用到什么程度的,她年纪也在这儿了,去做合伙人板上钉钉吧。只是——”

    “只是?”

    “她和前男友据说闹得很僵。两个人当年是爱得山崩地裂,二十岁就在一起,恋爱还被人在QQ空间流传成美丽童话那种——反正现在看来,黑历史啦。但杰奎琳更看重事业,坚决要在另一家公司独立发展,还把男朋友当作竞争对手。总之后来两个人闹崩了,还是男的先受不了提的分手。现在这个橄榄枝抛得总有点余情未了的感觉,但是杰奎琳在上海的小男朋友也谈了快两年了,你懂的……”

    顾逸听得皱起眉头:“你这简直是扒门缝听来的,你的床位在杰奎琳床下吗?”

    “能力咯。不过Lindsey,杰奎琳要是走了就没有这么好的领导了,你很喜欢她对吧?要是来个昏庸的女领导,每天捧着Pony做已婚妇女同盟,你就没有做《无惧风浪》这种大选题的机会了。杰奎琳这种领导我也喜欢,每天看着她就像看TVB,在这儿实习就这种氛围最舒服。她如果离职了,我大概也不想在八号桥呆着了,这附近真的很难开车。”

    这让顾逸有点难过。憋了一整天到晚上,顾逸敲开杰奎琳的办公室,真冷,这个女人的冻龄大概都是不开暖空调冻出来的吧?杰奎琳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你找我有事?”

    “就是,我想了一下,之前给你的四个选题,的确没有《无惧风浪》有大众性,但我在想,是不是能孵化个全部以先锋的话题为主的公众号,有壹周做背书应该也会有人关注,更叛逆一点,说不定能招揽新的读者。”

    杰奎琳依旧冷冰冰的。长长的办公桌上放着室温计,26度,仿佛杰奎琳体温如此。她沉思了很久,只淡淡地说:“具体怎么做,你写个计划给我,不用很复杂,微信上文字发我就可以。”

    “好!”顾逸像是被鼓励,说了一句:“我真不能想象《壹周》没有你。”

    杰奎琳没有任何反应。出了办公室顾逸想,这真是个完美上司,目标明确,和同级别的人掠夺资源,对下属只要结果。卡其色的BV风衣拆掉肩膀冗余的一块披肩,0号身材的杰奎琳薄如纸片,她付出的努力,远比自己能看到的多。

    手机响了,竟然是梁代文。顾逸盯着信息,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要不要见面?来我家,给你过生日。”

    顾逸下巴都掉了,梁代文约人都这么直接的吗?这世界上有餐厅,电影院,公园,直接约家里,你家是什么铁血兄弟大通铺吗?

    心里抱怨了千百句,她秒回了一句“好呀”。

    以及,他怎么知道自己过生日的?轻车熟路地到了梵高馆,顾逸在进口商店转了很久挑了一瓶伏特加,高高兴兴地上了楼,熟悉的潮湿的电梯味,喜欢的男人记得自己的生日,天气再冷都值得了。只是——没了钥匙,她在门口像个等待被带进房间的快递。

    快递等了一个小时,梁代文往常这个时间肯定到家了。肚子咕咕地叫,他也不是食言的人,这会儿会去哪里?

    等了半个小时,电梯的数字都看得烦。看着数字停在13楼,15楼,终于停在14楼,顾逸的心砰砰地跳,是邻居。

    她熬得腰疼,坐在地上打瞌睡。梦里是关醒心和余都乐,杰奎琳和陌生的男人,还有时不时消失的陆铭,前仆后继地上场……被梁代文叫醒,顾逸整个人都惊呆了——梁代文衣摆下面全是奶油和冰淇淋渍,整个人淋得湿透,像打了一架。打开的蛋糕有一半已经变形,能吃的部分不过四分之一。而此刻的当事人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完全不像是给人过生日,像要去打架。

    这人虽然没表情,做起事来全是意外,堪称——百变小樱。

    “蛋糕怎么碎了?”

    “没什么。切蛋糕吧。”

    闻都闻得到他在斗气。跟谁?怎么回事?找她来撒火的吗?家,梁代文公事公办的地方,不性感,不撩人,时不时易燃易爆,怪不得狗要抑郁。

    算了。她没拌嘴:“点蜡烛吗?生日总要唱个生日歌,家里有打火机吗?”

    “没有。我找找。”

    没等顾逸反应过来,梁代文拿了个气罐喷火枪,对着蜡烛轰地一喷,火苗蹿出一尺高:“亮了。”

    “可不是要亮了吗,你这再猛一点蛋糕都要点了。你当是火炙三文鱼呢吗用这么大个火......”

    梁代文明显没听懂:“三文鱼我还真有。”

    顾逸不想再听梁代文飙胡话了:“好了好了,最后这么一点点蛋糕,再不吃彻底没了。”

    摔到变形的蛋糕经过抢救,最后只剩下一小块。梁代文脸上蹭了一块黑,蛋糕吃得威武不屈,头发也乱糟糟的,被她剃秃的那一块长了出来,硬硬地在头顶立着,这阵仗,蛋糕简直是冲锋陷阵抢回来的,他干嘛了?

    “你是被撞了吗?”

    “没有。”

    梁代文的纱布拆了,手背的疤有手掌那么长,粉红色,像是为自己留下的勋章。总有撬开嘴的办法,顾逸从包里掏出那瓶准备带回家的伏特加:“喝吗?”

    “我不喝酒。”

    “拜托。那个火炙枪冲着你点一下你都要炸了,又不准备拿我当朋友了吗。”

    炸毛的人突然乖巧了。两个没吃饭的人,凑在一起吃了小半块蛋糕,顾逸在厨房找杯子:“你不是瘢痕体质吧?不要喝了酒手上的疤增生哦……”

    回到客厅,梁代文已经仰头把酒对瓶吹了一半。她冲过去抢下酒瓶:“老天,不是你这么喝的。”

    “别担心,我酒量好。”

    “我不是担心你,我担心一会儿我没得喝了。”

    “……”

    夸下海口说酒量好的梁代文,肚子空空灌了酒,不到三分钟,躺在沙发上直视天花板满脸通红,人畜无害。

    酒量真好,好到都不用担心共处一室的自己会危险。顾逸算是明白了,她住在这儿的时候,梁代文规规矩矩地生活得像个木头人,是把自己严防死守在可控制范围内,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无比狼狈。

    两个人靠得有点近。这曾经是顾逸和梁代文经常聊天的位置,梁代文喜欢搭着靠背,顾逸坐在沙发,而今天,换梁代文瘫倒在沙发上,顾逸坐在旁边,看着他闭着眼睛灰头土脸,狼狈的样子实在是惹人心痒痒。顾逸本想把酒杯送去水槽,刚起身就……坐下了。

    梁代文真的好看得要命。嘴唇有些干,喝了酒,身上散出汗酒精混合的味道,不难闻,只觉得热气扑过来,是自己靠得太近了。睫毛细密,全都顺塌地倒着,乖巧,无辜,比睁开眼的时候可爱多了。衬衫到现在最上面的纽扣还紧紧地扣着,直角肩膀瘦瘦的,好一个禁欲系……

    她突然想起自己和关醒心在loft里聊起的面红耳赤的想象。编排所谓的恋爱电影情节,顾逸曾经想象的就是在沙发上和梁代文接吻。当时她还编排了一个刺激的情节,就是梁代文对前任都没什么感觉,但对她心跳不止——作为述情障碍患者,她觉得自己的想象足够出格了。而关醒心摆了摆手:“都已经是想象了,拜托,再劲爆点不好吗?梁代文是个男人哎,你难道不该想象,他把你推倒了搂着你,然后撕自己的领带和衬衫吗?这种自律得连女人的腿都不肯看的男人,一颗颗解扣子,多有成就感呀,就好比你亲手剥掉神父的衣服,接下来的你自己想象吧,我不掺和了……”

    顾逸猛地甩了甩头,不行,循序渐进!

    她悄悄地靠近了梁代文,想偷偷解开他领口第一颗扣子。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勒得太紧,就是怕他憋死。也不是没见过梁代文穿低领,有什么可害羞的,但就是这种系紧的状态才要命!

    手刚碰到扣子,顾逸在心里打鼓,千万别醒,醒了现在她就是女流氓,道德的牢底直接坐穿。

    “我今天,有点生气。”

    顾逸吓了向后一窜,酒瓶“当”地倒在地板,酒在地板上散开,酒精味异常刺鼻。她掏出纸巾胡乱地擦,心里一阵心疼,酒没喝到,人也没亲到,还得装什么都没发生:“哦?什么?”

    “买了蛋糕,我打车回来的。出租车暖气太足了,我怕蛋糕化了,就把手拎着蛋糕伸出窗外,风挺冷的,估计吹到楼下不会化掉,手都快冻裂了。但是停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丝带被外卖员的后视镜勾走了,蛋糕整个挂着离我远去。”

    “啊?”

    “我立刻下车去追,追了两个街区,快递小哥才发现。这些人赶路根本不看自己的车,眼睛都在手机路线上,也不肯停。”这些话说出来梁代文似乎真情实感在发火。“绳子松了盒子还掉在地上。我真的很讨厌事情不受自己掌控,妈的。”

    梁代文竟然会爆粗口?顾逸捂着嘴咯咯地笑,梁代文冷着脸:“自从认识你,我就没有一件事情不是意外。”

    好像……酒有效果?至少他现在真情实感地在生气……

    顾逸想到这儿指了指白板:“老实交代,我留下的三个治疗办法,都用了吗?”

    “嗯,在工作里每天黑脸,不再用表情,也什么都尝试了。”

    “那我追加个第四条好了,给我讲讲你的过去。”

    梁代文痴呆地盯着天花板,像个放倒的木桩。顾逸突然不急了,还主动放了首轻柔的抒情摇滚,灯光也调暗了。坐在梁代文身边,她盯着领口系着的第一颗扣子,今天是打定了心思要从梁代文这儿得到些什么。

    27.什么巧克力蛋糕吃完这么有劲儿,失恋士力架吗

    地上摆着个空空的伏特加酒瓶,沾满酒味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整个房间都是酒味。不喝酒的梁代文,在柜子里翻出一瓶红酒,看了半天上边的标签,目光却有点弥散;用小刀划过封盖,又拿着开瓶器慢慢旋入软木塞,不熟练的人,像在钻木取火。而这一系列动作,暧昧得顾逸咽了咽口水。

    “啵”地一声,软木塞顺利拔出,顾逸如梦初醒地一抖。坐在地板上的梁代文拿着软木塞看她一眼,没说话,只和她一杯一杯地喝酒,搞得像是桃园结义。喝到双双打酒嗝,靠在沙发上的梁代文目视前方,黑衬衫经她的手碰过,扣子在扣眼里一半,领口依旧没有打开。顾逸坐在另一边,周身被酒精麻痹再被空气里的味道笼着心智,身体都跟着潮热起来。此时此刻还冒出个段子——一个女人能在男人身边殷勤而毫无性欲地坚守还倍加爱护,那这份感情应该是——母爱。

    到了这份感情该变质的时候了。

    “我最近抽不到ounce的脱口秀了。”梁代文先开口。

    “你前一段时间运气太好了。见我这种人,的确是会消耗点幸运的元气。”

    梁代文把手指在嘴角推了推,算是发自内心地想笑。顾逸不知道该欣慰还是心酸,他在随着时间进步,像个脆弱又努力的小孩,却因为早已成年,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夸赞了。

    “我这一个月几乎都没在家,给一个盲人学校设计了滑轨楼梯的扶手,楼梯的墙边做了个轨道,有承重,视力障碍和肢体障碍的学生可以推着它顺利上下楼。关醒心以前和沈医生聊天时说过一个经历,小时候学习过很多词汇,但对‘大海’和‘天空’这种词最亲切,很大很广阔,就像她身处的黑暗一样。导致她拥有了视觉后,对蓝色一直很难接受,因为她总觉得大海和天空就该是黑的。”

    顾逸想起余都乐经常送给关醒心的蓝色矢车菊。

    “我在感受不到感情时,总是想起关醒心的这个比喻。”梁代文靠在沙发上:“正常人都习以为常,而我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东西,我就换一种方式去理解,就像关醒心觉得大海该是黑色一样。有人会觉得我可怜,我就会觉得这可能是站在高处对我的凝视;有人说我难接近,也许就是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可能也有一些偏差,但不算错得离谱。”

    顾逸看着梁代文的房间,这才明白,梁代文拥有这么多东西,都是他偏差的理解所获得的拥有。“感同身受”这种词汇,对梁代文来说,简直残忍。

    “今天有个盲人女孩来我工作室感谢我。上周被邀请去做过演讲。有个大概是班长的女孩,父母陪同来了办公室,说以后也想成为我这样的人。趁她父母出门挪车,她突然脸红着问我,能不能和我结婚。她只有十五岁,我想,她可能是为了完成一次暗恋来的。我和她说,你一定会等到一个愿意真正喜欢你,发自内心地想要和你共度余生的对象,结婚,要等到那个能给你承诺的人。而她只想问我愿不愿意。那一秒我说出的‘我愿意’,是心甘情愿的。可能我希望她幸福吧。”

    “你太善良了。”

    “有吗。”梁代文坐在桌上,看着被纸划伤的手指:“可能也是想到了前女友。”

    顾逸像被钉子钉住了。

    “我也曾经用过错误的理解去对待过身边的人,前女友就是。那会儿我还是个家居设计师,去参加Loewe的party坐在里廊喝酒,她拿着酒杯来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我说,怎么,你喜欢我吗?她点了点头。我说,那你亲我一下,她憋了半天走了,但后来告诉我,非常想吻我,但当时不敢。而酒廊对话真相是,我按照正常男人的套路去回答,第一次和女生这么直接地说话,没有任何感觉。但她后来说,她被这种淡漠的挑衅狠狠地击中了。我才知道,没有表情的欺骗,也能获得女孩的喜欢。后来她得知我是述情障碍,不是个能给别人爱的人,以及那个酒廊的初遇,台词都是我毫无灵魂地说出来的,就分手了。”

    “……”

    “但很奇怪的是,后来回忆起来,那段话虽然不是发自内心,但的确挺美好的,可能以后再也遇不到了,第一次的感觉留给了第一个人,没有其他人知道,时间久了这段属于两个人的回忆的确给我留下了什么,我有了贪婪的想法,想变成正常人……”

    这是梁代文第一次说出这么多话——他是在努力敞开心扉,却偏偏选了个最让她发疯的片段。他从一段失恋里后知后觉,学会了正常男人都会有的贪婪。她心里升起一种妒忌,那种明知觉得不可能的人把可能性让给别人,令人神往到发疯。究竟什么样的女孩会让他有一瞬间的心软?她难道不能独占吗?面前那块蛋糕撞碎是对的,即便不是被挂着带走再摔到地上,她的忌妒心也熊熊燃烧,梁代文如果是这块蛋糕,她会想要把他切开,一口一口狼藉地吞下去,蹭在手上的也要一点点舔舐,贪婪地嗦手指,不给别人觊觎的机会。

    她有占有欲胀得发疯。从前在梁代文家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忍着难过问,那后来为什么改行了?

    “家居设计很多人都能做,但无障碍设计没有,Google也刚刚设立这个职位。我想为这个被误解的群体做些什么,我们都想成为被理解的那一部分,所以,我想试着做。”

    “那感情呢?”

    “对在乎的人,我不想再演了。不到非常确定自己能行,就一个人。”

    她趿拉着拖鞋去洗手,梁代文说:“你受伤了?”

    “没事,鞋子不合脚。别人贴的,我自己都不会当回事。”

    身后的人突然不说话了。她也不再解释,空气里奶油的气息极其微妙,甜腻的气息泛着焦味——还不是因为火太大,该用打火机的时候非要用火枪。

    她猛地想明白了,梁代文之所以把她带回家,叫到家里,是因为他认为家是绝对干净,只给绝对信任的人出现的地方,以及,自己绝对不会对人有任何其他方面的欲望。

    所以,她得到的答案是——梁代文喜欢她,却绝对不会轻举妄动;以及,他没有完全敞开心扉,还有很多秘密,她不知道。

    但她忍不住了。

    她拿起包,踩着鞋子靠在玄关,踩进去就要磨到创可贴:“梁代文,以后我不会来你家了。”

    “嗯?”

    “我们已经不是同居室友的关系了,如果你只拿我当朋友的话,今天我还睡在你的沙发上,你睡在床上,看起来依旧很和谐融洽。但我搬走了,不再依附在你的藩篱下,所以,你现在不能再这么无所谓地叫我到家里来玩,我不是无所谓的人,选择也不止你一个——你听懂了吗?”

    站在14楼等电梯时顾逸想,关醒心曾经提醒过她,千万不要和梁代文说类似绝交的话,她可能真的搞砸了。但按兵不动,她做不到。就像“感同身受”这种词对于梁代文来说很残忍一样,“坐以待毙”对她来说,她也没有十足的耐心。关醒心的节奏属于她自己,顾逸的节奏是——她要破坏梁代文这个机器人的使用路径。

    电梯门打开,她看着合上的门,有些心酸地想,再见,这个地方即便留下过美好的回忆,她也不想再来了,没有人愿意为了等一个人一次次来蒙羞。

    门缝突然伸进一只手,吓了顾逸一跳。门开了,是穿着黑衬衫的梁代文。这人是有什么喜欢被门夹的习惯吗?酒精可能起了什么作用,以她的了解,绝对不会追出来的男人,此刻面色苍白地挤进电梯,门在身后关上,电梯徐徐下坠。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白色的灯光下,梁代文开了口:“我可能……暂时还没有爱别人的能力。”

    “但是我有。你有没有想过,我失去耐心的那天怎么办?”

    “你没有耐心教了,对不对。”

    顾逸不说话,电梯下到七楼,深夜里,1到15层都没有人点亮,此刻,无人打扰。

    梁代文领口的第一颗纽扣依旧系得很紧,眼眸黝黑清亮。她突然横了心,梁代文,无论你是不是病人,此刻,你还是我喜欢的男人,喜欢到心都要爆炸的那一种,如果现在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踮起脚用力地拉过梁代文的衣领,纽扣在那一刻开了——是她刚刚在沙发前解开的一半。领口敞开露出锁骨一小块皮肤,还露出干净的脖颈。出于本能,梁代文的嘴唇向后躲闪了一寸,到现在,禁欲系的男人依旧在避开她,打定心思要做个虔诚的神父。

    而她目标根本不是嘴唇。脖颈那一小块皮肤,她对准了狠狠地吮了下去。身上有酒精和木质香水气息的梁代文,在那一刻没有推开她,准确地说,她也不肯,衣领被她死死抓住,她也在紧张,耳朵就贴在梁代文的下颌线,他明显在发烫。这一口她吮得太狠,到达一楼的声音响了她才松开手,白皙的颈项多了一块紫红色的草莓印,可能太用力,毛细血管的纹路都看得清。

    她后退了三步走出电梯,每一步都看着梁代文错愕的眼睛。电梯切断了视线,门缝里的最后一瞬,她掉头就走。

    走下电梯顾逸被灌了一身冷风,她本来在电梯里想,如果梁代文有反应,今后她可能会有一个男朋友,虐恋情深,不见得有好结果,但至少彼此拥有;如果没有反应,今晚的她可能就是失恋的开始。但电梯那一节,的确超出了她的预料。走出小区前她回过头看了一眼一直没有带走的自行车,此刻她也不打算带走了。

    有点兴奋。颤抖却浑身充满力气,她有点费解,梁代文给她吃的巧克力蛋糕到底是什么,失恋士力架吗?她自己的人生,她要自己把握。爱情的情节,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帮忙,也不需要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倒霉的摘星人,反转不是从来都要靠自己改写?

    “嗨。怎么在这儿遇到你。”

    顾逸抬起头,是许冠睿。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头顶罩着卫衣帽子,因为冷而后背微驼。最近的酒吧在两个街区外,他应该是喝过酒走夜路,正好碰到她;顾逸礼貌地说,朋友住在这附近,我打车回家。

    叫车软件都没有打开。顾逸低头摆弄很久,许冠睿插着口袋笑着打量她,也许是在猜测她从哪里来。顾逸被看得窘迫:“为什么这种表情看着我。”

    “没有,我是觉得,太可怜了。”

    “嗯?”

    “见了喜欢的人难道不该开心点吗?三次了,都是现在这样的表情,颓丧、委屈、不甘心。谁把脱口秀演员惹成这样的,为了给你增加素材吗。”许冠睿伸出手:“啊呀,下雨了,来得很是时候嘛。”

    “什么?”

    “没什么,就觉得奇怪,我只要看到你就下雨。”

    雨下得比想象得大。顾逸想去雨达下,被许冠睿一把拉住,卫衣的帽子也拉下来:“别走,来淋个雨,我陪你。”

    “疯了吧?”

    “上次我就跟在渣男的段子后面帮你贴创可贴,好尴尬。现在又有雨,我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澄清一下。”

    “我磨伤的地方还没好……”

    “痛的地方也不只这一处吧。总想着把伤口养好有什么意思,人不就是有伤疤揭开了再反复的动物吗。”他的刘海已经淋湿了,眼睛紧紧闭着一只,应该是流进了雨水:“别怕痛。怕痛有什么意思。”

    顾逸突然把手里淋到的水珠弹到他的脸上。许冠睿躲了一下:“哎,游戏这就开始了吗?”

    雨落在地面,每踩起一步都会溅起水花。顾逸忍着痛跟着许冠睿跑了长长一段路,嬉闹得整条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脚真的痛,但她突然起了玩心,想跟贪玩的男孩斗斗气。跑到一家酒吧附近,门没关,里面的音乐漫在街道,是TheWeeknd的starboy。许冠睿笑着嘶了一声:“我是不是没有什么翻盘的机会了。”

    顾逸被他逗笑,starboy,中文翻译:踩着星光脚踏几条船的花花公子。而他牵起顾逸的手抬过头顶,示意她从手臂转圈钻过去。雨中随意的舞步,男孩身上是麝香混合烟草的味道。顾逸的头发全都湿了,鞋底也在打滑;许冠睿另一只手护着她,举止都是浪漫的绅士。能舒心地笑一次,明明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总是看着绷紧的脸,她也累了。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孩都这么好。”

    “让女孩开心不是我该做的事情吗。怎么,这就开始想要独占我了吗?我很贵的。”

    “哪里贵?”

    许冠睿扬起一边的嘴角指了指胸口,是心脏的位置。接下来手指贴在了顾逸的嘴唇——别再提问。顾逸在雨中被淋得湿透,看着许冠睿,也跟着笑了。酒吧里有人出来撑伞,投过来的目光像在看疯子。

    回想起来,那个带着血丝的吻痕,颇有些像心脏的形状。在她的字典里,的确本来就有浪漫二字,没有人能轻易剥夺她浪漫的自由。

    28.“强扭的瓜不甜,我要吃蘸酱的”

    关醒心喜欢和余都乐面对面坐在浴缸里。Loft本身不够大,挤在一起时总有些部分贴紧在一起,像是连体婴。余都乐觉得这个玩笑很无聊,女人明明若即若离,却总喜欢开亲近的玩笑。关醒心撩动水花,泡沫在浴缸里越来越多,余都乐说,为什么每次都搞这么多泡沫,很难清理。

    “不觉得在做过那种事情后在水里看到对方的身体很羞耻吗。”

    “明明刚才主动挑逗我的也是你。”余都乐在水下捏关醒心的腰,如愿地听到她不满的娇嗔。

    “我想把头发剪短。”

    “为什么。”

    “是我家人喜欢,但我其实觉得很麻烦。睡觉会被你压到头发,洗澡也要牵过来荡过去,很烦。”

    “你不觉得长发是你的一部分吗。”

    “觉得。所以才想剪掉,类似壮士断腕。”

    “都说到这儿了,不和我讲讲家里人吗——你好像很不喜欢自己的家庭。爸妈管得很苛刻?”

    “差不多。我家太复杂了,告诉你了会……破坏感情。”关醒心戳了戳余都乐的胸口:“我还是想和你谈恋爱,没有家庭禁锢的那种。”

    “可是我是想和你谈恋爱,天长地久到结婚的。”

    关醒心背靠在余都乐的胸口,吻了吻余都乐的脖颈:“都乐,我家里……只要提起结婚,他们就会歇斯底里,对人异常挑剔。如果我们没有感情好的一定程度,扯上结婚一定会分手的。不聊这些了吧。”

    “我开玩笑的。”余都乐坏笑几声:“你没感觉吗——聊正经事我就不会有反应了。”

    他们之间最好的语言似乎都在床笫之间。合拍,能找到让对方最欢愉的姿势,也能在对方身上找到吸引自己的特质,作为情欲的一种。余都乐靠在床头,看着疲倦得直接睡着的关醒心,似乎没那么容易睡着,这是他长期剪片子和管酒吧留下的习惯,所以,他可以有很长的夜晚去观察她。漂亮,真的漂亮,皮肤剔透,一个毛孔都看不到,鼻子平直鼻尖下悬,就有了点贵族气。脆弱也是真脆弱,眉头微蹙的样子像是受了全世界的欺负。

    她比自己想的要复杂,冰山下藏着的情绪也难猜透。本以为只想拿自己当床伴,余都乐一度在情事中颇为粗鲁,但直到看到了门口做下的记号和经常送来的怪异的外卖——开房视频的余韵刻在她生活里,她害怕,又不敢让余都乐变成男朋友。

    这令他非常难过——她那么可怜,以及,自己不够好。

    关醒心是个不太喜欢聊自己的人,哪怕余都乐再好奇,问到的也只是皮毛——自幼学画画和电子琴,在私立初中读6年,到了上海读了本科读硕士,优秀又优越,没有为钱发过愁。余都乐会坦诚不少,爸爸是公务员,妈妈开了个小宾馆,在小城市还算优越。他一直在开放麦开玩笑,如果混得不好就要回家里继承家业了,在上海买不起大房子,但可以在老家的宾馆的每张床轱辘一遍。关醒心只说,不可以,在小城市大家都一个样,没有人能欣赏一个气质特别脱口秀演员。总之,从关醒心口中听到的,都是赞美。

    她即便连睡觉都是美的。卸了妆也要涂一层晚安粉,据说是可以养肤,还可以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完美。余都乐曾经开玩笑,这么具有欺骗性的广告,让“晚安粉”听起来像个情趣用品。但关醒心躺在床上香气扑鼻,辩解说自己对花香无法抵抗。看到她娇嗔的一面,余都乐会立刻心软——也罢,对漂亮的女孩不要太强求,等她信任自己,自然会说起过去。面对陆铭这样强劲的敌人,如果急得跳脚,他就是个猥琐的“炮友”了。

    在电视台熬了那么多年,他最不怕的就是等。

    和许冠睿在街上淋雨,顾逸好像把脑子淋正常了。认认真真抽选脱口秀,珍惜上台的机会,以及——琢磨着哪里能赚外快。她不喜欢“搞钱”这个词,目的动机都透着薄情寡义的粗暴。在梦想之余得到经济回馈,更像是她想要的东西。

    躺在床上,她突然想起许冠睿和她临别前的话。两个人喝的都不少,相约走回家还在聊天。许冠睿和她同龄,在互联网公司的音乐频道承办演出,青春期是清丽摇滚少年,已经做了十年的乐评人,什么都听,口味很杂,但脱口秀是他随便抽到的,本来只是想来玩玩。到了小区门口,许冠睿对她摘星星的比喻皱了皱眉头。

    “虽说听起来很浪漫,但就是做不可能的事情嘛。努力了也不能实现的事情套上听起来不错的外壳就成为人生座右铭,是要做当代西西弗斯吗。身边的星星摘到了,唾手可得的光亮不是比仰望天空更实在,至少光亮属于自己。过于执着得不到的东西,身边该珍惜的人和事不是很可怜吗。”

    说完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喏,你看这个星星怎么样。”

    顾逸走回到家拉开窗帘,漆黑的小区门口依旧有一个白点。许冠睿在微信里说:“我1月在oneokrock的演唱会上学到的,粉丝在结束的时候全场亮灯应援——这种和你会遥遥相望的星星,还摘得到,才会不容易气馁吧。”

    她的心突突地跳。

    余都乐和顾逸都在微博上写段子,两个人的搞笑程度相当,每条都会有一两百的评论。最近余都乐给一个网综供段子,有了稳定的收入,粉丝也比之前多了。顾逸把这个归结为他发的自拍比较多,被余都乐嗤之以鼻。他拍着大腿跟顾逸预测,脱口秀肯定会在未来几年越来越红。顾逸不太敢信,相声小品这种进了曲艺协会的形式还差不多,脱口秀,一个冒犯调侃动不动就给人添堵的东西,会吗?

    但余都乐的收入的确给她写段子多了点信心,毕竟往常余都乐在ounce搞抽选,拿的是运营酒吧的工资,悲观的情绪都写在脸上,顶风丧出十万八千里。也有可能是爱情带来的动力,她没忍住便问了一句:“你和关醒心最近还不错?”

    “也没有吧。她突然变得冷淡,我不知道为什么。”

    顾逸默默记在心里,在ounce等待演出开始,而看到关醒心和陆铭一起出现,这谜底写在谜面上了,门口检票的余都乐不可能没看见。

    她也没看见梁代文,和余都乐坐在后台,都是脱口秀伤心人。

    轮到她走上台去。

    “大家好,我是顾逸。最近我有点反常。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恋爱了。单恋,所以总是疯疯癫癫的,还老是血口喷人,前几天在ounce还引发了一场家暴。我自责了好几天,是不是我的行为方式出了问题,后来我一想,男人的自尊跟老虎的屁股一样摸不得,格局不大怎么做百兽之王?我们这么敬畏老虎,整个动物界都为老虎让路,有的动物还要被老虎吃掉,到头来老虎不让摸屁股,呵,小气老虎。”

    有人欢呼。这欢呼让顾逸心里有点虚,台下似乎女性观众多了不少,不会是专程来看她喷男人吧?她应该还没火到这个地步。她捋了捋头发说:“我最近老是提男人,是因为对男人产生了兴趣,恋爱脑嘛。我可能是遗传,我妈也是这样的。我妈,东北恋爱老顽童,三次元爱情奇行种。少女时期赶潮流玩私奔,和家里人断绝关系;青年时被韭菜炒鸡蛋骗,生下了我,老年目前还没看出,但估计就算腿被人打断了,遇到喜欢的小老头也能推着轮椅下楼梯。希望在座有轮椅设计的人,考虑一下给我妈做个安全轮椅,不然我怕她为爱瘫痪。”

    最后一句是为了梁代文加的,而梁代文今天没有来。

    “但我非常敬佩我妈,她是那种敢爱敢恨的人。我有记忆的时候,家徒四壁,连电视都没有。但不是我家穷,而是我爸太喜欢女人了,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花了。有次吵架我记得很清楚,七岁的时候,藏在床垫下面的饭费被我爸拿去打牌了。我妈拉着我爸出了门,回来买了个电视机,说女儿,我把你爸卖了,给咱俩买了个电视。所以我小时候留下个很不好的印象,觉得一切都是可以买卖的,以至于学货币交换,我还问老师,男人,用什么计量单位?”

