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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安宁》原著小说《首辅养成手册》作者:闻檀第1章1_《锦绣安宁》原著小说《首辅养成手册》作者:闻檀第26章2

作者:投稿 时间:2024-11-24
  • 《锦绣安宁》原著小说《首辅养成手册》作者:闻檀第1章1

    第1章

    宜宁被人害死了。

    三月韶光时节,长嫂请她去寺庙上香踏青。她在山半腰看杜鹃花的时候被人推下去了。罗宜宁都没有看清楚推她下去的是谁,魂儿已经归西了。

    她身为一个普通的嫡出小姐,母亲早亡,嫡出和庶出的姐妹众多。她能嫁给宁远候的庶子陆嘉学为妻实属不易,虽然是庶出,又懦弱不堪,但也是正经的簪缨世家出身,虽说不能与她高嫁的二姐比,但好歹是不错了。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白白的死了。

    宜宁死后魂散不去,附在了长嫂的一只玉簪子上。

    这般沉浮红尘几十余载,竟叫她看到了好生不得了的事。原来自己那个懦弱不堪的丈夫陆嘉学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五年之后竟叫他害死了自己的兄长,又去了几个威胁,继承了永宁侯位。这还不算,竟然又用了两年成为了左军都督府都督,手段了得,一时权倾天下,人人忌惮。

    宜宁附在她大嫂的簪子上,常见有人对着她的牌位叹道:“这个倒是可怜,要是没死得这么早,如今也是侯夫人,都督夫人,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呢。”

    宜宁每每听到这话,就想跳起来戳这人的脊梁骨。

    到了如今,她怎么会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那是因为自己挡了陆嘉学的路,才叫他下狠手给除去了,还把她的死栽到了长嫂头上,叫长嫂愧疚了一辈子。

    这才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一浪拍死前一浪。

    便是有人说他为了悼念前妻,竟不曾再娶时,宜宁心里也满是嘲笑,她可是不信的。

    又这般的过了十五年,他依然是权势在握,除了一个内阁首辅罗慎远能与之较衡,两大权臣把持朝纲,彼此对峙,一时间也是朝纲震动。但是长嫂已经不行了,宜宁这般陪了长嫂一辈子,日后这些时光都陪着长嫂在内宅度过,再也没见过陆嘉学。

    长嫂弥留之际,他来见了长嫂一面。

    陆大都督好大的派头,穿着银狐皮的鹤氅,玄色直裰,腰间挂了墨玉。随着年岁的深沉,他的身姿竟然还越发的俊朗。开口就缓缓道:“长嫂放心去吧,长兄在下面等你呢……”

    长嫂瞪大眼,随即又慢慢阖上,与世长辞,手垂在了地上,手里握着的玉簪也滚落,啪的一声碎成了数截。

    玉簪上的一缕冤魂,宜宁做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玉碎人亡了。

    四月春末,乍暖还寒。

    保定府罗家今日忙作一团。

    罗家的嫡出的七小姐伤寒了,病得极重,甚至一度没了气息。

    罗家上上下下都焦心不已,年过七旬的罗老夫人坐在她那床前,捏着手帕擦眼泪。姐姐们都围在她床前看着,贵重的汤药流水一样的送进来,花尽了银子也要把七小姐给救回来。

    罗老夫人看着七小姐那胖嘟嘟的小脸消瘦许多,真是心肝儿肺都疼:“我眉眉儿要是不好了,你们也让我去算了。我就这么个娇娇的孙女,可不能出事啊!”

    一众孙女们表情都微僵了,老夫人一开始就宠七小姐,在她眼里只有这个孙女得她的疼,那别人都是草芥。

    就这个眼珠子得她的疼,别人都不是她的娇娇孙女了?

    虽是心里这么想,众人还得上前去安慰。

    “祖母啊,您可得保重身子。”

    “您年纪大了,可不该这么操劳了。”

    罗老夫人擦了擦眼泪,牙一咬冷冷道,“那个孽畜可在祠堂跪着了?”

    嬷嬷点头道:“已经让师父看着他了,正跪着认错呢。”

    罗老夫人面色更冷,扶着嬷嬷的手道:“你随我去看看他。”嬷嬷应喏,扶着老太太出门去了。到门口又回头四下一看,这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人,哪还是病人修养的地方。把小姐们都遣回去了,吩咐照看七小姐的婆子丫鬟们:“好生照顾七小姐。”

    罗宜宁混沌刚醒的时候,就听到这句话。可这时候她还神志不清,眼一闭又昏过去了。

    这一昏又是一天,中途她也有清醒的时候,丫头们偶尔在她身边哭。罗宜宁脑子里多了个女娃娃的记忆。杂七杂八的,并不全面,大多数是各种各样的吃食,什么清炖乳鸽糖浇雪梨酱烤鹌鹑红烧狮子头。这是饿的,小女娃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她也清楚了,自己重生在了死后的第七年,陆嘉学已经成了左都督府都督的时候,这孩子是十五年前保定罗家的七小姐,与她同名,也叫罗宜宁,小名眉眉,也是母亲早亡的孩子。

    她今年七岁,刚因落水得了风寒,病情过重而去了。

    她身份贵重,父亲是朝中四品大员,嫡亲的姐姐罗宜慧嫁了侯门,家里又有祖母疼爱,简直是能上了天去。就因为这份娇宠,虽然才七岁,但可是要什么有什么,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惹了不少的祸事,遭了不少妒恨。

    要不是年纪还小,尚能用顽皮可爱做个说辞,那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骄纵跋扈了。

    就说这落水一事,就是她自己威胁三哥罗慎远带她出去玩,因顽皮不听话而落水的。落水之后被罗慎远救回。回来就一病不起了。

    罗老夫人得了这个消息大怒,让罗慎远罚跪祠堂半月。

    ……

    罗宜宁看到这里很惊讶。

    哪能不惊讶呢。

    这小姑娘可是罗慎远的妹妹。

    十五年后大名鼎鼎的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内阁首辅罗慎远。唯一能与陆嘉学抗衡的人。

    这小姑娘果然是身份贵重,可惜早早的就没了。

    罗宜宁记得这位首辅当年是个庶出,少年时吃了不少苦,幸亏惊才绝艳才得出人头地。却是个生性冷酷阴沉的,这心性与陆嘉学也是有的一比。

    从这小女娃的记忆里看,她是嫡出,罗慎远是庶出,他平日里又惯是沉默不语的类型。宜宁看不起这个庶出的哥哥,没少暗中给他下绊子,她与罗慎远的关系的确是相当差的。身边的嬷嬷也不把罗慎远放在眼里。

    罗宜宁看着就心里一颤,这罗家胆子也是大,未来的内阁首辅也敢这么折腾。

    不知道现在挽救来不来得及……人家十五年后可是内阁首辅啊。

    想着想着罗宜宁也有些困了,她现在精神不太好,竟慢慢睡着了。

    半日后,宜宁听到耳边似乎有人说话,才渐渐醒了过来。

    几个刚留头的丫头看到了,扑在她床前呜呜地哭,非常高兴。

    要是再不醒,她们这群小丫头就要被卖给人牙子去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哪能不激动呢。

    罗宜宁迷茫地看了一下这些小丫头,张了张嘴,她想喝水。但是喉咙肿痛,话又还说不得,几个丫头就抱着她的手:“小姐想说什么?奴婢们都在呢。”

    她想喝水啊,能不能来个有眼力的。

    槅扇被打开了,又有个丫头进来了,一看衣着打扮,穿的是蓝绿色比甲,白色挑线裙,耳朵上戴着银丁香,手腕上套了个成色极好的玉手镯。这一看便是大丫头的打扮。

    这丫头见罗宜宁醒了十分高兴,忙端了水来喂她喝。又斥责那些小丫头:“姐儿醒了也不知道倒水,怎么做事的?”

    几个小丫头忙跪地认错。

    罗宜宁终于不渴了,她从没觉得水如此甘甜,就是嗓子还不太行。她看了那大丫头一眼,鹅蛋脸,细眉弯弯,面若芙蓉。这丫头的长相倒是出挑极了。

    这丫头叫雪枝,是罗宜宁已经出嫁的大姐,罗宜慧留给她的丫头。

    雪枝把她身后的枕头垫高了些,跟她道:“。奴婢这就去告诉老夫人您醒了,您好生歇息着。”又侧头对那些小丫头冷冷道,“如今是你们将功赎罪的时候,好好伺候姐儿,若是有怠慢的,立刻就要卖她去山沟子里,叫她一辈子都吃不上顿好的。明白吗?”

    她威严的目光一扫,小丫头们皆低头抖抖索索地应喏。

    第2章

    雪枝一出去了,屋子里的小丫头们都围拥过来,七嘴八舌问她要不要吃什么。

    不一会儿小几上就摆了琳琅满目的菜色,都是日常小宜宁爱吃的。

    烤得金黄,外皮酥脆的鹌鹑。浓油赤酱的红烧狮子头,撒了一层糖霜,裹着红豆馅儿的糯米糕。还有切得细细的,拿芝麻炒香的牛肉丝。

    罗宜宁一见这满桌的菜,也不奇怪这小女孩为啥小胳膊小腿都圆滚滚的,肥嘟嘟的。再这么养下去,养出一个胖子简直是指日可待的事。

    这时候门帘被挑开了,守在门口的丫头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徐妈妈。

    徐妈妈是在罗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府中很有威望。

    徐妈妈走过来看到罗宜宁正在吃的东西,又立刻把丫头们都训了一顿。一顿忙碌之后罗宜宁面前小几上的东西就换成了鸡肉糜粥,配上爽口的嫩黄瓜,两碟酱菜。

    徐妈妈坐在罗宜宁身边柔声细语地哄她:“姐儿的病刚好,那些油腻的东西克化不了。来,多喝些稀饭。”徐妈妈喂她喝完小半碗鸡肉糜粥,又喂了半碗炖的梨子糖水。

    罗宜宁吃得打饱嗝了,才哑着嗓子说:“徐妈妈,我饱了。”

    徐妈妈听她这说话这把沙哑的声音,就忍不住的心疼:“七小姐,您是金贵的身子,下次可莫要这样顽皮了。别说老太太伤心,就是远在京城的大小姐也是焦急得不得了啊。要不是怀着您的小外甥,肯定是要回来看您的。”

    随即话锋一转,又道:“三少爷带您出去玩,才闯下这样大的祸事。老太太已经罚他跪半个月的祠堂了。若不是大爷拦着,老太太还要赏三少爷一顿板子才可!”

    小宜宁在罗家受到上至罗老太太下至丫头婆子的宠爱,别人就算与她有冲突,那老太太的心眼是偏了十万八千里的。谁都错先别管,她嫡亲乖乖的孙女是肯定不会有错的,就算有错也是别人带的,总之乖孙女没错。

    罗慎远日后虽然是官居一品的当朝首辅,杀伐果决手段狠辣。但现在只是个卑微的庶子,又没有人庇护,对上他嫡出的娇贵妹妹没有丝毫分辩的余地。

    说来罗宜宁觉得罗慎远也是可怜。看到她落水了,罗慎远二话不说跳下来就救她。刚把她带回去,两个人都是浑身湿透发着高烧,小宜宁被抱去医治,而罗慎远却当即就被罚去跪祠堂。罗老太太是根本不听他解释。

    徐妈妈说罢不再提罗慎远,柔声地哄她休息。

    罗宜宁躺下之后却在想小罗宜宁这落水一事。

    十个落水里七八个都有内幕。

    罗宜宁甚至忍不住猜,凭小宜宁这四处树敌的性格,搞不好也是个有内幕的。

    罗宜宁这一躺下竟又睡了过去。醒来时,看到罗老太太正坐在她床边守着她,老太太这些天愁孙女的事,精神不大好。她如今也是快七十的人了,穿了一件檀色缂丝百吉文对襟长褙子,翡翠眉勒,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眉目间有丝疲惫。

    看到孙女醒了,罗老太太忙让丫头拿绞好的热帕子来,亲自给她擦脸。又问她嗓子还疼不疼,口渴不渴。

    宜宁都摇摇头,罗老太太看着她就眼眶一红:“眉眉儿,自打你长姐出嫁,你便来跟着我同住。我惯常是宠着你的,要什么给什么。我年纪大了,精力也是不济的,时常看不住你。没想到你竟然闹出这样的乱子……”

    宜宁看着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脸疲倦,心里竟有些动容,低声道:“祖母,是我不好。”

    宜宁也是没有母亲,自己磕磕绊绊长大的。小宜宁还是好命的,至少有祖母和长姐护着。

    “你知道自己怎么错了?”

    宜宁给小姑娘评价:“顽劣调皮,惹祖母和姐姐伤心了。”

    罗老太太伸手把小孙女抱进怀里,看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也就含笑道:“祖母是护着你的,也宠我的眉眉儿。好了,眉眉儿可别难受了,快来喝药。”

    罗宜宁小姑娘自幼丧母,长姐出嫁后就跟着罗老太太同住,罗老太太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别的孙子孙女都比不上。这番老太太觉得孙女受了教诲,神色也轻松许多。

    刚喝两口药,就有人上门来看宜宁。

    罗老太太却一看此人就沉下脸。

    来人是小宜宁的继母林海如,进门也快有五年了。穿了件水红色缂丝褙子,头上簪金钗,相当富贵华丽。一进门就让丫头们搬补品进来,把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

    罗老太太沉声训她:“你这做什么呢?”

    林海如给老太太行礼:“老夫人,我给姐儿拿了些补品,叫她好生调养。”

    罗老太太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指了凳子让她坐下。

    林海如却又从怀里掏出个手镯,拿起宜宁的手套在上头:“眉姐儿,我听人家说,金银之物是富贵,能强身健体。你戴着这金镯子,说不定能好得快些。”

    宜宁看着指节宽的大金镯子,只觉得自己手腕越发沉重。

    这位继母林海如着实是个妙人,她家中十分富庶,但是无奈样貌不出众,熬到二十还没出嫁,这才给罗宜宁的爹做了继室。这进门了五年,也没生下个一儿半女,求医吃药都不好使。罗宜宁的爹也不怎么喜欢她,她日子越发的无聊,干脆经常朝罗老太太这里跑,把宜宁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

    罗老太太总觉得她行事太直接,不太喜欢她。看她倒是对罗宜宁一片真心,又没有讨厌到哪里去。

    宜宁晃了晃镯子,有点哭笑不得地道:“谢谢母亲了。”

    林海如挥了挥手:“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姐儿病中要是有想吃的东西,尽管来跟我……”

    刚说到这里,又有丫头通传,说乔姨娘带着五小姐过来看宜宁。

    这下子罗老太太和林海如脸色都不好看了。

    宜宁抬头看,只见一个穿着淡青色缠枝纹褙子,雪白挑线裙子,袅袅娜娜的身影走进来,长得是清秀无匹。身后并跟着个模样与她七八分像的小姑娘,看上去柔弱婉约,也是个美人坯子。

    这位小宜宁的五姐姐人如其名,唤作罗宜怜。

    而乔姨娘就是罗宜宁父亲的贵妾,平时很是得宠。

    乔姨娘对着罗老太太屈身行礼,看向林海如道:“太太来看七小姐倒是先了一步,我还在屋外等了太太许久,却不想是您是先走了。”

    宜宁还没说话,林海如性子直接,就冷冷道:“我可叫你等我了?”

    乔姨娘顿时淡淡一叹,面露忧愁:“太太说得对,等不等的都是妾身的本分,妾身知错。”

    罗老太太不赞成的目光又看向林海如。

    虽然她不喜欢林海如,但是更不喜欢乔姨娘。可惜林海如是个心直口快的,乔姨娘又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这些年林海如被乔姨娘压得死死的。

    林海如却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立刻就要拍案开说:“本就是你做妾的……”

    罗老太太立刻按住林海如的手,免得她往人家陷阱里跳。

    林海如才讪讪没有说下去。

    乔姨娘又继续道:“老夫人,妾身这番来,除了想看看七小姐,也是想说三少爷的事。”她语气一顿,“听说三少爷在祠堂跪着,现如今高烧不退。妾身斗胆一求,请三少爷出祠堂治了病再继续跪。要是再这么高烧下去,怕是有性命之虞……”

    罗老太太却淡淡地道:“就是要他跪着,才能给我跪清醒些。”

    乔姨娘听后无奈一笑,才行礼:“那是妾身说多了。”

    林海如等乔姨娘带着罗宜怜退下去了,才压着怒气说:“整日就装得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不晓得是要给谁看。偏偏老爷疼她疼得不得了。”

    罗老太太瞪了林海如一眼:“你给我少说些话。”

    林海如却又拉了宜宁的手:“宜宁,你说是不是?”

    宜宁还有点迷茫,任谁没搞清楚人物关系就要开始被迫加入掐架战场,都会有点迷茫。

    她定了定才说:“母亲,您这么对乔姨娘……要是叫父亲知道了。恐怕会更心疼她了。”

    罗老太太觉得自己孙女平日也愚笨,和林海如有得一比,没想今天还有几分明白。她对林海如叹气:“宜宁一个小姑娘都看明白了,你未必还不知道?”

    林海如委委屈屈地继续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罗老太太也不指望林海如有乔姨娘那等心思,眼看门外天黑了,叫丫头们点了灯,留林海如吃个晚饭。

    宜宁上辈子虽然作为人只活了十七年,但是她作为玉簪子还活了二十几年呢,后宅女人们掐架看太多了。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都是常有的事。反正她们也无聊,整日斗嘴也聊以慰藉。

    只不过从小宜宁的记忆来看,这位乔姨娘有儿有女,心机颇深。就连正房林海如都压不过她,反倒让她制得死死的。那位庶姐罗宜怜娇弱可怜,更是深得小宜宁父亲的疼爱。小宜宁本来就性格骄纵,看不惯她们母女。这样一来,她与乔姨娘母女的关系就更不好了。

    如今倒是好了,小宜宁连同身边的人,估计都是厌恶罗慎远的。人家乔姨娘却要来拯救未来首辅了。

    宜宁心里倒也想为罗慎远求情,只是小宜宁原来十分厌恶罗慎远,她贸然说出口反倒惹人怀疑,但她总得说才是。且不说罗慎远日后的身份如何,在小宜宁落水这件事上,他确实也没做错。

    第3章

    初夏的时候天气还不热,小宜宁由雪枝服侍着洗脚,罗老太太在一旁念经。有丫头端着帕子进来,宜宁认出这是她的另一个大丫头松枝。

    丫头们给宜宁擦脚,她就看着罗老太太这屋子。

    地上铺着五蝠献寿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正堂用一架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隔开,长几上供奉了一尊菩萨。

    老太太房里的东西很贵重的。

    单说那一尊菩萨,整块色泽温润、无丝毫瑕疵的白玉雕成,高有一尺,便是价值不菲的。

    她转过头喊了一声祖母。

    罗老太太抬头问她:“怎么了?”

    她抬起自己玉白的两只小脚丫说:“洗好了,要睡了。”她又加了一句,“我想和祖母睡,可以吗?”

    罗老太太觉得她可爱,笑着来抱她。“当然可以,徐妈妈,在我床上加一床被褥。”

    宜宁自然想给罗慎远求情,但是这和小宜宁往日的作风比差太多了,肯定要被怀疑的。想了想,她婉转地问罗老太太:“祖母,三哥被罚跪,晚上也要跪吗?”

    罗老太太说:“晚上不跪,每日晨才去。”

    感情这罚跪还有上工时间的。

    宜宁便又接着说:“乔姨娘说他高烧不退……要不咱还是找个大夫去看看他吧。”

    雪枝在旁噗嗤一笑:“姐儿平日里对三少爷颇不待见,怎的如今帮他说话了?”