    “扯远了。我妈其实很吃苦耐劳,愿意为爱情卧薪尝胆,以至于我回想起童年都想问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呢,都不考虑一下我。我十岁那年,有个条件不错的男人看上了我妈,他们家住市区电梯房,她拒绝了。那天晚上在家门外的酸菜缸捞酸菜,捞出一只死老鼠。东北的酸菜缸都放在门外的,老鼠饿得没东西吃钻到缸里,它没吃成,我们也没东西吃了。住在一楼,总有些不正经的男人在我家门口晃,我家门后面什么都有,镰刀,板斧,铁锹……《电锯惊魂》有什么意思,我妈自己就是剪刀手爱德华。她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还和我说,最骄傲的就是当时没有为五斗米折腰。我听了特别感动,能为了爱情这么赤诚,不愧是我妈。结果她说,五斗米,不行,怎么也得十斗。”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会儿一直有个男朋友,谈了六七年了,因为我初中早恋,藏着不让我知道。高考结束当晚就去烫头了,第二天化了个吓死人的口红,去和男朋友吃饭。那种解放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被瘟神缠绕了好多年,终于放归人世间了。暑假我吃了三个月泡面,家里就没怎么看到过我妈,八月底她问我,志愿你填的什么专业来着?”

    “我妈这段爱情故事还挺有意思,那个男的觉得我妈追着她,有病,告诉她强扭的瓜不甜。我妈说不甜没事,我蘸酱吃。男人把我妈给的杏仁露拒之门外,我妈直接全都倒他们家门口了,说拿走了我多难受,要难受就一起难受。你们看,这是不是巧取豪夺。后来真谈恋爱了,有几个邻居在烧烤店说闲话,我妈拉一车沙子,把人家店门堵了,真事儿,人家找我妈单位去了。我妈说,嚼舌根的狗咬了我,我不但要咬回去,我还要咬两口,怎么着,五十岁入土了吗,你家老头还去药房买万艾可呢。我妈难得幸福一回,大学时我就劝她,结婚吧。她和我说,要看着我结婚她再结。本来她是想逼我走进幸福生活,这两年她终于发现我恋爱无望,自己把证领了。”

    说完她吐了吐舌头。台下被东北话逗得前仰后合,她有点悲从中来,激化什么性别矛盾,讲东北话不就行了吗,都怪自己,瞎谈恋爱。她凄凉地最后收了个尾:“最近我单恋的不顺,就跟我妈打电话,我问她,我到五十岁能像你一样迷人吗?她非常有哲理地跟我说,‘当一扇门为你关闭,必定有扇窗为你打开。’我说,什么意思,是让我别太执着吗?我妈说,这还听不明白,在窗户那透口气,喘匀了再把门踹开!还门关上,谁给他的脸?”

    讲完了鞠躬把话筒递给主持人余都乐,顾逸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旁边的许冠睿。顾逸心想,这可能就是风水轮流转,爱情也一样,许冠睿无论是自己的门还是窗,此刻的确,有种透了口气的感觉。

    演出结束,陆铭和关醒心叫顾逸去吃夜宵。顾逸问,余都乐不去吗?关醒心说,他可能要点货,还要写稿子。

    顾逸明白了,这两个人在推拉。刚说完,许冠睿从身边走过,笑着打招呼:“下次抽选还能遇到你吗?”

    “应该能,最近我抽中的登台次数很多。”

    “你们要去吃夜宵?”

    迟疑的瞬间,许冠睿聪明地察觉顾逸躲闪的眼神:“我先走了。我们微信聊。”

    这对话关醒心和陆铭看见了,笑容都别有深意。到了烧烤店,关醒心先忍不住:“顾逸最近桃花运不错嘛。”

    “在ounce楼下遇到的,其实并不熟。”

    许冠睿的消息却来了:“你今天的段子好有意思。现在大家都很喜欢藏起丢脸的东西,你竟然都直接说出来。”

    没有邀请他一起来,顾逸愧疚地秒回:“脱口秀不就是当下情绪的记录嘛。我最近和我妈打了个电话,她训了我一顿——在我身边的人,都要有做素材的觉悟。”

    “很少遇到你这么坦荡的人了。”对方也在秒回。

    “是听到我的单亲的段子很新鲜吗?可能你家庭比较幸福,就会觉得我可怜,来这样安慰我。”

    对方反倒没消息了。顾逸心想,这年头说别人家庭美满,算是有冒犯吗?困惑了几秒,表情却都被陆铭捉住了:“你看她,聊天多开心。”

    “我保证不是梁代文。梁代文不会这样和人聊微信的,只要不见面,梁代文就想扔进海里的鱼一样,影子都看不到。而且梁代文回复只写几个字,很讨厌的。”关醒心惋惜地看着顾逸:“累了吧。”

    “没有啊。再说了,我就不能有别的男性朋友了吗,都是观众,一碗水端平。”

    关醒心笑着回答,没关系,本来就都是朋友,没必要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嘛。

    一句话深意颇多:梁代文关系没有更进一步,不用解释;对许冠睿没有敌意,不必袒护;关醒心没有被当作朋友,不无须多言——她似乎真的非常擅长若即若离。

    陆铭只顾着倒果汁,似乎无意加入女生之间的小游戏。关醒心很快就换了话题,说起直播时遇到的趣事。前一阵公司要组虚拟女团,还因为要不要把莱拉加进去产生了激烈的讨论。莱拉是九个备选虚拟偶像里人气最高的,粉丝六位数,关醒心声音又甜又欲,男粉都很喜欢;而虚拟组合也需要无黑料,毕竟在虚拟的音乐土壤里,莱拉是个高贵纯洁人设,关醒心入团,总有些不检点,玷污了梦想的意思。关醒心笑着说:“公司其实没有必要,因为虚拟的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像动画片一样。我们只算是声优,发行周边观众依旧还是会选自己喜欢的,中之人也是人。明星也是要吃饭睡觉谈恋爱的。”

    “大概漂亮女孩的争议就是多吧。”陆铭温柔地笑笑:“人不可能完美,过去是干净的,人也不能保证未来的不测不会被诟病。我还背着债呢,众叛亲离的,但也得笑着面对不是。”

    这话说得有些伤感。茸毛剧场时不时有人来讨债,挖苦陆铭租院子也不还钱,不靠谱,怪不得前妻不给他见女儿。听脱口秀演员说过,他当时在跟着朋友在香港做投资,亲戚主动找到他想跟着赚一笔,三十万五十万地跟投过来,希望跟着赚些年化收益。现在钱没了,朋友都变得很微妙,同龄人中的几十万都不是大数目,但支付宝哪怕买本书,都会想起自己少了一笔流动资金,陆铭的名字就会被在这个时候被想起来。他经常开玩笑,自己是被牵肠挂肚的人。

    “但我很喜欢陆叔,总觉得很值得依靠,每天都在手机上聊话剧,学到了很多东西。除了梁代文,就是你不会厌弃我了,真像落难鸳鸯一样。咦,你点了豉汁排骨吗?我也喜欢……”

    余都乐会是厌弃关醒心的人吗?顾逸看着披散头发露出锁骨的关醒心,笑着和陆铭掸肩膀,陆铭衣袖能看到健壮的肌肉线条。两个人聊起第二天要去的剧组,他饰演一个黑帮的打手,人狠话不多的那种……面前的两个人的确更般配,关醒心和余都乐走在一起,像是都市里的浪漫风景,但脆弱易碎、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不需要和她一样飘摇的花草。

    窗外排队的人很多,换个方向风景却很寥廓。手机响了,是许冠睿:“不算幸福哦,没有经济压力,但我爸和我妈离婚了,现在满世界找他深爱的女人呢,找了三年了,我现在只能在朋友圈看到他。”

    “你这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有什么不能接,又不是我让他出轨的。”

    顾逸笑出了声。有什么说什么,直率又真诚,简直舒心爽气。许冠睿还发了个冷漠的表情包:“但我觉得,我爸如果想看风景的话,没必要一定下车徒步。我妈和我留在车上,不见得会不支持他。”

    看着手机发愣,再抬起头却有了争执。关醒心被隔壁一桌的人缠住:“我加个微信怎么了,交个朋友,你在高看自己什么,不就是个女的,你那个上床视频我看过……”

    话还没说完,嬉皮笑脸的男人被撸起胳膊的陆铭揪起来掼在地上打。身后的黄发来揪陆铭的衣领,被他拧了手臂搡倒在地;背后的牛仔衣搂住他的脖颈,再被他过肩摔在同伴的身上,硬布料直接蹭红了脸颊……跟组演员的身手真的了得,堪比港片。隔壁桌一共三个人,从走廊一路打到了厨房,噼里啪啦地响,顾逸简直惊呆了,陆铭真是血气方刚,不是欠钱吗?最近的收入够赔吗?

    她急急忙忙冲进去拉架,没等跑进厨房就被拎住了后颈:“走,所里走一趟。”

    顾逸回过头:“啊?”

    陆铭和顾逸被塞进同一辆车,身边的男人眼镜打丢了,手臂蹭脱了皮,脸上一块青嘴角挂着血,还在喘粗气。关醒心上了另一辆车,没有受伤,噙着眼泪看了陆铭一眼,那个眼神顾逸看懂了,关醒心在余都乐身上得不到的答案,陆铭身上有。

    她车子轰地发动时,她突然有点难过。也曾有人为她挡在危险前面,划伤手臂说,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此刻他不知道在做什么。

    29.没理还要占三分,得理为什么要饶人

    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派出所,一帮人要蹲着抱头在墙角受训,仿佛是犯了错被教育的第一环。而真的被抓进来才知道,调解室里温暖明亮,和老房子一样有潮味。问询室里的警察也没那么凶,指着喝了酒搭讪的黄毛三位说,喝这么多,不怕醒酒之后就进拘留所了吗?

    “大哥,误会了,我们就是想加个微信认识一下,怎么就打起来了。”

    陆铭还在系袖扣,话不多却都带着情绪:“拿着女孩儿的隐私做威胁,加到微信用来干嘛,人身攻击吗。”

    警察指了指陆铭说你少说两句。

    顾逸坐着的位置能看见电脑屏幕,笔录小小的屏幕外,文件夹类目都看得清,网络诈骗,寻衅滋事,入室抢劫……正当疯狂吸收素材琢磨段子的时候,警察瞪了他一眼:“干嘛呢?坐远点。”

    “我是个说脱口秀的……”

    “我让你坐远点。”

    顾逸乖乖地端着凳子后退了几步。关醒心抱着手臂失神,第一次来警局,楚楚可怜的眼神一看就是受害者,说话都在抖。陆铭把外套披在关醒心肩膀,手被离开,拢在怀里陪她录笔录,闹事打头的男人说话依旧阴阳怪气:“拜托,你装什么啊,你不是都和已婚男人开房了吗。”

    警察看了一眼关醒心,用笔指着陆铭:“拳头放下,到你了。”

    手机没有没收,许冠睿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回。他分享了一首《MoonRiver》,试探地问了一句:“所以你在ounce说陷入单恋,是什么样的人?”

    她捏着手机,想到梁代文就鼻子发酸。即便有朋友一同落难,这种暂时失去自由的“蒙羞”的心情让她无措。也就是短短的两三个月而已,她脆弱的时候总有梁代文出现,现在寂寞暴露在空气中,令她慌乱。没有了在乎的人,本以为是坚强地守护自我,而实际上只是赤裸地面对孤独罢了。

    关醒心喃喃地说:“对不起。”

    “这又不是你的错。”

    “是因为我才打架到这儿来的,如果因为我有了案底……只有我一个人不干净就够了。”

    “别这么说。”

    “前几天我去ounce找余都乐。木头楼梯到二楼很长,我穿得鞋子很轻,走到一半有了恶作剧的念头,想吓唬他。二楼有人在说话,他说,‘你现在喜欢的那个女人可是个和别人上床到人尽皆知啊,还是个收打赏的主播,你不会觉得有点膈应吗?会吧会吧?’说完这句我正好走到二楼,余都乐背对着我抽烟,回答那个男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个男人大笑了很久,我赶紧退回去下了楼……人不可能完全忘记‘案底’,对不对?”

    熬到了三点,一屋子的人都没了精神。警察问询清楚验伤完毕,调解的每一个字都是人民币,店家应该是已经被闹事不止一次,一切照价赔偿即可。顾逸心疼嘴角淤紫的陆铭,吃个饭伸张正义,欠债更多了。而黄发的三人不肯接受调解,坚持要先出手的陆铭赔偿。警察说,那进入办案阶段吧,都去拘留所,拘留了出来也是要调解的,你们考虑清楚。手机随身物品放在筐里,走。

    看起来是个持久战了。顾逸琢磨着想请假,给人事发消息前先给许冠睿发了定位:“不好意思,我跑局子里来了,没回复及时。”再抬起头看着三个闹事的男人,沉默半晌,还在犹豫。警察把记事本往桌上一甩:“自己考虑考虑啊,我要换班了,没时间陪你们调解,拘留所里三教九流的都有,打架斗殴比你们狠,一起交流。”

    顾逸趁机看了电脑屏幕,素材都记得差不多了,最矮的黄发先泄气,说那就赔吧,明天还要上班,耽误一天薪水更亏了。

    从调解室走出来顾逸还有点舍不得,以及,羡慕警察——地上都是段子,扫一扫揣口袋里就能上台了。坐得久了又饿腿还有点软,凌晨五点,陆铭去剧组的车在莘庄集合开去嘉兴,他赶不上了。他倒是不太在乎,指节捏得咯咯响:“这种剧还可以再接,但我见不得你们吃亏。”

    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你”,克制地保持了距离。黎明的第一缕光就这样照射在关醒心身上,回敬给陆铭的微笑仿佛一个深入其中的契机。转过身的功夫心漏跳了一拍,梁代文就站在不远处,转过身正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妙的像是有了表情,仿佛在说,等很久了。

    关醒心跑过去给梁代文一个拥抱:“不好意思,我说得可能严重了点。主要是不知道该找谁了。”

    “是有点狠,带着陆叔,取保候审和缓刑这种都说出来了,我以为你们杀人放火。”

    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直在顾逸身上。关醒心脱开拥抱看到了梁代文脖子上的淤血,立刻回头看顾逸:“小兔子,这你弄的吗?”

    “狗咬的。”梁代文面无表情。

    关醒心挑了挑眉毛:“被喜欢了才会被咬,经历了就免疫了。”

    “但会难受。”

    她突然发现自己不能轻易地叫他名字。那个自带着些微妙韵律的名字,每次叫他都像有些属于他灵魂的浮尘被带进了唇齿,时间久了,他身上的东西都读得懂了。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难受”的含义是,他喜欢她。

    她在等什么,等梁代文走过来拥抱他吗?还是靠近了说,你看,我就知道,你没有我不行——过去几个月养成习惯了吧,现在委屈得要命,不还是要靠我来救人。即便是其他人不懂也没关系,至少她明白了。那一瞬间她有点感动,梁代文发出的信号——接收成功。但怎么能这么早就告诉她信号接收成功,总要信号再强一点,再明显一点,让他自己也接受得到才可以。她恶趣味地想,负面情绪还真是有助于提高人的共情能力,那现在自己能做点什么让他更共情,毕竟你也和我一样难受,才算道歉。

    有出租车停下来,顾逸转过身去,心里就一个念头,继上次给上帝刷火箭之后,这次是刷了嘉年华了。不光是自己,连关醒心和陆铭都愣在原地,陆铭说,这下好了,不去演戏改看戏了。

    钻出来的是穿着卫衣踩着球鞋还没睡醒的许冠睿:“啊,你已经出来了。昨天演出遇到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进局子了?我本来觉得应该没事,但你大半夜发这种信息给我,也许是找不到人帮忙,我有点担心,就来了……”

    错开人影,他看到了梁代文,仿佛那个深夜没有回答的问题也随着清晨的泥土气息解开了,梁代文的目光钉在许冠睿身上,许冠睿的笑容错落地分给同一个方向的梁代文和顾逸,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一切就这样自行安静了下来,摊贩,车辆,卷闸门……顾逸夹在中间,冥冥中觉得这像是什么奇怪的预示——成年人的世界由无数次timing组成,事件发生都稀松平常,而就是拼凑在不同的时间地图里,组成对或错的人物关系。

    梁代文这次却没像在密室那次一样有敌意:“我要赶飞机去北京,你们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什么?这次不吃醋了吗?她信号接收失败?

    正窘迫的功夫,审讯的警察下班了,在身后喊,哎那个小顾,顾逸,你过来。

    还有什么事没完吗!顾逸脖子一缩:“你叫我?”

    “加个微信。你们那个脱口秀,警察能不能讲?”

    太离奇了。这事情简直太离奇了。顾逸完全想不到有生之年会在吃顿饭的功夫被人拎着脖子带进派出所,还差一点被拘留;更没想到她辛辛苦苦偷窥来的素材没用上,反倒把真警察给请来了。这位姓潘的警察三十出头还单身,闲暇时间尤其喜欢凑热闹,满口嚼碎银子一样的上海话,哔哔啵啵地给她发语音,凑了一段脱口秀,也不为了赚钱,就为了登个台。顾逸一边帮他申请一边想,警察都有个上舞台上电视的明星梦,这种人幸亏有铁饭碗,不会抢他这口饭。

    “大家好,我叫潘涛,是个派出所民警。今天突然来到这儿很唐突啊,警察跑到这来很罕见,别害怕,不是查消防,也不是来验头发的。我们穿着警服来到巨鹿路襄阳北路这一片呢,就会引起这附近很多酒吧的警惕,但今天我是来登台的。你们不要怕,当然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也收一收啊,收一收。”说完在嘴边比了个抽水烟的动作:“想打架的也控制一点,你们喝了酒很容易冲动,我知道,不然我今天为什么来呢,我就是在警局办案认识你们演员的。”

    顾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为什么突然想要来这儿呢,来了是想让鼓励你们花钱,花到自己想要的地方,不然都被骗了。最近办案子办得,册那,单调,重复,都是微信诈骗。

    最多的分两种,一个是倒卖黄金,贪便宜都是什么样的呢,陆金所理财群,海天证券群,羊毛群,里面潜伏一些嘴甜的卖相好的男孩子,加了微信发黄金老凤祥足金克重手镯,内部好价1880,现货余2,老阿姨么贪便宜又喜欢和年轻那孩子聊天,网购下单,以为自己卖到宝了,没过几天烤漆磕掉了,来报警;还有一种就是找不到对象的男孩子,相亲没有一次成功,突然遇到肤白貌美气质佳的女孩子,天天哥哥哥哥地叫,叫几句就要打钱买礼物。这些小钱嘛,男人还是舍得花的。聊得熟了,女孩子爷爷就生病了,非常着急啊。但是女孩子呢也绝对不是靠男人的,爷爷有一片茶园,买点茶叶就可以了。也算是帮妹妹度过难关,钱么打几次,妹妹人没了,来报案。”

    “我们一开始都觉得男孩子嘛蛮可怜的,长得也不怎么样自我感觉还不错,说一开始觉得妹妹是真心喜欢他,爱是相互的,他才发了善心,后来知人知面不知心。情况多了我们也忍不住了,买了面镜子放在问询室,遇到这种就问一句,你们看看你们的样子,看得见吧?占便宜也是相互的呀,你觉得人家占便宜,当初是不是奔着人家那些黑丝袜和露胸照去的。你们不要觉得我们在编故事,不是的,手机给我们取证,删掉的都可以复原,你们聊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缺不缺德,我们都知道的……”

    顾逸坐在台下和余都乐对视几眼,惭愧地摇了摇头。不怕专业选手,就怕有天赋的业余选手进场。幸亏脱口秀行业穷,演出费没几个,不然虹吸效应,她和余都乐要双双没饭吃。送佛一样把潘姓警察送走,承诺他下次见却再也不想见,顾逸回来靠在了沙发上:“我本以为我足够倒霉了有灵感,没想到人家上个班天天有人送段子。”

    余都乐叼着电子烟说,你怎么跑局子里去了。

    又不能完全说实话,顾逸转了转眼睛:“陆铭和隔壁桌的人不小心杠上了,我和关醒心案件相关人,就跟着也被抓了。”

    “他……和关醒心走得很近吗。”

    “我不太知道。”

    “梁代文呢?也被抓了吗?”

    “他在门外等,不慌不忙,看我们没事,还赶飞机去出差。”

    “你们俩怎么回事,最近他也不来抽脱口秀了。”

    “这个慢热的男人,鬼知道。老娘也很抢手的,前几天那个说我妈和单恋的段子他幸亏没听到,不然他还以为我多喜欢他。”扯开话题聊了几分钟,顾逸才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我突然想不起上周二谁来ounce演出了,你还有印象吗?”

    “哦,Steven,这人挺烦的,不停问我关醒心之前视频那件事。我碍着这是上班的地方没法揍他,只能晾着。希望下次别让我见到……”

    顾逸都能猜得到那个画面,关醒心听到那段玩笑跑上来时,余都乐忍着怒气背对着她坐在窗边抽烟,压抑着想要打架的欲望说出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本意是不在乎喜欢的人有什么过,而去被关醒心误认为了余都乐瞧不起他。述情障碍谁都有,人的本意从口中说出的一刻就失真了,再加上表情和语气的缺失……误会,应运而生。

    而余都乐说:“前几天关醒心让我把放在她家里的衣物拿走,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吗?因为开房视频,她身边有很多苍蝇一样的人。如果她不需要我可以直说,让陆铭回家也没关系,但至少要保证安全。”

    “你别这么想——等有空我帮你去打探一下。”顾逸表面不说,内心里还是翻了个白眼,余都乐这个想法也是有点恶意,关醒心这种被已婚男人摆过一道的人,和陆铭就算再暧昧,也不会把他带回家,何况陆铭喝多了还打架……

    余都乐烟抽得很凶:“她住的地方虽然是Loft,看起来挺安全的,但这种商用楼里美甲店和教吉他的工作室很多,人员很杂的,她长得漂亮,会很危险。”

    “放心,人低调没事的。”

    “你大概不能明白美女被骚扰的程度。”

    “这话太冒犯了。”虽然抱怨,顾逸的确知道美人的生活多纷扰,之前和关醒心逛街,关醒心被搭讪了三次,要拍照的,要加联系方式聊聊天的,单纯想揩油的……她在旁边像空气——不具备保镖价值,也被美人比得黯然无光。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顾逸只说,我的包在后台,一起下班。跳上台钻进幕布,本该空无一物的被沙发上坐着人,她吓得跳起来,一脚被褶皱的地毯绊了个人仰马翻。

    梁代文怎么会在后台沙发上?

    她想保持五体投地,丢人,太丢人了,明明之前在电梯里倒退着走出去挑衅得非常成功,现在这算什么,行大礼吗?红色的幕布后面只有他们两个人,门外余都乐还推沙发摆凳子,吱吱嘎嘎叮当乱响,顾逸心里也跟着乱套,一身黑,头发剃得整齐,一扫之前的颓丧,站起身气势汹汹,什么意思,是要端她的场子吗?

    他只弯下腰把她捞起来,动作温柔又暧昧,表情却是冷的。顾逸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坐在地上和他示威——稳住,她顾逸已经不是那个退堂鼓敲得震天响的女人了:“你、你怎么在这儿?”

    竟然结巴了!

    “你也挺漂亮的,别听余都乐瞎说。”

    顾逸连刷地红了:“你偷听我们说话!”

    “就隔一块幕布,我大大方方在听,什么偷听。倒是你——前几天什么单恋的段子,幸亏我没听到?”

    “……你今天不是没抽到吗?”

    “买酒加过酒保微信,他今天有事,就买通他替个班。”

    还能这样操作?他什么时候买通酒保的?而且自己竟然完全没看见?也是,演出的时候酒吧是灭灯不允许走动的。但自己连对梁代文的雷达都没了吗?帅哥不是该招蜂引蝶的吗?主要是余都乐也没发现,梁代文是把自己藏得多不起眼……不过酒保因为下颌生痘痘,经常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鼻子和眼睛,付款就指指二维码,的确很没存在感,但这也装得太像了,她有点懵:“所以我刚才讲的东西,还有和余都乐的聊天,你都听见了?”

    “嗯。”

    一着急,刚才的对话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说过“慢热”“抢手”“走着瞧”……

    镇定。务必镇定。她吞了吞口水:“ounce还能买通酒保的?”

    “也不是谁都买得通。他买不到PS的《荒野大镖客》,我送给他了。我得提醒你一下,是述情障碍,但我不是傻子,基本的智商我有。”

    “所以……”顾逸在脑袋里不停运算,派出所门口那次,所以算是信号接收成功?

    “所以我来,缠着你给我上课。”

    缠?述情障碍的梁代文,一向用词精确,绝对不暧昧;现在冒出的这句算得上骚断腿的情话,和从前判若两人。但仗着是述情障碍,脸上毫无波澜,搞得像是一本正经。这还没完,他指了指脖子上的草莓印:“没理还要占三分,得理为什么要饶人。你把我弄成这样,就直接弃课,我同意了吗?”

    30.只要我没有道德,你就绑架不了我

    所以现在怎么着,梁代文也是要给她印草莓吗?血债血偿到这个程度没有必要。但……也行?顾逸还坐在地上,梁代文站在原地,两条腿像钢板一样立着,没有蹲下回吻她的意思,更没有拉她起来的想法。有一瞬间她估算梁代文脑容量应该不大,理智和情感只有一种能占领高地,理智在线的时候回背她回家当她的守门人,感情(且很微弱)冲到头顶连对女人最基本的体贴都没有了吗?抬起头看他一眼,她有点想笑。

    梁代文耳朵红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果信号接收得正确,这位不欺暗室,清心寡欲的梁代文,正因为自己而羞涩。她也没干什么,无非就是穿了短裙露着两条小腿,毛衣领有点低,肩膀露了一半,他整个人正……无所适从。以往都会伸出手面无表情的男人,现在把脸别开,伸出只手来:“你起来。”

    顾逸有了点恶作剧的心思。被拉起身之后站在梁代文面前,装作没站稳靠近他又试了一次,梁代文果然躲了。她猜得没错,脖子那个草莓把他印出了化学反应,现在哪怕是自己的一缕头发落到他身上,他也会退避三舍。这样——她反倒不紧张了。

    她转过身去:“好了,知道了,不就是上课吗。但是以后别假冒酒保了,对别人来说不公平。”

    “对谁不公平,在警察局门口的出租车里钻出来的那位吗。”

    深吸一口气,顾逸只轻轻地说:“不止哦。”

    说完她拉开幕布走了出去。心里何止是小鹿乱撞,简直是小鹿被割喉,稳住,绝对稳住,不要在这个时候暴露,他会着急,会嫉妒,那就让他再多感受一点。而刚才退后那一步让她发出了疑惑——梁代文和之前的女朋友近距离接触的时候也这样吗?动心了连头发丝都碰不得,今后有点肌肤之亲,他要怎么办……

    脑子里进度条还没走满,她一脚踢到凳子,疼出了痛苦面具。梁代文,一个神父属性拉满的男人,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立刻附赠现世报。

    既然这样,那就来主动找我。

    顾逸接下来三天都没有主动联系梁代文。不光是要等梁代文主动,工作也烦得要命。杰奎琳分配下来的一份时装周秀场特辑,Pony主动包揽了看展,文字发布和客户沟通都留给了她。虚荣的女人穿梭在时装周的各个T台,朋友圈小视频刷屏了整三天,却连完整的现场描述都没给她。顾逸只好顺着她朋友圈的小视频列表去比对,跟各个品牌要到秀场照片理好了编成了推送,才发现漏掉一个品牌,客户直接report给了杰奎琳,没等顾逸解释,Pony直接发了邮件,把事情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在她的版本里,顾逸是擅自先把内容发了出去,没有现场直击的part,还漏掉客户,太不严谨。顾逸看到邮件肺都炸了,明明是你微信不回电话也不接,客户等着要推送……

    整理了一下情绪,顾逸回复了邮件,把事情的时间顺序又发了回去,还附上了摄影师的发图时间,没几分钟又收到了Pony的回复,还抄送了内容部和市场部,搞得异常罗生门。到这儿顾逸就烦了,只要发了两个人的微信截图,环节缺失在谁身上立刻就能找到。但企业特色如此,工作邮件不是用来沟通工作,而多是用来问责,推诿,以及示众。按流程和时间完全能顺利完成的事情,非要拖到后面给整公司的人八卦,顾逸偶尔会冒出辞职的念头,就是因为无效时间。

    忙到晚上,信息来了,是许冠睿:“新加坡菜,走不走?”

    坐在店里,顾逸已经忍不住在便利店买了酒对瓶吹:“谁不知道展好看,但是那么多牌子偏偏漏了一个。LeFame这么多明星穿,都不拍个小视频吗?”餐厅桌子很小,声音嘈杂,两个人为了聊天凑得很近,顾逸皱着眉头:“现在杰奎琳的处置结果是,因为推送是我做的,还是由我出面道歉——人家品牌认不认还难说。”

    “毕竟很紧急,你们也要靠客户吃饭的。”

    “简直是道德绑架。”

    许冠睿只微笑着吃面,沙茶的味道飘进顾逸的鼻子,工作再烦也敌不过许冠睿公司楼下的沙茶面。她和许冠睿相约,谁的工作不顺,就到对方的楼下去吃饭——制造局一期和二期直线距离一公里,完全是可以相约午餐晚餐的关系,而且,相隔三条街区,很难遇到自己的同事。这都是她在出租车那次之后知道的,许冠睿所在的公司租了创意园三栋,经常有明星过来扫楼,隔壁就是知名的计生用品的agency,内涵文案非常有名。

    许冠睿是非常好的佐餐伙伴,顾逸喜欢吃卤肉饭,他可以吃双人套餐里的鸭腿叉烧双拼;想吃披萨,两个人可以买一份大尺寸外加可乐去天台避开他人;顾逸讨厌香茅,却总是忍不住想尝一口,许冠睿碰巧对香茅钟爱有加……从前苦于一个人不知道该吃什么,只能选择去便利店吃盒饭的顾逸,现在每天上班都愉悦不少。尤其许冠睿特别擅长聊天,似乎什么都懂,也总有和别人不一样的观点冒出来。晚上吃了饭两个人绕到附近的清吧,并排坐在沙发上聊日本的流行音乐,许冠睿,年轻时喜欢X-Japan和视觉系的男人,现在时不时地还买AKB48的专辑和乃木坂46的写真。顾逸觉得这人简直有趣透了,听到他为了给渡边麻友的总选举怒买100张专辑时,顾逸终于忍不住摇头了:“你还真是只摘身边的星星,这种可以进拍卖会去看演出的互动,要的都不是爱是金钱,我还是摘遥远一点的吧。”

    “平时我也都白嫖的,但那次看她被指原莉乃追票,气不过。”

    顾逸快笑出眼泪了。许冠睿连着吃饭了几天,终于还是开始了试探:“所以我看到了,那天在派出所门口,你喜欢的就是那个一身黑的男人吧。”

    “嗯……”

    “是做什么的?”

    “是个无障碍设计师,为残障人士做设计的那种,手机上的会做,实体的也会做。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好像国内还没有几个,他挺有性格的……”

    许冠睿挑挑眉毛:“知道了。你是真的挺喜欢他的,我看出来了。”

    “啊?”

    “正常介绍的话,就说无障碍设计师就好了,你这后面一大段,明明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东西,但你还是讲得兴致勃勃的。”说完他抽了抽鼻子:“我觉得他怪怪的,就好像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说不上来。”

    不能把述情障碍说出来,顾逸只回答:“就是不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

    “啊。”许冠睿思考片刻:“你是受虐狂吗?”

    “啊?”

    “还是说你只是馋他的身子?”

    “啊?”