    宜宁知道小宜宁对罗慎远不太好,她也找好了借口,冠冕堂皇地说:“要是他病倒了,就不能继续罚跪了。”

    罗老太太听了失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这小东西,心思倒还多。你放心吧,你乔姨娘怎么会不给他找大夫,我看到她下午就差人去请了,我也没有叫人拦着,权当默认她做了。”

    罚归罚,罗老太太也不会真的让罗慎远有性命之忧。

    宜宁听了暗自佩服,这乔姨娘手脚太快了,果然能混到今天是有本事的。

    雪枝又接着说:“您瞧平日,三少爷攒许久的钱买的孤本,您给要来折纸鹤玩,还让奴婢送三少爷几只。奴婢那时候送到三少爷手上,瞧他脸都青了。再说上次,您非说要吃枣儿,让三少爷给您摘。那树这般高如何能爬,三少爷好不容易摘下来,您又当场给扔了,说不想吃了……”

    宜宁听得冷汗津津,这位小姑娘的日常实在是太作死,她要是真能成功长大,绝对是祖坟冒青烟了。

    罗老太太听着又揪她的小脸:“听听,平日你就是这么娇惯的。”

    罗老太太的语气完全就是宠溺纵容,根本没半点怪孙女的意思。

    可这不是娇惯,这是作死啊。

    宜宁只能点点头,抓着被褥往床上爬去。

    老太太叫丫头吹了灯睡了。

    林海如从罗老太太那里回来,却一点都睡不着。手拧着汗巾几乎咬牙切齿:“老爷一回来就去了那小蹄子那儿?”

    贴身丫头瑞香道:“乔姨娘下午便去书房守着了,巴巴地等,听说回来的时候老爷摸着她身子冷,还给她披了自己的披风。”

    林海如冷笑:“那书房就没有个避风的地儿,偏要在风挡口上等着?”

    瑞香小声说:“可不就是个小贱人作风,明明就是从扬州买回来的瘦马,老爷偏说是落魄官家之后,还做了贵妾——哪个官家教得出这么不要脸的小姐。”

    林海如赞赏地看了自己的贴身丫头一眼,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她顿了顿,慢悠悠道:“我可不学那等没脸皮的做派,你明日下午炖只乳鸽,用人参细细炖。我给老爷送过去。”瑞香正要去吩咐,林海如突然又叫她,“等等,还是炖两份,一份给宜宁送过去,她在养病。”

    瑞香想了想,回头问主子:“奴婢听说三少爷也病了,要不做三份?”

    林海如不在意地道:“不过一个庶子,老太太都不管,我管他干什么。”

    瑞香应喏去吩咐厨房了。

    一大早,宜宁就被雪枝从热被窝里撺起来,然后被灌了整碗药,连吃几个芝麻糖才把苦味压过去。却见早起的罗老太太已经穿戴整齐,在旁边念佛经等她。

    罗家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一会儿儿女孙辈要来拜见罗老太太。

    宁迷迷糊糊地坐在圆凳上,等雪枝给她梳头。外面天还没亮,依稀听到几声鸡叫。

    “一会儿大家要来给老夫人请安,您是跟着老夫人住的,但是礼数可不能少。”雪枝边梳头边跟她说。

    宜宁现在毕竟年纪小,犯瞌睡难免的。闻言强打了精神,努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宜宁小姑娘的生母听说当年是有名的才貌双全,因此小姑娘的五官很出众,小小年纪,皮肤粉嫩雪白,包子一样的脸颊,五官极其清秀,眉梢长了一颗红红小痣,更显得玉雪可爱,如福娃娃般。

    雪枝给她梳了个双丫髻,戴了个金项圈。

    罗老太太瞧小姑娘坐在太师椅上,拿粉团似的小手揉眼睛,不由得好笑:“你昨晚睡得这么早,还困吗?”

    宜宁说:“祖母,瞌睡哪有嫌少的。”

    罗老太太接着笑她:“贪吃好睡的,跟个小猪崽子一样。”

    变成小孩之后,贪吃好睡她也不能控制啊。宜宁心里也有些无奈,再者她也二十多年未曾睡过了,自然贪睡了些。徐妈妈叫雪枝把宜宁抱起来,跟着罗老太太去了正堂。

    请安的人已经次第来了。

    罗家有两房,宜宁和父亲和宜宁的大伯。宜宁的大伯官位比宜宁父亲还高一阶,从三品的官。而宜宁的大伯母陈氏更是书香门第之后,宜宁看到一个衣着华贵得体的妇人带着两个女孩儿进来,就知这是自己的大伯母陈兰。

    两个女孩儿都是宜宁的姐姐,都是陈兰亲生女,四姐姐罗宜玉,六姐姐罗宜秀。两个姑娘与母亲一般的衣着得体,给罗老太太行了礼坐下。

    宜宁朝两位姑娘看去,罗宜玉却把眼睛瞥到一边,根本不想看她的样子,罗宜秀却对她挤眉弄眼。这两位长房的姐姐性格差别很大,罗宜玉自持尊贵,又饱读诗书。罗宜秀性格活泼,和宜宁却是臭味相投,她倒是跟自己的亲姐姐罗宜玉水深火热的。

    很快林海如又领着庶出的罗宜怜、以及乔姨娘的儿子罗轩远进来了。罗轩远才三岁大,被姐姐宜怜牵在手里,奶声奶气地喊祖母好。

    罗老太太再不待见乔姨娘,也不会不喜欢孙儿,把罗轩远抱到怀里好生亲热。

    宜宁的大伯却和宜宁的爹罗成章一起过来的。

    宜宁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宜宁的爹,罗成章年近四十,脸庞清秀儒雅,身材瘦削,看上去非常斯文。大伯父却要威严一些。

    罗老太太问罗成章:“怎的今日和你大哥一起过来?”

    罗成章回道:“我跟大哥正商量陆都督到保定府的事。”

    罗老太太有些好奇地问道:“是那宁远侯侯爷陆嘉学?”

    宜宁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对这个曾经的丈夫,如今陌生的宁远侯爷陆都督,宜宁的感觉很复杂。她当然恨他心狠手辣,杀了自己。但是如今她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而他是正二品手握兵权的都督,他们云泥之别,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罗成章点头道:“正是他,皇上派陆都督到保定巡按,我等官员都要去迎接。”

    “那陆嘉学是侯门权贵,如今又是都督的身份,轻易怠慢不得。”罗老太太养大两个当官的儿子,自然也不是吃闲饭的。“不过你等又不是保定府头等大官,也不能近侯爷的身跟从,无需多操心。”

    “母亲说的是。”罗成章对罗老太太的态度尊敬有加。

    随即罗成章看向宜宁,见她毫无动作,便眉头微皱。“眉眉,我与你大伯前来,你怎不行礼?”

    罗宜宁这才回过神。

    刚才进来这么多人,她都没有行礼啊。

    罗老太太为孙女心疼:“成章,宜宁的病还没好,还是不要行礼了。”

    罗成章很不赞成,他一向觉得就是罗老太太那宠溺的养法,才把宜宁养得越来越骄纵。“您别这么宠着她,她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看她的姐姐,宜玉、宜怜,哪个不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只有她整日的胡闹,没有个闺秀的样子。”

    被漏了名的罗宜秀扭了扭屁股,好生坐端正了些。

    宜宁知道这位父亲一向对小宜宁严苛,平日也更喜欢庶姐宜怜一些。

    还是算了吧。

    宜宁正要下座行礼,却见又有个人跨进门来,也是下跪行礼,淡淡道:“祖母安好,孙儿来晚了。”

    他抬起头来,宜宁突然就怔了一下。

    今日太阳好,正堂的槅扇都打开着,金光透过木棂斜洒下来,落在他肩膀上。他穿了件淡青色暗纹的直裰,背脊挺直瘦削,个子很高,侧脸俊秀,有几分苍白。

    多少年前,她隔着人海也看到过一眼,不过那时候罗慎远已经是内阁阁老,被众人簇拥着。而她听到那些官家小姐们私底下都在讨论这位年轻的阁老如何的阴沉,性子又如何狠厉。

    不想这位阁老年少的时候竟然是如此俊秀,只是眉眼还有些青涩。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

    那股权倾天下的霸气,却不知何时才能显露。

    宜宁还没回过神,罗老太太已经慢慢道:“你既然病着,又何必来请安。”

    罗慎远默默道:“这是孙儿的本分,不敢怠慢了。”

    罗老太太才表情一松,轻轻点头:“你起来吧。”

    罗慎远站起身,又给众人请安。半晌目光才落在宜宁的脸上,向她淡淡点头:“七妹妹。”

    宜宁才笑着道:“三哥。”

    见人都来齐了,徐妈妈才叫传菜。这顿早餐非常丰盛,碟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头,酥饼、蜜糕、红豆枣泥卷,也有豆包和炸的金黄的薄饼。又有酱鹅肉、酱鸭肉拼成的酱菜,每个人又都有一盏燕窝、一碗稀饭,两只切开的鸽蛋。

    大家都是极有规矩的,吃饭之时只有碗筷的动静。宜宁便抬起头观察,宜怜与罗轩远是庶出,坐在林海如身侧,宜怜时不时给弟弟夹菜。罗宜玉则盯着罗宜秀,她要是有不规矩的地方,就用眼睛狠狠瞪。罗宜秀没有丝毫察觉,叫身边的丫头给她盛一个红豆枣泥卷来,这道菜离她有点远夹不到。

    罗慎远却一直都是沉默地吃饭,只吃面前的两盘菜。宜宁却注意到他是用左手握筷子,右手拿碗。

    宜宁突然有点食不下咽。

    这位未来能与陆都督比肩的权臣,现在也太落魄了些。

    第4章

    等人都纷纷告退了,宜宁才松了口气。叫雪枝把脖子上的金项圈取下来。

    罗老太太靠着迎枕,看她朝自己凑了过来,抬起了眼皮。

    宜宁有些好奇:“祖母,我怎么以前没注意到三哥是左撇子呢?”

    罗老太太颇有些怪异地看了孙女一眼,继续说,“他不是天生的左撇子,是右手受了伤,不如左手灵活,他才苦学用左手写字吃饭。一开始的时候也练得不好,吃了些苦头,现在左手用着已经和右手无异了。”

    宜宁更加好奇:“他受了什么伤?”

    罗老太太慢悠悠地说:“你真是不记得了?你五岁那年,顽皮爬房梁上去玩,掉下来的时候正好是你三哥接住你。他那个时候也才十二岁,你手里拿着的小剪刀戳伤了他的手……”

    “有你三哥给你垫着,你倒是没有受什么伤。只是你三哥的右手总是没有这么灵活了。那时候你哭得厉害,谁都不敢说你一句。”

    小宜宁根本不记得这件事。

    宜宁简直服了这位小姑娘了,就这样她还对罗慎远不好。也难怪人家对她冷漠了。可以想象,如果宜宁小姑娘真的成功长大了,恐怕与阁老交恶也够她受的。

    丫头上了一盏茶让罗老太太润喉。

    宜宁更想劝老太太不要再罚罗慎远了,但是这事该怎么说呢。

    她总不可能直接跟老太太说,被您罚跪的庶子其实以后是个大权臣,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以为了咱们俩日后不被他寻仇,还是别再惩罚他了。

    所以宜宁想了很久,还是咳嗽一声真诚地说:“祖母,那这样看来,三哥还是对我挺好的,要不别罚他了……”

    罗老太太听到宜宁的话却愣住了,随即淡淡地叹了口气,问:“你真的这么想?”

    罗老太太直看着自己的孙女,有一瞬间,宜宁甚至觉得她已经看出自己在想什么了。

    宜宁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三哥待我也挺好了,祖母您也看见了,要不是他救我,我估计是活不成了。”

    丫头端了盘洗得干干净净的樱桃上来。罗老太太让小孙女吃樱桃,然后才说:“你三哥这个人我向来不喜欢。别说祖母是偏心你,实在是你三哥心机颇深,以后必然不是个良善的人。”

    这倒是让罗老太太说中了,日后罗首辅做的那些事的确算不上良善。

    老太太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她首先是想到罗慎远的心机,还有宜宁的不慎落水。总而言之大家都是从内宅里掐架掐出来的,这点手段实在是很明白的。

    所以她才这么生气。

    罗宜宁却知道并不是这样的,那日发生的事倒真和罗慎远没什么关系。而且日后能掌控朝野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手,总不会连这点智慧都没有。

    这时候她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如果小宜宁真的死了,这个杀害嫡妹的嫌疑罗慎远真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宜宁又道:“三哥心机深不深我不知道。我但却知道,我只是高烧您都要罚他跪半个月,要是我真的没命了,您还不知道要如何惩罚他呢!”

    罗老太太便也笑了笑:“罢了,罚他跪祠堂也只是警醒他而已。这事总归他还是有责任,毕竟是你的长兄。既然眉眉儿觉得不用罚跪,那便不跪了。”

    说罢吩咐徐妈妈派人去祠堂说一声。徐妈妈片刻之后回来禀报:“……奴婢传话,说念在三少爷往日待七小姐也算真诚的份儿上,老太太便不罚他了。三少爷听了也没有说什么,站起来便走了。守祠堂的仆人说,三少爷每日都定时来,从没有说过什么抱怨的话。”

    罗老太太听了颔首,叫徐妈妈退下了。

    罗老太太不想多提罗慎远的事,就问宜宁:“我看你晌午也没吃多少饭,现在可饿了?”

    宜宁自然是饿了。

    不过她看到镜子里这小姑娘圆嘟嘟的脸蛋,觉得自己还是要尽量控制些比较好。

    罗老太太却觉得女孩儿胖嘟嘟的才可爱,叫摆了午膳。吃完之后又是一盏冰糖银耳汤,甜点则是搁在一个五格的盒子里,金黄的蟹粉酥,糍糯团子,雪白的桃片,样式精致别致,一层层垒着,颜色和样子都不一样,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

    看来罗老太太是真的觉得她瘦了,想把孙女这几天失去的双下巴补回来。

    宜宁吃得肚子圆圆,又灌了杯瓜片茶下去,更是动都不想动。

    吃过饭,陈氏带着两位姐姐来看她,林海如与罗宜怜紧随其后。

    乔姨娘是贵妾,但是身份再高,也不能时时往罗老太太这里跑,因此罗宜怜都是与林海如一起来罗老太太这里。

    坐下之后罗宜怜拿出个香囊送给宜宁,柔婉地说:“七妹妹,里头塞的是百合,我特意做来送你的。”

    小宜宁对这个姐姐和罗慎远是一样的态度,娇蛮跋扈。

    罗宜怜却从不嫌弃她,平日还各种关心照顾。有时候宜宁找她茬,宜怜也总是柔和委婉地忍了。这些事总能七拐八拐地传到罗成章的耳朵里,于是罗成章对宜怜更加各种疼爱,对这个嫡出的女儿又更加严厉。

    罗成章甚至对小宜宁说:“宜怜虽然是你姐姐,但是她性子柔弱,身子也不太好。你虽然是妹妹,但平日也让着她一些。”

    小宜宁听了父亲这种话哪能不委屈。

    宜宁仔细地看罗宜怜,心想的确是我见犹怜,尖尖的下巴,雪白的肤色,可见日后又是个美人坯子。

    “谢谢五姐姐了。”宜宁笑着说,雪枝代宜宁把香囊收下了。

    林如海与陈兰请了安就告辞了。几个姐儿却留了下来学女红。这是几个女孩儿的功课,老太太专门请了嬷嬷来教她们。

    罗宜玉今年已经十三了,快到了说亲的时候,她倒是学得很认真。不过罗宜秀是个坐不住的,学了一会儿就累。教习的嬷嬷看她跟屁股下长虫一样扭来扭去,就笑着说:“四姑娘学了这么久也累了,歇息一会儿吧。”

    罗宜秀听了很高兴,拉着宜宁要出去喂鱼玩。

    罗老太太立刻叮嘱道:“只能在小池子那边玩,不可走远了。”

    宜宁还躺在床上消食呢,就这么被拉了出来。

    两人带着丫头走到了假山那里,那小池子里养了许多锦鲤。罗宜秀把自己的丫头打发去拿鱼食了,皱了皱鼻子说:“上次出门都不叫我。我听说你那个三哥带你去了大慈寺,好玩吗?”

    宜宁颇有些没好气地道:“差点没回得来,你说好不好玩?”

    罗宜秀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对了,说到你三哥。我上次还偷听我母亲和妈妈谈话来着”

    宜宁对着位不着调的四姐也没啥话说了,偷听陈氏说话竟然说给她听。罗宜秀却继续道:“说的是你三哥的生母的事,你真的不感兴趣?”

    宜宁终于抬起了头看着罗宜秀,罗宜秀更得意了:“你想听了吧?”

    她是个急性子,立刻凑过来和宜宁咬耳朵:“听说原来你父亲房里有两个通房丫头。后来其中一个就有孕了,另一个嫉妒她,就在人家吃的补汤里下药。被咱们祖母发现了,生气极了,立刻就要把那个下毒的丫头打死了。谁知道却查出下毒的丫头也有身孕了--就是你三哥。”

    “这下子打是不能打了,你母亲又生性仁慈,还好吃好喝养着这个丫头,说要是真的生下儿子,也饶了她不死。谁晓得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没命了。就因为这个事,大家都不喜欢你三哥,就连二叔都不喜欢他。说这生母都这般狠毒,生下的孩子又能如何?”

    宜宁听后怔了怔。罗慎远竟然是这样的出身,难怪了。

    她就觉得奇怪,便是一般的通房所出,也不至于地位这么低微。罗老太太也不会这么不喜欢他。

    第5章

    那日与罗宜秀喂鱼回去迟了些,罗老太太便不高兴,又拘着宜宁不要她出来了。

    她老人家亲自带着宜宁读书写字。

    罗家书香门第,就是女孩也要会读书写字,为此宜宁的父亲还特地请了女先生来教导家中的姑娘们。宜宁病着不能去进学,但闲着也是无事,干脆练练她那手狗爬字。

    宜宁艰难地趴在小几上。

    前世她还在闺中的时候也总是强逼自己练字,但是练了这么些年也只是勉强算工整,她想自己也许真是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干脆把精力投入学女红中。现在这小嫡女身份太高,家世太好,不读书恐怕还不行。

    罗老太太让丫头把她的描本拿来了,又叫开了槅扇,自己在旁边看着她练。跟她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来子,虽说大家都宠他,我却不敢懈怠,所以他才写得出一手好文章。你母亲当年从顾家嫁来,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可不能丢了他们的脸。”

    宜宁巴巴地点头,垂下头练字。

    罗老太太一会儿之后再看她,竟然趴在长案上睡着了,小女孩软软的脸颊靠在纸上,沾了墨迹。白生生跟包子一样,眉梢那颗殷红小痣却十分的可爱。

    罗老太太看得笑出来,轻声吩咐徐妈妈:“抱她进去睡吧。”

    宜宁练字练得打瞌睡,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碧纱橱里。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成了孩子之后,的确有了小孩的性子,居然练字都能睡着。罗老太太见她终于醒了,便叫丫头摆晚膳。

    宜宁觉得练字真是消耗体力,吃完了一碗饭,还加整碗的糯米红枣粥。罗老太太就道:“按说你父亲、母亲都是出名的有才学的,怎的你就不行了?”

    宜宁也很无奈,这辈子被叫才女是无望了。就叹道:“祖母,我也想好好练字,但是一看到书就打瞌睡,我也不想啊。”

    罗老太太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说:“你大哥、二哥要回来了,前些日子你不是总说,字练好也给你两个哥哥看吗,如今怎么越发的懒了。”

    罗老太太说的大哥、二哥是长房陈氏的两个亲生子。说来陈氏真是个有福的,宜宁的大伯虽然有妾室,但是只生了两个庶出的女儿,陈氏却生了两个嫡子嫡女。

    相反林海如便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进门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就这点上她便没有立场。才一直让乔姨娘踩在她头上,生了儿子之后,乔姨娘的腰板就更笔直了。

    两位哥哥一直让陈氏教得温文尔雅,平日对几个妹妹都一般的好,小宜宁非常喜欢隔房的两个哥哥,前几日他们一起去拜访什么老师了,小宜宁巴巴地想了他们好几日。

    宜宁却当然对这两个哥哥没什么兴趣,隔房的兄长,再亲也是隔房的,总不会比过自己的嫡亲妹妹。

    没过几日,果然两位哥哥就回来了。

    罗宜玉与罗宜秀也很高兴,西次间里说说笑笑的很热闹。罗怀远与罗山远又拿了许多礼物分给几位弟弟妹妹,罗宜玉与罗宜秀得到的是一对嵌碧玉葫芦的簪子,宜宁的是一对玉色非常漂亮的双股和田玉手镯,两股玉交缠,戴起来叮叮咚咚,精致漂亮。宜怜的是福禄寿的玉佩,三岁大的罗轩远得了一个长命锁。

    罗宜秀一向不在意细节问题,罗宜玉却撇了嘴,幽幽道:“怎的七妹妹的礼物就好看些?”