    “不然你这么喜欢他干什么,这不是自讨苦吃嘛。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正常人,喜欢一个有反馈又回赠的人不是更好。”

    “他的感受不到也是一种回赠呀。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独特的信号接收方法,之前机缘巧合走得比较近,就知道他虽然不表达,但反而比其他人善良。他……不太在意别人给他添麻烦,也不会趋利避害。”

    虽然夸得很生动的,但顾逸说完心口还是有些堵,她为什么没有在许冠睿面前说,自己住在梁代文家……

    许冠睿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不善于表达,你善于理解,两个是两块拼图,一块是凸出来的,一个是凹进去的。”

    “这话……深了。”

    许冠睿被逗得嗤嗤地笑:“我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用尽心思去调教一个机能失灵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找健全的一步到位,是有什么喜欢残缺东西的癖好吗。”

    顾逸像是来劲:“大家怎么都喜欢成品,半成品改出的不是更好吗。”

    对方不说话了。耳边是《LaLaLand》的电影原声,一时间谁都没说话。顾逸觉得尴尬:“所以,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但我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名字,平时元气满满,跟生活较劲,跟以往见过的女孩不一样。但我觉得,她绝对不会喜欢我的,毕竟——”许冠睿叹了口气:“我比她嫩太多了。”

    说到最后一句顾逸松了口气——“嫩太多”,不是自己。她拍了拍许冠睿的后背:“苦命的单恋阵线联盟。”

    “为了庆祝一下,接个吻吧。”

    “什么……”

    “字面意思。”

    “接吻不是喜欢的人之间做的事情……”

    “你和我接吻了就会喜欢上我吗?”

    “不会……”

    “那不就是了,都是单恋的人,把对方想象成喜欢的人,认真地去接吻不就好了。闭上眼睛,嘴唇感受到的都是柔软的温热的,对方是谁反而不重要。”

    灯光暗黄,近距离凝视许冠睿,眼睛和头都有些痛。许冠睿看着她,身体慢慢靠过来,酒精的气味漫到她脸颊,已经入了戏,的确是把她当成了喜欢的女人,眼睛里却干净又疲倦,仿佛为了到喜欢的人面前,他已经在云端穿梭了好一阵子,现在,亟待迫降。而顾逸始终闭不上眼睛,身边像气压在变,引得她耳膜疼痛。许冠睿压低了声音:“别有负罪感,我们都是不会变心的人,亲过了也就快乐了,对单恋的苦闷说不定也会消解一些……”

    温热的触感越来越近,顾逸刚闭上眼睛,想到梁代文通红的耳朵,猛地向后缩了一寸,避开了许冠睿的嘴唇:“差点被你的逻辑给绕进去。都已经对着星星许愿这么久了,多少再虔诚一点,仪式感留给喜欢的人吧。”

    许冠睿像是早有预料,也笑着站起身,坐回了对面的位置:“逗你玩儿的。”

    顾逸回家却没睡着。不是接吻觉得背叛,毕竟并没有亲到,但如果接吻,真的能像许冠睿所说的,排解单恋的痛苦吗?

    一时半会儿她想不出问题的答案,而ounce的演出她先抽到了。看了一下台下没有梁代文,酒保也在吧台正常卖酒,顾逸心想,别的不知道,梁代文和ounce这缘分算是尽了。

    “我从小很容易被一些牺牲题材的东西所感动。小学有个课文叫《羚羊飞渡》,就是一群斑羚被猎人追到了悬崖边上,一帮猎人为了皮毛和羊肉准备开枪。母羊在悬崖旁边迷茫恍惚,领头羊咩了一声把她惊醒了,两只羊一起飞越悬崖,然后一只踩着另一只越到一边,一半的羊活下来另一半坠崖,领头羊落单自杀了。小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感动得眼泪打转,哇一群羊有如此的头脑和气节,具备牺牲的品质,能把这群拿着枪的人惊讶到半个小时不开枪。现在回头一想这里面很有问题,这群羊到悬崖边上有这么丰富的心理活动,不如跟猎人拼了,搞不好也能活一半;还有一些人在山下给山上的人发号施令,人和羊在这期间都在傻等,大概就是为了看羊多么有道德?”

    “前一阵我因为工作对接了一些服装品牌,实习生都是1998年开外的,但现在的小孩子不但不叛逆,甚至还自带道德准绳捆绑前辈。在老实这件事上,他们已经远远走在我们前面了。”

    “父母也会说,我是第一次做父母,你要原谅我。但这话很有问题啊,很多人第二次做父母可能还是会这么做的,重要的是要改正。但大多数人第二次做父母也会这样,说不定还更随意了。”

    “我的一个朋友讲过一个理论,游戏是穷人的奶嘴,手机是都市人的襁褓。他可能不知道奶嘴里有沙子,襁褓里有疙瘩。游戏遇到猪队友是要骂人的,你这个猪头,有本事开语音,我给你奶嘴打掉——就是图个把对方打得惨败,服从才是最终目的;明星早年不是喜欢发微博吗,现在,他们除了广告什么都不发了,也不是怕泄露隐私,他们能有什么隐私,他们是怕道歉。普通人也会遇到这种情况,想要快速在网上被销号,不要找微博客服中心,直接去明星粉丝群,发表一些不恰当言论,拆cp啊人身攻击啊,半小时就可以让你销声匿迹。”

    “但人也是会变的,道德遇到钱也会萎缩。我一个朋友养柴犬,粉丝数还行,最近发了个梳毛视频,被人家质疑了好几条,狗没有那么多毛,摆拍,梳子有问题,虐狗了。她一条条澄清,最后因为语气太横还是道歉了。在那之后我以为她就不分享了,她第二天发的更多了,因为——抖音用户3亿人均停留时间70分钟,推荐分类精准,流量越高越吸引人注意,收入越多,橱窗还能带货小广告——收入无上限。她本来觉得被骂很难过,现在觉得赶紧骂,上热搜最好,流量就是钱。道德已经被资本收买了。”

    都说法律是人类行为的下限,道德是人类行为的上限,渐渐的一个越来越高另一个越来越低,我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窄,逐渐磕到了天灵盖,什么都没做竟然都是顶天立地的人了。看似挺舒服的,被直接框了也不需要琢磨怎么再发展一下;但逐渐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我怎么缩起来了,活动也受限了,说句话做件事都要先想想会不会被反噬。长此以往就很痛苦,怎么打破这种僵局。后来我坐地铁遇到对母子,孩子大概六七岁,她就站在我面前,等着我给她儿子让座。我摸了摸肚子,正好刚吃饱进地铁,我说,姐,你儿子也不小了,我这个还没出来呢,最近有点不稳定,我有羊癫疯。她怕看立刻就走了。只要我没有道德,你就绑架不了我……”

    最近顾逸特意锻炼了“气口”——脱口秀在换气时要口齿清晰,并且尽可能留下有趣的梗,传达度会更好,给观众留足笑点。她本身有点东北腔,但在尽力抹掉“东北”的刻板印象。她和余都乐聊过这件事情,脱口秀之所以小众,是因为在国内,整体的段子水平还没有拔上去,演员的气质不够年轻,不够从传统的曲艺里脱离出来,观众自然不会对脱口秀有独特的记忆。很多东北的脱口秀演员用得还是东北方言的搞笑和热情好客的一套,这样很难从“小品”和“二人转”的珠玉中脱颖。

    演出结束,难得看到关醒心在,刚想去打招呼,顾逸看到了坐在旁边的陆铭。出于对余都乐的偏袒,顾逸跑到关醒心身边亲昵地搂了一把:“陆叔,能不能先借用她一点时间?我和她有些悄悄话要聊。”

    陆铭温柔地说了再见,下楼离开。顾逸抛了个直球:“听说余都乐被你从家里赶出来了?”

    “没有,前几天我爸妈来了。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家里有男生,我家人……比较传统。”

    顾逸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在都市待久了,顾逸早就默认年轻人都是个体,已经忘记了还有父母的管束。她八卦地多说了一句:“余都乐很伤心的,你要不要等父母走了再把他叫回去。”

    “当然,他每天会给我买花,我舍得他也会舍不得花的。”

    依旧是迷人的微笑。顾逸被这一笑搞得心头痒痒,跑着下楼去了。身影从楼梯消失,关醒心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愈发阴沉。她其实很想和顾逸当朋友,讲一讲自己父母来了,直接扔掉了她过短的裙子,还给她带来了灵隐寺求来的姻缘符。妈妈在离开时还在叮嘱:“心心,快三十岁了,一定要赶紧找到结婚对象,不要谈没用的男朋友。没有陈妈陈爸你哪能租这么大的房子,越早结婚,你能得到的越多,明白吗……”

    但她实在没法解释“陈妈陈爸”是怎么回事。而且她还分得清楚,顾逸是余都乐的朋友,不是自己的;她还没准备让余都乐知道她更多秘密。

    出了门,顾逸下楼正好碰到许冠睿。他似乎在因为上次的事慌张,又不愿表现出来:“去喝酒吗?”

    “明天还要上班.....”

    “住得近没关系,我送你回家。”

    没等顾逸回答,梁代文背着双肩包从身边走过,对着顾逸说了句:“你下嘴太狠,这个草莓印终于淡掉了。下次能不能轻点?”

    这番话讲出口时还有观众从ounce里走出来,顾逸晾在原地被起哄,脑子嗡嗡地响——梁代文,可真有你的。

  • 《失笑》脱口秀女王的挫败与重生,述情障碍男的“冷漠”与光明11

    72.人要离心到严重偏离行进的轨道,才会重新观察自己和周遭的人

    关醒心伸出手摸余都乐的头:“胆子小会被抓走的。”

    “从小每年换个城市试试,而且都是住那种廊灯不太好的民宅,走夜路真的很吓人。”

    关醒心在黎明里眼睛变得温柔:“周围都是爱你的人,别害怕。”

    余都乐本来在丧气,听完这话复杂地舔了舔舌头:“八点钟我就得回机房了,你们女孩儿睡卧室吧,我去睡沙发——梁代文不会再梦游了吧?”

    卧室里并排躺着两个女孩,一时间谁都没睡着。关醒心凑近了顾逸:“和女孩睡在一起的感觉真好,感觉床都变大了。刚才那几分钟,算是我最近最快乐的时光。”

    “在杰奎琳家不好吗?”

    “也好,只不过和她似乎气场不合,大概是真的觉得我讨厌。”

    “不是的。”顾逸在黑暗里枕着手臂:“她谁都烦。”

    “我妈推给我一堆男人的微信,要我尽快相亲,看到我和余都乐分手再谈新的恋爱再回老家。那些男人的微信头像都很奇怪,有些是穿着西装摆造型的,有风景照,还有一些是表情包,傻得离谱,我不回去,爸妈的微信群就爆炸了一样在劝我,四个人刷屏的感觉,就是你屏蔽了,那个红点里新的消息还是会进来,只要摸到手机就能看到。”看到顾逸闭着眼睛:“对不起,和你抱怨这些,一直在负能量里的人很讨人厌吧。”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就是一直你拒绝得不够坚决,他们才会踩在你头上。”

    “我连老公房都没住过,每次搬家都有电梯,让我为了忤逆父母降低生活水平,说实话,从前,我不舍得。”关醒心说:“的确这样僵着很痛苦,你们也会瞧不起我吧。”

    顾逸没说话,过了二十五岁认识的朋友,她的确没有那么多耐心去容忍愚蠢和拖延。成年人的世界都靠利益和交换,她不在关醒心身上有所图,但也不希望对方一直沉溺在困境里怨天尤人。就像她前一阵画的长漫画,女孩不和美女做朋友,并非是因为嫉妒对方的样貌,而是发现她要么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情商和能力,除了当保姆就是被拖后腿;要么就是发现这个人不是省油的灯。第一次见到关醒心时,她聪明,清醒又温柔,让陆铭和余都乐为之心动,远远不是他们能配得上的对象,而被父母捆束再被迫失去工作后,那份属于女神的光环的确暗淡下去,漂亮得像个碍手的钥匙扣。

    她绝对不会说出来,太残忍。总想对黑暗中的朋友伸出援手,她翻了翻手机:“这周四晚上有个《壹周》的三十周年晚会,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可以带你。”

    “完全没问题。”躺在身边都能感受到关醒心的兴奋:“需要做些什么,有dresscode吗?”

    “……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就好,毕竟大多数时间都是闲晃拍照,网红都这样——这种活动就是搭建一个台子,大家一起制作数据。”

    关醒心点了点头,并不是给顾逸看的。她现在只要多说一句话,就会变成顾逸描述的那种人——闲晃,无所事事,空有外表在浪费时间。

    顾逸原定是只带着梁代文去,明星晚宴在后面一天,先行邀请媒体和合作品牌来pre-party做warmup。邀请函上还特意写了“Google安卓无障碍团队负责人梁代文”这样的title,表现自己的专业。至于关醒心,因为没有提前列入邀请名单,顾逸又在场地里忙得不可开交,精心打扮过却站在门口无比局促,顾逸的电话又无法接通。身边的网红还在排队等签到的时候,黄闻达直接从VIP通道进去,又倒退了两步看了看关醒心,平淡地对经理说,这位是我带来的。

    关醒心跟在黄闻达身后,一米八三的男人从背影看不胖,两鬓有白色的头发,却很精神,和那天在杰奎琳家门口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多了些威严。他说,竟然又见面了。

    关醒心没说话,有点后悔来凑热闹,拒之门外又被人认领的感觉很糟糕。

    “笑一笑嘛,两次看到你都像我得罪了你一样——自己来却连邀请函都没有,如果不是我,你准备混进来吗?和那些花架子网红一样。”

    “我在给朋友打电话。”

    “朋友不靠谱,换一个吧。”

    她及时地看到了顾逸,招呼都没打就奔了过去。爱面子如黄闻达,只余光看了一眼,才不会自己认领被无视的丢脸,和Roger坐在一起跟人侃侃而谈。没过一会儿身边就会坐上几个露背的网红,喝红酒指使摄影师合影,营造名流的假象,他见多了。远处那个穿着人鱼姬一样反光裙子的长发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观察周围的人时有些露怯——和这个场合格格不入。

    对于没怎么见过的物种,黄闻达总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同桌的彭导正在为恋爱真人秀发愁,项目播出时间已经敲了级也定了,真人秀演员临时掉了一个女的,急需性格突出的美女,愁得脱发。网红们叽叽喳喳,纷纷说起粉丝数,自吹自擂的方式也很奇特,有人擅长说教,有人白手起家,还有自称粉丝不多却极其热衷“撕逼”,话题度绝对第一名。导演摆摆手:“算啦,我们是要找绝对的素人,有争议没关系,但只要漂亮的素人。你们不够素,太想红了。”

    杰奎琳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女下属,一个打扮得很精致,待人接物算得体,但小家子气完全和身上的套装不符,穿A货的人总没有办法有足够的底气;另一个扎着马尾穿得不算讲究,但很有精气神,古灵精怪的。至于走在最前面的杰奎琳,一如既往地干练利落,和每个媒体嘉宾都打招呼,目光落到他身上,点了点头就走了。

    再回头时,人鱼姬一样的女人身边坐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女人如获大赦,开怀地聊着什么,男人蹭了蹭鼻子,远远地看着因为接待而跑来跑去的马尾辫。马尾辫画的漫画他转发过,没猜错的话,是杰奎琳现在最得意的宝贝员工。

    杰奎琳和他刚到上海那年还没有高铁,两个人坐了八个小时的硬卧,他睡得腰疼。她兴奋得坐在火车床边的凳子看风景,路上什么都没吃。到了上海的第一晚住在喜来登,从来没住过酒店的她什么都新鲜,完全没见过世面。离开时她想带走备品,被自己拦住,高贵的人只带走财富和经验,不要无用的边角料。当时他也是自负,带着作品拐带着女人到上海,满肚子都是自信。爸爸难得回一次家,所有的要求他都必须服从;妈妈因为厌恶爸爸,儿子身上所有的优点都是缺点,后来索性去国外再婚。他从来不愁钱,只觉得没有家人的杰奎琳和他是并蒂连株的彼岸花。在上海的前三年,他和杰奎琳需索对方,对事业充满了干劲,晚上依旧急不可耐地渴望对方的身体,爱得死去活来。二十六岁,他开始想要结婚——这个念头冒出来完全出于对杰奎琳的心疼,相夫教子挺好的,钱赚得差不多了,拼搏了三年直接熬出多囊综合症和乳腺结节——只是为了艺人和广告方,没必要,完全没必要。

    但她反抗自己的方式,是从医院出来后,包里备满整板的避孕药。

    杰奎琳在台上做《壹周》三十年的发言。提词器在会场的另一头,手里就是遥控器,所有的人发言都念准备好的稿件,唯独她不需要。黄闻达在台下,她当然不会做这种看起来紧张的事情。曾经声线没有这么低,不会像现在这么有威严,她在《壹周》的五年,是洗掉黄闻达给她浮躁的攻击性和浮夸的价值观的一千八百天,手里拥有一本杂志的所有权利,把控内容的同时和所有品牌都建立联系,成就感不是没有,尤其她接手的那一年纸媒的影响力已经微弱到底,广告依旧会因为杂志而来,但杂志早无销量可言。那一年她大胆请流量明星带货,每年都用头部明星绑销量,实效性的广告全部用新媒体来接,才让《壹周》比集团的其他杂志先盈利翻倍。黄闻达教给她的规则是,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直接扔掉,感情也是,她靠着这份信念走了很久,到现在都没什么朋友。而她自己留下的信条,事业和钱可以让自己走很远,持有不稳定的感情,不结婚,迈进中年才会不滞重。

    她极其厌恶被爱情和责任拖累,女人只要沾上这两样东西就会母性泛滥,职场不需要母爱——男人有了家庭会更有话语权,女人有家庭,努力获得的都会被剥夺。隐隐地想着这些陈辞完毕,从掌声里她听得到人们对她能力的信服。但她依旧不那么高兴,一个父权得随时可以换主编的集团,变幻的行业,不太灵光的团队……挑战太多成了常态,也是一种无聊。

    坐在黄闻达同一桌,她远远看到了许冠睿。太久没见,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许冠睿正看着斜桌的梁代文,察觉到她的注视,眨了一下的功夫又挪走了眼睛。梁代文目不斜视地看着酒杯,身边又是穿短裙的女网红,他有些不自在,站起身悄悄走出会场,正好顾逸正在会场外偷懒——悄悄吃晚宴顺在口袋里的玛德琳蛋糕。

    “饿了?”

    “忙了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给大佬订酒店接送机。”顾逸交替着抬起脚晃脚踝:“谁发明了高跟鞋这种残害人体的东西。活动是不是有点无聊?”

    “还好,就是女孩们裙子都有点短。”

    “又晕腿了吗。”顾逸拍了拍梁代文的后背:“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禁欲系啊。”

    “我前几天是不是又梦游了。”

    “还吓到了余都乐。不过没关系,他说天凉了就还好,当时你用手机照着脸,这恐怖电影一样的画面太突然了。”

    梁代文没说话。虽然现在已经升为“男朋友”,顾逸也有很多读不懂他的时候,比如自从开始谈恋爱,他是越来越安静的,似乎工作很令他头疼,被其他恋爱脑的女孩看到,会觉得这个男人不够殷勤,热烈度也不够。直觉告诉她,工作上也许让他心烦。她戳着梁代文的肩膀:“有什么忧愁的,快说出来。”

    “没什么,做这个的太少了,没有同路人,缺少主流宣传。之前总觉得,至少进到这个行业再说,现在发现做了无障碍设计师,连着自己也被当成残疾人孤立了一样。”

    没有旁门左道的歪脑筋,耿直又专注的男人,让顾逸看得入迷,伸出手想要捏他鼻子。听到会场里“脱口秀”三个字,顾逸收了手就往里跑——是最近上综艺人气颇高的演员。这应该是他的商演,顾逸站在门口,心情非常复杂,在自己工作的场合遇到准同事,自己却不能以脱口秀演员的身份去靠近他,只能远远看着。段子好,非常好,比自己高出几个来回,台下观众都笑了,掌声如雷——上了节目后,这样的场合遇到的都是品味很好的完美观众。综艺节目一共播了7期,他的段子都红了,观众缘好得不得了,更重要的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讲过脱口秀,只是近一年觉得有趣就业余写了段子,强到令人羡慕。

    等段子讲完,顾逸忍不住跑过去打了个招呼。演员果然只把自己当作热心观众,两个人一起往出走,有网红追着拍他——综艺效应。听说顾逸也喜欢脱口秀,他问:“3月在东京的查普尔的专场去了吗?”

    顾逸摇摇头。但她补了一句:“我拿到了你们公司的offer,接下来去做新媒体了。”

    说完这句,杰奎琳正好从会场推门出来。顾逸吓得心都裂了,怎么就在这个时候钻出来!她倒是没听见这句,因为黄闻达正跟在她身后:“你该给我个答复,我已经追你这么久了,那么多年轻男孩做男朋友都没结婚,你心里一定是有忘不掉的人,不是我还有谁。”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自信。想结婚就去找个年轻漂亮的,不要跟着我了,我不会跟你结婚的,我对相夫教子没有兴趣。”

    “杰奎琳。”黄闻达站定正色:“这样的女人多了去,真的要结婚生孩子,我早就儿孙满堂了。但我忘不了你,每次出差到上海都觉得这是伤心地,连过街天桥都要停留一会儿。你记不住这些不要紧,我记得,也不准备忘记,随便你怎么说我。”

    清冷的女人回过头,莞尔一笑:“如果在我对你还有期待的时候说这些,可以。但我最后一次带着验孕棒去找你的那次,你有现在这个觉悟,身边没有另一个女人,我们都不至于撕破脸。”

    “那是因为你当初坚决不肯和我结婚!算了,这些都不重要,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只想问,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躲在门后的顾逸紧张兮兮,杰奎琳斩钉截铁:“没有。人心会变的,刻骨铭心的也不止你一个。”

    有手搭上顾逸的肩膀,是许冠睿。他轻轻用另一只手比了个“嘘”,还是暴露了目标,被杰奎琳发现了。风吹动了窗帘,会场里的主持人还在鸣谢赞助商,每个人的目光都看向不同的方向。顾逸发现梁代文消失在视线里,许冠睿捏紧了顾逸的肩膀,冲着杰奎琳克制地笑了笑;杰奎琳感伤地看着许冠睿,看着他落在顾逸肩膀上的手指,比看黄闻达的表情要动情很多倍。

    黄闻达掉头回了会场,狠狠地喝了两杯,正好撞到拿起包准备离开的关醒心。认识的朋友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网红忙着拓展业务,完全没兴趣和她交朋友,关醒心孤零零地坐到最后,还要装作尽兴而归,看到黄闻达,甚至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两个一同进场的人又并肩离席,她好奇地说,遇到什么事,脸色这么难看。

    杰奎琳也曾有这么长的头发,单纯过头的样子和现在面前的人差不多,但容貌输得惨,面前的女孩眼睛黑亮,纯粹地盯着他,像伸出温柔的手握了他的心脏。嘴唇补过口红,此刻正像饱满的樱桃。想到这儿,他冲着关醒心狠狠地吻了下去,酒气和力道都不容抗拒,下嘴唇咬得力道略重,冒犯得直截了当,关醒心用力反抗,口红擦到嘴角,嘴唇很快肿了,愤怒地瞪着他:“你是不是疯了?”

    漂亮,真的漂亮,她是带刺的玫瑰。身上乖巧的气息惹人讨厌,现在就对了,生气是对的,喘着粗气的样子也是对的,他看人的眼光从来不会错。黄闻达拉着关醒心就走,脚步越来越急,完全不顾身后人的挣扎。他走到同桌的导演面前,就像当年引荐杰奎琳那样:“彭导,恋爱真人秀还少个人是不是?这位我力荐。”

    关醒心晕眩地看着黄闻达,又看了看打量自己的导演,打开了自己的微信名片。通过的好友自称彭导,发给他一份综艺简介。她觉得可笑,推脱说自己还有男朋友。彭导说没关系,瞒着就行了,综艺讲求效果,真人秀除了人是真的,其他都是台本。会谈恋爱吗?会就够了。

    黄闻达挑衅地握了握她的肩膀:“不要小看这个女孩,很厉害的,伶牙俐齿。”

    这一刻的震荡和之前烧炭时的缺氧类似,人要离心到严重偏离行进的轨道,才会重新观察自己和周遭的人。关醒心捏着手机,彭导和一群打招呼的陌生相亲男的消息混在一起。人到谷底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做,乖巧伶俐的女孩,她做够了。

    至于顾逸,到处寻找着梁代文,会场在五楼,上电梯在五到六楼的中间有个小小的露台,热风灌进了她的西装,也给了她看清前方的视觉。梁代文正被章清雅拉着,章清雅擦了擦眼泪,说,我很想你。压力太大的话,就回到我身边来,在CMU时你那么依赖我,现在也随时欢迎,毕竟……最了解你的是我。

    梁代文的背影很沉默,像一张印了字迹却看不清的信笺。

    73.我陪在你身边,就是为了这种时刻啊

    梁代文转过身来,看到她时无可奈何地一笑。那种酥麻的感觉是……心碎?不对,风吹过衣服时飘忽不定的颤抖又来了。而奇妙的是,这种感觉比相拥在一起时的幸福强烈的多。爱情是由痛苦的记忆组成时才最难忘吗?

    微妙地站在光和影子衔接的地方,梁代文什么都没解释,一半是正常的色泽,一半浸淫在暗淡里。章清雅先开了口:“你现在是他女朋友吗?竟然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给不了他。”

    “跟你有什么关系。”顾逸看着章清雅,那张脸做出的所有苛刻表情都莫名其妙。

    “他在痛苦。”

    “别说了。你是谁,他妈?道貌岸然地把他在设计圈的名声搞坏,还收了他一百多万的违约金,现在说安全感?干嘛呢?定存定取呢?无论我们俩之间有什么问题,跟你都没关系,还哭?你哭的是梁代文赔给你的违约金不够多吗?”

    “你……”

    “真的要是爱护曾经的师弟,就留一点基本的尊重给他,也给自己留点颜面。我不会干涉男朋友的自由,但我要提防他身边有不轨之徒。而且我真他妈不懂,成年人谁没点状态不好的时候,你搁这儿哭什么呢?”

    章清雅的笑容很轻蔑。梁代文拦在两个人中间,没笑,语气亲昵:“忙完了吗?该回家了。”

    “还差一点,杰奎琳没走我不能下班。但亲爱的,你得帮我照看着包,我还偷藏了块玛德琳给你呢。”

    说完她伸出手理了梁代文的衣领。对女人来说,衣领,袖口,手心的刺,都是不动声色的占有。梁代文忍不住,拉开门把顾逸护了进去,走廊一阵沁凉的空调风,他说:“你演得可真不错。”

    “我还没原谅你。”顾逸沉着脸:“有什么压力非要和章清雅分享。她是你什么人?前女友?”

    “不是。"

    "那为什么愿意和她说而不愿意和我提?”

    梁代文不说话。上海的夏天冷热两级,天台上像熔炉,再进到骤然变冷的酒店,那股气愤也凝结在脸上:"她对你那么糟糕,你只把我劝下楼,我是在为你出气,梁代文,要分得清谁对你更好。就那么怕得罪她吗?"

    “无理取闹。我嫌楼下太吵又想等你回家,跑上天台来透气,正好碰到她在抽烟就聊了两句,她说很想我,我就礼貌地回应现在工作压力很大。这也要吃醋?”

    “对你不好的人,要懂得划清界限。"顾逸心情糟透了:"梁代文,不要对喜欢你的其他女人太好,人心是很容易动摇的。”

    “不要胡思乱想。”

    “我忍不住啊!她认识你多少年了,我才多久……你和我的关系,还没亲密到我可以完全信任其他人的程度。”

    回到会场,围绕黄闻达和杰奎琳的大戏似乎结束了。许冠睿坐在位置上,似乎专程在等顾逸:“兔子,你还没下班?”

    “工作人员怎么能先走。你呢?”

    “我今晚住在这儿。”许冠睿指了指楼上的,酒店房间。顾逸想到他可能是约了人才不急着上楼,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许冠睿却轻易地看出她的情绪:“不开心?”

    “没什么,今天太累了。”

    “别哭。我都说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许冠睿伸出手去擦她的脸颊:“什么都不值得女孩子掉眼泪,真的。”

    顾逸只轻轻推开了许冠睿的手。

    “谢谢你。但我……没法接受自己成为这样的对象。还有很多不能在你面前哭的女孩对吧?上次我遇到了一位,专程去看你演出,已经和你做‘战友’快两年了。她说不介意看着你有其他想保护的人,但我不是。即便是朋友,我也希望他只会为我伸出手。”

    周遭安静,似乎全部的声响都消失了。许冠睿局促又哀伤地看着她:“先推开我的是你。”

    “这不一样。”顾逸看着脆弱得如同朝露一般的同盟,他被灯光映得瞳仁很浅,一瞬间没了感情似的:“找到真正爱你的人,不要再被辜负了。把心分成很多份,只为了遇到真爱时如鱼得水,但每次都选错人,虔诚地付出再临阵退缩,被抛弃……孤注一掷爱一次吧,不要再有备选项,投入点。”

    说完顾逸转过身去寻梁代文。许冠睿望着顾逸四处搜寻的表情,她在恼火。当然,自己伸出手去擦顾逸的眼泪时,梁代文在门口看得一清二楚。顾逸扎紧了头发打起精神在大厅被差遣,脚步暴露了她的焦急。手机响了,许冠睿真的失去上楼的兴趣:“你先睡吧,我还有事。”

    没能找到梁代文,顾逸提着剩下的伴手礼往公司车里运,知道梁代文是看到了她和许冠睿在一块。如果他觉得两边的误会算扯平,那就太操蛋了,这是男男女女芥蒂的开始。似乎有展出的画和装置放错了车,杰奎琳在门口训斥Pony和实习生:“明明掐着表格,都不能认真点对照好了再发车?不要点头,不要道歉,去打电话确认,行动,赶紧行动……”

    单反相机还没有停止记录,闪光灯刺了一下顾逸的眼睛,她突然回想起梁代文在茸毛剧场被人推搡着不肯上台的那次,突然明白了什么。无论有没有恢复感情,梁代文的特点就是“照单全收”。回想起来为什么只要在他身边时就像被晾晒的湿漉漉的衣服的感觉,就是因为梁代文除了照单全收,没有其他的反馈。他几乎不和她生气,没有表露过任何抱怨和压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只向着自己。人通常都会有根深蒂固的想法,或者好恶和喜怒的主观情绪去左右判断,他没有,他只会照单全收,尤其对于爱情。

    之前疯狂的表白已经是他最大的努力。敞开内心,他从来都没学会,第一次被女朋友嫌无聊抛弃,第二次对方感受不到他的爱选择分手,如果他这辈子都不能学会,她也会放弃吗?

    清点完所有的设备送客,杰奎琳对Pony说,壹周88-89页的广告掉了,现在还没找到内容吗?

    “我在紧急找人,三天之内肯定补上。”

    “找点新话题写那么难吗?每次都找那几个女作家充版面,中年妇女的鸡汤而已,到头来只给他们在公众号和书里吹牛的机会。”杰奎琳摘下丝巾叠进口袋:“偷懒到这个程度?”