    罗宜玉今日穿了件淡粉白底的褙子,雪白的挑线裙,墨绿腰带,显得非常漂亮出众。

    陈氏知道长女向来心气儿高,放下茶盏淡淡道:“你妹妹年纪小些,比你们的礼物好也是自然的。”

    宜宁晃了晃两只镯子,确实很漂亮。她让雪枝给她收起来了。

    这时候丫头进来屈身说:“老夫人,三少爷来给您请安了。”

    宜宁听到这句话就下意识地往门口看。那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现之后,别人也都不禁地看向他。罗慎远不卑不亢地给老太太行了礼,罗老太太让他坐下了。

    宜宁看他穿着一件淡青竹叶纹额直裰,心想他还挺喜欢竹叶纹的。丫头上了茶之后,他用右手捧了茶杯,衣袖滑下的时候,宜宁分明看到他手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想到这是因为救小宜宁伤的,宜宁总觉得这伤疤格外的狰狞刺目。

    茶杯的热气氤氲着,春末的阳光又好。罗慎远少年俊秀的侧脸更显平静,似乎对热闹的一切视若无睹。

    罗老太太却笑着说:“怀远心疼咱们眉眉儿,这小丫头也念着你们呢。前几日老说要练好字给两位哥哥看,巴巴的盼着你们回来。你们瞧瞧,她的字是不是比原来好看些了。”

    罗老太太让雪枝把宜宁写的字拿出来给大家看,罗怀远看了笑着说:“是进步了许多。眉眉,大哥送你的银狼毫笔用着还习惯吗?”

    宜宁只得道:“习惯习惯。”

    眼看要到晌午了,陈氏等也不好留在罗老太太这里吃饭,便带着儿女告退了。

    罗慎远却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祖母,这是孙儿房里做的桃片糕,我尝着香软可口,就给您带了一些过来。”

    他把纸包放在了小几上。

    罗老太太瞥了一眼,淡淡地道:“小小点心,我房里也有做的,不用你费这个心,还是拿回去吧。”

    罗慎远坐着没有动。

    宜宁正在喝水,差点被水给呛到了。抬头看着罗慎远沉默平静的神情,心里就跟小猫抓一样,真想代替罗老太太把东西收了。

    罗慎远却自嘲地笑了笑:“那是孙儿多想了。”又把纸包放回了怀里,起身告辞。

    宜宁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了一声道:“那个,祖母啊,我突然想吃桃片糕了。还是让三哥把东西留下来吧。”

    罗老太太刮了刮小孙女的鼻尖,宠溺道:“你刚才吃了小半只的酱肘子,喝了粳米粥,还能吃得下糕点吗。小心不消食。”

    宜宁眨了眨眼说:“我就是想吃啊。”

    罗老太太静默了一下,直叹气道:“罢了罢了,你七妹要吃,便把东西留下来吧。”

    罗慎远又把糕点放在了小几上,行礼退下了。

    罗老太太把纸包拆开,掰了一小块雪白的糕点喂给宜宁:“吃吧,你不是要吃吗?好个没出息的东西,这点糕点咱们做不出来,非要让你三哥留下来。”

    宜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罗老太太手上的糕点咬来吃了。紧接着罗老太太第二块、第三块、若干块又送过来了,她才抱着罗老太太的胳膊说:“祖母啊,我都吃了小半只的酱肘子了,吃不下糕点了。”

    “早看出你古灵精怪的有鬼。”罗老太太点孙女的眉心,“不消食了吧。雪枝,去给眉姐儿煮酸梅汤来。”

    西次间外,罗慎远站在一棵初放的海棠花树下,听到里头罗老太太和宜宁说话的声音。

    跟着他的小厮小声问:“三少爷,小的就弄不明白了。既然知道老太太与您不和,不会收您的东西,为何还要送呢。”

    罗慎远抬头看着开放得簇簇拥拥的海棠花,缓缓地说:“你懂什么。”屋子里女孩儿的笑声非常明快,好像真的没有没有丝毫忧愁的童稚一样。半晌后他收回目光道:“走吧。”

    陈氏的次间里点着烛火。

    从罗老太太那里回去之后,她就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讨论读书的事。罗宜秀困了,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一会儿丫头却过来说,三小姐在自己房里委屈,不肯吃晚饭。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陈氏就不高兴了。叫人把罗宜玉叫来,看到她沉下脸就开始训话:“你都是要及笄的姑娘了,怎的比秀姐儿还不着调。可是长了脾气了?和一个小孩儿计较,说出去可不叫人笑。你七妹妹年纪小些,又得你祖母的宠爱,让着她一些怎么了。”

    罗宜玉被劈头盖脸被训了一顿,委委屈屈地说:“我就是气不过大哥,凭什么对七妹比对我好。”

    陈氏简直恨铁不成钢,冷冷道:“她罗宜宁没有娘教,骄纵便骄纵些了。你可是我好生教养的,如今也惯出脾气了。你怎么不想想,你模样才学比她出挑,父亲的官职比你三叔高,你的两个哥哥读书又好,以后若是能中举中进士,她罗宜宁如何能跟你比?你看宜秀怎么从没说过。”

    突然被点名的罗宜秀迷茫地从陈氏怀里抬起头。

    罗宜玉就是气不过这点。

    明明都是她的亲兄弟姐妹,怎么罗宜秀更喜欢宜宁,就连两个兄长都对宜宁更好。她性子又高傲,总觉得宜宁样样不如自己,让她占了上风如何能忍。

    “他们三个都是喜欢宜宁,当宜宁是他们的手足了。”罗宜玉气得眼泪在眶里打转。

    罗怀远柔声安慰她:“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我与宜宁毕竟是隔房的,与你却是同胞兄妹,自然是和你亲些。别说是和罗宜宁了,就是咱们二房里,我们兄妹俩也是最亲近的关系,我肯定是最护着你的。送些东西算什么,妹妹你好好想我为什么送她好东西。”

    罗宜玉只管张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罗怀远重重叹气:“你可知道,宜宁的姐姐慧姐儿嫁的事哪个侯门?”

    罗宜玉说:“我自然知道,是定北侯傅家。”

    “那好,你可知傅家与谁交好?”罗怀远又问,当然他没想自己这个妹妹明白,直接道,“定北侯傅家与宁远侯陆家是世交。侯爷傅绍与陆嘉学更是有私交。那陆嘉学何等的权倾天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定北侯爷在朝堂上的地位才水涨船高。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纵着七妹妹,还不是因为慧姐儿嫁了定北侯世子……”

    罗宜玉觉得这关系七拐八拐的也是复杂,但她聪明,也算是勉强搞懂了。总之其中的关系牵扯很复杂,关系到她哥哥们的仕途,她不要随便插嘴就是了。

    罗宜玉才含泪点点头,小声说她知道了。

    陈氏叹了口气:“我最近也是放纵你了,罢了,以后你不跟着宜秀她们去进学了。眼看着你也要说亲事了,我好好地教你。”

    第6章

    宜宁这才知道罗老太太也是有脾气的,要是她袒护罗慎远过度了,罗老太太也是不高兴的。

    那天晚上宜宁消食不成功,吐得一床都是。罗老太太又气又笑地叫丫头给她换被褥,递水给她漱口说:“吃不下就不要吃了,我又不会真的逼你。”

    宜宁缓过气,才赖在罗老太太怀里问:“祖母,您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三哥呢?都不收他给您的东西。”

    罗老太太摸着宜宁的发,缓缓地叹了口气道:“我说你三哥不是良善之人,你以为我说这玩儿的?你年纪小不懂,我原来也不是这般对他的,只是后来我实在厌恶他的做派,才越来越不喜欢他。”

    宜宁问道:“那三哥原来究竟做过什么?”

    罗老太太才讲了一件事。

    “……三年前,你大哥见他身边少人伺候,便送了一个丫头给罗慎远。听说那丫头知道是去伺候他,不情不愿的,做事也不尽心。后来还对你三哥说了些不敬的话。我知道之后把他叫过来,责罚了那个丫头,那丫头也是愧疚,说以后肯定会好好伺候他。我还劝他得过且过,他当时应承得好好的,也并没有表现出不情愿的意思。回头却从外面买了一只恶犬,那恶犬不小心钻出笼,活活将这丫头给咬死了……”

    “我看着那丫头鲜血淋淋的身体,觉得浑身发寒。把他叫来跪在我面前,问他为何非要下狠手。你猜你三哥怎么说?”

    宜宁看着罗老太太,罗老太太顿了顿道:“他说,祖母,你觉得大哥把这丫头放在我身边是想干什么?我气得打了他一个巴掌,叫他滚出去。他那个时候还小,才十二岁,行事不懂得收敛,这些年却越发的内敛,谁又知道他究竟在思量什么,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

    宜宁心里也惊异,果然不愧是日后的内阁首辅,这等手段……实在是太血腥了。

    她那夜睡着了,也总梦到罗慎远满手的血。

    第二日罗宜秀早早地来找宜宁,要一起去进学了。

    教宜宁和宜秀读书的这个女先生,来头很大。她的父亲是一位进士,以才华闻名保定。不过是家道中落,她又是个清高的,不肯下嫁不如她的人家。因此生生熬到中年,在世家给小姐授课为生。还是宜宁的父亲听了她的名气,将她请到府上来的。说是要好好调教自己的女儿一番。

    小宜宁很不喜欢这位女先生,人家实在是不慕名利,对谁都一视同仁。而且曾经亲眼目睹小宜宁是如何惩罚犯错的小丫头的,故非常看不惯小宜宁的骄横做派,平日里没少罚她。上课的时候眼睛只管盯着她。

    小宜宁还不能对这位女先生发脾气,她对谁都可以不尊重,唯独这位女老师,就是宠溺她的罗老太太都不站在小宜宁这边。这是罗家的门风,尊师重道,绝对不能坏的。

    上课的第一天,宜宁就感觉到了丫头们的紧张--一路上松枝给她整理了三次衣襟。

    地方在前院的听风阁,前一进是罗家的族学,不仅是罗家的,罗家所在胡同里好些世家也把公子送到罗家的族学里来。后一进才是宜宁她们上课的地方,从角门进,与前一进隔开,隔得很远。

    一道屏风把次间和堂屋隔开,长几上摆着笔墨砚台。宜宁和罗宜秀来了之后,宜怜也姗姗来迟。宜玉要被陈氏拘着学规矩,来不了了。三人落座,女先生才从角门里进来。四十来岁的模样,梳了个小攥,穿了件蓝色的褙子。脸颊清瘦,嘴唇紧抿。

    她们都要站起来喊顾女先生。

    顾女先生开始讲《弟子规》,宜宁自然是滚瓜烂熟的。

    当然她也不敢在这位女先生面前放松,坐直了身体,紧盯着顾女先生上课。

    罗宜秀坐在她身后,却用手指戳了她一下。小声喊:“宜宁,宜宁,你把书借我,我忘带了,反正你也能背。我丫头带了蟹黄壳饼,中午分你吃行不行?”

    罗宜宁刚侧过头,顾女先生就发现了。紧盯着她们俩,语气一沉:“七小姐,您在做什么?”

    宜宁老实道:“五姐姐找我借书。”

    顾女先生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七小姐,我知道您父亲是朝中大员,您姐姐又是世子夫人。您身份高,在我的课上不守规矩便罢了,可不要打扰了别人。也莫要找些借口来推脱。”

    宜宁简直有点茫然,真的是罗宜秀找她借书啊!

    罗宜秀也怕顾女先生得紧,早把头缩回去了。

    宜宁深吸了口气,她总算明白小宜宁为什么不喜欢这位女先生了。她尽量摆正姿势,好好听女先生上课,罗宜秀也没再敢叫她。

    顾女先生便不再管宜宁,实际上宜宁和罗宜秀她都不喜欢,她主要的上课对象其实是罗宜怜。

    宜怜尊师重道,小脸跟着顾女先生转。她虽然是庶出的姑娘,但是知书达理,气度温恭和顺,看着比宜宁这个嫡女还嫡女。

    一晌午过去了,顾女先生讲完课去休息了。

    宜宁和罗宜秀去了听风阁的东梢间,在这里进午膳。

    丫头们次第的端菜进来,罗宜秀的丫头把食盒打开,从里面拿了不少点头出来。宜宁吃了罗宜秀请她的蟹壳黄饼,无奈道:“五姐姐,你上课可不要与我说话了。女先生会训我的。”

    罗宜秀撇了撇嘴说:“她哪日不训你了。”

    雪枝端了碗茶过来给宜宁喝,笑道:“姐儿您可要担待着,顾女先生可是二爷请来的。咱们罗家又是最重师道的。”

    罗宜秀却又凑过来跟宜宁说:“你是不知道,我听人说。顾女先生家道中落,是有个世家子弟靠祖荫做官,把她父亲的官职挤没了,后来才渐渐衰败了。所以她对咱们这种才不喜欢。瞧她那一脸样,真是……”

    罗宜秀正要长篇大论地评价,立刻被她的丫头扯了一下袖子,给坐回去了。

    宜宁也只能宽慰自己,大不了课上守规矩些,不被女先生罚就是了。这样到下半日,顾女先生的确没说过她一句话,就是临走的时候单单叫住了她。

    “七小姐,您上次抄的书我看了。”顾女先生淡淡道,“字迹太潦草,一定要好好练。”

    宜宁也没说什么,应下了。

    顾女先生却又道:“您的字实在太不好看,还是找字帖练着吧,平日读书人写的馆阁体没必要描。倒是可以找些梅花小楷练着。”

    “谢女先生指点。”宜宁给她行了礼,才让雪枝和松枝拿着她的东西往回走。

    从角门出去,却看不远处走过来的正是大哥罗怀远,正和一个老先生说话。那老先生穿着一身布衣,又长了把花白胡须,样子慈眉善目的。

    宜宁停了下来,想等罗怀远走远了再走。雪枝有些疑惑地看向宜宁。平日看到罗淮远,宜宁早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喊他了。

    宜宁看雪枝瞧着自己,就笑了笑说:“大哥和别人说话,我们还是别打扰他才是。”看罗怀远已经走远了,宜宁才走出去,余光一撇似乎看到了什么人。

    宜宁走出几步才猛地回过神,回头一看,罗慎远就站在漏窗旁边,正静静地等她走远。

    她在等别人走过去,没想到人家也在等她走过去,也是不想和她照面。

    见她回头看自己,罗慎远的表情也没变,低声对小厮道:“罢了,走吧。”

    天气明明已经转暖,他可能还没有完全好,穿着个披风。罗慎远走到她身边的时候,还握着拳咳了几声。

    宜宁关切地道:“三哥,你的病还没有好?”

    罗慎远看着她好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宜宁都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过是想套个近乎而已……

    罗慎远半晌才淡淡道:“无事。”

    宜宁与他同行,但是罗慎远人高,她不过到他的腰而已。就是一样的步子,他也比她走得快,宜宁只得迈着小短腿跟着他,真的有点痛苦。

    宜宁说:“刚才我看到大哥和一个老伯伯走在一起,却不知道是谁,三哥知道吗?”

    罗慎远又顿了很久,才说:“是族学里的老师。”

    宜宁哦了一声,心想自己真是没话找话,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宜宁想起刚才顾女先生要自己练字,这倒是个由头。她又努力了几步跟上他:“三哥……顾女先生叫我练字,但是我没有梅花小楷的字帖。你有吗?能不能借我用用啊?我练完就还给你。”

    罗慎远却沉默了很久,转身用更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七妹,你又想做什么?若是借字帖,你大可找大哥、二哥借去。何必来问我呢,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

    宜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宜宁从不曾对罗慎远好过,她甚至对隔房的哥哥更亲近。这位沉默寡言的三哥,不过是她闲暇的时候逗逗乐子,随便捉弄的对象而已。她何曾真心对待过他?

    宜宁在他的目光下有点心虚,只能小声说:“真的只是借字帖而已……”

    罗慎远欲言又止,闭了闭眼才平静道:“……既然你要,那我明日给你吧。”

    宜宁看到罗慎远渐渐走远,他的背影非常的清瘦孤拔。又想到罗老太太说他阴沉,却更觉得他可怜。

    她突然觉得吹来的风还是春寒的,有点刺骨。

    第7章

    回到老太太那里,宜宁打了好几个喷嚏。

    罗老太太眉头一皱,忙叫孙女坐在自己旁边来:“怎的又不舒服了?病不是好了吗。”

    宜宁揉了揉鼻子,觉得是有点头晕:“可能是吹着风了吧。”

    罗老太太瞧她小鼻子发红,眼睛水雾氤氲,喊徐妈妈说:“叫小厨房再煎碗药来。”宜宁上次落水真是伤了身子骨,还没好透竟然又风寒了。

    雪枝拿了床被褥出来,给宜宁周身裹上,宜宁今晚就裹在被窝里,叫罗老太太喂了晚饭和汤药。

    老太太探了她的额头,眉头皱得更紧:“明日还是不要去进学了吧。”

    宜宁却想到罗慎远明日给她字帖,怎么好叫他多等。何况才上了一日学,又要休息,顾女先生保不准还要怎么说她。左不过就是有些不舒服,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她就顽强地摇头:“我三天两日的总是不去,反倒让女先生怪罪。还是要去的。”

    罗老太太没办法,只得把孙女裹得更紧些。宜宁像只蚕蛹似的坐在罗汉床上,她又从里面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捡盘子里糕饼上嵌的葡萄干吃。

    宜宁边吃葡萄干边和罗老太太闲谈:“祖母,你总说我母亲知书达理,和我说说吧。”

    罗老太太也没有管孙女怎么吃糕点的。想了想,笑道:“你的母亲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十岁的时候你的外祖母刘氏亡故,还是你舅母把她带大的。别人家的嫂嫂和姑子总是有矛盾的,你母亲和舅母却相处得非常好。你母亲出嫁的时候,你舅母哭了好几天,拉着我的手嘱托我,说我这小姑子最是心地善良,要我一定照拂她……”

    罗老太太又声音一低:“你母亲嫁过来之后与你父亲琴瑟和鸣,与家中众人的关系都很好。那时候你父亲还没有中进士。后来……你父亲在扬州为官,那年回来的时候,带了乔姨娘。”

    宜宁捡葡萄干吃的小手停了下来,问:“就是现在的乔姨娘?”

    罗老太太点点头:“就是她。她是你父亲从扬州带回来,说是官家之后,却没有个正经出身。咱们又不是一般的人家,我与你母亲怎么能同意她进门呢。还是乔姨娘跪在你母亲门前哭,哭了整整两天你母亲才松口准她进门了。乔姨娘进门后半年就有孕了,生下的就是你那个六姐宜怜,比你大两岁--你长姐非常不喜欢她。”罗老太太突然一顿。

    宜宁不知道她停下来做什么,依旧看着她。

    罗老太太却摸着她的头说:“你母亲同情乔姨娘,又看到娇弱可怜,却没想到她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竟将你父亲迷得神魂颠倒的,那时候你父亲还有两房妾室,竟然都不如她受宠。”

    “不说你那个乔姨娘了。”罗老太太刮了刮宜宁的小鼻子,看她抬起一张稚气的小脸,那五官样貌的确是像母亲的。

    罗老太太的语气沉了些。

    “后来,你母亲生下你之后身子就渐渐不好了,半年内就去了……那时候她抓着我的手,哭着跟我说。我倒是什么都能舍下,就是这在襁褓中的孩子谁能照顾她。你母亲舐犊情深,非常舍不得你。我就跟她允诺说,只要有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

    宜宁静静地听着,突然觉得鼻头发酸。

    她原来的母亲死的时候,应该也非常舍不得她吧。母亲死了,襁褓里的孩子孤零零留在世上,没有人照看,磕磕绊绊地自己长大,却没有想到后来的一生如此坎坷。

    罗老太太又笑道:“祖母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你难受的。”

    宜宁朝罗老太太的怀里拱去,笑着说:“我现在有祖母宠我,还有长姐。母亲九泉之下看到,想必也是欣慰的。”

    这是她的真心话,和罗老太太一起住这些日子,她真把罗老太太当亲祖母了。

    那她一定得好好的活着,谁都不能轻易来害了她。

    宜宁抱着罗老太太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乔姨娘却正站在门口望眼欲穿。

    不过一会儿她的丫头小跑着过来跟她说:“姨娘,老爷过来了。”

    乔姨娘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赶紧让丫头扶着她回去。等罗成章到的时候,看到桌上仅摆着三盘小菜,宜怜在给弟弟的小碗里夹菜,三岁大的轩哥儿被乔姨娘抱在怀里喂饭。

    看到罗成章来了,乔姨娘立刻上前接了他解下来的斗篷。罗成章见她的菜色简单,便问道:“怎的吃得如此俭朴?”

    乔姨娘柔柔地叹了口气:“老爷没来,妾身如何舍得吃好的。妾身总觉得自己身份低,还是原来那个孤女,也不敢忘了老爷的恩情。”

    不错,乔姨娘这般奉承讨好是因为,罗成章前两夜歇在了林如海那里。

    罗成章看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更被她的深情打动。不禁揽住了乔姨娘的肩,轻轻道:“月蝉,别人皆爱我权势,我却知你待我最真心,你不用说,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乔姨娘眉开眼笑,伺候罗成章坐下,罗成章见女儿乖乖地吃饭,轩哥儿坐在她怀里叫姐姐。就做出慈父的样子问罗宜怜:“今日你们姐妹一起进学,可学得还好?”

    罗宜怜给幼弟喂饭,柔婉地说:“都挺好的,七妹妹今日也来了。顾女先生教书仔细,为人也有原则,女儿实在是喜欢得很。就是七妹妹今日与五妹妹说话,惹得女先生有些不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七妹妹是小孩儿心性,坐不住也是应该的……”

    提到罗宜宁,罗成章就皱起眉。这个小女儿实在是太散漫了。

    罗宜怜有些不安地道:“父亲可不要怪七妹妹,她毕竟还年幼。”

    “便年幼也是七岁了,该懂事了!”罗成章觉得不能姑息,“你七岁的时候可比她懂事多了,她简直不知所云。”罗成章搁下了筷子,觉得有点吃不进去了。

    次日起来,宜宁更加觉得头重脚轻,自己试了试额头,都知道是发烧了。

    雪枝担心她,到了听风阁之后立刻叫小丫头煮了热茶给宜宁喝。宜宁端着杯子喝了好些热水。雪枝看她难受,实在是放心不下,俯下身柔声道:“姐儿,不如我就留在里头照看你吧。”

    进学的时候,丫头婆子都是不能留在里面的。

    宜宁也担心自己这小身子骨不行,要是有什么不适的雪枝也好照应着,点了点头应了,叫松枝等人退了出去。

    顾女先生上课的时候便总盯着雪枝。

    雪枝是什么人物,早年在罗宜慧身边伺候的时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是罗宜慧亲自调教出来,特意留在妹妹身边最得意的丫头。对顾女先生的目光视若无睹,表情更是云淡风轻。

    顾女先生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放下书册道:“七小姐,您可否让您的丫头退出去?这进学又不是来享乐的,是受圣人教诲,明理通达。您这番做派日后大家都学了去,这屋子里端茶的端茶,捶腿的捶腿,大家可还怎么学?”

    宜宁抬起头看着顾女先生。

    平心而论,她还是很佩服她的。毕竟谁都不敢惹这小祖宗,顾女先生却一派正气,别人不敢惹,她偏看不惯小宜宁的作风,就要犯这小祖宗的不痛快。

    她强打精神,端正地答:“女先生,我今日有些不适,才让雪枝在旁边照看着。您放心,雪枝是个守规矩的,决不会扰了您上课的。”

    顾女先生却不领情,坚决道:“规矩便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以后五小姐也要带丫头上课--”

    神游天外的罗宜秀再次被点名,茫然地回过神。而旁边的宜怜又向来是个隔岸观火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说话的,只看着她们,把手里的毛笔抓得紧紧的。

    顾女先生接着说:“我纵容一次,下一次别人也是这般的找借口。难不成也要纵容?”

    雪枝屈身道:“女先生误会。姐儿的确是不舒服,本来老夫人不要姐儿来的,她偏偏要坚持来进学。奴婢保证就这一次,且只是与七小姐端些热茶。若是不好就照看些。”

    顾女先生见她说了这么多,两人还是不听,语气有些不好了:“七小姐身子不适,不来进学都罢了,我权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教七小姐。何必找这许多的借口来与我说?”

    这顾女先生极重规矩,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主。罗成章就是看中这点,才请她来授课。不然寻常的女老师如何制得住小宜宁的脾性。

    但是现在说得宜宁都有点怒意了。

    “雪枝,不用说了。”宜宁淡淡道,“女先生说得对,你下去吧。”

    雪枝看了宜宁一眼,却见小主子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突然像是有了几分大小姐的影子。她又放心了几分,才应喏退下去。

    “女先生请讲课吧,这下无人打扰你了。”宜宁虚手一请。

    顾女先生见过这小霸王骄纵耍横,还见过她欺凌庶女,却没见过她一脸平静,却眼神淡漠。这般坚决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威慑力--顾女先生随即觉得荒谬,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哪里来的威慑力。她又再仔细看宜宁,粉团一样的小脸,分明就是个孩子。

    “七小姐要是觉得我讲的话没有理,你不服,我也无话说。”顾女先生还生出几分针锋相对之感,拿出了威严来训话,“带丫头上课是不合规矩,一会儿请七小姐留下罚抄五遍《弟子规》,抄完才准吃饭。”

    “谨遵女先生教诲。”宜宁淡淡应允。

    罗宜秀托着下巴打瞌睡去了,罗宜怜柔声地道:“七妹妹,便是身子稍有不适,也不该坏了规矩啊。”

    宜宁冷冷地看着罗宜怜,见娇花一样的庶姐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柔弱的笑容。

    “六姐说的也是。”宜宁平稳地道。

    到了下学的时候,女先生走到宜宁面前道:“我也不监督七小姐,若是七小姐找丫头代抄,我也无话可说。但看七小姐是否信守承诺了。”

    宜宁沉默不语,挽袖子研墨。

    顾女先生带着小婢离开了,罗宜秀过来扯她的衣角:“宜宁,你还真抄啊。还是去吃饭吧,我让我的小丫头帮你抄。”

    宜宁摇了摇头,她倒真生出几分倔强。

    这府里看不惯她的又何止顾女先生一个,不过都是看着她祖母、长姐的面子上佯装着和气,顾女先生只是表现出来了而已。小宜宁脾性极大。日后以这样的名声长大了,有得她吃苦的。不过就是抄书而已,那就抄吧。

    第8章

    宜宁扶着昏沉的头,低声道:“你去跟雪枝她们说一声,我抄完就过去。用不了多久。”

    罗宜秀走后,她自己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地抄书。角门开着墟隙,冷风直朝她身上扑,宜宁非常的不舒服。眼前的字看着都看不清楚,意识也渐渐模糊了,直想睡觉。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些,若不抄完这些,顾女先生指不定还要怎么说她。

    毛笔尖匀出一大团墨,纸都浸透了,宜宁的笔还是没动。

    她坐都坐不稳,勉强站起来想去找雪枝她们,却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倒下去了。

    但好像又被谁给接住了,她落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宜宁尚有些清醒,她闻到一股极淡的皂香,脸蛋贴到人家的衣襟上,非常陌生的气息。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然后就想放开她。她立刻抓紧这人的衣袖,喃喃道:“不走,我好难受……”

    罗慎远一阵沉默,把要给她的字帖放在了书案上。

    平日骄纵的小姑娘罗宜宁,居然会有这么可怜的样子。倒真是显得孱弱无依。

    但是这关他什么事,她生病而已,自然会有人过来寻她。他再救她便是惹祸上身,何故要白费心思。罗慎远正欲推开她,宜宁却不许,她又难受得很。只顾抓着他,滚烫的小脸贴到一块凉凉的东西,很舒服,她就蹭了蹭。努力生出手把眼前的东西抱住,更觉得凉快些。

    罗慎远看这小丫头贴住自己的玉佩磨蹭,一阵无言。

    “你快起来。”他缓缓说,“我替你去找你的丫头来。”

    宜宁听到这个声音,才模糊想起好像是她三哥。他说过今天给她送字帖来的。那她抱着的这个又是什么?宜宁现在脑子都烧成浆糊了,既然是罗慎远,总不会放下她不管的。

    “三哥,我病了……”宜宁小声说,“我头疼,口渴,不舒服。你不要吵……”

    罗慎远眉头轻皱,觉得不太对,这才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这丫头竟然烧得这么厉害!

    他没有多想,当机立断把小丫头打横抱起朝外走,迎面看到雪枝等一众丫头正走过来。

    看到罗慎远竟然抱着宜宁,雪枝有些惊讶:“三少爷,您这是……”

    罗慎远冷冷道:“自己主子高烧,你们却一个个都没人,倒是伺候得很好啊!”也没跟她们多说,快步朝罗老太太的住处去。

    雪枝一愣,以前竟没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三少爷还有如此凌厉摄人的时候。她顿了顿才立刻明白过来,连忙跟了上去。小主子出事了!

    人抱回去之后,罗老太太真是生了大气了。

    怎么能不生气,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抱回来竟然奄奄一息的,神志不清只知道说难受。罗老太太看着自己娇养大的小孙女,孱弱得跟猫儿一样,眼泪都含在眶里,强忍着不落。

    “你们贴身伺候,就是这么伺候的!”

    她坐在太师椅上,徐妈妈立在身侧。跟着宜宁去进学的丫头婆子大大小小跪了一地,雪枝和松枝带头跪在前面,不敢起身。

    罗老太太先指着雪枝说:“你是大姑娘留下来的,平日贴身伺候姐儿,怎的也如此糊涂?姐儿不舒服便抱回来,等人烧成这样了你还不知道吗?”

    雪枝是大丫头,在宜宁身边伺候没有人不给脸面的。如今也是忍着眼泪说:“奴婢愧疚,的确是奴婢疏忽了,请老夫人责罚奴婢。”

    松枝哭道:“奴婢却不得不为雪枝姐姐分辩一句,事情若要说起来,雪枝姐姐只得担三分的责任。实在是授课的顾女先生不通人情,姐儿病着,不要我们伺候,还要罚姐儿抄书……”松枝边哭边把过程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

    罗老太太平日礼佛静心的人,听得也是怒火中烧:“她好大个胆子!”

    免不得周围的丫头婆子又要劝老太太一番。

    罗老太太深吸了口气。

    一个落魄人家的女儿,不过在罗家授课,竟敢对眉姐儿拿腔作调,平日里还不知是怎么对她眉姐儿的,往日只知道姐儿对这女老师不尊敬,总是顶撞她。她平日还帮着训姐儿,劝她尊师重道。原来这顾女先生就是这么教书的,难怪平日姐儿不喜欢她!

    徐妈妈知道罗老太太生了大气了,低声劝道:“这人毕竟是二老爷请来的,又在咱们府里教书,您不方便亲自训斥……”

    罗老太太冷冷道:“那里明日去跟她说。再有下次,我叫她在这保定府待不下去。”

    徐妈妈躬身退下了,罗老太太叫人扶着手往次间去。又回头看了众位丫头一眼:“雪枝、松枝起来照顾姐儿,其余去外头跪着。”

    雪枝和松枝擦了眼泪,忙端了热水帕子等物跟着进西次间。

    伺候罗老太太的几个大丫头正在给宜宁擦脸擦手,罗慎远还站在罗汉床边,小丫头抓着他的袖口不放。那日她溺水之时,就是这么抓着他不放的。罗慎远看那只粉团一样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口,用力得指骨都发白。总有种她非常依赖自己的错觉。

    但是只有这样危难的时候,她才把他当宝一样攥着。平日却是从来不搭理的。

    小丫头很不安稳地喃喃着,像在做什么噩梦一样。她不安地发抖,非常害怕无依。罗慎远定定地看着她的小脸,还是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便蹭着他冰凉的大手,朝他凑近了一些,似乎是好过了。

    罗慎远看她跟小动物一样,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罗老太太看着孙女抓着罗慎远的衣袖不放,心里恻隐之心颇动。淡淡地道:“宜宁也许真是命中与你有劫,遇着你总是出事,却又都是被你所救。”

    罗慎远是她在几个孙儿里最不喜欢的,就让她想起那个毒死同屋姐妹的丫头。她也一直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样的娘能生下什么好儿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罗慎远有时候做的事情,真真是心思阴狠。

    但有的时候罗老太太也觉得他可怜,平日他对自己也算是孝顺。如现在这般,穿了件半旧的淡蓝色直裰,洗了多次,应该是前年做的了,刻苦勤俭。对宜宁也从来没有不好过。

    “宜宁还要养病,你走吧。”罗老太太终究是不想看到他,侧过身。

    罗慎远倒也没有说什么,低头看了看宜宁苍白的小脸。伸出手扳开了宜宁的小手。

    宜宁迷迷糊糊有所察觉,还要去抓什么,罗慎远却已经后退了一步,她什么都抓不到。罗慎远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似乎又听到宜宁在喃喃什么,他脚步一顿,但还是往外走了。

    徐妈妈看着这般,也是于心不忍。

    “老太太,三少爷虽然性子果决些,但对七小姐一直都是好的。您为何……”

    罗老太太缓缓地叹了口气:“罢了,居然连你都这么说。”罗老太太这一番心神动荡,更觉得疲惫,让徐妈妈扶着坐下来,神色就露出了老态,“我是管不了眉眉儿多久的,我要是去了,谁才能护着她……”

    徐妈妈轻轻地笑道:“眼下不就有一个吗。以三少爷的那个性子,您还担心他护不住咱们姐儿?他若是疼爱姐儿,以后只有姐儿欺负别人的,没有别人欺负她的。”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罗成章今日公事处理得爽利,便早回来了。小厮问他去哪里,罗成章总还想着乔姨娘那张清秀如出水净莲的脸,语气都不由得柔软了几分:“去乔姨娘那里。另外给太太传个话,叫她不等我吃晚饭。”

    小厮应喏去了,罗成章则看到乔姨娘门口竟然连一个丫头都没有站着,便亲自挑了帘子进去。谁知道里头乔姨娘正在和罗宜怜说私话,看到罗成章进来,倒是吓了一跳。

    罗成章笑道:“你们母女俩说什么呢?竟把下人都撤下了。”

    乔姨娘却面露难色:“却也……却也没有说什么,要是多说了不该说的话。怕老爷说我们搬弄是非,因此才悄悄的说。”

    罗成章坐下来,把轩哥儿抱到怀里来。“你这么说,我可更感兴趣了。”罗成章看向罗宜怜,“既然你母亲不说,那你就说给父亲听听。”

    罗宜怜为难了一下,才站起来说:“还是七妹妹的事,今天早上七妹妹以生病为借口,非要带丫头在书房里伺候。女先生就说带丫头上课不合规矩,不叫七妹妹带。但是七妹妹却坚持要丫头伺候她,女先生因此就生了气,罚七妹妹抄书。结果七妹妹下午就赌气没来进学了……”

    罗宜怜的声音越来越小,罗成章却听得越来越愤怒。罗宜怜每多说一句话,他的脸就更阴沉一分。

    到最后罗成章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就是平时纵的她!”

    罗成章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了,脸色阴沉。站起身就往罗老太太那里去。

    乔姨娘连忙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老爷,七小姐毕竟是个孩子!又受老太太宠爱,还是不要去了。”

    罗成章听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只觉得自己恨不得好好教训罗宜宁。脚步顿都没有顿,就直往罗老太太那里去了。

    罗老太太与林海如正在照看宜宁。

    林海如平日一个直爽的人,看着宜宁如此孱弱,也是忍不住地哭:“我嫁过来时姐儿才两岁,我也是把她当亲闺女看的。平日里好吃的、好用的只怕少了她的,怎么就这样了……”

    罗老太太被她的哭声吵得心浮气躁的,看她的确是伤心,又不好训斥。

    正在这时候,门外急匆匆地进来一个丫头,趴老太太耳边低声道:“老夫人,二爷朝咱们这儿过来了,样子好像非常生气。”

    罗老太太让丫头扶她起来,缓步朝正堂走去。果然看到罗成章一脸怒气的样子。

    “母亲,宜宁那孽障在何处?”

    罗老太太听他口口声声称自己的心头肉为孽障,眉头早已经皱起来。“你瞧瞧你什么样子!无端跑到我这里来发什么脾气,宜宁她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儿,哪有你这么喊的。”

    罗成章气得咬着牙说:“我宁愿没有这么个女儿。孽障东西,在顾女先生的课上不守规矩,还学会了扯谎说生病,不过是叫女先生训斥了几句,下午还敢不去了?她在哪儿,叫她给我出来!”

    第9章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怎么说也是掐掉几个姨娘的狠角色,冷冷一笑:“你如此急匆匆地到这里来,可是别人跟你说了什么?”

    罗成章却道:“您甭管我是从哪里听来的,告诉我那孽障在哪儿。我非得好好惩戒她不可!”

    罗老太太冷冷道:“你要惩戒她,那来吧。”

    她转身朝屋内走,罗成章立刻跟在她身后进去。但是看到躺在罗汉床上的宜宁之后,却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床上躺着的,他的小女儿的确病得很重。小小的一团蜷缩着,脸色通红,不安地呓语着。旁边林海如还坐在床边,边用湿帕子给她擦脸,她自己也伤心地哭着。

    “宜宁这是……”罗成章转过头看罗老太太。

    罗老太太却挑眉冷笑:“你不是要罚她吗?你现在罚啊,把她从床上揪起来,打她一顿解解你的怒气。要么骂她一顿,看看她能不能给你认个错。”

    “我……”罗成章顿时有些词穷,“我是听说,她违逆了顾女先生上课的规矩,还不知悔改,才想过来说她几句。没想到她是真的病了……但就算是病了,也不能不尊师重道啊!”

    罗老太太继续道:“姐儿还不够尊师重道?她昨晚有些不舒服,我劝她不要去进学,她说自己总不去进学怕老师责怪,一定要去。雪枝不过在旁边给宜宁端些茶水,偏偏顾女先生不依不饶地要雪枝出去。宜宁也没有说什么,叫雪枝出去了。顾女先生却还要罚姐儿抄书。姐儿身子骨本来就没有好透,中午昏倒在听风阁,抱回来的时候浑身滚烫。”

    “如此这般,还不叫尊师重道?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才叫尊师重道?”

    罗老太太声音越来越冷厉,到最后听得罗成章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这和他在罗宜怜那里听来的可不太一样,按了宜怜的说法。是宜宁无理取闹在先,又不听老师的惩罚再后,真是骄纵的小姐脾气。但是现在看到宜宁躺在床上,病得无比孱弱,罗老太太跟他说话语气又满是怨怼,他怎么会还不明白。

    想到自己刚才怒气冲冲地骂宜宁是‘孽障’,罗成章的声音就不由低下来:“是我冲动了些,宜宁平日总是闯祸的时候多,我难免以为是她的错……没想到她是真的病了。”

    听到他说话,林海如却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也有埋怨:“老爷,我没有那个身份指责您。但是现在姐儿要是醒着,肯定也不想看到您,您还是先出去吧。”

    罗成章有了些尴尬,又望着小女儿惨白的小脸,想到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这么重。他又不好再说什么。

    罗老太太叫他去了正堂,继续说:“宜宁的事,可是乔姨娘说给你听的?”