    “我有。”顾逸在热风里请缨:“我有关于无障碍设计的素材,可以采访谷歌安卓团队的设计师,三天出稿。”

    机会不多,她要为梁代文做一次鲨鱼。杰奎琳当然明白她为了谁:“男欢女爱那个选题,都在这三天之内做完,排期都很紧急,必要可以找Pony帮忙。”

    Pony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本来想回租住的房子里尽快赶稿,顾逸飞奔去了梵高馆,卧室和客厅都没看到梁代文,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顾逸衣服也没脱,拉开衣服就跑了进去:“关于无障碍设计,你有没有什么想传达的理念,做到现在都做过哪些工作?现在推广的难处在哪里?《壹周》的版面我争取到了两页,你想说的,都告诉我,我来帮你登,发行量还是可以的,电子版我可以导出图片,发在网上都没问题……”

    一只手顺着她额头一捋,视线被抬高角度,梁代文什么都没穿,镇定地看着她:“和许冠睿聊完了?”

    “搞个误会和我扯平?”

    “跑来干嘛。”

    “来和你洗澡。”

    “可惜了,我家没有浴缸。”

    局促的空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顾逸很快就淋湿了。湿透的白色T恤勾勒着身体的形状,弧线若隐若现,梁代文说,这样会着凉的,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你先出去。

    “不要,我陪你。你自己在低谷里,没办法理解人们对你的恶意,又不能和最亲近的人讲,那就同当年的你没有区别了,现在你有我。”

    “我不能也把你拖进坏情绪里。”

    “坏情绪谁都有。”顾逸把花洒抢了对着梁代文脸一喷:“白痴吗,我陪在你身边,就是为了这种时刻啊。”

    抹掉了水珠的男人,有些木讷地看着她:“是吗,我以为你是为了来和我做点什么。”

    “你说什么?又开黄腔?我听不见听不见……”顾逸捂着耳朵,花洒被她拿在手里,水喷溅得到处都是。梁代文扯下她捂住耳朵的手:“我说我爱你。”

    花洒流过身体的水温热,湿漉漉的亲吻很快变成了融化彼此的情欲。但没有之前略带情色和调戏的动作,顾逸只单纯觉得,这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灵魂,褪去了之前炙热得近乎疯狂的激情,现在就是略带羞涩和感激的梁代文,敞开不愿展露的内心给她看。涓涓的水流从他的颈项到肩膀,再顺着拥抱流到她的锁骨,胸口……她啃咬梁代文的嘴唇,像传递给他只有两个人懂的语言——灵魂的空瓶,她填满的不止是故事,还有她的信赖,依恋和守护。颤栗中似乎带着感动,那个老套却浪漫的词汇在脑海里跳出来——“灵肉合一”,内敛的男人,摸索着学会交出自己的脆弱。

    揪着梁代文在书房把资料采集了整整三页word,再去卧室把梁代文哄睡,她撑着眼皮跑到沙发,被退回的男欢女爱的稿子也有了灵感。

    "我似乎没办法一次只喜欢一个人。就像一块拼图,她有突出的部分,就会有凹进去的部分,我总是忍不住看其他的拼图,尤其去看那些缺口,像是等待我去填满。所以我在A的身上寻找体贴,灵魂契合选B,C就只寻求刺激……有点过分是吧?但人都是这样的,他们没有意识到而已。"

    "男人爱上女人的契机,很奇怪的。我和现任妻子是炮友转正,当时我有女朋友,但总是吵架,心里很寂寞,就做了错事。但那天在酒店的晚上,还是炮友的妻子拉着我的手一夜都没有松开,因为看出我有心事。第二天我起床她已经离开,但下床时拖鞋摆正了,是直接可以穿的方向。于是我就出轨了,前女友盗用我的邮箱给全公司发了邮件,谴责我约炮,骂得很难听,同事看着我的眼神都很奇怪,但我什么都没解释,的确错的是我,'担当'在这个时候很苍白,我就是个小人,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样做。"

    "告诉你们一个男人不会说的想法。你们真的以为我们不懂女人那些小心机吗?我们每天也是要对付领导的,你们那些手段,洒洒水啦。但我们知道撒娇撒痴的背后是在努力讨我们喜欢,这才是我们愿意接受的原因。还有,我们在选情人的时候才会希望另一半有好看的外表和热辣的身材,以及附和'好棒啊'的肤浅灵魂。但凡扯上结婚,我们都巴不得你聪明努力,自带资源,有爸爸直接送给我们不用出力的工作。打拼很累的。还会帮你培养些宜家宜室的爱好,这样才有机会出去结识新欢——出轨和嫖娼是男人的社交啊。"

    "我第一个女朋友很漂亮,但很快就分手了,还是她硬拖着谈了半年,我想一个月就分的。她总仗着漂亮压我一头,觉得委屈自己了;然后真切地担心我的工作问题,我扣薪水她要哭,但其实和她没关系,我不需要她和我共进退;最烦的是,她有次开玩笑,说见到我朋友或者我妈,都要当面给个下马威,试试我的反应。当一个女人的爱影响到我做利己的选择,我都会分手,恋爱可以,但不要挑战人性啊。现在的老婆不漂亮,但会把白天刷的抖音搞笑视频点赞了,再和我一起看一遍,她说这是同步快乐。说真的,她比世界上其他人都可爱。"

    "我老公是在夏天和我求婚的,草坪,都是蚊子。结婚前他出轨过两次,因为我不够好看,没办法。但他求婚是用无人机把戒指和情书送过来的,情书是高中化学的老梗:2NaAlO2+CO2+3H2O=2Al(OH)3↓+Na2CO3,'一生爱你'。我们从高中谈到生物科学博士毕业。那一刻赫拉我想,算了,十几年出轨两次,谁会不想看看外面的风景呢,一辈子比结婚重要的事多得去了,至少他这一刻爱我。"

    ——"如果给恋爱的人一个忠告?"

    ——A:"别查手机。"B:"爱不要一次给太多,挖一勺就够了。"C:"永远有一件比结婚更重要的事,用来把婚姻看得不那么重要。"D:"都会腻的,但至少负责任吧,对对方好点,人总要留下一个除了父母外能依靠的同伴。"E:"总会找到一个人,想把经历过的所有浪漫都分享给他。"

    整个全都画完,顾逸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发现梁代文睡在身后的毯子里,不知道是梦游还是学她做垃圾猫,他就睡在自己身边,像是无声的撒娇。

    她刷了牙钻进毯子里,客厅地板很硬,但睡熟的男人很温暖。在她无助又害怕时,跑到家门口摆上干净的鞋子又机械地抱住自己的,是还没能进化完全的机器人。他在白板鞋亲手抹上一道,好像是他干净的灵魂开始被细菌侵入一样。因为想要感受爱情,敲碎了保护壳心甘情愿说“我完了”的人,她根本丢不掉。如今,他纯粹地想要善良地为已故的母亲做些什么,情绪的压力令他困扰。机器人似乎很难学会怎么和世界相处,她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刻才出现的垃圾猫。

    一觉醒来,手机的公众平台助手后台炸了。眼见着朋友圈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在转,配文“牛逼”“说什么大实话”“看破不说破”,后台粉丝和评论数都在激增。稀里糊涂地刷了牙出门上班,被杰奎琳叫进办公室:“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工作表现优良罢了。之前给化妆品三十岁的选题的时候,我也是把100万的预算用到极致,我本身的能力就是这样的。”

    杰奎琳显然很高兴:“年中奖会准时发的,长漫画接下来再出几期好了,尽快发给我。”

    “可能得找别人了。”顾逸酝酿了很久:“我要离职。”

    74.奢侈品和营销需要看不懂的格调和距离感,我却只想要舞台和座位那三尺的距离

    杰奎琳没有看她,只是打字的手停在了半空,但做下属快三年已经有了默契,她不接受这个选项,正在想办法反驳。这让她刚刚脱口而出的离职有了点愧疚。就算工作再苦,和杰奎琳熬夜并肩战斗也不是假的。她在心里默念,挺住,只要她同意了走出去,最艰难的一步就过去了,杰奎琳幸好是美杜莎人美心又狠,此刻如果突然哭了说不要走,她还真说不定心软。不过想想工资,换了工作一份房租都省出来了!这个薪资杰奎琳绝对不会给,还会PUA她一番。

    “发现自己能把粉丝做到五十万了,所以立刻就辞职了是吗。”

    “有新的追求了。”

    “我听听看。”

    “去给脱口秀公司做文字统筹。”都到这时候了,也没必要隐瞒,基本不在同一个行业也不是竞品公司,她还能把工作给她搅黄了是怎么着。

    “翅膀硬了还真是有底气。”杰奎琳继续打字了,微信跳出来的工作汇报明显让她心烦了,皱着眉头盯着屏幕,很久才转过身看顾逸:“在壹周做到极致了吗?杂志版面会排了,采访做得足够好了,粉丝涨了就敢离职了吗。”

    “不带这么PUA的。”提离职了硬气多了,顾逸话都停不下来:“刚入职那一年我不止一次怀疑自己能力,因为在你口中听到的都是‘重做’‘初级编辑’‘效率低下’,拿着六千块的工资我也觉得只配六千块,努力一整年才听到一句夸赞;涨薪水之后还不如反复跳槽来的其他同事,因为我是0零基础做上来的senior,外来和尚会念经;觉得我穿得不够有品位,大小活动都找Pony出去,之前升职是认可我能力吗?但凡能招到一个更有能力敢要价的新媒体编辑,你都能给她支付一万八的薪水让我继续打杂。我的能力都是我加班内卷卷出来的,没有人工作能力比我强,排解压力靠什么,靠得是讲脱口秀,两周一次的开放麦,因为工作太苦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哪份工作不辛苦,但我要换份辛苦,我不想再每天攀比身上的奢侈品了,堂堂正正穿运动鞋牛仔裤上班,没有人再让我容貌焦虑……”

    说得停不下来,杰奎琳笑了笑:“这是酝酿了多久啊。对这份工作这么恨吗。”

    “不是。”

    “你的观点可不是谁都有的。我还想让你把长漫画在Bypass发扬光大呢,现在你走了,没有人能做了。”

    “找画手就行了。”顾逸心想,你心里还不清楚吗,找不到这么便宜的了。真正的行情是,有灵魂的插画师一张插画都要非独家,还要表达自己的艺术观点拒绝改稿,动不动就拉黑,能做长漫画愿意吃苦的都不是插画师,是广告人。

    杰奎琳不说话,像在冥思苦想。斗智斗勇的环节,她知道顾逸现在又智又勇,再也不是被她捶了就会哭的下属了。顾逸说了最后一句:“我喜欢创造新观点的感觉,但奢侈品和营销不需要新观点,他们需要看不懂的逼格和距离感,我也只想要舞台和座位那三尺的距离,能看到大家笑。"顾逸深吸了口气:"所以,有这么一次靠近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他们给你多少薪水?”

    “啊?”

    “我加给你就是了。”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嫌薪水少吗?”杰奎琳穷追不舍:“我付你相同的,再加一千。”

    顾逸有点恼了:“我要的是追求梦想的机会,在这儿我没有梦想。”

    难言的感伤在杰奎琳脸上显现,像铺了层淡淡的底妆。她声音冷冷的:“知道了。我也不是谁都挽留。今天7月16号,具体离职后续HR会找你,出去吧。”

    敲了离职时间,被告知下周的员工体检资格没了,顾逸都觉得无所谓,团建也不用去了。卸磨杀驴的疏远反而令她松了口气,Pony在走廊看到她的表情都轻松了——八卦传播总是特别快。

    但抬起头看冰冷的阿拉斯加办公室,顾逸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心里一抽一抽地难过,她点了三杯咖啡,暗自咒骂可恶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准备一会儿差实习生送给杰奎琳。

    不提自己的名字。

    开心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梁代文发来的照片里,仲裁结束,她和忧勿扰正式解约了。但此刻没法和梁代文一同庆祝,她和余都乐今晚都抽中了开放麦,在难抽中的开放麦面前,男人不重要。

    “大家好,我是顾逸。最近好事特别多,首先我得把最重要的放在前面,我和无良脱口秀公司解约了,而且接下来羚羊的卖票公众号,我接管了。没错,我也是有事业编的人了,签约演员们你们等着,分母多了,以后上台难抽了啊。”

    “最近经历了点波折,总之我换工作了。我为数不多的两份工作都很清贫,我的同事和我也差不多,像我们这一款的员工,就是几千块的员工,都有着与之相符的业务水平,就是我们都特别擅长——摸鱼。”

    “这个适应症状都是几千块啊,因为在上海只要做传媒的朋友都知道,传媒是一个时薪工种,每个小时的价格是恒定的,多劳多得,涨到一万块以上你就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比如负责一个团队,或者加班到十二点,领导和客户狂轰滥炸你都要笑脸相迎。但几千块的时候不用,你可以正大光明地摸鱼,老板问到你你就可以翻一个白眼,做出‘就这么点工资还想让老娘往死里干活’的姿态。从早上上班开始,我们这个装工作的动作就开始了。这里女生明显会更吃亏,因为要背包,装点纸巾啊粉饼啊什么的,上下班很不自由,一下就被发现了;但男生就不一样了,他们下班就把包留在工位,早上再空手过来,这样老板下班的时候你没下班,同事上班的时候发现你早就来了。很勤奋对吧?再聪明一点,椅背上搭两件衣服,准备两个手机,午休的时候把闲置的手机放在桌子上,屏幕常亮,这样你三点钟回来,老板都以为你只是上了个厕所。其实我们觉得男生工作都很认真,女生反而会懒一点是吧?不是这样的。男同事会把早饭带到公司来吃,顺路看宽带山,虎扑,刷推特,更有甚者会看看91。咳,懂得都懂哈。有一次我路过洗手间,保洁阿姨在门口叹气,拉着我好一顿抱怨——男厕所永远都是满的,带薪蹲坑的人络绎不绝,尤其已婚男性,吃饭睡觉蹲马桶,肠子直得不得了。”

    “当工资升到一万多人过三十岁了,薪资的天花板就到了。这会儿有了家庭孩子上了幼儿园,请假会让老板觉得你事情太多,考评级别升不上去,他们摸鱼的方式就更多了,把孩子的幼儿园就安排在公司旁边,下午三点开家长会,锁屏出去一趟,OA填个见客户,到了时间再回来,什么客户,编一个就行了,老板如果不盯着查根本不知道。但是这些老员工如果是你的领导,那就要小心了,他们也是媳妇熬成婆从几千块摸鱼过来的,对你的小伎俩了如指掌。午休吃饭到两点不回来,手机消息就来了:‘小顾,两点钟回来开会了,你在哪儿呢?’你又不能说你在摸鱼吃饭,只能说,在洗手间,马上就来了。跑回来就会在洗手间遇到你带薪蹲马桶的男同事,同一组的,都摸鱼呢。”

    “听起来我们都很能偷懒对吧,但如果工作量很大,又都是很紧急的事情,谁会想偷懒呢。现在什么地方都要996,没有事情做也要大小周把人绑在工位上,没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就打卡,开会,6000块的工资,5000块是买人的服从。前几天一个公司不是出名了,有实习生问周末休不休息,10点还没接领导电话,在公司论坛上出名了,在我们公司竟然想着要休周末,有没有一个作为公司人的斗魂,笑话!年轻人,还是太年轻,公司这么爱你,为什么会在年度体检的时候公司上下都不检查脊柱啦?因为整个公司都有脊柱强直,还他妈卖命呢……”

    下了台再看余都乐,两个人突然都有些绷不住了。顾逸鼻子发酸,余都乐皱了皱鼻子,两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顾逸说,不行,我要哭了。

    余都乐想嘲笑她,眼眶却先红了:“又回ounce了。”

    “对,以后还是同一个公司的人了。”

    “要抱一下么。”

    “不要,怪恶心的。”

    “还记得我们去苏州时我带你去面馆吃饭吗。两个人点7块钱的阳春面,觉得太素点了一份素鸡分着吃。当时我和你说,我们一定都能实现梦想的。”

    “会的。”顾逸用力地抱住余都乐:“梦想最大,不要放弃理想。”

    “你和关醒心聊过了吗?”

    “她父母还在,没什么机会和她见面。”余都乐笑得勉强:“不过没关系,我也很忙,等忙过这段时间,脱口秀第二季都有我的剪辑署名,再去跟他爸妈聊聊。”

    顾逸心里有些悲戚——剪辑不止有技巧,还有剪辑的“剧本”,有冲突,有矛盾,有话题点,这都是靠和导演头脑风暴一同制作出来的,能把时间花在这上面制作爆款综艺的人,完全没必要在乎落伍的家长。他无非是想证明给关醒心看。但人的感情如同糖果沉到水中,搅动在一起才会逐渐相融,长久不见面,感情的质地不均匀,会变质的。

    她没办法和余都乐说这些,他身不由己。难得不在幕布后的红沙发就坐,她拿着酒瓶在观众位置弯着腰跑到了后排。有个声音在打电话,声音很低,但她听得见,怎么听都熟悉。

    “什么?上次那个女孩子因为有男朋友拒绝你演综艺?太单纯了。她应该仔细想想,有了知名度和争议男朋友才会更爱她,父母也会高看她一眼。所有的爱都源于地位,优柔寡断还要获得尊重,得到的都是对无能的鄙视。我教你一招好了,你台本给她写成没有人愿意和她在一起,保证她有曝光度就行了,节目最后让她给男朋友一封视频信,看起来全身而退。不用谢,这种套路我们都清楚,她有话题性,这节目没她你会后悔,你也发现了是吧。没事的,男女嘉宾那么多,住在一个屋檐下检验人性,谁和谁洗牌还不清楚呢。如果需要舆情公关随时叫我,热搜和风向这种事情,我熟。谢什么谢,我也想看看这个女人能搞出什么名堂,而且——我也得让你知道我的能力,才能从你这儿拿到话题度是不是。”

    那人挂了电话扭过头看台上,是黄闻达。顾逸心想,怪不得了,这一肚子坏水,也就只有这种老狐狸。正嘀咕的功夫,黄闻达也看见了她,显然台上的脱口秀不够眼前的顾逸吸引人,他拉了凳子坐到她身边,慢慢悠悠地聊天。他身上有种养尊处优的淡然,见过风浪也看过足够多的钱,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似的。想要八卦一下黄闻达聊得是谁,却被黄闻达抢先:“又来讲脱口秀,被杰奎琳知道你不专注本职工作,她会不高兴的。”

    “我今天辞职了。”

    “哦?”

    “你怎么在这儿?”

    “朋友说脱口秀最近很火,叫我来看看能不能投。”黄闻达想抽烟,被顾逸瞪了一眼,夹在了耳朵上:“虚假繁荣。”

    “不要小看脱口秀。”

    “刚萌生的东西,都不要太看好,它是因为一小撮人红的,那就很有可能毁在一小撮人手里。不说这个,杰奎琳的爱将,她竟然没留你?”

    提到这个就伤心。顾逸说,她留了,但我不想再做奢侈品的傀儡了。

    “哈。她可是很宠爱你的。”

    “没发现。”

    “Roger特别讨厌你。”黄闻达笑得阴森:“杰奎琳保你保到连Roger都觉得她性取向有问题了。Roger还问我,杰奎琳前一阵和小男生分手是不是因为你,把我给整笑了,和许冠睿分手当然是因为我,想什么呢。”

    顾逸倒吸一口冷气:“真自信啊。杰奎琳就是不开车,她要是开,都得买个依维柯大金杯,装你的棺材和骨灰。”

    “你不懂。她的潜力只有我能完全激发出来,从之前就是,技巧是我教会的,我能调动她所有的情绪。”他说的的确不像假话:“只要我在她身边,无论她爱我还是恨我,总能在工作上到极致,这是我给她的最好的礼物。你觉得假对吧?但在我到上海之后,她就把你调到《Bypass》,逼着你出新的内容,还愿意带着你做规划,教你排内容调动读者情绪——愤怒,也是一种灵感。”

    这倒是让顾逸愣住了。黄闻达虽然桀骜,说话也过于自信,但说起工作时预言很准,各行各业都能很快看出规律,以及挑中最新的行业去做投资。顾逸在他的爱情观上不敢恭维,但工作上总会听一听——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接触到的,除梁代文之外的“上等人”。

    余都乐在场子里来回走,和脱口秀演员指着墙上的照片聊着什么,黄闻达喝着酒,意味不明地问:“你那个朋友,也讲脱口秀那个,也挺有意思。”

    “当然,他是关醒心男朋友,视频剪辑师。”

    话音未落,黄闻达的脸色微妙地变了。握着1664的小酒瓶,几乎要把瓶子捂热了,他才开口:“年轻真好。”

    “这有什么年轻真好的。”

    “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因为爱情意气用事,分不清什么重要,死去活来的。到我们这个年纪,都没什么像样的感情了。这么说吧,我如果年轻五岁,肯定会追关醒心的,哪怕我结婚了。”

    “这个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有些疯狂的事情只能在三十岁左右做,无论爱情,疯狂也是好看的,有在悬崖纵身一跃的姿态。现在无论做什么,你都会觉得我是到了中年的油腻行为,中年人的爱情,听起来多么猥琐,我们甚至都不能自信。”

    顾逸难得地嗅到了黄闻达的性情,他的确不能算很油腻的中年人,身材保持得很好,近深夜脸上也不泛油光,尤其表露出情绪时,脸上的寂寞仍旧是感性的。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敦:“过了三十五岁,爱情就都不值得歌颂了,这世界美好的爱情都是年轻人的,但——这是这个世界的遗憾。”

    75.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这话让顾逸愣住了。因为换工作,她心里燃起了很多新的希望,也有点忐忑——不喜欢却擅长的事情产生那么厌恶感,如果对喜欢的事情也有职业倦怠了要怎么办?黄闻达也许给了她新的视角——人都不是二元的,且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情绪。顾逸看着黄闻达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感觉他也并不是完全令人讨厌,中年人容易崩溃的年岁,他依旧和生活较劲,还风生水起。他和杰奎琳这样到了中年还有姿色的生活给了她点希望——人生多半寂寞,但只要有能力,延展下去并不是完全要被生活裹挟。

    被裹挟的是关醒心。她难得回到家里,父母带着怨气走过来,已经把Loft当成自己家,爸爸躺在沙发上刷快手,婴儿哭闹的视频他看得开心——催婚的新方法。床被父母住了,沙发爸爸躺着,家里竟然都没了落脚的地方。

    “房东刚才来敲门,你是不是没交房租?”妈妈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自己打的黑豆浆,她闻了头疼。

    “陈妈付的,她把房租停了。”

    “怪不得。你赶紧分手,她立刻就把房租打过来了。”

    “我不住了,要搬出去。”

    “那我们住哪?”

    “你们爱住哪住哪儿。”

    “疯了。你就为了那个小子要忤逆父母吗?你是不是要搬去他那,我不同意!”

    “我要自己住。”

    “心心,你怎么可以不听妈妈的话呢?还有陈妈,她在你身上投入了那么多心血,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和那种混混结婚,她会伤心的!”

    “他哪里是混混?只见了他一次就不愿再见他,他是什么,苍蝇?垃圾?乞丐?上班辛苦邋遢地回到我这儿就是年轻人常态,他很辛苦啊!”

    "心心,妈妈跟你讲,体面的男人不会做辛苦的工作的。就哪怕在咱们老家,坐办公室的人绝对不会头发很油邋邋遢遢地出门。谁会这么穿?路边买炸糕的,理发店里打杂的,或者汽修厂钻车底的才会这样,你怎么就不懂?"

    "我和你说不清楚。"关醒心强忍着眼泪,她现在知道哭没用了,和父母讲道理时绝对不能示弱。她说,房子这周五就到期,押金我不要了,这几天我会把东西搬出去,你们回家吧。

    "你住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必须有个我们满意的男朋友。"

    "妈,我搬的地方你进不去,别想了。"

    关醒心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心这么狠。她趁着白天父母去人民公园的时候,用大箱子把东西都打包去了顾逸租住的房子,自己拖着行李箱去了杰奎琳家,次卧被塞得满满当当,她在盘算需要付给杰奎琳的房租,看了一下租房平台,决定……先赖掉。即便杰奎琳觉得自己厚脸皮不肯离开,也没有赶她走,那么至少先熬过这一周,至少把父母逼回老家去。

    她发给父母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回家吧,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房东周五一定会赶人,他们舍不得续租,在宾馆打持久战每个月几千块,也不是他们能挥霍的费用。这个方法早怎么没想到呢?早点退租说不定爸妈连人民公园都去不成。

    金钱的确是好东西,至少人可以换来隐私。没有钱付房租,她可以做个厨娘——去附近的进口超市买了肉蛋,拉开杰奎琳的冰箱,里面是个植物园。不慌不乱地做了顿四菜一汤的中餐,忐忑地到九点,杰奎琳进门闻到汤的味道,关醒心捧着热好的饭菜说:"我烧了菜,晚上还没吃东西吧?"

    "我不吃晚饭。谁准许你动我厨房。"她心情真的差。

    "到这个周末我绝对会搬出去。我保证,至少……让我做这一顿饭感谢你。"

    "真的想感谢我,就不要碰我的东西。"杰奎琳拿起筷子是明显的厌食症状,关醒心看得懂,把餐盘里的食物捣烂装作已经吃过,再用筷子蘸蘸味道,只挑最喜欢吃的东西吃两口。她有点心疼面前的女人,三十几岁保持零号身材,背后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

    "牛腩真的……很好吃。咖喱里我加了一点点奶油,不多,一汤匙,你吃一点。"

    杰奎琳不是折人面子的女人,她把牛腩和咖喱汤舀进饭碗里,就着米饭吃了一口,没说话,只悄悄把一碗饭都吃完了——平日节食源于没人给她烧饭。关醒心看着面色红润的杰奎琳,盛了汤给她:"竹荪鸡汤,加了红枣。我保证,我不会再做下一顿了。"

    对面的人没说话,只把饭碗放下去洗澡了。关醒心在身后喊:"洗澡水我放好了,浴缸旁边有沐浴球,havefun!"

    这一切杰奎琳都没回应。手机上过一会儿发来了消息:"不要动我的东西,我不习惯生活节奏被打乱。周末活动跟顾逸一起去参加,我们缺人。"

    关醒心换好了衣服去了余都乐的公司,父母的电话还在狂轰乱炸,被她悉数挂断;这么大的上海,他们找不到自己。机房的后门余都乐走出来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她说,我来跟你回家。

    房门打开时,属于老房子的潮湿和霉味混着男人的汗臭钻进鼻腔。余都乐租住的主卧有阳台,窗帘看得出常年不开,干净的袜子和衣服堆在地板,空调风很冷。余都乐说,我去洗个澡,关醒心悄悄地开了窗,听到浴室的声音再关上。余都乐进门后没察觉,只躺下说:"睡吧,太困了。"

    "我把Loft退租了。过一段我父母回老家去,我们搬到一起住吧。"

    "这儿挺好的,离机房近,我最近也没时间出门去找房子。"

    "我可以来找。"

    "真不用。你先找自己舒服的住,我真的忙。"

    "……好。"

    没有情欲,也没有更多的聊天,在黑暗中他们都有些认不出对方。关醒心一阵难过,她本来已经拒绝了拍综艺节目,但导演助理再三说,剧本一定会保证她最后单身出局,录制加广告露出费用不少,珍惜机会。她在黑暗里问余都乐,你们剪视频,是不会按照台本?

    "嗯。但如果有意外的爆点也会剪出来的,我们都更喜欢意外事件,综艺是不可预料的。"

    "我这种会红吗?"

    "你吗。"余都乐笑了:"不会吧,你那么厌倦人类,去那种环境会自闭的。"

    "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也可以演得很好,毕竟我躲在背后做中之人那么久了,早就想解放天性了,四个父母也不会再觉得我一无是处。说不定也可以讲脱口秀,直播时我遇到的怪人可不少……"

    余都乐突然拥吻了她。本以为疲累的男人会直接睡着,熟悉的拥抱和气味环绕,让她难过又欣慰,至少还有这样的避风港。综艺不去也罢,总能找到一份工作振作起来;身边的人可曾经是怪奇浪漫的男人啊,曾经想要开一家用梦想换愿望的古董店的人,总要努力守护他……

    扭亮了台灯,余都乐看着她:"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顾虑我——你是自由的。"

    杰奎琳口中的活动是英式贵妇下午茶沙龙,在半岛酒店的一家奢侈品精品店,层层戒备通过之后,是富家小姐的乐园。顾逸乘着地铁过来,踩着高跟鞋在南京东路穿来穿去,觉得自己和半岛酒店八字不合,进门看到章清雅觉得更加不合了。距离正式离职还有三周,还能见到章清雅和杰奎琳同框,简直是倒霉加倍。但再看到关醒心,她有点亲切,凑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杰奎琳叫我来凑数。"

    一点都没变,杰奎琳对于这种高端客户的维系衷心耿耿。顾问在仔细介绍钻石的成色,怎样分辨纯度,红宝石和蓝宝石哪个更值钱,用珠宝做的艺术品是如何获得灵感的……顾逸在最后一排听得打哈欠,在座的没有一个需要听这些——前两排的是花钱不眨眼的名媛和贵妇,第三排是杰奎琳这种和客户姐妹相称的主编,最后一排是她这种闭着眼睛写文案的打工仔,真正有购物需求的情侣不会来这儿,预约制鲜少人知,了解这个圈子的只有这一小部分人。参观时在转角,三道门依次打开,黄闻达抬头看见杰奎琳,笑着说,还真是巧了。

    来宾面面相觑,顾问带着来宾去下一个房间,只剩下几个熟识的人。杰奎琳懒得装:"追到这儿来,了不起。"

    "我今晚住这儿。"

    "哦。英语这么差,分得清沐浴露和护发素吗。"

    "总好过你分得清但住不起。"

    章清雅打圆场:"大家都是为了客户,干嘛闹那么僵。一会儿Roger也会带着小孩过来,大家一起去楼上的餐厅,我请。"

    "说到小孩,章清雅,你什么时候生,年纪也不小了。不要总是惦记身边那些年轻设计师了,跟杰奎琳在一起学不到好东西,你不生你老公要找别人。"黄闻达看展示柜里腕表的眼神很平淡,兴趣明显在杰奎琳身上。

    "想生自己去生,不要质问别人。"

    "那好——张俊杰,你为什么引产?我做梦都想要属于我们俩的孩子,都说了你即便不要,生下来给我都可以……"

    "你没有做父亲的资格。"

    "求过你,我求过你。说过多少次,那是我公司的员工煤气中毒,我在医院急得要死,根本走不开,无论男女我都有义务管他们吧?而且明明你也给过我承诺,考虑一个月给我答复,结果的你的答复就是不要了,引产了,你还是个人吗?"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和你没有关系。”

    越发尴尬,顾逸想逃到没有这两个人的地方,换了个房间正好撞上章清雅。发丝间是熟悉的木质香水,和梁代文的一模一样。嗅的动作被章清雅察觉,她只笑了笑:"是Lelabo的santal33,之前在CMU时一个派对上别人送给我和梁代文的,那一晚很多人过圣诞,抽水烟,梁代文敲破了头还被人喂了止痛片,后来发现是避孕药,被捉弄了他也不生气……"章清雅这些记忆像在炫耀:"年轻时的事情总是很难忘,反倒是老了记不得,比如总忘记他已经解约了。"

    "一百多万呢,好好记住吧。"顾逸抱着手臂回到沙龙时,有名媛正在试钻戒,钻石在灯光下闪耀,她脑子里像是出故障的电视机,无数斑点的雪花嗡嗡地响。关醒心看着顾逸:"你怎么了?"