    罗成章摇了摇头:“母亲,实在不干乔姨娘的事。她与宜怜在屋里说私话,是我突然闯进去听到的……她们两个都不是那等搬弄是非的人。乔姨娘还一直求我要宽恕眉姐儿。”

    罗老太太哼了一声,心想儿子平日在朝堂上倒也精明,怎的一沾到那个女人就耳根子软了。冷冷地道:“她乔姨娘是什么人,真要是存心不让你听到,你能闯得进去?她们两母女说私话的时候。门口难不成连个守门的丫头都没有?”

    罗成章听到母亲这般不留情面的犀利指责,仿佛冷风一吹,也稍微清醒了些。

    如果两母女说话真的不想让他听见,那门口就应该有丫头守着,但偏偏一个丫头都没有。还不是就想等他随便闯进去。

    但他总想起乔姨娘对自己一片情深,这些年不争不抢,与林海如好个对比,又觉得不该怀疑她。

    罗老太太看自己儿子的脸色不定,就低声道:“当年……明澜是怎么对你的。你把乔姨娘带回来,非要纳她为妾,明澜阻止你了吗?明明也是顾家娇养大的小姐,却性子恭顺温和,从来不曾与你计较。如今她不在了,你就纵着那两个来欺负她可怜的孩子吗?”

    罗老太太说得自己都气起来,语气哽咽:“你狠得下那个心,我可狠不下来。这次你若不教训那乱嚼舌根的,你也别认我这个母亲了!”

    罗成章听到罗老太太提起宜宁的生母明澜,不由得就想起那个温和柔婉的女子,死的时候惨白的脸,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着罗老太太的手,叫她照顾自己襁褓中的孩子。生怕自己去了之后,孩子就孤独无依。

    罗成章扶老太太坐下,缓了语气道:“是儿子不好,母亲不要生气,担心气坏了身子。我回去便惩罚她们两个。叫她们来给宜宁赔礼道歉。”

    他在朝为官,孝道是最重要的。要是因为这种事被言官参一本,这官儿他也别想当了。

    罗老太太这才缓过气来,又冷冷道:“若还有下次,我可不会再饶了她。”

    宜宁睡得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有个暖和的身体抱着她,后来便要离开。等她醒来时,觉得自己舒服了不少,睁开眼才看到林海如双眼肿得跟桃似的。雪枝扶她坐起来,给她垫了个软和的迎枕。

    宜宁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是看到了罗慎远。但四下看去,又没有看到他的人。

    “雪枝……我是怎么回来的?”宜宁问道。

    雪枝擦了眼泪说:“姐儿,是三少爷抱您回来的。”

    竟然真的是罗慎远救的她。宜宁心里有些复杂,虽然心思狠毒,但是罗慎远对自己这位嫡亲的妹妹,当真是处处容忍,百般纵容。而且总是在危机的时候救下她。

    雪枝又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册子。“三少爷给您送了这个过来,奴婢从听风阁拿回来的。”

    宜宁接过来看,这本字帖的墨迹很新。虽然写的是梅花小楷,但笔画遒劲有力,一看便是男子所写。

    宜宁暗自思忖着,把册子搁到旁边,就想从床上起来。

    林海如却赶紧按住她:“你可别动了。好好养着,厨房刚给你炖了药,一会儿就要喝了。”

    宜宁苦笑道:“母亲,我没有事。我已经不烧了。”

    林海如瞪她一眼:“那也不准起来。”

    一会儿罗老太太也进来了,监督宜宁把整碗的药喝下。宜宁无奈,谁让她竟然在进学的时候昏过去了。她喝完药之后,两个女人还要监督她躺着休息。

    宜宁却摇头说:“女先生罚我抄五遍《弟子规》,我还没有抄完呢。还是抄完了给她送过去吧。”

    罗老太太气得直按她的小脑袋:“平时看你顽皮骄纵的,别人都不敢欺负你,我还劝你温和些。现在却温和过头了,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反抗!抄什么抄,我看谁敢叫你抄。”

    宜宁看老太太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笑了笑。

    她心里为原来的小宜宁感到心疼。小宜宁活得那样骄纵跋扈,是不是也是因为别人总是这么对她,她却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其实,这个世界总是更同情弱者的。

    但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而已。

    她抱住了罗老太太说:“祖母,我哪里是叫她欺负了。只不过我不听她的,又要叫别人说我骄纵了!”

    罗老太太想起刚才怒气冲冲地进来的罗成章,再听自己的孙女温言细语,却说的都是真话。眼眶忍不住发红。小姑娘哪里是不懂,她分明就是知道的,但是一直都默默地忍受。

    乔姨娘正在房里抱着轩哥儿哄,罗宜怜在旁帮母亲缠丝线。

    看弟弟总是哭个不停,罗宜怜轻声说:“母亲,您怎么就笃定父亲会罚七妹呢……”

    乔姨娘把孩子哄睡着了,交给乳母抱去睡,跟女儿说:“你父亲早忍耐她许久了,再说你父亲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不尊师重道。他能有今天全靠老师提携,才在官场一帆风顺。”

    乔姨娘说着有些出神地看罗宜怜。

    罗宜怜被乔姨娘看得发虚,忍不住问:“母亲,怎么了?”

    乔姨娘才叹气说:“我孩儿啊,你是庶出的姑娘,若是不讨着你父亲的欢心,便什么都没有。幸好咱们太太的肚子没用,不然还有得你受。”

    罗宜怜听到母亲这么说,有些委屈,她不甘心地道:“虽然我样样都做得比宜宁强,那又能如何。祖母偏心宜宁简直偏心得不像话。我有时候真是不喜欢宜宁极了,她原来那般羞辱我,父亲也只是训她几句了事,我心里却是恨不得掌她的嘴……”

    乔姨娘缓缓笑了:“你得忍,越是让宜宁欺负你,你越表现得可怜,你父亲就更疼惜你。你被她欺负的时候不高兴,娘可是为你高兴的。你父亲一次次的不喜欢宜宁,才更疼爱你。”

    罗宜怜细想来的确是如此,眼看着受欺负的是她,实则除了受点欺负,好处都是在她这儿。两母女正要继续缠丝线,却听到门外传来丫头的声音。罗宜怜正想抬头看发生什么了,就看到罗成章阴沉着脸走进来了。

    乔姨娘看他脸色不对,心里猛地一沉。上前温柔地笑道:“爷这是怎么了……可是七小姐……”

    罗成章一把拂开她的手,冷冷地道:“你跪下!”

    乔姨娘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不敢忤逆他,连忙跪在地上,脸色苍白道:“老爷,您有话好好说便是了,何必这般动气。却不知是妾身哪里犯了您的不痛快……”

    “你给我闭嘴!”罗成章阴冷地说,又指向罗宜怜,“今日谁说眉姐儿忤逆老师,又赌气不去进学的!眉姐儿明明就是病了,坚持不住晕倒的。你是非曲直不分,反倒在背后排揎眉姐儿的不是,差点让我冤枉了她!若是今天不惩罚你,怎么对得起你七妹!”

    第10章

    罗宜怜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是出事了。她本以为罗宜宁不过是耍脾气,谁知道她竟然是病倒了。

    她立刻也跟着跪下来,眼眶湿润道:“父亲要是想罚我便罚吧。只是真要罚的话,我却还有几句话想说。父亲来的时候我本不想说,您却偏偏让我说。女儿看到妹妹不来,便以为是妹妹缺席,况且七妹的丫头的确有顶撞女先生的言语。爹爹您说说,女儿究竟错了哪儿……”

    乔姨娘也哭道:“老爷说我们搬弄是非。但怜姐儿说的都是她目之所见的,哪里来的搬弄。七小姐没去进学是事实,怜姐儿实在也没有说谎啊。我的怜姐儿一向乖巧懂事,又何必要去说七小姐的不是呢。”

    罗成章哼了一声:“你真当我不知道了。门口没有人守着,就等着我来听。乔月蝉,如今你也是长进了,竟然算计到我头上来!”

    乔姨娘心里有些惶恐。以前罗成章可没对她生过这么大的气,气宜怜误说妹妹估计是一方面,他更不喜欢的应该是有人算计他。乔姨娘立刻转变了语气,幽咽道:“爷这么说,实在是冤枉了人啊。我如何会算计您。门口没有人,不过是丫头们去太太那儿领月钱了,太太一向不让妾身过问这些。爷您真要觉得是妾身故意设计,就该在爷一开始问的时候就说,妾身又何必遮掩……”

    罗成章听乔姨娘苦苦哭求,心里的怒气稍微消散了几分。

    罗宜怜在旁却是越来越泣不成声:“我却是没受过这个委屈,请父亲责罚,也好证女儿的清白。我一向都不与七妹计较,又何必在这种事上说七妹的不是呢。父亲不信就算了,我、我……”

    罗宜怜越说越急促,竟然一口气提不上来,昏了过去。

    乔姨娘连忙要过去抱女儿,又急又伤心,屋里乱成一团。

    罗成章把女儿都气得昏过去了,哪里还记得惩罚她。连忙叫人去请大夫都来不及。

    晚上罗老太太跪在佛像前念经,就听到禀报的人来说六小姐哭晕过去了,现在乔姨娘的院子里忙成一团。

    罗老太太只是冷冷一笑:“随她哭去吧。”

    复又低头念佛经,为宜宁祈福。

    宜宁第二日醒来,林海如就喜滋滋地来看她。跟她说罗成章回去就发落了那两母女,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晚上也去睡书房了,没有歇在乔姨娘那里。

    “你父亲训斥你六姐姐的时候,你那六姐身子弱,都哭得昏过去了。”

    宜宁也听雪枝说了昨天发生的事。

    林海如却话锋一转,幽幽道:“你六姐身子好得很,每顿能吃两碗饭,比我还吃得多。能哭得昏过去?我才不信呢!”

    宜宁笑了笑道:“她昏过去之后,父亲是不是就没说什么了?”

    “你父亲叫人扶她还来不及呢,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林海如剥了粒葡萄给宜宁吃,凑过来又笑着说:“宜宁,别怪我说话不中听,你这一病倒是病得挺好的,我看到那狐媚子吃瘪就高兴。一会儿你父亲还要带着她们来给你请罪呢。”

    宜宁看林海如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暗自发笑。她这继母林海如这样藏不住心思直来直去,难怪被乔姨娘吃得死死的。

    过了一会儿,罗成章果然带着乔姨娘和宜怜来给宜宁请罪。

    宜怜一脸的病弱样,看起来脸色比宜宁这个生病的还差。哭得梨花带雨的说:“姐姐也是误会了,还不小心让爹爹听了去,反倒让你受了委屈,你可要原谅姐姐啊。”

    罗成章在旁看着娇弱的六女儿哭成这样,想到昨晚因为自己的训斥,她都哭得晕过去了,就忍不住说:“宜宁,你六姐身子不好,昨天还昏倒了……她认错态度倒也诚恳,你还是原谅她了吧。”

    宜怜好歹是罗成章亲手养大,这孩子的秉性柔弱,他是熟悉的。

    她一向温和怯弱,又多多谦让妹妹,应该也不会蓄意的害她。

    宜宁还没说话,林海如就冷冷地道:“老爷这话说的。怜姐儿生了什么病就身子不好了?宜宁可是发烧才好的。究竟该疼惜哪个,老爷没数吗?”

    自己这位继母倒是难得上道了一次。

    宜宁心想自己好歹不是小宜宁,不然这得多憋屈。明明自己才是病的那个,怎么就是罗宜怜更娇弱了。左不过就是装个柔弱可怜而已。

    宜宁心里酝酿了一下,眼眶通红,声音微弱地接话:“母亲可不要这么说。六姐姐虽然是姐姐,但是身子向来娇弱,何况爹爹常说,我做妹妹的要让着姐姐。”说着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罗成章说,“我原谅了姐姐,爹爹就不会怪我了吧……我没有遵守女先生的规矩,是我不好。我本来是想把书抄完的。只是我实在是难受极了才昏过去的,下次就不会了……”

    那小模样又惊惶又可怜。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如此惶恐,生怕别人因此责怪她。

    罗成章看到平日骄纵的宜宁一脸的孱弱,巴掌大的小脸沾着莹莹泪光,眉梢的小痣又是如此可爱,隐隐有几分像她母亲。说话的语气又无措又委屈,不由得就想到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甚至比宜怜还要小两岁。

    自己对她这么严苛,还让她做妹妹的让着姐姐,实在是有点过了。

    罗成章做坐到女儿床边,摸了摸宜宁的头发,声音柔和了一些:“眉眉儿别哭,爹没有怪你。你是病了的,不怪你。”

    乔姨娘和罗宜怜站在后面一脸僵硬。

    罗老太太在一旁看着,却暗自觉得好笑。宜宁如今是越来越聪明了。

    不过这样才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吵不闹的,别人怎么知道你有什么委屈。

    宜宁却想好歹自己当年在众姐妹中,哭戏也是一等一的好。从原来祖母那里哭来了侯府的亲事,又哭出了整整八十担的嫁妆。现在罗宜怜跟她比哭?真要是比过去了,她也算是丢脸了。

    宜宁的手抓住被褥,紧紧地揪着说:“母亲去的早,宜宁连母亲的样子都不记得……宜宁有什么也想,是不是就是我太调皮,所以母亲才不要我了,我也怎么都等不到她回来。以后宜宁会好好改的。母亲要是在的话。看到我乖乖的不调皮,她也一定会喜欢我……”

    真是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罗成章看着女孩儿说得如此可怜,也不禁的起了怜惜之心。她才多大,小小的一个孩子。又没有亲生的母亲照顾着,没有母亲的孩子总归是可怜的。

    想到这里,罗成章回头对罗宜怜说:“宜怜,你是姐姐。以后可不要再做那等以讹传讹的事情了,就算是无意提起也不行。你妹妹没有母亲,你平日要多关照她才是。”

    罗宜怜毕竟也是个半大的孩子,表情控制不到位,只能勉勉强强地应是。

    罗成章又宽慰了哭泣的小女儿好些话,才带着乔姨娘等人回去了。

    等二儿子走后,罗老太太拿了手帕给她擦眼泪。

    “这下可是学聪明了。”罗老太太笑着说,“知道以退为进。”

    罗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却一点都不怪她。宜宁心里软和得不行,老太太一生看尽人事,到了古稀之年,唯一宠溺纵容着的,也就是这个孙女了。

    宜宁笑了笑,抓住罗老太太的胳膊说:“祖母,这次可多亏了三哥,不然我病在那里也没有人理会。”

    罗老太太绷着脸道:“就是他不来,雪枝也要去寻你了。”

    宜宁只管可怜兮兮地看着罗老太太,老太太终于噗嗤一笑,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想怎么样?”

    “以后我们还是对三哥好些吧。”宜宁想了想说。

    罗老太太把小小的孙女抱在怀里,叹了口气:“……都随你的。”

    正如徐妈妈所说,她若是真想保着宜宁,就应该对罗慎远好些。日后的罗慎远,必定不会不管宜宁的。第二天顾女先生再去上课,发现自己的学生从四个变三个,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

    她觉得奇怪,就算是罗宜宁不来,一向恪守规矩的罗宜怜又怎么会没有。

    她和罗宜秀大眼看小眼的。罗宜秀才说:“宜宁病了,罗宜怜被罚了,都来不了。”

    顾女先生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角门却被打开了,徐妈妈扶着罗老太太走进来。罗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是进士,为人又最是和善,每年都给保定的寺庙捐上千两的善款,在保定很受人崇敬。

    顾女先生不敢怠慢,连忙走上前迎罗老太太坐下,问道:“老夫人怎么有空过来?便是有事吩咐我一声,我去见您就是了。”

    罗老太太含笑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这怎么合规矩呢,我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孙女来的。”

    孙女?罗老太太这么多孙女,究竟指的是哪个?

    没等顾女先生问,罗老太太就继续说:“我那孙女昨日病重,我劝她不要来进学,她偏要来。说是女先生不见她去进学会怪罪她。宜宁平日脾性暴躁,却对女先生格外的忍让,那是我教她要尊师重道。我跟她说,女先生最是明理,罚你总归是有道理的,你听着就是了。宜宁后来就从来都不抱怨你了。”

    顾女先生笑容一僵。

    罗老太太却继续说:“昨天她实在不舒服,叫丫头在旁倒个热茶。听说女先生不依不饶,非要让丫头出去,宜宁也没有说什么,便让那丫头出去了。但是女先生还要罚她抄书,以至昏倒,被抱回我那里……我看到实在是心疼极了。平日教她尊师重道,说女先生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但是现实却让我老婆子无话可说。我都羞愧自己劝过她那些话。恪守规矩,这就叫有道理了?那我倒是想问问女先生。若是你路过一户人家,看到里面起火却无人救火,孩子在里面都要被烧死了。这时候该不该恪守规矩?你是任由孩子被烧死在里面,还是撬门进去救人呢?”

    顾女先生有些愣住了,随即脸色发红:“自然……自然是救人,但那毕竟是人命啊。”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声音徒然凌厉:“那女先生是想说,宜宁的命就不是人命了?”

    顾女先生有些忐忑不安,罗老太太平日看着温和的人,说起人来可是半点不留情面的。目光带着威严,看得人冷汗都要下来了。她被这么一吓,立刻道:“七小姐自然是人命。”

    罗老太太的语气又和缓了些:“我这孙女自幼丧母,我人老了,怕是护不住她的。别人就寻着机会的欺负她。就是上次,女先生看到宜宁罚那个小丫头,也是因为那小丫头对她出言不逊,宜宁气急了才罚的。宜宁若是不强硬些,别人只会如女先生般的欺负她。”

    “但女先生若是有判断,就知道宜宁从未犯过大错。她虽然性子不好,却是个善良的。女先生自己也可说,宜宁可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你平日对宜宁过分苛责,宜宁可从不曾向我这老太婆告状的。”

    顾女先生被这一连串的诘问,怎么对得上话来。

    她的确是对这位七小姐有偏见,才对她如此严苛。

    却没想到这位七小姐昨日是真的病了,而且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分明就是说她是非曲直不分。又分明是在说她冷漠无情。

    顾女先生哑声半晌,才道:“老夫人说的有道理,我受教。”

    罗老太太这才让她坐下,叹了一声。“你知晓就好,这孩子不易,还望你日后照拂她些。”

    顾女先生听了罗老太太的话,思考了许久缓缓点头。

    第11章

    宜宁其实病得不重,高烧退了,病就好得差不多了。她想给罗慎远道个谢,好歹也是救了她的。但是总没有找到机会。倒是罗成章给小女儿送了好些补品过来。

    为了表示对小女儿的关心,他还每天坚持亲自上门探望女儿,坚持了四五天之久。每天都带补品。

    宜宁病好后穿着衣裳,坐在小几旁边看雪枝给她描的花样。又时不时地往窗外看一眼。眼看着初夏就来了,外头那株海棠的花开得正好。

    罗宜秀来找她去前院玩。说前院的西府海棠也开花了,如粉如雪层层叠叠,十分的好看。

    雪枝和松枝等众位丫头拿了团扇,小杌子等东西,跟着两个小祖宗去看花。罗宜秀边走边说:“四姐才可怜,现在整日被母亲拘在家里不能出去,要学女红、学管家。母亲还和祖母商量说先把她的亲事定下来。”罗宜秀小丫头很喜欢说这些从大人那里听来的事,都当成秘密叽叽喳喳地说给宜宁听。

    罗宜玉如今十三岁,已经可以说亲了。

    “四姐已经说亲了吗?”宜宁问。

    罗宜秀摇摇头说:“母亲很中意程家的二公子,就是那个曾经出过阁老的程家,但是人家二公子是名门之后,外公还是英国公。又是个少年举人,以后还要中进士的,祖母说他说恐怕看不上咱们四姐。祖母就更中意刘府同知的公子,说他人沉稳可靠,又没有别的兄弟姐妹,罗宜玉嫁过去就是享福的。”

    “她们俩人的意见僵持不下,四姐整天在房里哭,烦都烦死了。”罗宜秀眼珠一转,小声地说,“她是喜欢程二公子的。”

    两个小姑娘一路说着,海棠花的林子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宜宁已经看到前头有个院子,院子里长了株枇杷树,这个季节结了好些果子。枝桠都压到墙外来了。

    罗宜秀看到就高兴:“宜宁,这里竟然还长着枇杷,我们去摘一些吧!”