    "没事,在章清雅身上闻到了早年梁代文的香水味,不太爽。"

    “他们还有联系吗,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不就是点香水。”顾逸难得内心平静:“我也没那么差,是他该有危机感。如果一个章清雅都能让我们动摇的话,那早晚都会出问题。而且这世界上分手就这么回事,伤心了,心碎了,再去寻找下一个,他会离开就证明他不合适。”

    说完这段话顾逸自己都吓了一跳。关醒心笑着说,小兔子,这是被宠爱的人才会说出的有恃无恐啊。

    “不是的,是我自己的自信。”

    关醒心怔住了。

    “我不再刻意寻找别人爱我的痕迹了。总是靠蛛丝马迹去确认男人是否爱我,不是我的性格。你可能也需要意识到,人生是你自己的。”

    活动还在继续,黄闻达已经消失了——他只是来帮朋友取订货。沙龙来了不少小朋友,咿咿呀呀地吵闹,杰奎琳皱着眉头出门打电话。章清雅被其他朋友缠住,只能叫住关醒心:"不好意思,黄闻达的钻戒证书忘了拿,能不能帮我送过去?"

    被告知来房间,关醒心敲开了黄闻达的门,但黄闻达没应,一秒钟没了影子。11楼的房间窗子正对着江景,贪溺了几秒钟窗外的黄浦江和邮轮,关醒心找不到黄闻达了。就在同一个房间里,室内却安静得要命。她轻轻地问:"黄总,您在吗?"

    没有人答应。关醒心本以为有些危险,准备放下证书就跑,却发现洗手间的浴缸……

    黄闻达裹着被子蜷缩在浴缸里,无助得像个婴儿。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看不出表情,只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天色渐晚,橙紫色的霞光映进浴室,陆家嘴的灯光也流动着,房间里逐渐暗下来,蜷缩在狭小空间的姿势,让关醒心觉得异常亲切——这是她童年不止一次想象过的事情,在动弹不得的空间里躲着睡觉,像回到暗红的子宫里,做一辈子孤独的孩子。

    她俯下身,听见黄闻达说,我讨厌这个世界,也厌倦人心。

    关醒心笑了,轻轻跪在浴缸边说,我也是。

    顾逸破天荒地打了个电话让梁代文来接她,三十几度的高温,梁代文穿着牛仔裤和黑衬衫,瘦长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熬了个通宵被叫起来,头发翘着在不同方向,远远地看到顾逸奔过来,用力往身上一窜,挂着不肯下来。身后不远处是章清雅,钢琴声冰冷,梁代文在热浪里被女朋友炙热地袭击,无奈地笑了笑。

    "下来。"

    "我不。"

    "我身上都是汗——三十七度的高温。"

    "我不怕。你们的App做好了吗?soundamplifier。"

    "嗯,上线了,我正准备去公司,你要不要一起。"

    "好!"顾逸看了看江对岸:"别坐地铁了,我们乘船吧?"

    夏夜晚风,加班狂魔梁代文对着顾逸讲了好久调试程序的过程,听得顾逸头大。梁代文说,工作已经很简洁了,之前我问过一个张江的创业公司,程序写了三个月,钱烧到快把团队拖垮了。顾逸有点困惑:"你们对听觉和视觉障碍都有软件做帮助,就没听说对嗅觉有无障碍设计。"

    "因为嗅觉基本不影响正常生活。"

    "哪里不影响?吃饭没有味道,闻不到花香,火灾和煤气中毒都躲不开……"

    "嗅觉没办法数字化。"梁代文很认真地思考:"因为视觉和听觉大概是用来辅助生活,嗅觉多和精神生活有关吧。"

    "嗯?"

    “掌管思维和记忆的那部分在进化过程中是从掌管嗅觉的脑区发展出来的,嗅觉和情绪的边缘系统能够改变人的感觉和意识。所以你看,有鼻炎的人总是暴躁一些,记忆力也差。”

    想到第一次见到梁代文,身上有香水,整个人桀骜不驯,却像一株植物——矛盾得不得了。不再喷香水的梁代文,也许是逐渐戒掉对章清雅的依赖。但至少曾经有留学时的记忆,也有一段时间内联系紧密……她没提起,只突然捏着他的脸说:

    “问你哦。章清雅知道你有述情障碍吗?”

    “不知道,我是在认识你之后才把这个说出来的。”

    顾逸像是得胜一局,追问下去:“那我是不是需要点气味让你记得我,不然失忆了都没办法找到我了。”

    “你身上当然有味道。”

    “什么味道?”顾逸惊喜地等着梁代文。

    “穷人的味道。”

    “……”

    梁代文笑了,笑容里是那种司空见惯的快乐,和普通人无异。顾逸迈着小碎步搂着梁代文的胳膊:“好哥哥,带穷人吃个饭吧,快饿死了,饿得晚上都不能人道了……”

    “好好说话。”

    “不要嘛,好哥哥,人家走不动了。”

    “找打吗。”

    “你还有这样的爱好吗,我好喜欢哦。”

    梁代文忍无可忍:“救命啊。”

    想到可以去谷歌办公室游览,顾逸难掩激动,蹦蹦跳跳准备过马路。信号灯由绿变红,她没察觉,被梁代文一把拉回怀里,她却顺势抓紧他的领口,咬住了他的嘴唇——力道不小,感受爱情的能力略显微弱的梁代文都明白,这是带着情绪的占有。他困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没有办法抵挡内心突然的恐慌,所以忍不住伤害你,我保证,下次会轻一点。我是真的喜欢你。但在喜欢你的所有过程里,我最喜欢追逐你的……我自己。如果现在让我放开你,我绝对不会放手,而且,还要努力让你对我念念不忘,就像你之于章清雅一样。我想用我的一切灌注你的灵魂,述情障碍也许会恢复,也许会永远蒙昧下去,我都希望成为令你最心悸的那一个。

    这大概是我作为女人的野心。

    76.人要学会接受有限的自己,有限度的情感,以及不那么舒展的人生

    顾逸还是第一次去Google,在环球金融中心57层俯瞰陆家嘴夜景,天际线太过华丽,玻璃的倒影仿佛置身于夜空中。在门口拥有了一张带自己名字的访客卡片,顾逸跟在梁代文身后先去了食堂,被惊得瞳孔地震——比酒店行政酒廊大五倍,简洁高级;中式西式,菜品琳琅。顾逸挺直了腰背,不能这么没见过世面,一边疯狂地在餐盘里夹肉。梁代文看到她叠成山却一片绿叶都没有的盘子,憋不住吐槽了一句:“天啊,我平时是没有给你肉吃吗。”

    “我饿,我饿啊。”顾逸就差把眼泪挤出来:“下午去半岛给壹周凑数,因为太烦章清雅了,维护住穿连衣裙没有小肚子的形象,一口我都没吃。”

    “和她比这些干什么。她泡在健身房和医美医院里,减不下来就去冷冻脂肪,人民币堆出来的。”

    “这么了解。”

    “她以前监工的时候经常和私教顾问什么的打电话,在我办公室里。”

    梁代文倒是不怎么提起这些,愿意聊八卦,算是敞开心扉的一种?但顾逸还是没忍住:“我很吃醋。你对她太了解了。”

    周围有人走过:“Devin,你女朋友吗?”

    “嗯。”梁代文突然有点害羞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你要不要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单口喜剧演员……”

    这倒让顾逸也局促了:“怎么办,我演一段吗?”

    磕磕巴巴地站起身和同事寒暄一阵,两个人坐下都满脸通红。一个是被问了脱口秀综艺为什么不去而感到羞愧(被人误会能力不行),另一个是暴露了有女朋友而被人吐槽藏太深。顾逸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对哦,你哈佛的仰慕者是你同事……”

    鼻子被梁代文捏住,对面的男人眯着眼睛,情绪对表情的拿捏越发纯熟:“你真的特别能吃醋。我礼貌拒绝人家,现在还是能一起共事的朋友,不要再酸了。”

    面前满盘肉带饭被顾逸吃了个干净,看着远处的蛋糕,顾逸眼泪巴巴:“刚才太激动,我吃不下了。”

    “贪婪。”梁代文噎得毫无感情。

    对梁代文的工位果然不该太有期待。除了电脑,两台屏幕和一盆标配的绿植,梁代文摆上的算作个人特色的东西,无。刚准备离开视线,在腿边抽屉看到个黄色的鸭嘴,顾逸实在是没忍住拉开了抽屉,被梁代文秒速拦住推回去锁上了——“出去等我”。

    是她送的——迪士尼唐老鸭头套。

    幼稚。

    因为是小团队,单独拥有一个八人间的小办公室,门外有半面墙的屏幕,滚动播放无障碍宣传片,是之前梁代文在分享会上讲过的有关脑瘫和原发性震颤的,屏幕滚动过一条字幕:“Don'tbeevil.Webelievestronglythatinthelongtermwewillbebetterservedasshareholdersandinalltheotherwaysbyacompanythatdoesgoodthingsfortheworldevenifweforegosomeshorttermgains.(不要作恶。我们坚信,作为一个为世界做好事的公司,从长远来看,我们会得到更好的回馈——即使我们要放弃一些短期收益。)”

    顾逸站在屏幕前思考了很久。梁代文捏她的脖颈:“下班了。”

    动作自然得像在拎猫。

    在路上顾逸忍不住问,在这么棒的地方上班,是不是觉得特别骄傲。梁代文却很平淡:“有好有坏,最大的好处是这是国内唯一有无障碍设计师职位的,但不好的是太边缘了,不算主营业务部门,就会有很多琐碎无意义的事情。而且会有人不理解,一个CMU的计算机系会做这些,会被背后说是在作秀。”

    “同事不好相处吗?”

    “对你来说肯定是要憋死,大家都是尊重,独立,界限分明,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对我来说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方式了,不需要强行交朋友,什么事情都能绅士克制地解决。”梁代文在夜风中松了松领口:“在路上看不到残疾人,大家就会觉得生活中都是正常人,那么我们这样的工作,就显得很多余。”

    顾逸看着梁代文,此刻的他极其专注,完全不像没有情感的人:“这方圆三公里的办公楼里,算是装着极其精英的一部分人,现代科技产物好像都在为这一波人服务,新,快,追赶潮流。我经常举例子,现在的产品是‘sleekandclean’,但并没有传递真正的帮助。很多人没有读过书,拿到手机看到的就是没有营养的短视频,发泄渠道就是做键盘侠,还有更多的人是没有手机的,直接被社会抛弃了——我们并没有服务于所有人,这是资本塔尖很可怕的地方。”

    “这样的共情有意义吗?”顾逸讲得很委婉:“你对我说,我能听得懂,也觉得这个想法很特别,但没有传播给更多的人,就不会有人知道。之前你办过分享会,现在也不该停止,至少需要一个渠道,让这件事情被更多人知道,接受了再讲述给别人。我记得之前有个师妹读了社工专业,保研的时候学费从7万涨到了10万还不提供宿舍,她最后放弃了改去读金融。你能做这个工作,还是因为经济上没有压力。以及……你也许该关心自己,为了工作通宵那么久,经常为工作难过,这样很容易伤害到自己,你毕竟还没学会怎样不被情绪伤害。”

    梁代文沉默许久,笑了:“你说得对。”

    聊了一路下车,风中头发吹得凌乱,梁代文站在梧桐树下闭着眼睛,他说,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戴墨镜,是受关醒心启发。她说做小盲人的时候,视觉是0,其他的感官都会很敏锐。

    顾逸说:“你呢,感受到什么东西?”

    “对我没有效果,只会听觉丰富,逻辑缜密,和心相关的没有。”

    “现在说不定可以试试。”

    “怎么试。”

    “闭上眼睛。”

    这样的时刻比较适合接吻。顾逸掂起脚在他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撅起嘴试探地碰到他的牙齿,温柔的夏夜,唇齿相依听起来都缠绵了些。在电梯里她还想捉他嘴唇,被梁代文牢牢按住:“安分点,电梯有监控。”

    她才不管,手在身上摸摸索索,比喝多了还大胆,专门往敏感的地方碰,呆头鹅拦她游走的手,再被她抽回来袭击其他的部位,两个人在电梯里打咏春。顾逸心想,馋身子真可怕,尤其是禁欲系的梁代文,发疯期的梁代文虽然迷人,但还是勾引撩拨来的比较……有成就感。

    开了门再关上,梁代文把她往门上一抵:“欺人太甚。”

    虽然隐隐猜到是这样的下场,但顾逸还是觉得……得逞。从她在电梯里种了草莓,梁代文开始赖上她开始,她就知道,这个被动的男人对这种意料之外的撩拨没有抵抗力。一只手隔着连衣裙松搭扣,男人把在电梯里使坏的招数通通还了回来,也不脱她的衣服,只隔着布料摸来摸去,手指走过的都是敏感的位置,胡子扎过脖颈,在锁骨和耳垂啃咬,手到了内裤碰一下就走,更甭提到床上去了。胸口没有了钢托的束缚,被蹭得越发难忍,推也推不开,顾逸连连求饶:“在这儿会被外面听见的,你不能这么报仇。”

    “不是忍不住了吗,为什么非要到床上去。”

    “那你倒是……”

    “我怎么?”

    “……”

    “说。”

    “你进来……”

    男人有点得意,对着她的屁股捏了一把,还是不肯放她离开门边。被推着转过身去,耳边轻轻地说,你对这种事情,总是有点调皮。

    听得她身体里涨潮。甩了高跟鞋衣衫未褪,膝盖上还挂着内裤,她掂着脚,被身后的男人搂紧了亲吻,细细密密的呻吟被咬在齿缝里,不能叫,绝对不能。梁代文故意要戏弄她,按兵不动只咬她的耳朵,撩开头发冲着颈窝亲吻,再趁她不备偷袭,就为了等她惊叫。在门边闹得不尽兴,洗了澡又在床上滚了个来回,她才偃旗息鼓,觉得快感顺着小腹往肋骨流:“喂。”

    “嗯?”

    “你好像每次进来,我都不痛哦。”

    “原因你自己不知道?”

    顾逸红着脸不说话。梁代文笑了笑:“总是要玩成年人游戏,不安了就来找我麻烦。”

    “……”他竟然知道?

    “章清雅是我师姐,结婚很多年了。她是跟我表白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曾经拉着我去画设计图也是看我在计算机院太孤单,不肯伸手跟家里要钱,去打工骨折进了医院。”梁代文指了指肋骨旁的浅浅印记:“摔倒了被啤酒箱砸断肋骨,没想到吧。她就像我姐姐,操心很多,而我不那么领情——她也不接受我和你谈恋爱,算打平。我答应你保持距离,但你也别再提她了。这样的在意……其实让我也不舒服。”

    顾逸看着带着胡茬的梁代文,这些记忆的确难以洗刷——在异乡遇到性格孤僻,家庭破碎,几乎不和外界交流的淡漠男孩,的确会激发一些带着母性的爱意。成年人排解不安的方式的确不多,沟通无效时,多数靠相拥传递体温。但心中漫过的那阵难过和章清雅没什么关系,有些隐隐的难过是在梁代文疯狂追求她时就留下的,令她经常没有安全感,反而是在晾衣绳上飘忽时才会安心。看着梁代文的侧脸,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和坦诚,但咫尺的距离,她伸不出手去抓他,具体是什么,她想不通。

    一切如常。听从了顾逸建议的梁代文,在陆铭的茸毛剧场租借了一下午,认认真真办无障碍分享会,客厅摆满白色折叠椅,梁代文新买了投影仪,主题和老早的那一次不太一样——《越新的手机功能,会让你离这些人越远》,来的多是年轻人,穿着polo衫格子衬衫戴眼镜,还有一些打扮朴素的学生,以及……杰奎琳章清雅和黄闻达。这些人怎么最近总是出现?晦气!

    梁代文也远远地看到了章清雅,打了个招呼认真调投影仪。顾逸忙前忙后,时不时瞟了瞟坐在前排的三个人,判断明白了——章清雅周末拉着杰奎琳来散心,黄闻达倒追的戏码还没演完,没放过这个闺蜜出游的机会,看杰奎琳挪凳子就知道,她巴不得离扫把星远一点。

    分享会准时开始,梁代文从不拖沓。

    “大家好,欢迎来到今天的分享会,我是谷歌的无障碍设计师梁代文。之前举办过两次分享会,最近因为工作上有了一些心得,所以想和大家分享。大家的手机都是什么品牌的?苹果?华为?应该都是比较新的款式,摄像头像素高,系统速度很快。这些年随着手机从键盘时代过渡到全屏幕,界面风格从拟物转变为扁平化,不同app里相似功能的按钮也有了一些约定俗成的表示方法,比如三条横线就是菜单,框里有条横线就是扫一扫。与手机一同“进化”的年轻人可以很快适应这些改变,但是对于老年人和障碍人士恐怕就不那么友好了。我们的科技进步,是不是正在逐渐抛弃这些有障碍的人?其实有些功能我们会忽略,比如手机有放大镜,类似阔视仪的功能,可以把东西微距放大很多倍,白化病和视障的人很需要这个。再比如微信的语音功能,大家都很讨厌,但最早是给不能打字的残疾人设计的……”

    顾逸认真地听着,台上的梁代文闪闪发光,她也有点贪恋这样的时刻,工作中的梁代文,像是翻开了新的一面,睿智,严肃,投入,充满激情。他并不是为了妈妈才做这件事情,探索迷人的无人区域,似乎真的令他停不下脚步。

    “我在入职后因为有了调研的经费和渠道,对残障人士的了解更多了。中国每7个人就有一个残障人士,但我们很少能看到他们,坐轮椅的人要使用手机,高位截瘫的人也是。我们在设计环境中启蒙无障碍意识很重要,一个产品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考虑所有人,会在后续少掉很多麻烦,等上线了再去做无障碍的修改,基本就是全盘重来。我们不能以为所有的用户都是年轻的,强壮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很好的科技理解程度和设备,很多人的手机是不得不使用,刷脸,扫码支付,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和没办法拿手机的人们来说是难上加难……”

    有门响动的声音——关醒心悄悄进来,坐在了黄闻达旁边的空椅子。顾逸觉得奇怪,身后都是满座,黄闻达一开始就占了两个凳子,难道是为关醒心留的?他还在跟关醒心说话:“你参加综艺了没?”

    “嗯……今天去拍了先导片。”

    顾逸有点意外,拍综艺节目的是关醒心?忍着疑惑仔细听梁代文的分享会,总是被身后聊天的声音打断。黄闻达的声音虽然低,但也无比吵人,两公里开外都能听到独特的声线。他的话题还偏偏到了自己身上:“顾逸对吧?挺优秀的,不然我挖到我公司带一带吧,做公关的好苗子。”

    “不要妄想挖走我的人。”杰奎琳冷淡又刻薄:“你可以抢走我身边任何员工,但别想挖走我的心腹。”

    “她已经离职去追求心爱的脱口秀了,你还在这儿自作多情呢。也是,工作狂这么寂寞,要找到一个愿意卖命的下属不容易。”黄闻达插着口袋,中裤赤脚穿皮鞋的样子一副企业家做派:“没舍得加薪吧?你舍得加到两万五,她立刻就留下。”

    “没有这样的规则。《壹周》的seniorcopy薪资最高不超过一万八,她资历不够。”

    “规则是你定的,你是主编。”黄闻达摇了摇头:“都说了让你来我公司做合伙人,随便开工资,何苦留不下人。Roger那种老黄鼠狼压在你头顶,一天到晚给公司里的姘头找机会加薪水,我就不信你没看见。”

    顾逸凑近了点,这八卦还是第一次听。黄闻达没停:“有个叫Pony的,是Roger老相好了,后来结婚Roger就换人了,不过薪水还是很高,和你差不多。”

    “别说了,很吵。”杰奎琳摸了摸口袋,示意章清雅出门抽烟。黄闻达伸出条腿:“坐下,我还没聊够。”

    糟糕——梁代文的脸色很难看。顾逸轻声制止:“麻烦你们安静一点,吵到分享会了。”

    “我们聊天还不是因为你。杰奎琳舍不得你离职,想方设法挽留你呢。不然她来这儿干嘛,早回壹周加班去了。”

    顾逸有点懵。杰奎琳先制止他:“闭嘴。”

    “我就是太了解你了才会替你说。憋着不挽留下属,就跟当年你不和我解释就分手一样,有话要说出来好吧?”

    “不要总是扯到我们俩的事情,很烦。”

    “那你……”

    没等说完,梁代文突然说,不好意思,第一排旁边那几位,请你们离开。

    客厅里一阵安静。观众齐刷刷地看向第一排的角落,顾逸站在墙角,突然被目光审阅,也有点局促,还好不是自己。

    黄闻达觉得好笑:“你说我?”

    “没错,就是你,还有你身边的三位。”

    “抱歉。不聊了不聊了,你继续。”

    “不可以,请你们出去,声音非常影响分享,而且能一直聊天,证明你对我的内容不感兴趣,外面还有站着的观众,请把位置让给有需要的人。无论你是谁,请不要在我的会场吵闹。这里是大家分享无障碍设计的地方,多少人会因为我的分享得到帮助,也会有人拥有灵感去创作改变世界的东西,绝对不是你们的游乐场。”梁代文异常严肃:“请出去。”

    “你以为你是谁。这种无意义的分享做了,会有什么改变?资本只保护金字塔的塔尖……”

    “请出去。”

    态度根本不容人拒绝。黄闻达觉得无聊,转身就走。章清雅勉强地笑了笑,拉着杰奎琳挪着脚步走出去。梁代文瞪着眼睛,目光对准了顾逸:“还有你。”

    这话像把她推到千里之外。她乖乖地退出人群,关上门再看见其他人,仿佛别人也吓了一跳。顾逸很少见到不近人情的梁代文,对工作近乎虔诚,严禁别人破坏他的分享会,像把影响布道的异端清理干净。她也没想到,自己也成为了被驱逐的一个。

    隐隐作痛的隐疾浮出水面了——一个尖角,下面还藏着冰山。她和梁代文都太知道自己想追求什么了,一个述情障碍恢复了一半,人生还磕磕碰碰不太顺滑的人,碰上经常出状况的自己……真的会给对方完整的安全感吗?

    这似乎只是个开始。

    77.无论是在一起还是分开,对于这个人,我都想拥有最深的羁绊

    顾逸被赶出门去,几个人都有些吃惊。只有章清雅露出习以为常的笑容,那个表情令顾逸厌恶。关醒心局促得要命,对着顾逸说,我先走了,明天录第一期节目要去郊外,先走了。

    “不等余都乐过来吗?”

    “他忙着。”她的手在抖:“我现在很明确,出名了就会涨身价,才能遇到更好的男人,别的都不重要。”

    说完这句她有些慌乱,像是说漏了嘴,快步离开。黄闻达眯着眼睛看了看关醒心,过了一会儿挪回杰奎琳身上。杰奎琳招呼了顾逸:“Lindsey,跟我回去加班——最后一次。”

    委屈的顾逸回头看了客厅一眼,梁代文还在认真讲述PPT,完全没有理她。

    回到办公室,顾逸直接被领进阿拉斯加会议室研究公众号的数据和《壹周》的销量表,还翻开了那本黑色皮革手册。在《壹周》的三年,纸质杂志的销量一直下行,17年她入职,跟着杰奎琳扎扎实实做内容,每篇文章从立意到结构都是杰奎琳定的,错别字会被她揪着发进群里;18年偶像元年,杰奎琳大胆地用偶像明星带销量,上架秒空,被粉丝追着骂再紧急加印送赠品,香水小样和1ml的润肤露那会儿摆满了抽屉。同年各家品牌都有了自己的公众号平台,运营也逐渐完善,买数据做得蓬勃;杰奎琳觉得大限将至,开了新媒体线做《壹周》的公众号,顾逸就开始了公号和纸质两边跑的日子,每天风吹日晒还要想选题,排了版还可以自己做图……调取每年数据最高的文章,和热点都没什么关系,杰奎琳虽然找偶像,但坚决不用热点带数据,逼着员工挖深度内容,早年第一次被她逼到想哭,就是那个在文学作品里找美妆产品和服饰穿搭的专题,顾逸白天被骂,晚上回家读张爱玲,还被数落不够仔细,这种性格只能在内容部打杂……

    杰奎琳对顾逸说,壹周到现在,你称不上有多大的功劳,但的确是观点很新颖的员工,尤其Bypass那个长漫画系列,和之前那个宝格丽酒店见闻二三事,的确是你脱口秀的才华,所以,想了一阵,的确该放你去适合的地方。但是去了也要多做主业,别急着讲脱口秀,不赚钱的东西太容易打击自信了,你这种玻璃心不适合。

    本来听着还觉得很温暖,顾逸皱着眉头:“这最后一句怎么回事?”

    “不赚钱你就会乱签约。之前解约闹得请假去仲裁你忘了?”

    “哦……”

    “你不光是讲脱口秀的演员,有些人是会‘演’,你是会做内容。能够做内容的人到哪里都是吃得开的。尤其这种单口喜剧,视频,幕后故事,演员采访,跨界合作,能做的东西不用我教你。”杰奎琳落寞地笑笑:“到了喜欢的地方,你会发现,工作远比男人有趣——这世界上大部分的‘另一半’,都没有探索世界来得丰富。”

    顾逸打量着杰奎琳,深夜的她热情天真,反而没有那么冷漠。她到这儿才真正理解了自己为什么喜欢在深夜和杰奎琳一起加班,杰奎琳这种特质像磁场一样吸引自己,为了内容付出时间和精力,并且不知疲倦。她有点舍不得:“要不,你和我一起跳槽吧?”

    “你比黄闻达还不自量力,他那儿好歹是个舆情公关公司。”

    “……”

    杰奎琳突然笑了。这种笑容和平时工作时淡漠的样子不一样,此刻她就像个温柔的姐姐在分享午夜里灵魂轻微的晃动。顾逸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我也看过你们当时热恋的那个老帖子。你们最后……是因为孩子而分开的吗?”

    会议室安静很久,杰奎琳才说:“不是。是一个达不到对方的期待也不想去做,而另一个因为看不到对方变成自己期待的样子而痛苦,两个人怎么在一起。孩子是我身体不好胎停的,‘引产’是个说辞而已,前者是我作为母亲的无能,后者是作为女性的选择——人就是在这种谎言中变得无懈可击的。”

    顾逸看着杰奎琳,她和冷冰冰的阿拉斯加越发相配。深夜无人,她抽了支烟:“我永远不会给你建议,让你为了男人去放弃事业,因为能有旗鼓相当的恋人是种运气。黄闻达和许冠睿都很好,只是我容不下他们,你和我不一样。梁代文我听章清雅提过太多次了,偏执,内敛,不近人情,但的确这样的人才能做少数派。刚才他的冷漠也许以后还会出现,长时间做情侣不可能不在意,你能做些什么,自己想想吧。”

    顾逸背着包下楼,突然收到了杰奎琳15000的转账:“之前聊过的绩效,《壹周》年中和年终封顶都是20000,另外的15000我单独付给你。但你的确没做到50万粉丝,还连讨价还价都不会,能力真差。”

    叹了口气,顾逸收了钱回了一句:“心里都没黄闻达了,毒舌也改改吧,这么多年过去语气还都一样欠。以后……喝酒可以找我。”

    在楼下临近打烊的蛋糕店买了蛋糕,学梁代文的方式道歉,毕竟是她吵到了分享会;打了车回梵高馆,敲开门空无一人。她有点慌,分享会应该早就结束了,这会儿他会去哪里?

    连个电话也没有……本来想当面讲清楚特意没有打电话,脱了的鞋子又穿回去,拨通电话:"你在哪里?"

    “你家楼下……”

    急三火四地关门,梁代文说,你在哪儿?

    “梵高馆……”梁代文长出了口气:“你别动了,我这就回去。”

    提着蛋糕的梁代文进门,看到坐在餐桌旁边摊开盒子的顾逸,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顾逸这才明白,都知道对方做的不对,争着想要道歉。心里有点难过,梁代文也不是想让误会过夜的人。

    “买蛋糕干嘛。”开口的是梁代文。害羞习惯地袭来,他又想逃避温情时刻。

    “吵到你做分享会,我有错。”

    “哦,我这个是分享会的粉丝送的。”

    “你竟然有粉丝?”

    “你不能让我说一次谎?”

    “不是,梁代文,主要是,你这人有点太善良,做好男人是没有市场的……”

    话还没说完,后脑勺被猛地一按,顾逸对着桌子来了个夫妻对拜,重重地砸在了自己买的蛋糕里。芒果慕斯挂在嘴边又进了鼻子,梁代文说,哦,原来捉弄别人是这个感觉。

    糊得眼睛睁不开,虽然心里还有些不安,此刻却依旧有些快乐,这是梁代文第一次带着情绪这么对她。对这种变化的欣喜在他人看来也许有些变态,但这是她教会他的,略显夸张的爱情互动。她追在梁代文身后,抹掉脸上的奶油想要报复,追着他在客厅绕了几圈,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念头,无论是在一起还是分开,对于梁代文这个人,她都想拥有最深的羁绊。

    钻进浴室洗澡,梁代文替她冲头发:“今天的提问环节有人说,我做的事情不切实际。”

    “哪有。”

    “他说无障碍产品被这样宣传是种夸张,归根结底是残疾人身上没有商机,有的话,资本早就瞄准这块市场了,医疗都是块蛋糕而无障碍不是,就证明它不被需要。”

    “荒谬。”

    “谁知道呢。今天令人生气的事情太多了——”梁代文关了花洒:“看到你我才安心。”

    梁代文不会做梦,万幸。顾逸悄悄地看了云盘,梁代文这次的分享会录像果然已经上传了。下载了跑去书房,顾逸开电脑剪视频——这是她在实习期学会的第一项手艺。仔细审片之后分成十分钟左右的视频配字幕,一个字一个字听了打上去——特意没有用自动识别,她想仔细听听男朋友究竟在做什么。

    能做成段子的话,去羚羊讲一次也不错。这是她自己的魅力,与其在女人堆里争风吃醋,不如大大方方地用喜剧让梁代文折服。从前不会笑的人在ounce冷若冰霜,现在她要彻底逗笑他一次,这个本事都没有,她白做这么多年艺术的奴隶了!