    宜宁见那果子黄澄澄的,累累缀在枝头,看上去的确挺诱人的的,可以摘些回去做枇杷膏。丫头们见那枝桠也不高,就没有阻止这两个小祖宗。

    宜宁和罗宜秀玩得挺高兴的。她摘了许多,想给罗老太太也稍一些回去。兜了一个小布包,满满的都是。她拿给雪枝看:“有这么好些呢,回去以后都分给你们吃!”

    却见到雪枝的表情有点古怪,然后小声地说:“七小姐,你回头看。”

    宜宁抱着满满的枇杷果回过身,就看到罗慎远带着小厮站在不远处,正淡淡地看着她们几个。

    宜宁微微一愣,罗慎远怎么会在这儿。她心想正好跟他道谢,就抱着枇杷小跑过去,笑着说:“三哥,我正要去找你呢。”

    罗慎远嘴角微微一扯:“找我干什么?”

    宜宁说:“你救了我,我怎么也要道谢吧!”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布兜里抓了一把果子,说,“三哥,你接着。这些果子是送给你吃,就当我答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罗慎远定了片刻,还是缓缓伸出手。宜宁小小的手努力抓了一大把果子,放在了罗慎远的手心里。他轻轻握住,宜宁却又看到那道伤疤,因此怔了怔。

    却听到头顶传来他平静的声音:“拿别人的东西来向别人表达谢意,七妹,你也是长进了。”

    宜宁有点没明白过来。

    什么叫拿别人的东西,他是什么意思啊?

    罗慎远却没有再说什么,收了她的果子,带着小厮径直地走进了那个院子。然后,院子的门关上了。

    雪枝亲眼看着宜宁犯蠢却不能阻止,直到人家主人消失了,才匆匆跑到宜宁身边说:“七小姐,那个院子住的是三少爷。那株枇杷树,大约也是三少爷种的。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些果子,您偷偷摘了也就罢了,竟然还要送给他……奴婢有心想提醒,但是您也跑得太快了。”

    宜宁听了之后也是愣了很久。

    原来,刚才三哥在远处看着她们不说话,是因为她们在偷他的果子。

    看到罗宜秀还站在枇杷树下一脸兴致勃勃地摘果子,宜宁走了过去,揪了揪罗宜秀的腰带说:“五姐,我们该回去了。”

    罗宜秀小脸蛋红扑扑的,她正玩儿得高兴呢。“宜宁,你急什么啊。你看上头还有这么多大的,我得全部摘下来。”

    宜宁简直恨铁不成钢:“五姐姐,我们刚才都被主人抓了你知道吗?”

    罗宜秀一脸茫然:“啊?什么被抓了?”

    宜宁觉得自己陪小女孩儿这么玩,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估计自己在罗慎远心中的印象再次的一落千丈。

    这时候院子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刚才跟着罗慎远的小厮从里面走出来。走到她们面前恭敬地说:“五小姐、七小姐。三少爷请两位进去,喝杯茶再走。”

    罗宜秀想了想,从小杌子上跳下来:“我正好口渴了,走,宜宁。去找你三哥讨杯水喝。”

    说罢拉着宜宁就朝院子里去了。院子里面倒是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虽然布局狭小,但是青石砖路旁种着万年青,几株海棠树也开得正好。宜宁一眼就看到她三哥坐在正堂里,面前摆了两杯茶,他自己在看书。

    “你们也该渴了,喝吧。”罗慎远指了指茶杯。

    罗宜秀端起茶杯,忽然又想起宜宁和她这个兄长常年不和。小心翼翼地看了宜宁一眼。

    宜宁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表情尽量平静:“谢三哥的茶。”

    “不谢。”他说了这两个字,又低头看自己的书卷,简直就是惜字如金。

    宜宁看到他低头的时候,垂下的眼睫毛很长,直直的,宛如黑尾翎般。俊秀的侧脸实在好看,他气质有有种内敛的淡然。

    宜宁看了看他的屋子。和她的住处比,的确是贫瘠了一些。黄花梨的博古架上,只摆着一些盆栽,屋子里只有两个婆子和两个小厮伺候他。但是伺候宜宁小姑娘的,光是大丫头都有四个啊,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总得有二十人。他过得很清贫,但他自己好像并没有在意。

    宜宁又看到墙上挂了一副书法,落款是怀之,题于丙子年。

    怀之是罗慎远的字,宜宁还记得。那幅字的笔画运笔看着也眼熟得很,宜宁突然想起罗慎远给自己的字帖,也是一样的运笔。

    原来送给她的那个字帖,是他自己亲手写的吗。

    宜宁正在沉思,突然有听到他问:“病好些了吗?”

    宜宁抬起头,发现她惜字如金的三哥正看向她,顿时有点受宠若惊。

    “嗯……好得差不多了。”宜宁含糊说。然后她发现罗慎远似乎笑了笑,但是很快就收敛了。但宜宁却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阴郁的眉眼像化开了的水墨,有种醇厚的温和。

    “你喜欢吃枇杷?”他又淡淡地问。

    喜不喜欢的其实说不上,你要是做簪子做了二十多年,你也会什么都喜欢吃。宜宁想了想说:“好吃的我都喜欢啊。”

    罗慎远就没有再问她什么了,又垂下头继续看书。

    罗宜秀喝了几杯茶,却在这里呆不住了。过来拉她回去:“宜宁,我们快回去了!一会儿过了时辰我要挨骂的。”

    宜宁收回思绪,向罗慎远笑了笑:“三哥,那我们先走了。”

    两个小女孩又手拉手出了他的院子。罗慎远看着她们走远,吩咐小厮:“那些枇杷,你多摘些送到祖母那里去吧。”

    小厮应喏,又想了想小声说:“三少爷,您送了老太太也不会收啊。”

    罗慎远嘴角微抿,低声说:“小丫头喜欢,你且送去就是了。”

    第二天,宜宁在和老太太学围棋的时候,徐妈妈过来说:“……三少爷送了好多枇杷过来,说以后七小姐要是想吃,尽管向他要。不用自己去摘。”

    罗老太太看了自己的孙女一眼:“昨天那些枇杷,是从你三哥那里摘来的。”

    宜宁淡定地点头,指着棋盘说:“祖母,你这个子被我吃了。”

    罗慎远送来的一小筐枇杷,罗老太太终于也没有退回去。宜宁却吃了两天才吃完,嘴巴泛酸,觉得自己会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吃枇杷了。

    自从那次送枇杷之后,宜宁发现祖母的确对罗慎远和原来不一样了。

    那天中午她从听风阁进学回来,就看到罗慎远正坐着在等祖母。

    宜宁吓了一跳。这两位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罗老太太招手让她过去,跟她说:“我叫你三哥来辅导你练字。他的字写得极好。”

    罗慎远正在喝茶,对她点了点头:“三妹。”

    罗老太太吩咐完就要去午睡了,指了指着宜宁说:“你好好教她,今天非得把那整篇的《赤壁赋》写好了不可,不然不准午睡。”

    宜宁只能收拾笔墨,愁眉苦脸地进了书房。罗慎远片刻之后也跟着进来了,但是没有管她,只是在旁边继续看他的书。

    宜宁铺了纸,自己磨了墨,咬着笔头想了想。拿着毛笔写下了第一划。书房里很安静,宜宁抄完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跑着拿去给罗慎远看:“三哥,我写好了。”

    罗慎远一看她那手字,眉头也是一皱。“宜宁,虽说你年幼,但这字的确是有点……”

    他第一次喊宜宁的名字,但是宜宁并没有注意到。她拉了拉罗慎远的衣袖,真诚地说,“三哥,要不你帮我抄吧。你用右手写丑点,祖母应该不会知道的。”

    罗慎远撇了她一眼,看来是不怎么赞同她的想法。

    宜宁垂头丧气,正要回去自己抄。他却站起来向前一步,牵着她走到书案前。“你过来,握着笔。”

    宜宁小小的一个,只过他的腰身。抬头看到罗慎远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他又握住她的小手,引导着她写,淡淡道:“这样运笔,横撇都要拉直,知道吗?”

    宜宁看他平静的侧脸,虽然还是少年的清俊,但眉峰之间可能因为经常蹙眉,竟然就有了淡淡的痕迹。她不由得有点出神,这个指导自己写字的可是未来内阁首辅啊……

    “你走什么神呢。”看着小丫头盯着自己看,目光茫茫不知道在想什么,罗慎远皱眉问她。

    宜宁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趴着写字。

    小丫头果然很认真,努力地一笔一划,虽然还是丑得出奇,但她倒是真的挺认真的。原来与他稍微有所接触,她都不喜。如今靠在他怀里,却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十分习惯他的样子。

    其实她刚出生的时候,母亲总让他抱她,小小的女婴孩,在他怀里咬小拳头,口水流得到处都是。她长大之后虽然性子顽劣,但他总还记得那个软软的婴孩。就是他接住她,剪刀刺破他的手掌,剧痛难忍,他都没有怪她。只是默默按紧流血的右手,别人把压在她身上大哭的宜宁抱开。

    后来他非常的失望,而且越来越失望,渐渐变成了冷漠。

    宜宁写完一遍,抬起头希冀看他:“三哥……又写好了。”

    罗慎远抿了抿嘴唇说:“再重写,不能贪快。”

    她有点沮丧地再趴下去。罗慎远在她的头顶看她小眉头都皱起来,那颗小痣在尖尖的眉梢,越发的可爱。

    第12章

    第二天早上,宜宁早早地被叫醒,被雪枝抱在怀里,还用小手掩着嘴打着瞌睡。就看到罗慎远站在门外,天都还没有亮。

    罗老太太指着罗慎远的背影跟她说:“以后就是你三哥送你去进学。”

    他今天穿了一件玄色的直裰,走进来给罗老太太请安。才向她伸出手:“七妹,走吧。”

    宜宁愣愣地看着他的手。

    罗老太太定定地看了孙女一眼说:“你还不快去!”

    宜宁被罗慎远牵在手里,还有点迷茫。心想她祖母果然是个行动派。她梳了两个团团的发,缠了珊瑚石链子。又是粉团一样圆圆的小脸,那粒小痣,像是点在包子上的红豆沙似的。怎么看怎么像豆沙包。

    宜宁过于专心地想事情,脚下又是石子路。她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撞上罗慎远的背。

    罗慎远的手稳住她的身体,淡淡地道:“你走路不看路的?”

    宜宁才回过神,哦了一声乖乖看路。

    罗慎远比她高好多,步子也迈得更大。宜宁走得跟小跑一样,才能跟得上他。罗慎远似乎察觉到了,步子稍微放缓了一些,让她能跟上。

    宜宁这才缓了口气儿,心想终于有机会跟他搭话了。

    “三哥,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

    “……早点。”

    “哦,我还没有吃呢……”

    罗慎远停下来看她,宜宁才小声地继续道:“三哥,你上学比我早半个时辰,所以起得早。但是我这个时候应该吃早点的。”她肚子里没食,人就没有精神啊。

    罗慎远看着她的包子脸,眉头微皱:“那刚才怎么不说?”

    “祖母催促我出门,不好说……”

    跟在宜宁身后的雪枝提着小篮子上前一步,笑道:“奴婢给小姐带了早点,是蜂蜜蒸糕。找个地方吃便是了。”

    罗慎远只能陪她到听风阁的凉亭里,宜宁边吃早点,松枝边给她倒热茶。宜宁掰下一块递给罗慎远:“三哥,你吃吗?味道很不错的。”

    罗慎远看向她,顿了顿说:“我不吃甜食。”

    宜宁见他不吃,自己又咬了好几口。一块蒸糕下肚,再灌两杯热茶,感觉已经是周身通泰。

    宜宁在这儿吃着早点。门外却隐隐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

    “……二公子能来罗家一次,实在是罗府蓬荜生辉。”

    又听到另一个少年的声音说:“大爷客气,原来我就想来保定一次的,久仰罗家族学。”

    宜宁仔细一听,其中一个似乎是罗怀远的声音。但是还有一个陌生的少年的声音却听不出是谁。她看了一眼罗慎远,却见罗慎远也看着竹林外。

    亭子被掩映在翠竹之中。里头的人却可以透过墟隙看到外面。宜宁看到有一群人一同走进来,其中两个人就是罗怀远和罗山远,旁边还有罗家大爷作陪。还有一个是十分俊秀的少年,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好些仆从和护卫,十分气派。

    他身着右衽淡蓝圆领长袍,身材修长,腰间佩戴着一块纯白无暇的玉佩。面若灌玉,风姿出众。隽雅俊秀的脸,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宜宁看着他腰身上佩戴的那块熟悉的玉佩,却是愣了愣。

    她压低了声音,问罗慎远:“那位跟着大哥的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罗慎远只是看了那少年一眼:“程家的二公子。”

    宜宁沉默了片刻,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罗宜秀跟她说过,陈氏想罗宜玉和程家二公子结亲。又说这位程家二公子“中了少年举人,有个做英国公的外公,怕看不上罗宜玉。”

    但是她可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程琅。

    程琅还小的时候,总是受嫡兄的欺负,到陆家来找她时眼泪汪汪的。宜宁就把他抱在怀里哄,喂他吃蜜糕。程琅那个时候很依赖她,她若是不见了,就要小跑着到处寻她。

    当时的宜宁可没有想到,这个孩子日后居然还能成英国公的外孙。

    而且程琅不仅是少年举人,还才华横溢,日后会入阁成为阁老,是陆嘉学手下的一把利刃。

    宜宁看了罗慎远一眼,心想他未来真正的宿敌出现了。

    他和罗慎远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明枪暗箭的,两人都是高手。只不过后来程琅终究敌不过罗慎远而已,能和罗慎远的心智比的只有陆嘉学。

    宜宁正在思考着,罗慎远却轻轻握住宜宁的小肩膀,带着她往旁边侧身,藏进了竹林茂盛处。

    宜宁抬头想问什么,罗慎远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宜宁抬头看去,原来那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亭外。罗怀远邀请程琅去罗老太太那里小坐,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看到他们走远之后罗慎远才侧过头说:“你知道为什么要躲吗?”

    宜宁看他俊朗的脸离自己很近,气息都能隐约闻到。她一时局促,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罗慎远看她呆愣愣的,才嘴角一弯:“偷听人家说话便罢了,要是被人发现了。有得你的苦吃。”

    宜宁很少看到他笑,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的。眉眼间的阴郁化如水墨山水,非常的温润明朗。但是回过神她就有点不以为然,说得好像他没偷听一样。

    罗慎远整了整衣襟,淡淡道:“宜宁,我要去进学了。”他顿了顿,“下午来接你回去。”

    感情祖母托付的还是个接送任务。

    宜宁想了想,看到他已经要走了,连忙拉住他的手。

    罗慎远就回头看她,似乎在询问她还有什么事。

    宜宁却是第一次摸到他手上的那个伤疤,粗糙的,凹凸不平。这是被小宜宁所伤的……宜宁说:“三哥,其实你不必听祖母说的。你要是忙不过来的话,可以不用来接我的。”

    罗慎远看着她,慢悠悠地说:“……我没有说我忙不过来。”

    哦……宜宁只能放开他,笑了笑:“那我就不打扰三哥进学了。”

    宜宁这还是那次病之后头一次来进学,顾女先生对她的要求虽然也严格,至少不再针锋相对了。

    下学之后,宜宁果然看到罗慎远在外面的等她。他背手站在树下,高大而瘦削,表情沉默。见到她出来之后微微侧过身,依旧伸出手来。眉尖微微一挑,似乎问她怎么还不过去。

    宜宁又被他牵着回去了。刚到罗老太太屋外,就听到里面笑语喧嗔的。宜宁进去之后才看到陈氏、林海如和两位哥哥都在。而程琅坐在罗怀远身侧,听到声音之后侧过头看向她。他五官俊秀极了,唇红齿白的,但是浓眉星目,其实是看上去非常风流的长相。那双惊心动魄的深眸,似乎看着谁都非常深情一样。

    程琅随即笑了笑:“不知道这位又是……”

    宜宁正想着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是平白地问人家一个小姐是谁也不好吧。不是俗话说七岁不同席么,如今她都要八岁了。罗老太太却含笑道:“我还未给你介绍,这是我们府上的三公子,也是慧姐儿的长弟,罗慎远。”

    程琅看罗慎远的目光带着探寻,站起身抱手道:“原来是定北侯世子爷的妻弟。”

    宜宁这才明白过来,人家看的问的都是罗慎远,不是她。

    她心想这一刻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毕竟日后陆派的腥风血雨都不是直接由陆嘉学出手的,而是程琅。但她抬头看去,发现自己大哥和二哥的表情却都很微妙。

    自然是要微妙的,罗老太太这眼看只是介绍罗慎远。但却是明摆着告诉别人,罗慎远和以前的地位不一样了,现在也是正经的罗家子孙。她老人家开始看重了。这代表着以后长房的男丁不再完全占有仕途的资源。

    罗怀远和罗山远以前也不太在意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三弟。但他却在罗老太太介绍程琅说这是“英国公的外孙,少年举人”的时候不卑不亢地回礼,一贯的沉稳:“程二公子,久仰。”

    相比现在还籍籍无名的罗慎远,程琅的确已经在保定府很出名了。

    罗老太太也有些感概。罗慎远身上的确有种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平静,这可能和他年幼时受到的苦难和磨砺有关,几乎是一种忍辱负重的平和。

    程琅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看罗慎远的目光却停顿了几秒,随后却看向罗慎远手里牵着的……宜宁。

    宜宁觉得有点诡异,以前他是无知稚童,追着自己到处跑。现在她是那个小小的包子,人家却已经是挺拔俊秀的少年了。

    “那这位小妹妹不知是谁?”

    罗老太太笑着说:“她是我养着的,平日性子惯是调皮玩闹的。唤宜宁,是慧姐儿嫡亲的妹妹。”

    “宜宁?”程琅突然反问了一声。

    罗老太太说:“我们家的女孩儿都是从‘宜’字的。她总是这么活泼,我便希望她安静些,所以叫她‘宜宁’。可是有什么不妥的?”

    宜宁看着程琅,却见程琅笑容沉默了,似乎叹了声:“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我的一个故人也唤此名,一时有些感概罢了。”

    “二公子的故人,不知是哪位?”外祖母问道。

    程琅仔细地看宜宁,摇了摇头说:“名字是一样的,不过长相完全不相似,那位故人……她更羸弱些。”

    宜宁心想当初为了保持身段,肉都不敢多吃,看上去自然是羸弱了。

    程琅招手让宜宁到他那儿去。宜宁走到他面前,觉得他其实长变了不少,但要是再胖几分,再稚嫩几分,似乎还是原来那个小程琅。程琅从手上摘下一串佛珠,送给了宜宁。“我与宜宁小妹妹有缘,这个东西送你,这是我从寺庙里求来的小叶紫檀,老僧开光过的,可保平安康健。”

    宜宁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又回到了罗老太太身边。宜宁毕竟年纪还小,其他人也没怎么注意,况且佛珠不算什么贵重的东西。宜宁握着这串略带体温的佛珠,心里却想程琅果然是长大了。她几乎都认不出这个是她溺爱般养过的那个爱跟她哭闹的孩子了。

    紧接着罗家真正的代表人物,大伯和宜宁爹回来了。自然就是男人去谈论什么科考的事了,宜宁等人就回到了西次间。她刚到西次间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罗宜怜、罗宜玉和罗宜秀都趴在屏风后面偷看程琅,看到她进来之后一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罗宜秀还招招手,让她一起过去偷听。

    宜宁有点头疼,但是看坐在旁边的几位女性长辈都不打算管,便也跟着过去,想听听程琅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事。

    第13章

    程琅这次到保定来,当然不是真的久仰‘罗家族学’。罗家族学虽然好,但是跟他程家怎么能比。程琅来是想探访保定的一位先生。这位先生刚从翰林院退休,闻名朝野。

    宜宁听了一会儿就没有什么兴趣了,几个女孩儿也听不懂,打着哈欠回来了。

    罗老太太在喝参汤。陈兰和林海如因为学识程度不一样,彼此相对无言,一句话都说不上。不过大家都没有管女孩们的偷看,这是有默契的。毕竟她们接触男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能看就看看吧。

    宜宁看到一贯高傲的罗宜玉红着脸,一副小女儿的姿态回到了母亲身边。

    陈兰用目光询问罗老太太。

    罗老太太却摇头说:“程琅这孩子,看着一团和气,实则心机内敛。名门贵胄之后,不适合宜玉。”

    陈兰没有说话,宜玉就着急地辩解:“祖母怎么就知道了——”

    罗老太太似笑非笑地说:“你祖母我活了多少年了,能不清楚吗?行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看看宜宁都打哈欠了。”宜宁正在罗老太太身边打哈欠犯困,闻言发现大家都看着她。

    她把手放下,心想她最小,自然瞌睡也多啊。

    等人都陆续退下了,罗老太太点了点宜宁的小鼻子:“宜宁,你觉得程琅如何?”