    关醒心的恋爱综艺,拍摄地点在浦江的别墅区。拍摄真的没有想象中简单。虽然是素人综艺,关醒心拖着行李箱进来就感受到,在场的素人都不太"素"。四位男嘉宾四位女嘉宾,男嘉宾分别是潮牌创业老板,海归VC,抖音网红,还有个帅气逼人的在读学生;女生是经常健身的欧美系海归,台湾偶像剧里会出现的甜点师,证券公司的金融女,还有瘦弱的做过中之人的自己。

    无论男女都气势逼人。她有些怯懦地接受前采,工作人员帮她戴话筒,平和地介绍自己,她不敢露出太多过去;而八个人一个个入场时,她第一个走进来,就被每个人夸漂亮,但目光交织,她并不是最被青睐的人。

    她归心似箭,这个地方的确不太适合自己。每个人都话里有话,她都听得懂,却完全不适应,气势太强了。剧本里要求她在第一期就和海归VC暧昧,三天三夜的拍摄她和甜点师上下铺,摄像头拍男女嘉宾夜话,关醒心对VC一见钟情——情节设置的第一个冲突。按照剧本,她当然不能让,但摄像机里她意兴阑珊,VC的性格太油腻,看久了黄闻达都比他清爽得多。她演不太像,采访时说不会抢身边女孩喜欢的男人,毕竟没有什么比女性朋友重要。

    第一次拍摄完毕,关醒心走出别墅,去地铁站要走路三公里,周围叫车很难。抬头看到的最近的公交车站要走过一个高架桥底,视野里黑黢黢,周围还有骑电瓶车上下班的工人。身边开过几辆车,都是刚才在同一屋檐下拍摄的素人演员,关醒心读得懂,叫司机守时接送,早早约了专车服务,或者本来戏外就是一对再开车回去,只有她老老实实来参加节目,结束了完全没想好怎么回家。不过这又怎么样,谁不会在城市里吃苦,晚上没什么人会看见她,快点去公交站就是了。

    手机快没电了。跑着过了第一个路口,头顶高架轰隆,有电瓶车和摩托车开过,都回过头看她,还有人放慢了车速。她不敢看,高架下两段信号灯,站在岛里心惊胆战,过了这个路口再走三百米就是公交站,身后有人在吹口哨。也是,为什么要在笔直的全都是货车和私家车的路上形单影只地走,并不是非要自诩绝代美人,在光秃秃的连车站都没几个的路上,门牌号5000多号,穿着连衣裙皮肤白皙头发黑亮,入夜太惹眼了。身后似乎有电瓶车跟着她。鞋子是真的磨脚,但她不能回头,快点走,装得硬气一点,打车软件不停地转,手机只剩下3%的电了。她甚至有点气馁,为什么要参加综艺,跑到郊区住三天三夜,和不相干的人挤在一起耍弄心机之后又没想到晚上打不到车,脑子差劲得要命。有口哨声,不是吹自己,绝对不是吹自己。她没走人行道,在非机动车道贴着绿化带跑,从被踩出痕迹的绿化带跑出去,拦也要拦一辆出租车。

    害怕是本能。身后的电瓶车越跟越紧,有人在喊:“唉,美女!别跑!美女!”

    心跳攫住身体转过去,电瓶车脏兮兮的,的确是冲着她喊,表情看不清楚,电瓶车不大,车灯闪得她眼睛疼。裙子挂在树枝上,紧急想拨110,手机刚解锁就黑了屏。

    脑子里虽然恐惧,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不再是“也好”,而是“不可以,这么点小事,余都乐还在等我回家。”

    电瓶车在她身后停下,没等伸手抓她,她扯破了裙子往车行道上跑。有车子停下来,司机位置跑下个熟悉的人影,是黄闻达。他拦在她面前,一脚踹翻了电瓶车的车头:“疯了吧你?”护着她打开副驾门:“走了,我们回家。”

    一连串的动作她都没看清,回过神来已经在车里。车子平稳上了高架,黄闻达没说话,只脚踩油门疯狂加速,情绪比她还激动。进了市区等信号灯,他看到扯坏的裙摆,怒不可遏:“他碰你了?”

    “没有,我自己刮的。”关醒心没哭也没动,僵在副驾驶浑身冰冷。

    “我特意过来找你,到了看到他们在收摊,追出来就看到这一幕,操他妈的。”

    “为什么过来找我?”

    “担心你会被节目吃掉。”黄闻达目不斜视,但语气焦躁:“我跟他们推荐了你,还……总之,我很担心。”

    “没什么,我能拍。下次我提前约好车过来。”关醒心攥紧拳头:“我不会再躲着人了,被人骂被人瞧不起都无所谓。”

    黄闻达看了看副驾驶:“谁看不起你。”

    “我烧炭自杀过,在那个开房视频之前。可能软弱地躲着藏着根本没有意义,对不对?”

    再回到拍摄地做第二次拍摄,关醒心像换了个人,之前说好的会让给别人的VC男,她突然不让了。一起烤肉的party,她主动揽下去烤肉的任务,戴着手套披散着头发,麻烦他帮忙撩头发,男人伸手后立刻喂给他一块五花肉,悄悄地说:“不要给他们知道,我先给你开小灶。”

    她很受直男喜欢,这是她原本就知道的事情。综艺节目,说白了剧本也不会有多好看,无非设置的都是修罗场,让人陷入多角关系吸引人注意,她完全没有必要按照剧本演,也不需要故意在拍摄时惹眼,剪辑组最喜欢的,无非是那些意外——她就要做意外。先礼后兵的女人,在男人面前做楚楚可怜的白莲花,不就是她的本色出演吗?

    78.对不起,机器人暂时失灵

    镜头前,大家围着篝火相互安慰其乐融融,关醒心第一次主动提起和音乐博主的那段往事,扑闪的火光似乎令她动情:“被当成第三者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当时我其实烧炭自杀过,是朋友救了我,我一直没有说出来。在那之后我就很在乎朋友,就像我现在很感恩能遇到你们。”

    导演喊cut,八个人都换了副面孔,谁都没有很熟,各有各的矫揉,男人喜欢的关醒心,是女人厌恶的典型。

    但她已经无所谓了,无论会被人唾弃还是嘲讽,她只想要关注。在父母的眼中这是“上电视”,在朋友的眼中这是“出名”,是节目组的“争议”,也是平台的“热度”。除了她,谁都看不到真相。大众的窥伺到头来都会变成她个人的价值,能换来的东西,很多。

    第二次录制结束,她提前叫了车,走出门寻找车的时候,那辆熟悉的玛莎拉蒂对着她鸣笛。黄闻达开着窗抽烟,掸着烟灰和她打了招呼。

    这个男人自从被她看到在浴缸里的囧境后,像把她当成了朋友。身上这股霸道在她看来就是泄气皮球,用力营造的骄傲和毒舌都经不起推敲。他在路上还会抱怨和资方开会的烦躁,说当初不该找这么多股东参投,池子里养这么多大爷,一天到晚想让他们“干票大的”;还提起最近有很多偶像男团的塌房热搜,大小偶像都有。拐个弯的功夫,黄闻达忍不住揶揄,这就像市场争相做低度酒,也不管食品安全,微醺的女生都不够用了。

    眼界很高的人也会有普通人想要抱怨的欲望。而关醒心问了一句:“你这句话,好像没你表现得那么打压女性?”

    “我有什么资格打压。女人比想象的厉害得多。危险和机遇面前,女人更豁得出去,男人更像是‘赶尽杀绝’,这里面是有高下的,女人总有些‘慈悲’在里面。前一段时间我和合伙人招人时遇到个女员工,三十一岁,看样子是怀孕了,在隐瞒。他立刻跟HR在入职体检里加了一条X光胸片,你们都懂,孕妇不可以做这个,那个女员工真的没入职。杰奎琳虽然工作狂,但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她只看能力。”

    毫不掩饰对前任的欣赏。关醒心靠在副驾驶:“你在别人面前如果也能像和我聊天一样率真,我感觉,大家并不会都讨厌你的。”

    “你也是。如果早点把你这些造作的伪装卸掉,说不定就没这么像花瓶了。听导演说,视频剪辑外包给了一个接私活的团队,水平特别高。我是不是得打听一下是谁,走走后门给你加戏。”

    “节目火不火还不一定呢。”关醒心盘算着,节目当然得火,有钱了才能从杰奎琳家搬出来,和余都乐一起租个大点的房子。

    “别小看这个节目组,导演之前是做剧本杀综艺,在湖南那边很有名的,点击率长虹,她好像包给前男友了,叫什么,姓余。”

    顾逸带着剪完的片子去找余都乐帮忙检查,虽然暑气快把她的骨头融化了,想到梁代文会感动得说不出话,跑一趟也值得。远远看到余都乐愤怒得有些扭曲的脸,冲撞着从机房走出来,燃烧弹一般劈开了夜色。顾逸想到在茸毛门口关醒心那段话,秒速猜到他愤怒的理由,赶紧跟了上去。

    “她住的地方在哪?”

    噤声打车的顾逸不敢多说话,她从来没见过余都乐这样。在车里余都乐给关醒心打电话:“我在去你住处的路上,你下楼来,我有话问你。”

    “我知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你他妈知道还能不告诉我,想最后一个让我知道是吗?我是你男朋友,你怎么能……“余都乐说不出话:“我他妈服气,心服口服。”

    “我下来。“关醒心在电话里很镇定:“我下来给你骂个够。”

    余都乐关车门时,关醒心还没卸妆,脸上有种破碎的潋滟。顾逸躲得很远,余都乐几乎是颤抖的:“你没有告诉我这是个恋爱综艺,审素材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在上单身恋爱综艺,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

    “对不起。”

    “别和我说对不起,我不接受。人都有底线,我就算接私活赚辛苦钱,都不会想着去做这样的综艺去骗人。你和我的区别在哪你知道吗?我在工作,我在用能力换一份爱情的尊严。而你换取尊严的方式是背叛爱情。”

    关醒心也被激怒了:“现在用人设赚钱的夫妻不是很多吗?我只要赚到钱,什么工作不行,大家都在骗,假数据,假形象,逢场作戏,只要我们还相爱就可以,而且剧本里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余都乐一拳捶碎了旁边的车玻璃,关醒心和顾逸都吓得一抖。关醒心先哭了:“都乐,你先推开我,你说我是自由的。”

    “对,所以我彻底看清了。“余都乐红了眼眶:“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在我和陆铭之间摇摆那么久,选择我只是因为我更爱你,有更值得依靠的人你就会离开的,对不对?有一种心动是和瞧不起同时袭来的,你敢不敢承认。”

    “我没有。”关醒心噙着眼泪:“我只是想得到一点关注,有钱了我就能立足,甩开父母的管束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你不爱我,谁都不爱,关醒心,你自己从来都没意识到。”

    “……”

    “分手吧。”

    余都乐转身就走。关醒心眨一下就会变化的眼睛,时而湿润时而冷却,顾逸似乎也明白了。关醒心对顾逸喊,小兔子,不是你想的那样,绝对不是。

    对不起,你们两个人的话,立场我没有偏倚。但如果现在真的要选择一方,我选择痛彻心扉的老朋友。

    她跟在余都乐身后:“要喝酒吗?我们去羚羊?或者陪你走走?”

    “不用了,兔子。视频我过几天帮你审好不好?我现在……要回去剪视频。”

    转过身的余都乐把她吓了一跳,这是顾逸第一次看到男人泪流满面。

    顾逸回到梵高馆,梁代文难得地在运动,T恤前襟湿透,喘着粗气和她打了招呼。她没提起余都乐和关醒心那场争吵,只奔过去拥抱他。梁代文退后一步:“我先去洗个澡。”

    虽然没有被余都乐审核过,但她做得还不错,十二个小视频都配了字幕,也都按照内容排序。移动硬盘接了电脑,顾逸等着给梁代文一个惊喜。洗澡洗了很久,顾逸觉得奇怪,梁代文站在花洒下,像睡着了。顾逸拉开浴室门:“梁代文,你没事吧?”

    他睁开眼睛,两眼通红:“没什么,最近连着熬夜,太辛苦了。”

    “我有惊喜给你。“顾逸伸手拍了拍梁代文的胸口,想逗他开心:“出来,再不出来我没办法做正事了。”

    来书房的梁代文头顶蒙着毛巾,影子里鼻子笔直,棱角分明又干净,睫毛湿着一小撮一小撮,冷峻得让人挪不开眼睛。顾逸点开视频,是梁代文在茸毛剧场做的自我介绍。“你的无障碍的演讲视频我帮你剪辑好了,除去你把我们赶出去的片段……之前做的那两次分享会你录了吗?我都可以帮你剪,虽然没有余都乐做综艺效果那么厉害,但我剪辑加字幕还是可以的。这些放在网上分享,有人搜索字段的时候就会看到你的宣传了,也是个不错的方式?”

    梁代文沉默地看着屏幕,往常的他会有表情,会感动得伸手捏她鼻子,偶尔自恋地说自己好像很英俊,再噎她水平不太行……今天——什么都没有。

    “梁代文?”

    “嗯。”

    “这个视频你允许的话,我挂在网上?”

    “可以,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

    “对不起,我不是说这个不好,我只是暂时不想看到这个。”

    “因为我打断了你演讲吗?我剪掉了,我道歉……”

    “不是的,和你没关系。“梁代文长出了口气:“我……我感受不到这些的意义。”

    顾逸紧张地看着梁代文,对方缄默地坐在原地,水珠从刘海滴下来,落在脸上却不像眼泪,他那些动情的温柔消失了。

    “我之前打飞的去过一次北京,你还记得吗。那次和我一起做无障碍酒店设施的老师,在大理考察无障碍路线的时候去世了。回酒店的路上无障碍路口被私家车占用,夜里太黑了,路上没有警戒标识,他就掉进了停车场的坑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去世了。他曾经告诉我,上帝虽然剥夺了他行走的权利,但他依旧想努力生活,为更多的残疾人寻求保障,但……我知道自己太理想化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给弱者机会。盲道穿过花坛报刊亭,无障碍洗手间堆放杂物,设计图审都是责任制,监理师背后有巨大的利润。”

    “别这么想。”

    “关醒心的陈爸陈妈就是监理师,你以为她那对父母为什么这么有钱,女儿又为什么被撞死?”梁代文在一瞬间冷酷无情:“沈知珉的诊疗记录里都有,我本来对这些没兴趣,但他喝多了拉着我喝酒,说过喜欢她,但绝对不会和她在一起,因为嫌她麻烦……”

    顾逸怔住了。事情总会在细枝末节处悄悄串联,人生长到现在的所有纠缠,都有属于自己的原生脉络。

    “对不起,和你说这些。谢谢你做的视频,但我现在……也有些怀疑自己做这些事情有没有意义。”他一整晚都没有笑,哪怕聊起愤怒的事情都是平静的。人依然有恋爱的动作,依然渴望在顾逸身边,但他的感受力的确渐渐弱了下去。顾逸心里有点慌:“梁代文,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正常上班。”梁代文淡漠地说:“睡觉吧,太累了。”

    她悄悄去洗手间给沈医生打电话,另一边秒速接听:“顾逸吗。”

    “嗯。”

    “梁代文出问题了对不对。”

    “对……”

    对面沉默了片刻,顾逸心慌地捏着手机,像是等另一只靴子掉下来——对,自己的直觉没错,梁代文的确有什么变了。

    “述情障碍的人自我保护机制都比其他人重。还没习惯情感起伏,对人性的理解都是直线,所以遇到残酷的事情,受到重大的伤害和打击的时候,都倾向于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普通人会选择各种方式去发泄,责任推诿在别人身上,或者怪罪于命运,他们不会,他们多半都会诉诸自己,选择关闭心门。”

    “你的意思是?”

    “他本来也只恢复了50%,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世界的运转是怎么回事。以前不做这个的时候没那么多阴暗面给他去看,有钱人的烦躁都是小病痛,没什么,但现在他有了感情,看到的都是社会的另一面……”听筒里是烦躁的声音:“他是我最棘手的病人,不是说他难治,而是他太善良了。”

    心跳像在耳边放慢,顾逸心想,深呼吸,别急。她问:“做心理疏导有用吗?”

    “前面一个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太累了,觉得他是机器人,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但其实梁代文从来没想过自己,这才是他最大的问题。我猜他现在很痛苦吧,担心你觉得他是怪人,也担心自己工作做不好。他治疗时曾经说过,他想不到这个之外还能做什么,这仿佛是他能学会爱进而成为人的意义。”

    “太崇高了。”顾逸咬着嘴唇:“人哪有这么高尚。”

    “顾逸,我和你打个赌好不好?”沈医生半戏谑半认真:“能坚持住不和梁代文分手,我就回国去做精神解困,我们这次不赌钱,赌前途。”

    人真的很有意思,在没有前途和目标时,习惯用赌注推自己一把。顾逸认真地回答:“无论你做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但梁代文不是筹码,他是我重要的人,因为述情障碍放弃他,我完全没有理由。梁代文无障碍设计做得那么辛苦,拉你下水太值了。你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在乎病人,谢谢你。”

    挂了电话回到卧室,床上并没有梁代文的身影。客厅,阳台,书房,衣帽间……哪里都没有。差点穿鞋出门去找,卧室里轻轻地传出个声音:“我在这里。”

    弯下腰爬到床下,床板上没有贴星星,秃秃地没有光源,什么都没有。她拉着梁代文的手,对方手指冰冷,梁代文说:“对不起,机器人暂时失灵了。”

    “哪有。”忍着不让声音颤抖:“这不算什么。”

    顾逸想起那么多文学作品和经典的爱情故事,生死契阔,悲欢离合,为了得到爱去纠缠和伤害对方,最后归结为一句“我爱你”。健康人的爱情多么肤浅,仿佛轻松到状态不错就可以脱口而出,让“我爱你”变得廉价。还有一种真相该告诉世人,有一种人想要感受爱,想要感受这个世界,却总是用最单纯的方式去表达善意,而其实对这个世界过敏。她没什么能做的,机器人是她的,她负责到底。

    赌就赌,我一定会赢。

  • 《失笑》脱口秀女王的挫败与重生,述情障碍男的“冷漠”与光明3

    31.Mr.“文件传输助手”

    最过分的是,梁代文撂下这句印草莓直接就走了。顾逸回到家琢磨了半天,这个人碰巧路过看到许冠睿,留下这么一句话,也足够让人犯寻思,他是卡着时间守株待兔给她杀回马枪吗?

    的确是梁代文能做出的事情,一天能把时间安排得一分钟都不浪费的管理大师,下班时间和她偶遇一下扔下句让人想入非非的话,不多花费什么精力。

    许冠睿搭着顾逸的肩膀,如果这会儿梁代文回头,正好会看见自己在意的女人被情敌搂在怀里。许冠睿只说:“嘘。拿我当朋友的话就别挣脱,我替你气气他。”

    “可是……”

    “之前都因为他那么委屈了,还舍不得他伤心吗。出于朋友的帮助,告诉你一个道理,情侣之间的道歉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解决的——他得和你一样难受,才算道歉。”

    许冠睿喜欢恶作剧,脑子极其聪明,套近乎的道歉方式也让顾逸觉得,这个人柔和的待人处事就像呼吸一样自然。靠许冠睿在梁代文面前扳回一局,顾逸却焦虑得睡不着,隔壁邻居似乎在家里……通宵唱K。扰得满眼红血丝,她给文件传输助手发了几个段子,又找到许冠睿当年的专栏,电影乐评和日记都看了个遍,天都亮了。他的才情是听了几千张专辑和给音乐杂志写评论淬炼出来的。她一直觉得看电影读书听音乐揉出的浪漫是架空的,可以毫不犹豫地丢盔弃甲的那种;而经历了残酷的生活再拥有浪漫,就像是戴着镣铐还执意要奔跑。想到这儿她突然困了,半梦半醒地回想起沈医生那句:述情障碍的病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有一部分被毁灭了,威胁到了他们的完整感和身份感,人类就会自己关闭心门……

    她梦到了戴着镣铐的梁代文。因为她剃丢了一块头发又划伤手臂的男人正在往黑暗的远处走,她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喊了很久他才迟疑地回过头,看不到人就掉头离开。两个人的距离太远,接收声音太难,如果不追上去,他很快就要回到黑暗里了……

    醒来的时候正对着窗帘,阳光透进来,浮尘在脸颊边慢慢飞舞,像碳酸气泡的声音。通感的比喻一闪而过,她主动打开了梁代文的对话框,想了个新方法教他感受情绪。但打开梁代文的微信,她整个人都傻了——昨晚的段子都发去了梁代文的对话框,其中一句还是“体会不到感情就是一种伤害,你得和我一样难受才算道歉。”

    不对,自己明明是对着一个绿色的带着向右箭头的头像发的,虽然是晚上也没困到会弄错的程度。再说梁代文的头像虽然是绿色的,但绿色也分好多种,怎么就都发给他了?

    实在想不通,她满身的力气无处施展,在家里布置新格局。从前贴着边的床被拖到房间正中,和沙发背靠背,隔成两份空间。床的左边是衣柜,右边是鞋架,拆了一块全新的地毯;沙发对面是书架和桌子,算是小小的娱乐和办公空间。满身大汗地站在门口,这下梁代文没有办法说她收纳不行了,三十几平方的小房子被她分成两块,起居和工作分开,是很少人能想到的布局方法。

    刚摆完她就反应过来,梁代文的客厅是以沙发为分界,一半用来放书和唱片,另一半用来放干花和过期狗粮,帘子隔起来,仿佛阴阳两界。

    脑子里都是梁代文的影子……

    怔在原地的功夫,梁代文在群里发了个邀请函,无障碍设计的小型分享会,地点梁代文的工作室。关醒心先回复:“是让大家去捧场吗?”

    梁代文回了个“嗯”,完全没有热情。顾逸都能想象到他对着手机屏幕的样子,脸像熨斗熨过,仿佛在聊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她在群里回复:“什么嘛,这么冷漠,完全没有要邀请的感觉。”

    碰头的对话来来回回,梁代文才回复了一句:“空余位置很少,早点过来。”

    顾逸是忙完了稿子发给杰奎琳才出门的,到了工作室吓了她一跳——门外至少站了二十个人,把小小的走廊堵得水泄不通。除去普通听众,上次被保时捷接走的女人也在,还带了几个穿着不菲的人,细高跟和裹身裙,层次参差的黑色蕾丝,蛇皮纹帽子和暗绿长裤黑风衣,每个都没在乎温度,不知是慕名而来,还是只想看看主讲人。

    顾逸穿着一身黑,想了想还是在包里掏出了暗红色口红,背过身去轻轻涂了涂嘴唇。再抬起头,梁代文的目光正在她身上,停留得有点久。

    关醒心挤到顾逸身边:“你怎么来这么晚,都叫你早点来了。”

    “我以为只是叫我们来玩。没想到是个真活动。”顾逸防备地问关醒心:你知不知道那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人?之前我也在这儿见过她。”

    “啊,章清雅,梁代文的伯乐呀。梁代文读大学的时候业余参加过设计展,图纸用了中国的元素,但又非常符合高定市场的审美,被她挖掘了给奢侈品家具的设计。现在梁代文的设计稿还被她买走,算是——金主?我开玩笑啦,她一直很欣赏梁代文的,但觉得他太任性,总想让他回归正途。她不知道梁代文有述情障碍。”

    顾逸想起梁代文说的,画画没有灵感但作为基本功留下来,看来是他谦虚了。跟着关醒心和陆铭坐在前排边角的位置,余都乐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关醒心腿上,自己坐在了旁边的地上。顾逸都看在眼里,这三角恋越发扑朔迷离。有个穿着CDG的调皮女孩在梁代文办公桌边喊:“啊,这是什么,梁代文,你还有这么可爱的癖好哦?”

    是顾逸在迪士尼送给梁呆的唐老鸭。女孩戴在头上:“哎,好不适合你,送给我怎么样。”

    “放下。”梁代文异常严肃。

    对方还没意识到严重,撒娇道,干嘛这么凶。

    “我叫你别动。”

    完全不容反抗。CDG女孩吐了吐舌头,乖巧地把头饰放在桌上,梁代文拿起来郑重摆进抽屉上了锁,脸阴沉得要命,简直恐怖。

    关醒心陆铭连同余都乐都看见了。亲自看见过梁代文戴唐老鸭头套的三个人连连摇头:“不得了不得了,顾逸,你这是把他套牢了。”

    心里都乐开花的顾逸表面上强装镇定,什么套牢,不就是个头套吗,也许只是怕弄脏。电量低的提醒传来,顾逸喃喃地抱怨,这下糟了,自动关机了,杰奎琳的反馈收不到又要被骂。

    一根数据线递过来,是梁代文。顾逸脑子像是短路了,把手机递了过去。一个人拿着数据线一个人拿着手机,上下左右对了半天都插不进,关醒心和陆铭以及坐在地上的余都乐都看呆了,这两个人在干嘛?

    顾逸也被这尴尬的动作弄得想笑,自己为什么不接过数据线而是把手机递过去。她笑着说,梁代文,你手抖了吗。

    梁代文把长长的数据线扔在地上就走。走上台的背影,耳朵还是红的。

    讲座开始。投影上的PPT非常简洁,梁代文的开头仿佛脱口秀,至少冒犯了台下一半的人:“现在精致花哨没有营养的PPT太多了,人们都过于关注设计感而忘记了传达信息的功能。今天讲的是设计,我只用白底黑字的PPT来做,你们可以说,是我没时间准备。”

    满脸严肃地讲这些,比顾逸绘声绘色地讲还要好笑。梁代文PPT的第二页就是自己开车时的照片,手机摆在副驾驶,“首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大家觉得平时生活不便的场景多吗。比如开车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个健全的人吗?因为集中开车,我们对其他事情的判断力是下降的,目视前方,视觉以外的能力也会减弱,算是半个残疾人。任何人都会在特殊情况下变成具有障碍的人,‘无障碍设计’适用于所有人……这就是我现在做的工作,设计智能系统界面,比如听障软件,视障人士使用的输入法;另一半就在做实物,打个比方,卫生间里供行走不便的人借力的把手——都听起来很厉害是吧?但都是很初级的工作,新的行业我自己也在摸索……”

    在演讲场景下的梁代文,正尽可能地让自己平易近人。顾逸回想起第一次见他,面无表情地拒人千里之外,现在看似没有好转,但语气在尽可能地轻松。她看得出,梁代文内容思辨,逻辑清晰的样子泛着自信的光。脖子上已经没了痕迹,手上的疤也只在一些角度上看得清。因为头发剪短,整个人利落了不少,全程都没有看她。

    “接触了这部分人我才知道,残障人士在很多活动中是没有参与感的。能和他们分享的只有家庭成员,但他们不是‘活下去’就够了的,他们也有爱好。如果在社交活动中让他们更有参与感,会提高他们的自信。比如游戏,具有强的社交属性,但随着升级迭代,手柄越来越复杂,这对于开关门都很难的人,几乎已经是被排斥在游戏之外了。x-box的适应式摇杆,可以利用一只手,一边肩膀,一只脚,或者下巴来进行游戏。更大的摇杆和更大的按钮让有肢体障碍的人可以利用健康的身体部分进行操控,上手之后,他们甚至比我们都更擅长……”

    精心准备的演讲结束之后,只有稀稀落落的掌声。提问环节刚刚开始,几个穿着贵气的人像拍卖会举牌一样举起手,在第一排异常突出:

    “Devin,你曾经为夏馥丽和芬奇做设计,还收到过国外那么多奢侈品品牌的邀请,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在你的年龄明明可以在名利双收的行业发展……”

    “你如果自己做无障碍设计,能不能创业接受投资……”

    顾逸听着台下无关无障碍设计的问题,感觉到了观众的心态,多数对边缘人群没有兴趣,蜂拥来的相对上流的人,并不关注无障碍设计,也不关心梁代文想要宣传的理念,更没人在乎这个群体被智能科技忽略……他们更在乎的是,DevinLiang能不能再设计更叫座的奢侈品,愿不愿意被投资,并且能不能脑子恢复正常,赶紧回到需要他的行业去。

    梁代文冷脸保持基本的礼貌。就算是不轻易生气的男人,也不再使用礼节性的假笑,一个个耐心地回答过去:“会,有投资当然好,对我的欣赏能转换成金钱,一定会笑脸相迎,毕竟这是资本一定会绕过的角落,开发久投入多,用户还都是社会边缘人……”听得在座的资本满脸哂笑——初出茅庐的设计师,仗着才华不识抬举,难道不怕被抛弃。

    几个人笑着先行离了场。章清雅微笑一下,只对梁代文做了个电话的手势,走出去关上了门。工作室里的问题反倒多了起来,有来自复旦社工专业的研究生,也有设计专业迷茫的后辈,还有家中有家属患有障碍的上班族。梁代文聊得认真,似乎忘了自己没表情,说得大家都有些退缩,后来他愣了两秒,拿出了标准的丁海寅假笑,身后终于有女生发出感叹,好帅啊……

    顾逸把数据线拔了扔在一边,帅什么,都是面具。

    分享会做得比想象得久,梁代文愿意把PPT分享给观众,一群人等着面对面建群。有人问到,换到一个新行业到底难不难。梁代文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说,其他的行业也许需要过硬的专业能力,娱乐和服务行业的门槛,都是寂寞。我前一阵在听脱口秀,觉得这些人就是把不寂寞的愿望分享给了台下的人而已,其他的理由,表达欲,分享欲……对表演者和观众来说,都很牵强,毕竟是拿出一部分隐私给别人看。

    “那,能分享一些隐私吗?比如,你为什么会想要做这么冷门的工作……”

    顾逸脱口而出,问得在场一片安静。工作室外天色阴沉,梁代文沉默几秒,拿起话筒:“亲眼看到自己妈妈去世却什么都不能做,太摧毁人的热情了。”

    分享会结束,场地里只剩下助理和群里的五个人,顾逸绕在梁代文的抽屉边,有点好奇如果自己碰了梁代文的东西,对方会不会发火。工作台上摆得太过整齐,她只能用纸巾擦擦台上的灰,拿起尺子丈量一下椅背,碰碰旁边的人体模特……梁代文像是没看见,只和余都乐在问,为什么最近ounce的抽选完全抽不到。三个人先行离开,关醒心临走前指了指梁代文扣得过于紧绷的衣领和领带,像在挖苦;梁代文只转过身朝顾逸看过来,视线交缠在一起,她没躲;梁代文也没藏,喉结似乎在微微翕动,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电话响了。是许冠睿,顾逸不小心开了公放,迷迷糊糊的咕哝声像撒娇:“我刚醒,赶稿子来着。下周我要去日本,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音响的啸叫声传来,梁代文对着音响一顿操作,整个空间里充斥着尖锐刺耳的声音。顾逸只能挂了电话,梁代文关了音响走过来,怎么着,这是要来教育自己别在工作室乱碰乱打电话了吗?

    而他只说,我订了餐厅吃饭,一会儿一起走。

    “你我两个人吗?约会吗?”

    梁代文回过头:“你想什么呢,五个人来捧场,我干嘛要和你单独吃饭。”

    不噎我会死吗......顾逸心里嘀咕着弯腰拿桌边的伞,梁代文淡淡地说,那是助理的伞,留给她吧。

    说完他脱下外套罩在两个人的头顶,男人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沐浴露的香气,她身上也曾经有过,现在不再住同一个屋檐下,已经连味道都快忘了。心咚咚地跳,体温传来,路灯的光亮在他抬起手臂寻找出租车时映在了他们两人的脸上。本在影视剧中味同嚼蜡的剧本和浮夸做作的场景,真实地发生在她身边时却让她想哭。想起《安堂机器人》里本无感情的机器人被女主角赋予了新的名字后,开始有了新的感情,守护之外,还萌生想要喜欢女主角的欲望。

    她并不是想把梁代文物化成机器人,只是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爱能融化冰冷的一切,机器,冰层,雪原……爱真的是光一般的存在。

    回过头的功夫,助理锁完门,从包里掏出一把——自己的伞。

    这反转来得也太快了?

    衣服遮住了她的视线,顾逸被裹在外套里上了车,梁代文淡淡地说,你怎么体温这么低,冷血动物吗。

    这个人不肯坐在自己身边,什么意思,轮到他心跳加速要裂开了吗?

    一路无话。车子驶向外滩,走进半岛酒店就听到一楼的钢琴声,她曾经因为一个腕表品牌来过这里,来这儿吃饭时她又想起许冠睿那个笑话,恶毒的灰姑娘姐姐变成了故事女主角,故事即将重新改写,灰姑娘就完全善良吗?明明南瓜车和水晶鞋,倒计时十二点的限时光环,都是心机。

    被设计的才迷人。

    梁代文回过头:“想什么呢。”

    “怕我和别人约会,特意跟关醒心请教了,来给我留下回忆是不是?”

    “想得美。”

    走到餐厅门口,服务生礼貌地询问姓名,核对之后开了口:“哦,是微信名字叫‘文件传输助手’的那位梁先生吗?已经有三位朋友到了,请跟我来。”

    哈?

    顾逸跟在身后,好像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梁代文,你给我说清楚。”

    梁代文跟在waiter身后,大步流星地头也不回:“也没什么啊。住在一起知道你习惯而已,没有偷看你手机的意思啊。只是ounce楼下那个男人太像小流氓,搂搂抱抱的不像话,我怕你被人拐走变成失足少女,就观察一下你的段子,把头像换成绿箭头,用户名换成了文件传输助手而已。”

    “......”

    “没想到你真把段子发给我了。目前的内容来看,你还是安全的,没有被流氓盯上,但是——你真的很没有防备心。幸亏不是什么有名的段子手,否则会被同行偷死吧。”

    32.能得利的根源都是“利用”——利用权力,舆论,大众心理,换取流量,再变现

    五个人围坐在露台的餐桌,身边就是黄浦江和陆家嘴夜景,水波泛泛,顾逸一度觉得这是做梦。文件传输助手梁代文先生入了座,对着菜单目不斜视,顾逸在桌下踩了他一脚,梁代文清了清嗓子,耳朵又红了。

    顾逸有点开心,这算是她对梁代文改造成功的第一步,害羞时耳朵发烫。余都乐作为顾逸的老朋友,悄悄发了条信息:“梁代文这样子好像老僧入定啊。以后也别办什么分享会了,就让这位如来佛祖进社区。”

    顾逸看了手机之后笑得岔气。

    关醒心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倒是如鱼得水。左右都不怠慢,也几乎不暧昧,都像朋友一样相处。一个是和她经常在家里会面的年轻男人,一个是为了她进过局子的保护神,她夹在中间,却像个……陪酒女郎。想到这个词顾逸被自己吓了一跳,但关醒心近乎讨好的温驯,让顾逸觉得不太对劲。这应该是所有男人都会喜欢的小细节,温柔地撩头发到耳后,对食物不停夸赞,被微妙地婉拒时总有落寞……

    在女生看来,这种客套像是把人拒绝在心门之外,反而交不到什么朋友。关醒心还在给顾逸和梁代文制造机会:“怎么突然想起来办分享会。我印象里梁代文可是从来不食人间烟火;而且梁代文这么大方,估计我们是靠着顾逸的面子才能一起来。”

    梁代文回答很快:“不是啊。章清雅请客,五个人来不是很好吗。”

    顾逸一听醋坛盖子就掀开了——第一,我就那么不重要吗,推拉来得这么快;第二,章清雅请客?到底什么关系?

    关醒心的笑容也尴尬了。

    梁代文不慌不忙地切牛排:“我上一笔设计稿的钱都花掉了,最近有点穷。之前做的楼梯扶手出了新闻,我和集团还有合约,他们就派我去特殊教育学校做考察。超出我的想象了,两个班,三十个学生用鼻孔和牙齿对着我。只有两个老师,拉着一屋子奇形怪状的学生——唐氏综合征,智力障碍,自闭症……集团捐了一百六十万,我把薪水取现给老师去采购生活用品,隔壁就是个重点小学,碰巧放学,门外都是看起来很优秀的家长和孩子……回来的路上,我稍微感觉到不舒服,大概是难过吧。”

    顾逸听得发愣,余都乐和陆铭没听懂这段对话:“不舒服?”

    “不瞒你们,我有述情障碍,对情绪不太敏感。”梁代文的叉子轻轻地放在餐布上:“如果我再敏感一点,都会觉得自己很分裂,赚着富人的钱,去给特殊的人群微小的帮助。”

    “很厉害啊。”说话的是陆铭:“能这么理想主义,也是真的不缺钱。”

    “不要道德绑架我啊。”梁代文逻辑很清晰:“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表扬自己。”

    陆铭有些局促:“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有点好奇,你这个述情障碍,是具体指哪方面?”余都乐追问了一句。

    “你就理解为情绪性失明好了。我对喜怒哀乐,情和爱,都不太感受得到。”

    余都乐担忧地瞟了瞟顾逸。

    关醒心把话题接了过去:“情绪性失明也不是件坏事。很多人会因为见不得令人揪心的事情而选择性地不去关注阴暗面,你不正是因为感受不到,才能坚持这么久吗。拥有正常人的感情也不是什么好事,人那么复杂,了解得越多越痛苦。”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第一次听说。”余都乐和陆铭一样尴尬,餐桌上的气氛顿时淡了。他们和顾逸当初一样,听到“述情障碍”时充满了疑惑。

    顾逸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分裂。几个人坐在环境优雅的餐厅里,吃着略显奢侈的牛排,聊得却是残障儿童和情绪障碍的沉重话题,梁代文时不时瞟向自己,再把目光收回来。她能明白关醒心的意思,就像她恢复视觉后看到的世界不如想象的美好一样,想要努力感受情感的梁代文,未必会在感受到人性的复杂之后,觉得述情障碍是件坏事。

    但她也明白,梁代文无非想做个普通人而已。人生起伏,幸福如同扑朔的星火,能做“普通人”,其实多么难得。

    喝了酒的几个人开着玩笑进电梯,余都乐被绊了一脚,一下撞翻了没站稳的顾逸。差点跌进梁代文的怀里,被梁代文直挺挺地推住了肩膀。余都乐按了电梯:“梁代文,顾逸在你面前总像个兵马俑一样,直挺挺的。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证明你这种男人哪怕去了西藏都是缺氧而不缺信仰的虔诚男子,让她摔你怀里那么难?顾逸,下次你吃胖点,他推不开你,就随你搂在怀里了。”

    不近女色的梁代文,顾逸可是见多了。她叹了口气:“算了,我胖了也就是个发福的兵马俑,他俯卧撑练得好,就算是我横空投射,他都能接住我来十个卧推。”

    这话说完顾逸心情却不错,梁代文耳朵通红——这会是她近期不多的乐趣。回想起印草莓那个激荡的夜晚,她也期待着哪天能吻到梁代文,在这之前,她会严防死守,连蚊子都不让靠近。

    3月29号起床,顾逸心通通地跳。大家都在等三月底通告的邮件,升职加薪水都在这一刻了,尤其杰奎琳下面要新设个新媒体主编,她和Pony总有一个人会升上去。在HRD做过述职,还有亮眼的合作数据,被杰奎琳带着做美妆的大选题,她觉得自己志在必得。十点钟邮件提醒响起,打开抄送全员的promotionlist,顾逸看了三遍心沉到谷底。

    升职的是Pony。内容团队除了总监杰奎琳,她今后的选题还要被Pony再审一次。Pony在群里被疯狂祝贺。邮件里回复得很得体:“适逢我三十岁生日,这是最好的礼物。感谢壹周,感谢各位同事,3月底的生日会请大家喝奶茶。”

    戴唇环的实习生转正成了内容编辑,薪水也许比顾逸低,但称谓相同,无非是初级和资深的区别。实习生完全没有感觉,开跑车来上班的人心态平静。他只把工位搬到了顾逸身边,凑近了和她聊天:“Lindsey,以后多多指教。”

    顾逸不说话。

    “生气了吗?体谅一下嘛,三十岁的女人了,熬到个小主编的位置不是很正常。”

    “该靠能力吧。”

    “这个应该是Roger批的。杰奎琳最近有离职的风声,人事的生杀大权不在她手里。”

    顾逸看向杰奎琳的办公室,Roger是轻易不露面的大老板,最近经常在楼上冰冷的阿拉斯加会议室给中高层开会。

    “老实说,Lindsey,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升Pony。她的形象是可以做《壹周》名片的,但你私下讲脱口秀,穿着也随意,除了工作能力,别的都不在意,也不和同事多交流,老板选择‘看起来’能力强的,很正常啦。”

    这话把顾逸听疑惑了:“企业也会看这个吗?”

    “当然咯。Pony包裹着的是纯正上海人的人设,买衣服都只买时装款,高仿大牌,乍一看很有腔调的。上次时装周也是她去,没有给你发消息,杰奎琳却都知道,Roger也清楚。用职场法则来看,她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向上级汇报的,你内容做得的确比她好,顶上的老板没看见,性价比就不高啦。哎不要伤心,我很喜欢你的,大家都讨厌Pony,你看她说要请大家喝奶茶,肯定都是玩笑话。”

    “我是不懂买A货借手表,和marketing的人换着包背有什么值得钦佩的。”

    “唉,Lindsey,你真的好耿直,你这种人在壹周的架势是要做朋克吗?那你去摩登天空上班得了。Pony和Doir关系有多好你知道吗?Dior的秀都会请她去,因为她每次去人家公司都会精心背最新款的包,新产品如数家珍,连ins上的视频都背下来,客户需要的是这样的维系啊,不是我说,跟人家concall你还怼人家浮夸没文化只和网红富婆搞关系,我是Dior我也喜欢Pony……”

    二十岁男孩懂得的道理她不懂。顾逸捱到了晚上,脑子里徘徊了一百遍辞职报告,还是写完了四月五月的排期送进杰奎琳办公室。在潮湿的空气里绕了几步,她低头看着穿紫红色衬衫的杰奎琳,应该是刚在楼下的威尔士健身完又洗澡上了楼——她在办公室总是一副很有精神的状态。她……想等到杰奎琳的安慰。曾经一起加过那么多次班,聊天记录比梁代文关醒心都多,她可能会对自己多一些关心……

    “没有升职,在等我安慰你吗。”

    “嗯?”

    “不然怎么不肯走。”

    “我……我就是觉得不甘心。”

    “是我没有选择你。你比起Pony是很优秀,但很多方面,你准备得不够好。”

    顾逸最讨厌在工作中听到“但是”。知道杰奎琳没有选择她,她心里的委屈全都变成了愤怒。为什么,凭什么,怎么会。

    “职场的形象不只是能力,言行举止待人接物,人设形象都有分数。不要以为这是媒体行业,就可以做一根板很长的木桶,光有好的内容,也是登不上台面的。”

    “但我做得不够好不够新吗?”

    杰奎琳顿了顿:“你还没有把才华和工作分开。”

    “什么?”

    “这不是才华,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持续地憋选题,能有什么才华,赚数据就是了,不要把这个当成创作。就是因为分不清,才会有好高骛远的小众想法。”

    “平庸的人升上去,只做迎合的东西,我们就是老板的工具?”

    杰奎琳难得地笑了:“不就是这样吗。”她把电脑啪地一合:“当人用善良对待这个世界时,换来的都是纯粹的贫穷,年轻时朋友可以将心比心是因为在乎的东西还没有掺杂利益。能获利的根源都是利用。利用权力、舆论、大众心理换取流量再变现。你的确有想法,但还没学会怎样迎合市场,也没舍得让自己的灵气为市场所用——别指望着从我嘴里再听到一次这样的话。”

    顾逸只说:“你害怕我。”

    杰奎琳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明明在利用我的热情,Pony没有的灵气,我有,而且我愿意加班,愿意思考,你反倒说我没有思考,你是在怕我吗?没有必要,你比我优秀太多了,以前我会觉得这是因为年龄,不是的,我没有你对工作这么果断,也没有这么热爱权力。”顾逸走出门去,把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杰奎琳:“我也不会说第二次了。”

    回到办公室,顾逸正好接到许冠睿的电话:“我从日本回来了,你在哪儿?给你带了礼物。”

    “我在公司。”

    “好,我来找你,三分钟。”

    看到许冠睿时,顾逸觉得心里有点酸楚。他一如既往地笑得打招呼,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来了。顾逸尽力忘了那个接吻的玩笑,但许冠睿是很难不令人动心的男生类型,每个毛孔散发的都是暧昧的香气。他手里拿着个大袋子,里面是从LOFT买的文具,茶屋町买的人偶,没有一个礼物落俗套。顾逸最喜欢的是一张Arashi的精选专辑,她喜欢松本润。这让顾逸有点困惑:“你也看了我的专栏?”

    许冠睿笑了笑。顾逸歪着头:“心情不好?”

    “日本乐队前两天参拜靖国神社,来梅奔的演出被抵制取消了。我流程批了七个月,白忙活一场。这事儿搞得我很迷茫——娱乐这个东西提供的是精神价值,但这一拜,主办方的立场就尴尬了,很不专业,妈的。”

    顾逸拍了怕他的肩膀:“真是失意阵线联盟”。

    “不用替我遗憾,carpediem,活在当下咯。”许冠睿笑得很轻:“我好像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一件事情特别努力,只觉得不是我的,就不要去强求。我现在只庆幸,这事儿不是我兜着——我没这么多钱。”

    说完只默默地抽烟。许冠睿非常瘦,知道自己是白马王子类型,经常午休时在露台晒太阳,园区里偷拍他的女孩不少。顾逸想起他的专栏,在日本第一次坐公交是决定去给hide扫墓,去三浦陵园的路上遇到一个阿姨,还主动问他是不是来看Hide。他写:“站在墓前情绪很平静,心里一直在想,你这个家伙怎么就丢下我们先走了。”

    完全不像是活在当下的人,明明深情到会为遥远的事情介怀很久。

    许冠睿却察觉到她的不快,主动换了话题:“你和梁代文还好吗?”

    “还好。我也不是只因为男人才难过,不要把我想得这么恋爱脑。”

    “但看起来真的很委屈啊。”

    “我看起来很邋遢吗?喜剧消解了我的专业吗?我是因为疏于交际而不被选择的吗?”一连串的问题说出来,顾逸觉得眼泪快止不住了。园区加班的人出门,看着拖着箱子的许冠睿和眼圈通红的顾逸,侧目连连。许冠睿说,来坐箱子上,带你坐小车车。

    说完把她按在28寸的旅行箱上,装作哄小孩一样推动起来。园区里回荡着咯噔咯噔的响声,顾逸被推到墙边靠着,许冠睿高瘦的身体挡着白色的灯光:“这次没有烟火棒了,但可以帮你挡挡别人的关注。被老板训了吗?还是被谁排挤了?客户批评?不要放在心上,”他说话似乎还有白气,“哭也没关系,说实话,我现在也想哭,在你面前哭,我可不会觉得丢脸。”

    听得实在难过,顾逸的眼泪真的刷刷地落了下来。许冠睿却慌了:“啊,骗你的,我看不得女孩子哭啊,我刚下飞机,人都是脏的,你这样我会忍不住……”

    周身都是冬天气味的许冠睿把她搂在怀里,声音从头顶灌进来,顾逸眼前那一片白色的灯光在泪水中有点刺眼,仿佛他的话也被晕湿了,于是接下来的每句话都隐约有了回声。

    “你不是因为梁代文难过,我就放心了。我们怎么会连倒霉都是同步的,这真的太神奇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日本徒劳一趟都没感觉,但就是见不得你难过。一直以来没有人觉得你故作坚强吧,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看穿了。可以对着我哭,没关系,失意阵线联盟对不对?这么合拍的战友,拉着我私奔,我都愿意……”

    杰奎琳背着包从身边经过,正好看到了顾逸。许冠睿感受到了身边有人经过,却旁若无人地吻了她。手握着她单薄的肩膀,把她贴在墙边贴住她的嘴唇,柔软的触感一闪而过,第二下只礼貌地亲在了嘴角,像是温柔的安抚;第三下点额头,肩膀的手变成拥抱,像是在消解他的唐突……顾逸没挣脱,这不是用脑子分析就能解决的问题,也不是光靠爱情就能融化的寒冷,她只是想对着亲近的人,理直气壮地示弱,许冠睿也许会错了意。余光中看到杰奎琳,她难过地想,懦弱的时候,铠甲沾上了自己的温度,也许就很难脱下去了。但此刻,她依旧贪恋了它保护自己时的安稳。

    路过的杰奎琳注视了几秒拥抱的两人,踩着高跟鞋轻轻地退场,像是融入夜色里。

    33.你说接吻天亮就不作数,那我就不让你看日出

    被铠甲温暖地裹住之后,顾逸心情好了不少,被许冠睿送回的路上,许冠睿想要牵她的手,她巧妙地避开:“我可以再坐一次你的小车车吗?”

    坐在旅行箱上总觉得随时会摔倒。许冠睿笑着说,这条路都没有路灯,我这辆应该是开往春天的地铁。

    顾逸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没有喜欢梁代文时那个轻飘飘地荡在空中的感觉,砖块铺就的人行道咯得她五脏六腑都在颠簸。她单单觉得疑惑,许冠睿这个安慰,未免贴心得过分,不是喜欢的另有其人吗?

    最主要的是,她嗅到了许冠睿亲吻自己时赌气的情绪。那种对战友的安慰和安抚的味道,和爱情没有太大的关系。她跳下来买了两瓶热柚子茶,装作漫不经心地感慨:“有战友真好。”

    “对哦。你难过的时候,我愿意陪着你做任何事情,一起睡都可以。”

    柚子茶一口呛到了鼻子:“你又来了,这个睡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的。”

    顾逸愣在原地,许冠睿回过头笑眯眯的,是在雨中跳舞时微笑的模样。她想,这就是情感丰沛的英俊男人会有的情况,在梁代文身边太久,自己是麻木了。

    她没紧张,只平静地说:“我好像……没那么开放。”

    “啊,那很可惜啊。”

    可惜?顾逸点着许冠睿的后脑勺:“人的感情是很容易被亲密接触误判的,我们真的成了床伴,不是背叛了自己喜欢的对象吗?”

    “真幸福,这话一听就是没有被辜负过的人才说得出来。”

    顾逸怔住了。

    许冠睿歪着头:“人需要同时喜欢很多东西,才能在最喜欢的人面前稀松平常。苦恋那么辛苦,我们可以抱团取暖,吃饭看电影,失恋了还有彼此,对方有进展了就由衷祝福,这不是很好吗。”

    “男女哪有纯友谊,人的心可都是和身体紧密相连的。”

    “那不是正好变成情侣了吗。今天那个吻不用太放在心上,是战友对你的安慰。”

    好一个把备胎说得理所当然的神逻辑。

    回到家里,许冠睿还补了一条消息:“刚才那些话如果冒犯了,我道歉,但你的确是我遇到的最特殊的朋友,我不会对别人这样,所以……不要抛弃我。”后面还加了个可怜的表情包。顾逸靠着沙发想,许冠睿就像雨中被遗弃的宠物,蜷缩着浑身发抖,心里清楚期待的人不会来,但遇到愿意伸出手的人,他们也一定会为了活下去而摇尾巴……人的真实想法真恶劣,但这种恶劣的人又总是会吸引人的目光……

    想到他还在追踪情人的父亲,顾逸摇了摇头,说到底是可怜人,她也并非不需要这个朋友——人性真是糟透了,却又那么迷人。

    她打开许冠睿送的礼物,在最下面看到一把扇子。顾逸曾经提过,起源于室町时代的舞扇,珠光纸面被舞台灯光照射,会看起来非常绚烂。蓝金色的扇子翻过来,有银色珠光墨水提字,应该是许冠睿亲手写上去的,洋洋洒洒:“人生当恣意,白首亦少年。”

    和关醒心提起许冠睿时,一群人正在ounce里看开放麦。关醒心看着在第一排的梁代文说,许冠睿听起来不错,如果你不喜欢,记得介绍给我认识。

    最近抽选的观众变少,余都乐索性开放了walk-in,晚8点碰运气即可进入。梁代文和关醒心里外呼应,间谍一样窜进大门,而余都乐早就留了位置,梁代文还趾高气昂地绕去和酒保打了招呼,一屁股坐在第一排。幕布后面几个演员一同坐着,余都乐对顾逸说,梁代文真述情障碍吗?我看他就是没情商。

    “你喜欢的又好到哪里去,脚踏两条船,船还都讲脱口秀,脱口秀划船人。”

    本来准备了进局子的段子,看到关醒心在场,顾逸不想让她回忆起不开心的夜晚,拿出渣男那段稿子顺了顺,上台去了。一边讲一边绘声绘色,还多加了一句:“身体特别空虚,觉得人生风平浪静,吃东西都没滋味的时候,就可以靠近一下这些男人,血雨腥风一番后发现,生活的进程里,所有的依赖都是荒诞的,男人,不行。”

    台下一片掌声。散场时梁代文站起身,整个人挡在顾逸面前,直呼姓名:“顾逸。”

    这把顾逸给说精神了,梁代文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喊过名字!

    “我是‘渣男’吗。”

    “啊?”

    “我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在说谁。”

    “那是我编的段子,没有所指。就是换个说法赞美一下迷人性感的男人……”

    “那我性感吗。”

    顾逸倒抽一口冷气:“……拜托你别说了,你一本正经说这句话特别像个变态。”

    刚说完这句,身后一个清瘦的人影走了过去。偏头一看,顾逸腿都软了……

    杰奎琳。

    梁代文回头看了一眼,转过来看见顾逸脸都白了:“怎么了,见鬼了吗。”

    “我上司。”顾逸哭丧着脸:“一个严令禁止员工业余时间有重大爱好的人,说会影响本职工作。这下糟了,我要变成全职脱口秀演员了。”

    “哦,那你是要失业了吗。”

    “凭什么,我还要和她死磕。”顾逸把晋升失败的事情机关枪一样吐出来,还对着楼梯翻了个白眼:“我要熬到杰奎琳认可我。”

    “不过听起来她就是在指责你的穿着。”梁代文退后两步:“的确单一,T恤牛仔裤毛衣羽绒服,上海都没给你点熏陶,东北黑土地把你腌透了吗。”

    “怎么着,要学韩剧的套路,带我去商场时尚大变身?”顾逸弯腰去拿包:“我没有钱,买衣服只能把你家楼下自行车卖了。”

    “我已经不学韩剧了。衣品不是太大的问题,改了就好了,你可能失败在了行业里做螺丝钉,并没有到被人百分之百需要的程度。”

    “你的意思是?”

    “对你的领导来说,其实升你和她没有太大差别。你们的成绩都是背靠《壹周》做出来的,流量是杂志的,两个公众号也是,品牌的合作也不是因为你来的。整个传媒集团三十年,旗下十几本大杂志,体系坚固,《壹周》也就是其中一本。你的竞争对手,可能就胜在比你更听话。”

    顾逸看着梁代文,面前的是一个设计圈的符号,基本功扎实思路清晰,有特点,有性格,被人追捧,且还在摸索鲜少人问津的边界——自己的武器的确只有文字。梁代文还没停:“你生气的这位杰奎琳,且不说专业和努力程度,她应该在她的位置上有很多不可替代的能力。而且媒体的薪水天花板那么低,在主编的位置上应该还有很多利益。得到利益的能力如果你也有,她就会看重你。”

    梁代文只要不谈感情,头脑通透得要命。梁代文伸出手到她头顶,应该是想揉她的头,却在一半害羞地停住了,悬了半天,犹如围着水晶球做法:“反正,脱口秀这件事被人知道没什么不好的,文字功底谁都有,开发一下其他的能力吧。”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老早就看出来了。收入太低视野就会低,做小人物很好,但在往前迈一步发现被阻拦的时候,你就知道偏安一隅的坏处了。”

    “被你这么一说,我真的很平庸。”

    “没有。游手好闲的人到了更高的位置,无非就是去更高的位置游手好闲。你很有想法也很尖锐,只是太过善良,还没忍心刺痛别人而已。”梁代文顿了顿:“毕竟是我挑中的人。”

    “什么?”

    梁代文突然不说了。顾逸追在身后:“话没说完怎么就走了?挑中什么了?”

    “没有,你听错了。”梁代文走到关醒心身边,巧妙地把话题回避掉。手机响了,顾逸皱着眉头看手机:“陆叔又进局子了。”

    陆铭两点多从派出所出来,几个人在门外等得睡着,又见到了潘姓小警察。大概值班寂寞,话匣子关不上,“三十多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总是打架,上次英雄救美这次见义勇为,离了婚就可以逞英雄啦?女儿知道也要笑你信不信?你们多关爱一下他,三十岁搞得跟孤寡老人一样,要靠打架搏存在感,也难怪老婆不让孩子见你。”

    陆铭的脸色一沉,小警察招呼了再见回派出所去了。陆铭脱口秀场次不多,主要矛盾都在段子里说过,因为欠债主动和妻子划清界限,但因为抵押的房子被银行收回,优质学区房没了,妻子拿着抚养费,执意不肯让女儿见他。他曾经在段子里嘲讽,育儿如同在爱马仕买单,学区房和车子都是孩子的配货。他老家还有运转的小工厂,维持着体面的生活,老老实实还债,依旧没有了为妻儿大额买单的能力,破罐破摔,实属正常。

    酒醒了一半的陆铭对着关醒心笑了:“我在乐高,有人刁难工作人员,我就给他们了点教训。在上海没有人用拳头,好笑,拳头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讲道理?”

    关醒心笑着顺他的背:“好了知道了,我们送你回去。”

    搀扶的两个人表情实在微妙。关醒心脸上又疼惜又为难,搀扶的手有些犹豫,叫上梁代文去帮忙;余都乐把他的手架在肩膀,抬手叫了出租车。和关醒心在一辆车里,有光影在她脸上,仿佛落寞在流动——陆铭不是只为她一个人打架。顾逸悄悄给余都乐发消息:“其实我不太懂。你追关醒心,为什么不直接追,总和陆铭三个人一起玩?”

    “两个人没话讲啊,我们俩经常家里见面,语言已经贫瘠了。就这一个对手,还不在暗处,在身边知己知彼不是很好吗。我是真的喜欢关醒心,争夺是没有意义的,关醒心不会对谁轻易放弃希望,我要等到关醒心抛弃她。”

    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顾逸看着心绪平静的关醒心,纤长的手抵在脸颊,细窄的双眼皮藏着心事,嘴唇含着手指啃咬着指甲。余都乐对她的判断真的对吗?

    几个人到了剧场,十几张凳子给陆铭拼了个床,剩下的四个人却都没离开,只要到了剧场,就都舍不得家庭一样的氛围似的。关醒心说,不如一起看日出吧。

    凌晨三点半,四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沙发玩真心话大冒险。关醒心是游戏好运大王,拿着骰子押大小,每次都抽不到她,余都乐倒霉地被问出了三围,喜欢的女优,最近一次心动……轮到顾逸,关醒心问,最近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

    “前几天,在公司楼下,被人安慰着偷袭了。”

    梁代文轰地一下站起身:“你说什么?”

    “你在ounce见过的,不靠谱的男人,他亲过我了。”

    两个缩在一起的男女“哦”了好久。梁代文盯着她,拳头都握紧了。顾逸无辜地看着他,就是要看他紧张。余都乐说,不怪顾逸,毕竟你就拿她只当兵马俑,连碰都不敢碰,捷足先登很正常。

    顾逸看着梁代文的表情,有点想笑也有点心酸——都不是没有情感生活的年纪,梁代文却才开始有最初始的萌动,这种激动大概像是小学生作业本放在一起都很开心,换座位时暗恋对象的同桌换成了情敌一样的程度,简直如临大敌。曾经可是对女朋友毫无波澜地说情话的男人,她何德何能让他变成这样。想到这儿抬起头逗他,是啊,为什么不能亲,我也想被人爱的。

    “你在我心里是特别的,我不想随随便便对待。”

    这话又让缩在一起的男女把“哦”吞了回去。关醒心说,无聊,下一局。

    而紧接着的下一句就到梁代文输。关醒心是什么赌钱金手指?她指着梁代文说,你去亲顾逸,亲嘴唇。沈医生不是给你留了任务吗,多体会多感受,接受治疗的机会来了。

    梁代文僵在原地,僵到连关醒心都察觉到他不对劲:“等什么呢,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是述情障碍吗,毫无波澜地亲一下有什么不行,小兔子不会放在心上的,对吧对吧。”说完还冲着顾逸眨眼睛。

    顾逸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感觉不到,今晚我当陪机器人做游戏,明天就忘了。

    梁代文,二十一世纪柳下惠,绝对不做占便宜的事,企图反诘关醒心:“那你为什么不亲余都乐。”

    陆铭不在,余都乐平静地回答:“因为我们都是在床上一起抢被子的关系了。”

    此刻如果跳开来看一定很有趣。看戏的璧人不嫌事大,女主角坐在青皮沙发里,头发凌乱地披散在两边,慵懒得堪称性感;英俊却不苟言笑的男主角,做惯了道貌岸然的神父,已经很久没有违心地调戏异性。也许这一刻有些欺负人,一个述情障碍刚刚有了情爱意识的男人,被一群人逼上梁山,很可能以后又变回冷血动物。

    梁代文突然凑近,说反正只是赌,不作数,也可以试试。

    千万分之一的愧疚一闪而逝,愿赌服输,他梁代文也是成年男人,都说了是真心话大冒险,他照做了也不算什么,反倒可以留下回忆。毕竟此等机会,天晓得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反倒换了诱惑的眼神,眯着眼等着他。

    他凑近了,侧着脸,两个人鼻子四十五度角,近在咫尺,顾逸觉得有些难过,她那么渴望和喜欢的人拥有亲密接触,如果发自内心,这个吻更有意义;只是赌,得到也不快乐。

    她低垂着眼睛,梁代文也缩了一点,仿佛看到她的迟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仿佛每一秒都是退缩。就在顾逸觉得没戏了的时刻,醒了的陆铭在背后轻轻一推,梁代文没站稳,尽力让自己没出洋相,侧着趔趄了两步坐在沙发上。而前一秒,两个人脸贴脸鼻撞鼻,嘴唇有一瞬柔软地挤在一起,顾逸心快爆炸,嘴上却只说,梁代文你接个吻如此神圣,堪比祭祖。

    这一刻她反而有述情障碍。

    几个人还在起哄。梁代文像个即将沸腾的热水壶,耳朵不但红了,脸和脖子也有熟透趋势,天色暗看不清,老室友顾逸却心如明镜。关醒心摆摆手,好了,凌晨看了接吻大戏,心满意足,我们睡吧?

    四月难得不冷的夜晚,几个人在院子里东倒西歪。毛毯有点短,顾逸却觉得心满意足,几天的不愉快一扫而空。梁代文过于亢奋,坐在沙发边眼睛锃亮:“刚才那个吻......”

    “嗯,暂时还记得,但你放心吧,大家一起看日出的那一刻我就忘了,不用有道德压力。”

    “不是......”

    “别废话。”顾逸靠在他肩膀:“本祖宗累了。”

    梁代文没再搭腔,只跟着他挤进了单人沙发。露珠和青草的香气漫进鼻子,顾逸滑着滑着,靠在温暖的胸口,听着胸腔里狂乱的心跳逐渐放缓,困倦逐渐袭来。耳边仿佛有呢喃声,像是之前在梁代文家沙发听到的,他说,我不是随便带你回家,而是挑中了你拯救我......

    再有知觉已经是听到哀叹,不像是日出的反应?睁开眼睛,大太阳正晒在她脸上。梁代文坐在旁边平静地捧着一本《戏剧概论》,完全没有叫醒她的意思。想到之前梁代文还会用闹钟搞无情叫醒服务,顾逸觉得他可能在变得温柔。但此刻,太阳的毒辣还是没有打消她抱怨的念头:“梁代文,你醒了也不叫我,说好的一起看日出呢?”