    宜宁眨了眨眼睛,只能慢慢说:“祖母,他十五,我才七岁。我能觉得他如何?”罗老太太难不成还给她打算着程琅?那还是算了吧。

    罗老太太笑了,连徐妈妈都噗嗤笑了。

    罗老太太又说:“虽然祖母疼你,但你跟你四姐比,又不如人家知书达理。更加配不上程琅了,人家恐怕是不答应的。祖母只是问你,他今天送了一串佛珠给你,你觉得他与你四姐如何。”

    宜宁沉默片刻,然后摇了摇头。程琅对他日后的妻子实在不算好,他这个人的确和罗老太太说的一样。面上看着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实则心里算计颇多。能别嫁还是别嫁了吧。

    罗老太太沉思了一会儿:“就算是我们有心,也怕人家无梦。罢了罢了,还是和我之前所说,给宜玉相府同知的公子比较好。”就不提这件事了,让下人伺候宜宁休息。

    宜宁睡下之后,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小程琅长得白白胖胖的,摇晃着小胳膊跟在她身后,笑嘻嘻地说:“舅母抱、舅母抱。”

    宜宁把他抱起来,他胖胖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东西,跟宜宁说:“这是我在后花园里抓到的,送给舅母。”小手慢慢打开,一只蜻蜓停在他的掌心上。

    宜宁看着那只淡绿的蜻蜓,它动了动翅膀,趁着小程琅把手打开的时候突然就飞走了。小程琅想抓却又没有抓住,小脸上满是惋惜地回头说:“舅母,它飞走了。”

    宜宁拧了拧他的小鼻尖说:“飞走了就不要了。”

    年幼稚嫩的小程琅看着那只蜻蜓飞走,趴在宜宁的肩头久久地看着。

    宜宁醒了之后,发现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大雨。

    雪枝走过来把槅扇合上,然后笑着来抱宜宁起来:“今日大雨,老夫人说了,不用去进学。”

    宜宁起床之后喝了碗粥。就躲在屋子里,拥着被褥看屋檐外雨,整个院落都被淅淅沥沥的雨淹没,大树在风中摇晃,她似乎都能闻到潮湿的草木味。松枝打着伞从回廊上过来,裙裾全部都湿透了,在屋檐下拧着水。回来给宜宁带了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三少爷给您的。”松枝说。

    宜宁心想她看上去有这么爱吃吗。罗慎远怎么老是给她送吃的过来,一会儿又是云片糕,一会儿又是松子糖……却一边把纸包打开,剥着一粒粒地吃。她问松枝:“三哥出府去了?不是下着大雨吗。”

    松枝说:“听说明日一早他们就要一起去拜访那位老师,今日去外面买些礼品一同去。”

    “明日就要走?”宜宁突然还有了点不舍,“那要等多久才回来?”

    松枝笑了笑:“这怎么会有定数呢?快则三五天,慢则十天半个月的吧。”

    宜宁在罗汉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看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叫雪枝拿伞来,决定去送一送罗慎远。

    下过雨之后天气倒是很快晴了,太阳都晒得有点发热。宜宁到罗慎远的院子外,发现已经收拾好了箱子放在院子中。罗慎远的小厮还在帮忙搬东西。

    罗慎远看到她过来了,表情倒是一点都不意外,翻着书问她:“糖炒栗子好吃吗?”

    宜宁坐在他的箱笼上,跟他说话:“三哥,我听说你们要去拜访那位老师。今年秋天就是乡试了,你要准备去考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罗慎远应该就是今年中的举。

    罗慎远手里还拿着几本书,放好了书之后他说,“我还没有打算好。”

    宜宁看着她三哥的背影,心想他可不能错过这次乡试。便有些着急地说:“你不能不去啊——”

    罗慎远以为她要说出个什么大道理,小丫头却眉心微皱,一脸义正言辞地说:“这不考科举,如何升官发财呢。”

    罗慎远定定地看着她,摇头说:“你这话可别让其他人听去了。罗家书香传世,祖训有云,读书是为了明理齐身的。被父亲听到了会处罚你的。”

    宜宁心想她当然知道,她也就是说给罗慎远听听。世上以清洁廉明为己任的官员当然也有。只是大部分还是冲着升官发财去的。而眼前的这位很罕见,他是为了权势去的。读书不过是手段,最后要达成的才是目的。宜宁想了想说:“其实三哥总能考上的,什么时候都一样,所以还是早些好。”

    宜宁说完之后就去翻罗慎远的书看,脖上戴着的长命锁垂下来,上头细小的铃铛叮叮的响。

    罗慎远低头整理东西,听到悦耳的铃铛声,轻声道:“你就知道我能考上了?你可知道天下的读书人,有多少能中举?”

    宜宁笑了笑说:“我就是知道。”

    一会儿罗老太太派人来找宜宁回去,说晌午一起在花厅吃饭。

    眼看着天气热了起来,宜宁还出了汗。回去洗了澡,换了小褂子,穿了件刻丝的淡绿色衫子,雪枝给她重洗梳洗了,才领到花厅去。

    程家与陆家是亲戚关系,罗家与定北侯傅家又接亲了。总之七拐八拐地算起来,罗家和程家也算是沾亲带故。宜宁被领到花厅的时候,罗家的两位大哥在花厅外商议事情。而自家的几个姐姐就没有避讳,和程琅坐在花厅里一起说话。

    程琅的性子惯是温柔风流,从来不会驳女孩儿的面子。几个姐姐跟他说话说得正投机。

    宜宁走到近处,刚好听到罗宜玉说:“……听说程琅哥哥昨天送了一串佛珠给七妹,还是请高僧开光了的。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也得一份你送的见面礼?”

    程琅笑着说:“宜玉妹妹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就是了。但凡能拿出来,必定送给妹妹。”

    宜宁听到这里,突然拉住了雪枝的手,让她远远地站着不要过去。

    雪枝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们小小的七小姐。宜宁摇了摇头,轻声说:“伤及池鱼,不能过去。”

    第14章

    罗宜玉看来真的是非常喜欢程琅,不然今天的事要是让陈兰知道了。罗宜玉可没有好果子吃。况且她们的话中与自己颇有关联,远远地看着就好了。

    这时候宜怜柔和含蓄地开口道:“我倒是看程琅哥哥腰间这块白玉玉佩不错,做工精细,不知是什么玉质的?竟好似以前都没怎么见过似的。”

    程琅听罗宜怜提起玉佩,笑容淡了一些:“这东西其实并不贵重,配不上送人。”

    宜怜又轻轻地说:“程琅哥哥此话差矣,送人东西最要紧的是心意。不管它真正的价值如何,但在人心中的价值高,那便是无价之宝。此物程琅哥哥若是送了人,不管它价值几许,别人也会当珍宝一样看待。”

    程琅听了罗宜怜的话之后笑容不变,看着她目光却有种逼人的寒意:“别的东西还好,只是这玉佩我贴身带了许多年了,也算是养出了灵性,舍不得轻易送出去。”

    罗宜怜没想到他真的开口拒绝,正常情况下,就算是出于礼节,也是会答应的。更何况程琅待人又一向温和。她这才知道惹了人家不痛快,连忙说:“是妹妹夺人所好了。”

    程琅低头喝了一口茶,突然看到墨竹丛边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府上那个七小姐宜宁,她看自己的目光非常的平和而宁静,根本不像一个孩子的目光。微风吹过墨竹丛,她身上的衣衫也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鼓动,居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和无奈。

    宜宁看到程琅的时候,就忍不住的想起陆家,想起困了她二十多年的,长嫂的房间。想起他站在长嫂的床前,眼眶发红咬着牙厉声说:“--是你害死了舅母,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只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听着她们俩唱双簧的罗宜秀终于站了起来,去拉宜宁过来一起坐。“宜宁,我都闷死了,你快来和我下棋玩吧。”她暗中用眼神示意宜宁,说罗宜玉和罗宜怜必定有鬼。

    宜宁却看着程琅腰间佩戴的那块玉佩,突然说:“程琅哥哥,这块玉做工廉价,着实配不上你的身份。何不换一块更好的呢。”

    程琅的笑容微微一寒,他就是不喜欢别人说这块玉佩半分。但是宜宁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又怎么会和小孩子计较。于是他只说:“宜宁妹妹尚小,还不懂事。”罗怀远正在外面叫程琅,程琅就站起身走出了花厅。通身的华服更衬出身姿挺拔,气度优雅出尘。

    罗宜秀拉着宜宁玩儿下棋,玩了一会儿之后看程琅等人离开了,就问宜宁:“你如何知道程琅那块玉佩做工廉价的?”

    宜宁托着脸,轻轻地说:“五姐姐,你已经悔棋五次了。你要是真那么想赢,就跟我说一声,我直接让你赢算了--不要找别的话说行吗。”

    罗宜秀只得悻悻地把悔棋的棋子捡回去,摆回原处。“好吧好吧,我不悔棋了还不行吗……”

    宜宁微微一笑,她当然知道那块玉做工廉价了。当初她买给小程琅的时候,只花了五两银子啊。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带在身边。

    宜宁和宜秀玩儿了一会儿,被林海如的小丫头给叫过去了。林海如是说做了栗子糕给她吃。宜宁不常到林海如这里来,她屋子里很气派,地上铺着漳绒绒毯,博古架上摆着玉石盆景,金箔贴的百鸟朝凤屏风把西次间和内室隔开,格外的金光闪闪。蒸热的栗子糕搁在青瓷盘上端上来,林海如和宜宁倒了一杯茶问:“刚才,我听小丫头们说,你四姐和六姐跟程二公子说话?”

    宜宁咬着栗子糕点了点头。林海如就压低了声音问:“你六姐说了什么?”

    宜宁把她们说的话给林海如复述了一遍,林海如听得皱眉,“你四姐说话,她在旁边帮什么腔。莫不是也看上了人家程二公子?”

    林海如本想说果然是小贱人生下的孩子,同样的狐媚性子。又想到宜宁在旁边不好说,只能笑着给宜宁打扇,问她:“眉眉儿,栗子糕好不好吃?”

    宜宁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糕饼渣子。心想林海如实在是找不到重点,罗宜怜是个多么精明的人,她会去妄想程琅吗?再说她现在年纪尚小,怎么可能去想这些事。原因无他,不过讨好罗宜玉而已。但只要罗宜怜不给她添堵,宜宁还是不想管她的。

    宜宁就跟林海如:“您管六姐姐做什么,只要让父亲常往您这儿来就行了。您是正室,父亲不会不管您的。”罗宜怜品德方面的事就让乔姨娘来教,宜宁就不信了,乔姨娘还真能养得出个端正大气的世家女来。

    林海如听得笑眯眯的,看着宜宁更觉得她可爱,说话跟小大人似的。“就你鬼精灵多,正好你父亲今天在,咱们去找他。”说完伸手来抱她,宜宁不要林海如抱,下了罗汉床就往外跑。

    过了夏小宜宁就八岁了,哪能总给抱着呢。

    到了罗成章那里,他正在书房里跟罗慎远说话。林海如牵着宜宁走到近处,听到罗成章说:“……你是庶长子,轩哥儿年纪太小。二房日后还要靠你支应门庭,读书不可懈怠。上次乡试你就因为手受伤没参加,这次好好跟着去历练,虽说未必能中,但也不亏。”

    说到这里罗成章的声音一低:“如今右手可能写字?”

    “不甚灵活,不过左手足矣。”罗慎远的声音平稳和缓。

    罗成章似乎松了口气,嘱咐罗慎远说:“手伤虽重,但只要你勤勉练习,倒也无碍。虽然程二公子与宋学士是旧识,但是你们是去求学,一定要恭敬……”说了一通严厉的话,才让罗慎远出来。

    罗成章喝了口茶,抬头看到林海如居然带着宜宁过来了,林海如笑吟吟地把栗子糕放到桌上,跟罗成章说话。宜宁却仰头看着罗慎远。

    他总是这样平稳的样子,俊朗的侧脸在槅扇投进来的夕阳光辉中有层淡淡的绒光。眉毛很浓,若是微微蹙起,就会给人认真严厉的感觉。

    明明知道他的手受伤不是因为自己,但是宜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种愧疚感。一种让她鼻子微酸的感觉。罗慎远明明……明明就该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为了救她,右手落下的伤却是永远不能好了。

    罗慎远看到宜宁站在门口,她就那么高的一点,小小的人,眼眶微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罗慎远走过去蹲下身与她平视,皱了皱眉问:“宜宁,你怎么了?”

    林海如也回头看到,有些惊讶:“刚才还好好的呢。”

    宜宁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好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能被小宜宁的情绪影响呢。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我就是舍不得三哥走,没事的。”

    罗慎远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袖子,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姑娘家,可不能这样。”他从袖中拿出自己的手帕把她湿漉漉的小脸擦干净。

    宜宁有点始料未及,林海如就笑着说:“正好,我来不及送宜宁回去。眼看天快黑了,你送她回老太太那里,不然一会儿老太太又要派人出来寻她了。”

    罗慎远就牵着宜宁跟罗成章行礼退下,宜宁跟着身边这个人一路走,她紧紧地握着他的右手,突然低声问了一句:“三哥,你怪我吗?”

    他的手似乎僵硬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宜宁低下头,轻轻地说:“对不起……”她久久没有听到罗慎远回话。

    眼看前面就是罗老太太的住处了,罗慎远放开了她的手:“你快回去吧,一会儿祖母该着急了。”

    宜宁抬头看着他的脸,罗慎远才顿了顿说:“我已经让人给你送了几篇字帖来,你都要练完,回来我检查。没有练完我会处罚你。”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了。

    宜宁却知道罗慎远的意思,她笑了笑,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大声说好,终于跟着雪枝进屋子里了。

    只要他不怪她就好。

    第15章

    罗老太太正要派人去寻她,看到宜宁走进来,老太太眼皮一撩:“这么高兴,你三哥送你回来的?”

    宜宁点点头,走到罗老太太身边坐下,看到她正在看佛经,一时怔了怔。

    长嫂就喜欢念佛经,自从丈夫陆嘉然死了之后,整日整日的念。她常年听着佛音,自己竟然也能背了,罗老太太看的是一卷金刚经。

    她一开始知道是陆嘉学杀了她的时候,非常的怨恨,不甘心。看到他轻描淡写地祭拜自己,看到他的地位越来越高,看到再也没有人能害得了她。她恨不得能自己冲出去报仇。但是这样念了十几年的佛经下来,她平静了不少,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杀不了陆嘉学,就算现在重生为人了,也没有丝毫办法。

    罗老太太看到她趴在桌边看着自己手下的佛经,笑着摸她的发心说:“怎么了?刚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你三哥刚才给你送了字帖来,要你跟着临摹。你大哥还给你送了几个琉璃的套娃,你看看好不好玩?”

    宜宁一抬头,果然看到窗棂边挨个摆着一排由大到小的福娃娃,寻常的娃娃都是泥塑的。这些娃娃却是琉璃烧成的,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必然价值不菲。旁边小桌上摆着几本字帖,看字迹还是罗慎远亲手写的,工整细致。装订得整整齐齐,足足做了一个册子。

    “祖母,我不玩娃娃,先去练字了。不然三哥回来会罚我的。”宜宁突然站起来,拿了字帖往书房去了。

    罗老太太看着宜宁的背影笑着摇头,又看了徐妈妈一眼。

    徐妈妈含笑低下头说:“咱们眉姐儿如今知道好坏了。”

    罗老太太点点头:“她是越来越懂事了,那原来懂事的却越来越不懂事了。下午在花厅里的事,你派人去跟陈氏说了吗?”

    徐妈妈道:“奴婢一五一十都说清楚了。”

    “宜玉一向性子高傲,恐怕看不上刘府同知的公子,程琅那样的她实在喜欢极了。”罗老太太神色淡淡的,“你拿我的对牌请刘夫人初八来看戏。不把这件事定下来,宜玉是收不了心的。”

    徐妈妈应喏退下了。

    陈兰也得知了下午发生在花厅的事,她气急了。屋里的丫头婆子全部让退了出去,罗宜玉跪在她面前,眼泪不停地掉。陈兰气得手发抖,好一会儿才沉着说:“你现在能耐了,拘着你学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程二公子虽然跟我们家颇有交往,但你这般做派实在让人看笑话!谁叫你和那小妾生的来往的,她把自己当贵妾当嫡女,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脸,她没规矩帮衬你,你就听进去她的浑话了?”

    宜玉抿着嘴,边流泪边说:“宜怜的确不是嫡出,但她性子温婉谦和,与我关系颇好。这事也不是她撺掇女儿的,是女儿自己想试探一番。您不是说过吗,凡事不试怎么知道……”

    陈兰气得说不话来,听到宜玉顶嘴,拿了手边一本书卷起就要打宜玉。

    贴身的大丫头连忙拉住她:“太太,打不得啊,姑娘都这么大了!”

    “她败坏我陈家门风,我不打死她都算我心疼她的!”陈氏指着宜玉说,“还敢顶嘴?我问你,刘府同知的公子如何不好了,叫你做出这样的事来!”

    宜玉从没被母亲说过这么重的话,边流泪边说:“他如何好了,一个区区府同知的儿子。我上次看到他……人品样貌才学,他又如何能与程琅哥哥比!”

    陈兰听到这里更要打宜玉,把旁边的罗宜秀都吓到了。她虽然不怎么喜欢姐姐,但还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罗宜玉求情。屋子里正乱着,丫头来通禀说大少爷和二少爷过来给陈氏请安了。

    罗远山刚走进来就说:“母亲,您也别急着打宜玉。其实我倒是和宜玉想得差不多。刘府同知毕竟只是五品官,他那独子举业虽然勤勉,毕竟是没有中举。倒是程琅天纵之姿,前途不可限量。”

    罗怀远知道自己弟弟头脑简单,看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母亲劝妹妹,你跟着捣什么乱。”罗怀远扶宜玉起来,宜玉摊在哥哥的身上哭得说不出话来,罗怀远就说,“宜玉,你可知道程琅的身世?”

    罗宜玉摇了摇头,罗怀远就低声说,“程琅……他原来是庶出的。”

    陈兰都没有听过这个,坐正了身子皱眉问:“既然是庶出,那如何变成嫡出了?”