    “看什么日出,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谁也起不来。”梁代文伸出手,像是开玩笑一样掸了一下顾逸的耳垂,顾逸却愣住了。

    梁代文嘴角轻轻地在笑。就像婴儿蹒跚学步一样,那个微妙的角度她看到了,伴随着阳光点亮的不止是人的视觉,还有梁代文萌生的一点点感情。顾逸张着嘴看了很久,看到梁代文恢复了正常的严肃:“干嘛呢,见鬼了吗。”

    她什么都没说,多一点,再多一点,说出来他就会刻意,欲速则不达。

    以及,他不想让自己看到日出,是想让那个吻——作数?

    到了公司,顾逸打了卡坐在工位,认认真真给自己买了杯热美式。实习生的唇环刚刚戴好:“Lindsey,心情不错嘛。职场失意情场得意?”

    杰奎琳从她身边走过,话正好进了耳朵。顾逸只轻轻地回答,能有爱情做救命稻草,也得有浪漫的体质才行。毕竟这么大的都市,现实问题足够多,不是谁都有被爱情青睐的能力了。

    实习生凑过来小声问,你是不是知道杰奎琳最近闹离职感情又不顺,在办公室阴阳怪气呢?顾逸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敢,这是新选题,我还是要靠能力在公司获得认可的。实习生摆摆手说,无聊,我还以为你终于愿意陪我聊八卦,她的前男友追到上海抛橄榄枝了,最近很有可能见到他。小男朋友再年轻,也敌不过旧情复燃啊。

    顾逸一边开电脑,一边装作无意:“小男朋友不讨杰奎琳喜欢?”

    “杰奎琳对年轻男孩都是玩,但和前男友是差一点结婚的。”

    “那就很可怜了。你知道小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我什么不知道——做海外演出的,叫许冠睿。”

    34.机器人与垃圾猫

    听到这句话心里不可能无风无浪。那一晚许冠睿亲吻自己时的赌气,聊到喜欢的人的失落,突然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顾逸佯装镇定:“他们谈恋爱很久了吗?”

    “两年了吧。但杰奎琳一直在耍他,表面上是男朋友却若即若离的,客户失恋了她陪着当姐妹出去散心,工作和利益面前男人都是草芥。我感觉许冠睿就是没有找到新的对象,不然也不会被心甘情愿吊着。”

    “杰奎琳……这么迷人吗。”

    “你不也是心甘情愿为她加班。小心,她是会PUA的,挑中优秀的又弱势的人打压,反正这些人夸几句就会对她死心塌地——你好像也中了这个圈套。但杰奎琳的过去我也知道一些,她前男友叫黄闻达,是个才子,和杰奎琳一见钟情。杰奎琳是奶奶和姑姑养大的,成绩很好,姑姑让她毕业做老师反哺堂弟,师范专业必须回所在地做老师,她在教育局跪了一下午敲了个不返回的章,跟着黄闻达跑到了上海,一边工作又同等学力考硕士,还要还姑姑的学费,非常励志,但后来两个人分手了。哦,黄闻达就是现在邀请她去北京合伙的那个男人。”

    顾逸听得出了神。

    “杰奎琳年轻时古灵精怪的,脸小眼睛又大,照片我看了也会心动。黄闻达才华横溢,之前在博客大巴盛行那会儿还流传着达琳的爱情故事,你要看吗?我转给你。”

    复制黏贴在文档里的《达琳爱情故事》,听起来像是千禧年男才女貌的都市言情片。但不甚清晰的扫描大头贴和合影,的确令人萌生出一丝震动,拐走了女孩的大学生,两个人在读书期间靠传播爱情故事引起注意,找到实习工作并且一步步向上爬,杰奎琳的三观和野心,应该都是黄闻达灌注的,才子佳人最后怎么分手,没人知道。但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也没有过去多久,1982年生的黄闻达和1984年生的张俊杰,在西敏寺拥抱的照片是2009年,笃定的眼神像是可以携手走到世界尽头。

    这显得现在的都市爱情多么清汤寡水,以至于许冠睿再绚烂,也像是情节曲折的大片之后,微不足道的彩蛋。

    公司楼下被卷进毫无预警的修罗场,顾逸心想,幸亏发生在深夜,除了杰奎琳谁也不知道。

    杰奎琳还不够吗,尤其她还出现在了ounce。顾逸有些困惑,那既然都可以旧情复燃了,对许冠睿也不如前男友这么情深,去北京不就好了,为什么还在壹周看Roger脸色,主编又不是什么比合伙人好听的称谓。

    “也有心血吧,在壹周也做了三年了。她很护自己员工,有没有发现我们办公室离职率很低。当然啦,明星缺版面和专访的时候都会来找她——”实习生搓搓手指比了个钱的动作:“留在这个位置当然是有利可图啦。”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得到的,为了讨好老大呀。”实习生眨眨眼,神神秘秘的样子——他的述职对象正是顾逸。

    顾逸侧过头看打电话的杰奎琳,生出了一份敬意——当年的都市女郎,是期待爱情却孑然一身,飒爽地闯荡出一份事业,目的直接杀伐果断;而现在的都市女郎,是穿着秀款和限量款走进一家brunch拍精修照片,为性价比不高的设计师款和热玛吉买单,悄悄吃苦头又装作天生丽质来贩卖焦虑,全民美丽全民塑料。杰奎琳是深谙这种套路的人,只老老实实在工作里拼刺刀,那些靠美丽获得爱情和事业,大概都是她不屑于去把玩的东西。

    获得这样的领导赏识,大概比打败十个Pony来得有成就感。念头还没消,杰奎琳就在邮件里批复了采访负责表,顾逸多了三个采访,一周之内7篇推送周五截止,不知道是刁难还是锻炼。

    她当然不认输。

    采完第一个就直接到了晚上八点。顾逸乘地铁出来就看见许冠睿,一如既往的王子扮相,在地铁口很是显眼。尽力忘掉杰奎琳并不真心对他的八卦,顾逸开了个玩笑:“你如果白天站在这儿,就是推销游泳健身的经理了。”

    “气质差多了好吗。”许冠睿接过顾逸的包,举手投足都非常贴心。等着顾逸一同吃晚饭的男人拉着她进西餐厅,坐在安静的角落聊天,顾逸有意无意地提起:“我想运营一下自己的微博,还想自己做公众号,不知道该怎么把数据做上去。现在微博几千粉丝,偶尔发发段子,因为总是说男女关系,偶尔会接收一些树洞私信。”

    “怎么突然做这些了。”

    “想获得领导肯定。虽然现在头上多了个领导,还是想让杰奎琳认可。有人提点我,得有独到的不可替代的能力才能被看重,之前我和杰奎琳说,想做个更有特点的内容账号,她没答复——不知道这个魔头在想什么。”

    许冠睿憋不住,对着盘沙拉悄悄扬起嘴角,顾逸心想,看样子是真喜欢杰奎琳,能听到名字就开心到这个程度。听完一系列要求,许冠睿对着微博边笑边说:“你这些微博怎么不当成段子讲。”

    “有些是作为文字好笑,有些是讲出来好笑,这里面有微妙的不同,我没办法讲清楚。”

    “我有个营销公司的朋友,会帮博主买粉运营,但我感觉没太大必要,一百万粉丝转发20带货0,难看。每次跟着热点发观点,把私信打码截图了互动,粉丝会涨得很快的。是男女关系,又是道德伦理,你本人又好笑,水不就自己流动起来了吗。至于公众号,我觉得不是很有意义,除非内容特别新鲜,不然可以做抖音。”

    头脑异常清晰的许冠睿,却还在坚持写乐评办活动,工作全都靠爱发电。顾逸看着许冠睿,觉得有点同病相怜:“偶尔我会觉得做娱乐类工作不是很有价值。比起做老师警察医生,传递的都是会被淘汰的内容,还经常会反转,真真假假,除了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没有意义。”

    “不会啊,那是因为你主业做的还和喜欢的有些偏差。比如说你喜欢的是脱口秀,现在在做访谈,就会力不从心也使不上力。做医生和老师如果对职业没有信念也会倦怠的,别这么简单地羡慕行业。”

    “那你呢,办活动的时候会觉得烦吗?”

    “不会啊,我写乐评和办活动都是因为喜欢。读大学时我经常给《通俗歌曲摇滚》供稿,国内的歌都听遍了,还愤世嫉俗地会瞧不起听流行音乐的人,觉得他们品位不行。但后来我爸离家出走,在国内到处自驾,我妈一个人在家。有次我回去看她,她在听我的重金属摇滚。那会儿我明白了,艺术也好娱乐也好,给人提供了情绪价值,就都不能凭空说这些没有意义。每个人无论品位如何,都在寻找适合的东西安慰自己,人生多累。当然了,那些明星买的热搜和反转塌房,都SB。”

    许冠睿在提到不喜欢的事情多半直接骂人,和他白马王子的形象完全不同。顾逸被成功逗笑,许冠睿催促她吃饭,自己在研究顾逸的微博。顾逸说,没必要这么急,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搞定的。

    “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许冠睿盘坐在沙发上,还对着段子呵呵傻笑出声。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不会,没时间。你是特别的。”微风穿窗而入,许冠睿说:“我第一次和第二次看到你,都觉得很奇妙,怎么会有和我一样布满伤痕的人,千疮百孔,风一吹快被穿透了。当时就觉得,想为你挡子弹喝烈酒。以前我听说一个理论,每个人都有四只手四条腿,两个身子两个脑袋,能量无穷,但人得罪了宙斯,就被劈成了两半,在那以后力量变得普通,人从此念念不忘,带着伤想要找到另一半相依为命。很傻对吧?但我却有点感动。很多人觉得爱情是拼拼图,这个宙斯劈开的,也许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吧,不一定是相同的,但一定有什么东西,能被称得上是‘同病相怜’。”

    顾逸安静地看着他。有电话进来,屏幕上是“Jacqueline”,被许冠睿平静地掐断,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顾逸装作没看见,只闷头吃烤鸡,再抬起头许冠睿已经坐在了她身边:“所以,要不要跟我回家。”

    “啊?”

    “你想什么呢。我想给你看我的收藏。我家里有几千张CD,还有很多限定发行和古董。”

    “梁代文家里也有。”

    “完全不一样。他可能就是普通人的收藏而已,我的量级绝对是专家。不要挑战我的专业领域。”许冠睿突然多了点好胜心:“其他方面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对着过于喜欢的人也许会智商掉线,但和许冠睿在一起,被轻轻撩拨心弦的同时,总会隐隐的有些成年人的直觉——朦胧,却很准。比如许冠睿留在自己身边,像是经历着一个“承前启后”的阶段,告别一段旧的感情,准备着开启一段新的关系,拉住自己,无论是有预谋还是真的有缘,他都在轻轻诱惑着自己成为共犯。

    毕竟梁代文有述情障碍,还算是半个“不可能的人”。

    大家被邀请到莱拉的生日会。本来只是不相干的人,因为关醒心的自杀,对“莱拉”的生日都抽出了时间。见到关醒心时她正在演播室,穿着从头到脚的黑色服装,脖子以下都是动作捕捉器,招招手的功夫,大屏幕上穿着红色斗篷的金发女郎就跟着动动,胸部饱满腿也修长,关醒心开玩笑地跳了一下,画面上的人物胸部跟着颤了颤,电脑后坐着的同事也跟着笑了。演播室里贴着墙的几台电脑前都坐着同事,需要配合莱拉直播,加上话筒,换装和直播背景特效。倒计时之后,门被关上,几个人在隔壁等主播下班。声音还断断续续地传来:“谢谢各位客官老爷的打赏,接下来大家点歌吧。咦我的话筒呢?”

    另外的四个人坐在门外看实况转播,休息室放着大的生日蛋糕,几个运营人员和四个人搭腔,虚拟偶像本来没有那么火,在日本还是很多的,国内刚刚做,还真要感谢关醒心那场风波让虚拟主播出圈了。感觉她还是屈才了,应该借这个热度去上恋爱真人秀,很多人抢着找她,不知道她为什么都拒绝了。当年那个“宁可坐在宝马里哭的”的相亲女,不是趁着这个热度还赚了不少钱。陆铭和余都乐的脸色都不太好,还是余都乐先开口:“她不是这么张扬的性格。”

    工作人员讪讪地回答:“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中之人’这种职业,不挑长相和身材,只看性格,她在这个中之人群体里太突出了,在我们公司的演员部门也没有太多朋友……”

    梁代文突然开口,脸上还是标准的暖男微笑:“你们拿她当机器人就可以了,这不就是这样的职业吗。她喜欢做这件事情,就不用替她可惜。”

    只有三个朋友知道这个笑容多恐怖——表面越温暖心里就越恶毒,梁代文话里的真实含义大概是:“关你们什么事,都已经让行业出圈了还嚼舌根,不就是想要排挤她去别的地方。”

    也不怪漂亮的女孩都去做网红,在任何职场里,漂亮到突出的美女背后都有一些巴不得她赶紧落水翻车的同事,表面上维持着亲密同事的关系,有工作都会加上“亲爱的”做前缀,背地里却极端冷漠;而换作男同事就会被簇拥,众星拱月,代表着自己未来的美好可能。Roger有次路过办公室,看见戴唇环的实习生身边围着五六个女同事,也不禁停下脚步拍照,开玩笑说为了女员工的情绪稳定,也绝对不能让实习生离职。

    休息室里依然在聊天,天气、食物、网红餐厅……这些微妙的对话都变成了顾逸的段子。写到一半顾逸还点开了文件传输助手的头像,看了一眼是不是梁代文的变体。梁代文坐在身边瞥了一眼:“拜托,我没那么无聊。再说你的段子里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多着呢,我还会用它存黄色笑话,约会地点,P站链接……”

    梁代文突然被水呛了一下,佯装镇定地把水喝掉。顾逸凑近了小声问:“看来你听懂了,所以你也……看P站哦。”

    “有点研究。”

    “哈?”

    “你想什么呢。我是在做视频进度打点的时候研究了一下国外网站的算法,发现P站的打点不是根据一个视频的默认精彩程度,而是观众关掉的时间。因为那个时候观众结束了,到了贤者时间,不需要再看下去了……所以那个关掉的点,应该就是视频最精彩最值得打点的位置……”

    三个人托着下巴看梁代文一本正经讲胡话。这种成人玩笑也就述情障碍的人能够面不改色,陆铭和余都乐两个人在旁边都笑出声了:“梁代文,看P站就直说嘛。”

    梁代文耳朵通红:“无聊。”

    余都乐津津有味:“顾逸,我和陆铭都在场,你就说这个段子归谁吧,女孩子不能讲,我和陆铭分。你就安安心心讲你的女权笑话。”

    “休想,这梁代文说的,梁代文是我……”

    没等说完,顾逸回头就看见梁代文盯着她。眼睛像是伸出钩子抓着她的皮肤,迫切地等答案。本来想说“我的人”,顾逸来了恶趣味:“他是我的机器人啊。”

    空气里有一秒的安静,梁代文把目光安静地挪回手机。顾逸轻轻地逗他,机器人是昵称,这不是虚拟主播的隔壁,莱拉身体是假的灵魂是真的,而你的身体是真的,灵魂是空的。

    这话说完梁代文却不说话。顾逸凑过去,发现梁代文抿着嘴,憋了很久才回答:“不用再提醒我了,自己到底多无情,我比你清楚。”

    关醒心在演播室里和观众告别:“谢谢大家,莱拉今晚特别开心,今后也会一直陪伴在大家身边,也谢谢你们对我不离不弃……”

    这让顾逸有点慌了。她是喜欢梁代文,还是喜欢空壳的梁代文?或者说,梁代文真的是个有血有肉,冷暖自知的性情中人,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占有他吗?

    追在身后不知道如何道歉,步子都放小了。梁代文落寞的背影,奇怪,为什么再结实宽广的后背,受伤了都是颓丧的,看起来人像是小了一圈……

    “对不起。我本以为可以和你开个玩笑,没有嫌弃你述情障碍的意思……我也是只垃圾猫,吃垃圾食品住受潮的房间,被你从出租房捡回来养在家里,你都没有嫌弃我;何况机器人和垃圾猫难道不是绝配吗,一个冷血无情一个没心没肺,换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你信不信……”

    “死心塌地?”

    “对啊,哪个女孩子听到述情障碍不会退避三舍?但我绝对不是看你可怜,只是觉得你孤独,我也孤独,无论主人多冷血,垃圾猫是绝对不会离开给饭的主人的……我们不是相互挑中对方的吗……”

    “行,知道了。”梁代文转过身来,不苟言笑:“机器人就机器人。”

    什么?

    身边还摆着虚拟直播的玩偶和手办,像是奇幻动物园。梁代文转过身,被吓傻的“垃圾猫”才反应过来,梁代文又在唬她!

    “三次了,顾逸,三次了。被我耍了三次还没发现,真是脑子不行。”

    “你!”

    “不过算了,脑子好也不会被我耍得团团转。听好了,不要再提我述情障碍这件事了,我不想一直被提醒自己感受不到,我是人,有脑子,每天和你们混在一起,明明是在积极复健;还有,这个P站的段子只送给你,余都乐和陆铭不许用,讲的那天要保证我能抽到票,我要亲自听听你怎么讲。”

    顾逸反倒被弄结巴:“但说你看P站,不是说是在调查吗……”

    “我当然看P站。”梁代文掉头就走:“我也是个男人。”

    35.这世界并不是那么美丽,无论景色,还是人心

    梁代文大步流星地朝休息室走过去,顾逸站在安全出口,从前觉得机器人感受不到,猫可以在身边没有顾忌地绕,悠闲地白天懒洋洋睡觉,晚上再偷偷出来看几眼,挠挠裤脚蹭蹭手心,试探主人的反应。本以为安全,主人却早早就猜透了猫的心思,躲藏起来的想法岌岌可危。

    她顺着安全出口下了一层楼,踮着脚看小小的一块窗,园区里流浪的小猫在井盖旁边翻肚皮,周围并没有人走过,无聊了一会儿之后,蜷缩成一团躲进阴影。机器人对猫的心思究竟有多懂,猫扒在肩膀上不只是要摸头,其实要抱着蹭手到累了才满足;会叼脏兮兮的小老鼠跳上床去,是想分享心爱的玩具给喜欢的人;生病了要藏起来不给人知道,实在浑身无力才会求救,是因为不想让对方担心,恢复了元气又会第一时间守着门等主人回家……

    猫这么高冷的动物,不是轻易对谁都敞开心扉的,我对你能表现出来的,是我藏不住了的喜欢。

    刚刚想到这儿,有人进了逃生楼梯打电话,是关醒心。和平时甜美的声音不同,像是皱着眉头在说话,声音也降了一调。对话另一头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晰,像是她母亲。

    “我都说了暂时不想结婚。”

    “怎么会不想结婚,你快三十岁了。本来小时候就失明过,总是个减分项,年纪还往上走,再老一点羊水会臭掉知不知道。”

    “妈,你多看点科普吧,我能不能先挂电话,有朋友还在等我。”

    “我不急,你陈妈也会急。不是一个家庭在期待你,是两个,陈爸陈妈那套房子你忘了吗,现在出租的租金是给你的,结婚了房子也会送给你做嫁妆,你不结婚生孩子,这套房子就和你没关系,他们期待着你进到新的人生阶段……”

    “别太贪心了妈。我并没有想要‘陈爸’和‘陈妈’,是你和爸爸想要。从他们身上得到的够多了,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们慷慨解囊,但其实我并没有很想读这个自费硕士,也不想伸手跟你们要钱。你们能不能对我少关心一点?”

    “我是你妈!”

    “知道了。所以意味着我也要成为妈妈,才是合格的女人吗?在你们送来的相亲对象里,那些合适的厂长、领导、副主任科员、烟草局儿子,就都很适合我吗?是我合适他们对不对,年龄合适,样貌出众,善解人意——我并不善解人意啊妈妈……”

    “等你结婚了就知道扮演好一个妻子多么重要了。找一个家庭条件好的老公并且让对方开心,你只要每天带带孩子,剩下的时间想做什么做什么,又不用吃苦,全职太太是稳赚不赔的工作。你现在做什么?前一段时间就因为那个视频,陈妈有多伤心,你是在跌价啊!”

    “好了别提醒我了,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一个哥哥,我要演好乖巧的女儿,温柔的妹妹,别人家的孩子,我得让所有人都满意。我不想说了,挂电话行吗?”

    “你就知道挂我电话。周末记得去相亲!再找不到我就坐火车去人民广场相亲角,我不嫌丢人……”

    关醒心挂了电话,正好遇到站在楼梯口的顾逸。她身上的动捕服装还没脱掉,脚上套一双灰色的大拖鞋,全身裹得细瘦,额角汗涔涔的,胸部都显得突兀,像个螳螂——没有人能在这种衣服里保持美丽,她能。但她此刻太过狼狈,眼泪全都在眼眶里噙着,见到顾逸,还准备硬生生地憋回去——失败,有一颗眼泪坠在了动捕的服装上。

    那滴眼泪让顾逸有点难受。关醒心笑着恢复了温柔甜蜜的嗓音:“你不会说出去,对不对?”

    脱下黑色动捕服的关醒心换上了一身碎花衬衫和白蕾丝裙,长卷发飘飘踩着双裸色平底鞋走来,黑暗和掌声包裹了她。一小时前还在背后开玩笑的同事捧着蛋糕,走过来等关醒心吹蜡烛:“恭喜啊,莱拉今天直播也破纪录了,军舰比以往都多!”

    吹过蜡烛掌声结束,灯开关前有人说:“哎奇怪,怎么灯不亮了?这一层的电估计又跳了。搞大直播就总是这样,物业也不管管……靠,触电了算不算工伤……”

    大家在黑暗中笑,有人打开手机照明,十几个手机电筒映亮房间,余都乐说,怎么感觉比开着灯还好看点,刚才的白管灯很丑。顾逸的手被细软的手指拉住,应该是关醒心。按照从前的她,多半是趁着黑暗害怕地钻进余都乐或者陆铭的怀里,而现在关醒心只不安地拉着她。顾逸明白,这是习惯了藏秘密的人,暴露了一角的不安。

    关醒心笑着说:“幸亏有你们,我真的很怕黑。”

    梁代文拿着手机四处照照:“不如现在走吧,下班了不是吗。”

    “怎么可以?我的蛋糕还没吃,而且你们难得来一起庆祝我的生日,同事还在陪我加班。”

    “不是莱拉吗,一个虚拟人物。这就是份工作吧,很多人应该也想下班。”

    “梁代文,你真的冷血人,莱拉就是我啊,她的灵魂都是我给的。如果我没有了她,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活下去,你怎么能说让我先走……”说到一半她反应过来:“也是,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把蛋糕分一分,吃掉快下班吧。”

    黑暗中看不清他人的表情,安静的房间里也能感觉到尴尬。梁代文,一个惯性说实话的人,坦白说出这段话,关醒心也精准接收到了——很多人在等着下班,莱拉的存在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意义——直接讲出来未免残忍。

    灯就在尴尬的沉默里亮了。十寸的蛋糕被很快分完,一屋子的人大快朵颐,各怀鬼胎,关醒心始终笑着,像是没有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陆铭看了看表:“关醒心,剧场里的小朋友们应该排完戏了,我订的蛋糕也到了,要不要我们几个再去庆祝一次?”

    关醒心执意要跟梁代文分开乘车,还特意把顾逸拉在自己车里。临上车前顾逸拉开车门打了个喷嚏,被无情地盖了个盖头——梁代文的外套。香水是解放橘郡的“YESIDO”,顾逸曾经在梁代文的香水柜子里挨个儿闻过——这个味道是他伺机在表白吗?

    车里只剩下两个女孩,从工业园区驶出平顺地朝市区走。做垃圾猫久了,顾逸完全读得懂机器人的意思,梁代文在这个节骨眼说得这么直接,绝对是让关醒心生气了。但如果关醒心知道同事在背后怎么评价她,估计多半也就明白梁代文的意思。机器人真实性格,话不投机半句多,为了关醒心忍到演出结束,大概已经是为了朋友做到了极限。回想起在年会讲脱口秀,梁代文为了自己来演树,演完一分钟都不会在年会久留;开个分享会都赶客,恨不得只剩下真心好奇自己设计的人......

    就差把“不值得浪费时间”挂在脸上……怪不得要自己做独立工作室,平时又没朋友。

    “我是不是很讨厌?”关醒心先主动开口。

    “没有,绝对没有,梁代文没有别的意思。”

    “但我想让每一个人都喜欢我,至少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关醒心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顺着手心钻进衣袖,她托着腮不说话,仿佛不揉眼睛就不会哭肿。

    “我五岁之前都是看不见的,眼睛里只有红色和黑色,红色很暗但很温暖。我爸妈对我都很好,但他们可能觉得我该像正常孩子一样,我经常坐很久的车去医院,但其实我从来不觉得看不见有什么不好。在家里摸到的都是熟悉的,出门时握着爸妈的手就可以了。我妈在市场里卖毛线打毛衣,我会帮她缠线团,我可以很有耐心地绕一个下午。换来的虾条也很好吃,脆的甜的辣的,每一包都幸福。他们总会叹气,所以听到医生说找到合适的角膜捐赠,我妈喜极而泣的时候,我想,可能妈妈在这之后不会叹气了。做手术之后拆纱布花了一周,每天拆掉一层,适应光亮。我每天都期待着慢一点,我还没做好准备,最后拆掉的那一天我根本不开心,我再也没有绕毛线球换虾条的快乐了。”

    顾逸只默默地听着,关醒心把头发捏起来甩到另一边,和平时温柔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像是为数不多对生活报复的……烦闷。

    “在那之后我也去绕过几次毛线,但我变成正常的孩子,就有很多亲戚来看我,夸我漂亮,那些表情不像为我开心,反而像是......观察——观察我怎么从一个瞎子变成普通的小孩。我很会听声音,从长辈那些语调里判断喜欢和不喜欢,我很擅长。后来我发现,看比听直接多了,五官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表达情绪,挑眉,瞪眼,撇嘴,或者光是眼神都可以告诉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每个人都满意……其实没必要的。”

    “因为你听到的陈爸陈妈。我妈在卖毛线时,发现总有一个女人经常来市场,打扮得不像是会买东西,有话像说一样。

    她有点害怕,摊位都准备退租了,而这位女人说想见我,她的女儿车祸去世,视网膜捐给了我。我们一家人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找来,很害怕,怕她要钱,或者反悔,但我们没有什么能还的;而陈妈只希望成为我的干妈,愿意给我出钱,因为她想念自己的女儿——她接女儿放学时走错了校门,女儿找她的时候被四轮小摩托滚进轮子下面,她整个人快疯了。我们家胆战心惊了很久,是被他们的礼物一点点怀柔的。

    一箱子红富士苹果,几件公主的白纱裙,生日封好的红包……很没用对不对?我爸的工资也才六百块而已。反正,我有了钱学版画,学电子琴,还多了个哥哥,偶尔一起过年,考不上私立初中的6000块入学费,陈爸付钱眉头都没皱。但他们管得越来越多,我要梳长发,穿陈妈买的裙子,要选进舞蹈队……总之,等我开始讨厌这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们了。舍不得人,也舍不得不愁钱的生活,握紧硬币的时候,就要做好手里留下凹痕和铜臭味的准备。而且说来好笑,我现在没出息,我爸妈也会庆幸,我还有个稳定优秀的哥哥,不是亲生的,他们竟然还能这么骄傲。”

    车子就在这个时候停在了剧场门口。关醒心开了门,声音甜甜地对顾逸说:“今晚这个故事,保密哦。”

    “为什么会告诉我?”

    “你听到了我的电话。我不想被你误会,觉得我像是个脚踏两只船的女人。你其实很讨厌我摇摆在他们之间对吧?讨厌到不想和我成为朋友的程度。”

    “不会。其实,有件事余都乐没和你说。”

    “嗯?”

    “你在ounce遇到的那次,余都乐并没有瞧不起你,他只是懒得解释,因为那个脱口秀演员……我们都挺讨厌的,比较三俗。”

    风及时吹过了关醒心的脸,那种焕然一新的神情顾逸见过,一直喜欢着一个人,并且终于发现也被他惦念着的那种舒爽的快乐,是扫除阴霾的终极法宝。

    看着远处提着蛋糕走过来的三个人,关醒心说,小兔子,你相信我的对吧?

    “嗯。”

    “作为最好的女朋友,我只和你说,梁代文这个人,动机高尚目标远大,对什么都是冷静分析,反而对爱情他没什么信心,述情障碍给他打击太大,基本不会主动再追谁。但在感情里能成功的,都是动机十分不纯,盲目自信,死皮赖脸的人。对梁代文,不要等火候全熟,死皮赖脸地贴紧他,需要他,给他危机感,熬到七八分,他离不开你了,就下手吧。”

    顾逸整个人都愣住了,关醒心到底有多少套路公式?

    “职场也是,我虽然不上班也讨厌人类,但我知道,挑战传统和世俗肯定会输。那些听起来反叛和前卫的潮流,无非是没有碰到底线且对商业有用而已。真正聪明的人,都不会对规则逆鳞,也就是说,用大众喜欢的东西怀柔他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直面反抗,永远都比不过迂回感化,百炼钢也敌不过绕指柔,对不对?”

    凑到耳边听了关醒心要去玩的地点,顾逸困惑地问:“这也是谈恋爱招数吗?”

    “工作和爱情都一样,人生的道理,就那么几种。”

    顾逸被关醒心弄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一个女生怎么能知道这么多撩人心弦的东西?

    “之前我们没有那么熟,你告诉了我余都乐的事情,还知道了我的秘密,总得给你还礼,是不是?”关醒心对着越来越近的三个男人招手:“明明知道大限将至了,还是忍不住想在喜欢的人身上找可能,有点可怜对吧?我真的很喜欢余都乐,搞砸了和他的关系,我大概会遗憾一辈子。”

    “陆铭呢?”

    “他呀。”关醒心笑着说:“余都乐不看轻我的话,陆叔就只是朋友。”

    顾逸看着她,迎着风头发被吹到脑后,露出漂亮的侧脸。顾逸看着关醒心,心咚咚地跳,这样的女人,即便在鱼塘里养鱼也忍不住原谅她,无关性别,她也愿意做这个女人的情感私域流量。

    梁代文走到两个女孩面前,从背后拿出两盒blondel巧克力:“刚才惹你生气了,抱歉。”

    机器人不顾垃圾猫的惊讶,另一盒送进垃圾猫的手里,兼顾两个女孩的情绪,谁也不偏心。也完全不提起休息室里同事的恶意,只安慰朋友,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因为没了外套,还冻得抽了抽鼻子。顾逸还了外套,心里想,你呀。

    关醒心接过巧克力,突然问了一句:“小兔子,陆叔有个6个人的剧本,晚上正想试读呢,要不要叫许冠睿过来?”

    顾逸也摸清了关醒心的套路,没有生气,但一定要用同样不动声色的方式给对方添堵,是讨好女孩的报复方式。许冠睿推开院门进来时,顾逸嗅到了梁代文身上警觉的气息。和之前在密室遇到年轻男孩一样,那股生猛的,圣地不可侵犯的感觉又来了。许冠睿直接冲着顾逸走过来,凑近了吸了口气:“你今天好香啊。”

    梁代文慢悠悠地把顾逸拉到一边:“那是我身上的香味。”

    顾逸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里大难临头——行了,本喜剧人今晚开的桃花,社死程度大概可以直接去火葬场拼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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