    罗怀远就继续说:“亏他有个好舅舅陆嘉学,陆嘉学刚被封了都督之后,他就让程家把他胞姐扶正。但是他胞姐出身太低,就让英国公世子认了他胞姐为妹子,才名正言顺的扶正了。程琅幼时常被他嫡出的兄长欺负,说那时候过得十分可怜。但那原来两个嫡出的兄长如今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你可知道程琅是如何对付他那两个嫡兄的?”罗怀远声音更低了些,“他那两个嫡兄,一个娶了通州石家的女儿,却是个病秧子,没一年就去了。另一个娶了山西通政使的庶女,这位庶女有脚疾。但是谁都不敢说什么……”

    罗宜玉眼泪汪汪的道:“那……那这又如何?便是他身世不正,我、我又没什么可说的。”

    罗怀远看自己妹妹半点都不觉得害怕,只得叹了口气:“算了,咱们家家世不差,父亲三品大员,又有外公家为你撑腰,未必配不上程琅。你若是真的那么喜欢他,那还是让母亲再试试吧。”

    陈氏看儿子瞧着她,就摆手:“你祖母已经说不行了。再说程家复杂,玉姐儿虽然聪慧,但是性子一向强硬高傲,又怎么能适应得了呢。”她也算是消了气,叫丫头把宜玉扶回房去休息,“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明日再跟你说。秀姐儿,你陪你姐姐回去。”

    罗宜玉擦了擦眼泪,心冷如灰,她也不再说话了。行礼退出了陈氏的房间。

    陈氏这才拉着两个儿子坐下,关心他们的学业。罗怀远读书一向不要她担忧,罗山远性子却有些散漫,她多问了几句,又压低声音说起了罗慎远:“……虽然你们三个都是兄弟,但是罗慎远是二房的庶长子,与你们是隔房。如今也不知道怎的,老太太待他亲热了许多,似乎是不在意当年之事了。不怪为娘说一句冷漠的话,以后罗家能在朝中任大职的只有一人,其他的都要避嫌远调。怀远,你父亲看重你,就连老太太都对你称赞有加,可要好生努力才行。”

    罗山远站起来说:“我虽然读书一般,但是大哥却十分聪慧,时常得到先生的夸奖,在保定府也是有名的,母亲不用担心。况且三弟虽然进学,却从没有什么出彩之处,母亲不用担忧。”

    陈氏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让两人赶紧回去休息了。

    第16章

    宜宁一早把抄得工工整整的字给了顾女先生。

    顾女先生看了把她叫过去,指着其中一处说:“这里抄错了,几篇都是错的。”

    宜宁昨晚睡得太迟,抄得头晕眼花的,都没有发现这处。想到顾女先生一贯严谨的作风,她头疼般地皱起小脸:“那女先生要我……重抄?”

    “字迹比往日工整。”顾女先生淡淡地说,“便不罚你了。”

    宜宁才松了口气,朝她道谢。顾女先生还是板着脸:“下次再错便要罚了。”

    “下次肯定不会错了!”宜宁笑眯眯地打断顾女先生的话,让雪枝给她收拾了笔墨,赶紧往回走。看到她的身影很快不见了,顾女先生摇了摇头。

    罗宜秀才门外等她,拿手扇风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宜宁连忙说:“我可是够快出来了。”

    眼看着已经入夏了,外面的太阳毒得很,虽然有小丫头撑着纸伞,罗宜秀还是觉得热。过来拉了宜宁的手说:“行了,快走吧。晚了可就看不了了。”

    罗宜玉现在规矩学得越发多。罗宜秀无聊就来找宜宁玩儿,带着她去钓鱼,看后山池子里养的乌龟。罗宜秀小姑娘整天活力四射,宜宁却是个怕热又怕麻烦的,只能叫罗宜秀拖着出去玩。罗宜秀还跟罗老太太说:七妹妹身子不好,就是要多动。

    老太太听了也欣然准许了,宜宁只能无奈地整天跟着这个比她大三岁的姐姐到处玩。

    “明日祖母要请刘夫人过来看戏,听说刘公子也要过来。”罗宜秀边拨着池子里的乌龟翻身边说,“我听我娘说,人家公子十分倾心四姐。你也知道,咱们四姐在保定还挺有名的,娘带我和四姐出门去别人家里玩。大家都喜欢夸四姐,什么长得美啊,有才学啊。刘公子早就有意了,一听咱们祖母也有这个意思,他们家里人都非常高兴。”

    府同知是五品官,但好在是保定的父母官,在保定也是大户。其子是出了名的谦谦公子,勤勉好学,又因为是独子,提亲的人一向不少。

    邀请亲家来一起看戏,是个定亲前交流的好方式。听说当初要给罗怀远相看姑娘的时候,陈氏陪着各路世家夫人看了十几场戏,千挑万选的选了个未来儿媳妇,等罗怀远秋闱过后就会嫁进来了。

    罗老太太请刘夫人看戏,也就是跟刘夫人商量两家结亲的事。

    其实罗宜玉倒是和刘公子很般配。虽然刘家比不上罗家显赫,但是罗宜玉嫁过去就是被婆家人捧着宠的。可惜罗宜玉明显对没什么难度的事不太感兴趣,对刘公子也不太感兴趣。

    罗宜秀年纪还小,爱新鲜热闹,对这些事很感兴趣。

    “我娘为此还送了一串碧玺手串给四姐,那是她的陪嫁,听说价值连城。就只准给我看看,我想拿来玩都不准。”罗宜秀抱怨道。“那珠子在日光下,竟透出淡淡绿色,漂亮极了。”

    宜宁捧着脸看她用竹签拨着那只乌龟,就说:“五姐,你还是别玩那乌龟了,人家翻了半天翻不过来,怪可怜的。”

    雪枝看宜宁盯着那些乌龟直看,以为宜宁十分喜欢,叫小丫头用帕子包了两只小的拿回去养。宜宁前世没养过这些小动物,倒是她嫡妹养过猫,搞得屋子里臭烘烘的,最后让继母拎着猫脖子给扔了。

    她从小就过得谨慎小心,所以更不可能养这样东西。

    罗老太太看到却很赞成她养,立刻让徐妈妈找了个青瓷缸,给宜宁养乌龟用。宜宁看到那官窑烧出来的青瓷漂亮细腻,知道必定价值不菲。

    不过价值不菲又怎么样,拿来养乌龟了。

    “谢谢祖母赐缸。”宜宁摸了摸两只乌龟的背,认真地说,“它们要是知道自己住得这么豪奢,肯定也很高兴。”

    屋子里的人都笑,罗老太太摆摆手,笑得说不出来话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罗老太太让丫头把她睡的褥子换成了凉席。一边给她打扇一边守着她入睡,跟她说:“明天看戏,你可得早起。”

    宜宁应了声好,看到罗老太太鬓角的白发,心里微微感概,祖母也老了。

    她握了握罗老太太干瘦的手说:“祖母,我不热的,您不用给我扇扇子了。我听宜秀说,说明日刘府同知的夫人也要来?”

    罗老太太说:“来和你四姐姐相看的,以后就是咱们亲家了。”说着点了点她的眉心,“你病了两次,性子倒是好了不少。这样倒是挺好的,明日可不许调皮,叫人家刘夫人看笑话。”

    宜宁拿了扇子给罗老太太扇风:“祖母放心,我明日一定乖巧。”

    罗老太太给宜宁盖了被褥,看着她沉睡的小脸怔怔出神。小小的孩子靠在大红的枕头上,莹白的小脸,眉尖的小痣殷红。徐妈妈过来扶她休息,罗老太太站起来的时候竟然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

    徐妈妈心里一惊,低声道:“老夫人——”

    “无碍。”罗老太太摆摆手说,“人老了,精神不太好了。”

    徐妈妈心里稍微放宽了些,柔声说,“您还得看着眉姐儿出嫁,抱曾孙不是。可得把身子养好些。”

    罗老太太微微失神,叹道:“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眉眉儿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人,人家会不会对她好,我想想都不放心。”

    说罢摆了摆手,徐妈妈扶着老太太去休息了。

    宜宁第二天果然一大早就被雪枝叫起来,梳了丫髻,打扮得干净整洁,给她穿了一件刚做的小褂。

    陈氏和林海如很早就领着各房的姑娘们来了,罗宜怜还牵着小小的轩哥儿。

    而今日的主角罗宜玉穿了件藕荷色的织花褙子,配白色绉纱裙子,墨绿腰带,手腕上就带着那串莹莹翠绿的碧玺石,的确非常漂亮。她抿着唇,低着头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样子。细白的脸冷清而妩媚。

    众人吃了早饭后,日头再略升高一些,徐妈妈就领着刘夫人来了。罗老太太与陈氏起身迎接,而宜宁和宜玉等人依旧留在屏风这头看着。只见一位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的男子跟在妇人身后走进来。谦逊地笑着,恭敬地给罗老太太行礼。

    宜宁看到有人来了,终于从瞌睡中醒来。

    这位应该就是刘公子了,他看上去有点局促,想也知道人家姑娘在屏风后看着他,有点紧张。

    宜宁暗暗想刘公子人才倒也还不错,只不过有程琅珠玉在前,宜玉估计要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第17章

    罗老太太叫几个姑娘出来见过刘夫人,罗家的姑娘们长得都清秀白皙,美人坯子。刘夫人称赞了她们一番,还特地赏了年纪最小的宜宁一袋金豆子。

    刘公子瞧了罗宜玉一眼,见她出落得果然美丽,有点不好意思。罗宜玉则目不斜视地看着陈氏说话,背脊挺得直直的。

    刘夫人自然对宜玉很满意,交谈了一番之后两家就定下了亲事。

    戏台子搭在前院,大家挪去前院看戏。

    姑娘们跟在后面落座,宜怜就柔声细语地劝宜玉,说了刘公子许多的好话,还跟宜玉说:“保定的知府怕是没几年就要离任了,日后刘大人有的是升迁的。姐姐又是个有福气的,肯定不会差的。”

    罗宜玉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低声宜怜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罗宜秀转头跟宜宁说:“你这姐姐才厉害,四姐都没有这么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过话。”

    宜宁心想你们俩像什么姐妹,活像是有世仇,见面就脸红脖子粗的,罗宜玉又怎么会好好跟你说话。她悠悠地说:“六姐姐性子温婉客人,与谁都合得来。”

    罗宜秀听后若有所思。

    下午日头渐渐毒了。罗老太太请刘夫人去花厅歇息。

    罗宜玉被陈氏叫过去说话,罗宜秀看到她要走,就央着宜玉把她的碧玺手串摘下来玩,宜玉瞪了她一眼,才缓缓从手上摘下。罗宜秀拿到宜宁面前献宝:“你看,是不是漂亮极了?”

    那深绿如玉的珠子在素白的手指间滚来滚去,的确好看。

    轩哥儿坐在宜怜的怀抱里,看到这珠子新鲜,张着胖胖的小手说:“五姐姐,轩哥儿也要玩,也要玩!”

    罗宜秀手一收,可不敢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小孩玩。胡乱哄他:“轩哥儿乖,这个玩不得。”

    轩哥儿是最小的男孩,平时受到的待遇跟宜宁差不多,大家都宠着他。乔姨娘更是对着唯一的男孩儿宠得不像话,要什么给什么。听到不准玩,当即就哭着要。

    宜怜听到弟弟哭,忙蹲下身拿了个拨浪鼓哄他,轩哥儿却不要这玩儿腻的东西,推开就朝罗宜秀伸手。宜怜看弟弟非要,蹙眉柔和地对罗宜秀说:“要不……五姐还是给轩哥儿玩吧,免得他哭闹。”

    罗宜秀哼了一声说:“他要是摔坏了如何是好?”

    宜怜粗略一看以为是寻常的宝石,心想轩哥儿自个儿都不知道摔了多少件珍贵玉器了。不过是个手串而已,哪就这么容易碎了。她耐心劝道:“五姐,若是个寻常物件,给轩哥儿玩玩也无妨的……”

    宜秀正要说话,下人却端了甜品上来,是夏日常吃的红豆蜜雪。玉盘一样的小碗,盛着绞碎如雪的冰,上头浇了煮烂的红豆和甜甜的甘蔗汁,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宜宁从盘上端了甜品下来,笑着对轩哥儿说:“轩哥儿,要不要吃这个?”

    轩哥儿被甜品吸引了注意力,就不闹着要手串玩儿了。

    罗宜秀却有些不高兴:“什么叫寻常物件,摔坏了我让她赔都赔不起!果然是小妾生的东西……”

    宜宁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轩哥儿不要玩就行了,说这些做什么。”

    罗宜秀还是不满,嘟嚷道:“你帮她说什么话。我跟你说,我身边那些小丫头私底下都讨论,说要不是因为乔姨娘进门,你母亲也不会忧郁成疾,早早就没了……”

    宜宁心里劝她还不是怕她说话被别人抓住了把柄,偏偏这个没脑子的说话不清楚。她叹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懒得劝你了!”

    罗宜秀见宜宁这样,笑眯眯地要来挽宜宁的胳膊。“不要生气嘛。你说,宜玉她们在外面说什么呢?咱们要去也去听听。”

    宜宁一向又懒又怕热,自然推说不去。罗宜秀却很好奇,下了罗汉床一溜烟去偷听陈氏说话了,她的丫头忙在后面追她,让她满点跑。

    宜宁昨日睡得晚,正想趁着午后打个盹,巴不得罗宜秀不吵她。

    她这边刚抱了个迎枕想打盹,却突然听到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是无数颗珠子崩裂开的声音。

    宜宁心里突然一紧,又立刻听到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她睁开眼,看到轩哥儿手里的碧玺珠子洒了一地,伺候他的大丫头赶紧哄他。宜宁指了指那珠子,问道:“不是不让他玩儿吗,轩哥儿从哪里拿的?”

    大丫头连忙跪下:“奴婢把七小姐吵醒了。这珠子……珠子是六小姐给小少爷玩儿的,奴婢也不清楚。”

    宜宁连忙下了罗汉床,跟雪枝说:“你快去帮她哄哄轩哥儿。”又喊松枝,“赶紧去找五小姐过来!”

    两位枝觉得她们家小姐认真起来,还是颇有大小姐的作风,心里感慨果然是嫡亲的姐妹。连忙跑出去找人了。

    宜宁走进了一看,发现有好几粒碧玺珠子都摔碎了。碧玺这东西本来就易碎,罗宜怜竟然拿给轩哥儿玩!这串碧玺又是陈氏的陪嫁,极其珍贵,陈氏要是知道了,罗宜秀恐怕也逃脱不了惩罚。

    宜宁立刻让小丫头们拿了盘子,把没摔碎的碧玺珠子捡起来。

    雪枝已经差不多把轩哥儿哄住了,她细声跟轩哥儿的大丫头说了这串碧玺的价值,大丫头吓得嘴唇苍白,让雪枝帮忙看着轩哥儿,她立刻小跑着赶紧去找罗宜怜了。

    宜宁有点头疼,她这个午觉怕是睡不成了,轩哥儿还抽抽噎噎的,她还要去哄她。

    陈氏却已经带着罗宜玉进来了,看到地上的碧玺碎粒,再看宜宁端着剩下的碧玺珠子,脸沉如水,她怎么会没认出自己送给宜玉的东西。宜宁向来调皮,摔坏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她又不可能因为一串珠子与宜宁计较,只能忍了忍问:“宜宁,这珠子可是摔坏了?”

    宜宁怕她误会,轻声道:“刚才轩哥儿拿来玩,摔坏了几颗,其他的还好。”

    这时候林海如也过来了,身后是刚下衙门回来,准备见见刘公子的罗成章。

    罗成章一看地上的碧玺碎粒,又看宜宁站在碎粒旁边,而陈氏脸色不太好看。皱了皱眉问道:“大嫂,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可是宜宁调皮惹你生气了?”

    陈氏摇了摇头道:“小孩子摔碎个把东西而已,无事。”

    罗成章听了陈氏的话却误会了,看着宜宁的目光一冷,想起宜宁以前在他书房摔过不少东西,就严厉道:“赶紧跟你大伯母赔礼,越来越不像话了。这碧玺珍贵,如何能拿来玩?还摔成这样。”

    宜宁心头一哽,很好很好,这位便宜爹当真好。

    话都不问清楚就敢对女儿开说,果然是认定了她骄纵调皮,不由分辩了?

    第18章

    “二爷这是误会了,”陈氏说,“是轩哥儿拿来玩摔坏的,不是宜宁。”其实陈氏内心也有些疑惑,毕竟轩哥儿还小,如何能拿到这碧玺串。因此说了这句话就没有说了。

    罗成章皱了皱眉:“当真?宜宁,你可莫要做错事,还推卸责任……轩哥儿还小,他不懂事。”

    宜宁心里冷笑,有这么个爹在,难怪小宜宁被逼成这样。

    她别过小脸,只觉得心里还是一阵阵的不舒服,也许总是有小宜宁的感觉在,一股想哭的冲动弥漫不去。宜宁低声道:“既然父亲不信我说的,那您就问别人吧,女儿什么都不说了。”

    雪枝连忙抱着轩哥儿走过去,她也为自家宜宁觉得委屈。屈身道:“二爷莫要怪七小姐,此事的确不关七小姐的事。是小少爷把碧玺串摔了。小少爷的丫头因此去请六小姐过来了。咱们七小姐不过是在这里午睡,看到小少爷哭了,还叫奴婢去哄。真的与小姐无干!那碧玺串碎得到处都是,还是小姐捡起来的。”

    轩哥儿听到这里,却哇哇大哭起来:“轩哥儿没摔过东西,轩哥儿没摔过!是七姐姐摔的!”

    罗成章听到幼子这么说,脸色又不太好看,语气也沉了些:“那轩哥儿怎么如此说!”

    陈氏看到这里,自知是谁摔坏了东西并不重要,罗成章追究孩子的责任,到时候可别搞得两家都生疏起来。连忙劝道:“二爷,还是算了,不过是一串碧玺而已。看都把轩哥儿问哭了。”

    宜宁的小手轻握,听到孩子那尖利的哭声,心里非常不舒服。

    林海如一把把宜宁搂了过来抱在怀里,盯着罗成章说:“老爷,宜宁惯常调皮了些。但是你什么时候见她说过谎?宜宁从来不屑说谎。您不信她我信,我知道眉眉儿不会说谎。”

    宜宁明明是两世为人,一开始她都不十分难受,听到林海如的话却鼻尖发酸。

    小宜宁这个继母啊,虽然没那么聪明,却是真心的对她好。她拉着林海如的衣袖,紧抿着嘴唇。如今无论她说什么,总有欺负弟弟的嫌疑,她不能随便说话。

    松枝这时候请着罗宜秀过来了,接着轩哥儿的大丫头也带着罗宜怜过来了。

    罗宜秀刚走过来就听到这些话,她立刻冷笑着说:“刚才轩哥儿就哭闹着非要碧玺串来玩。我没给他,没想到出去之后才发现自己把东西放在高几上了。想来是谁给了轩哥儿玩,让他给摔坏了。谁敢冤枉宜宁了!轩哥儿平日叫乔姨娘养着,要什么有什么,他摔的东西还少吗?”

    罗宜怜一看这架势就脸色苍白,刚才她看那串珠子就搁在小几上,轩哥儿又要,她随手就给了。

    哪里想得到这东西竟然这么贵重!

    但是听到罗宜秀这么说自己的弟弟,她又怎么能看着不管。当即就柔和道:“五姐姐,轩哥儿毕竟还小,他不懂事,你可不要太苛责他了。”

    罗宜秀更是不屑:“不懂事?他才三岁大就敢撒谎冤枉宜宁!刚才他的大丫头来请你的时候,跟你说的什么!是不是说他把手串给摔了!我还想问你呢,我都说了这东西贵重,你还敢给他玩?”

    陈兰一把把罗宜秀拽回去,斥她:“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罗宜秀看到宜宁因为她受委屈,自己眼眶都红,倔强地说:“我就要说,他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就要纵着他吗?年纪小就要由着他撒谎了!”

    罗成章听到这里,连忙对陈兰说:“大嫂,别拦着宜秀,她说得对。”他立刻叫了刚才服侍轩哥儿的大丫头到面前,问道:“你老实说,是轩哥儿把东西摔了?”

    大丫头吓得语气干涩,颤抖道:“是……是小少爷摔的,小少爷被吓哭了。七小姐……七小姐叫雪枝姐姐来哄小少爷不哭,奴婢就去请六小姐过来了。”

    罗成章深吸了口气,脸色更不好看。摔东西事小,一串碧玺,再贵又不是没有。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轩哥儿撒谎!他才三岁大,居然脱口就是谎话!

    他拉起哭个不停地轩哥儿,让他好好站着,沉声问:“是不是你摔的?你若是再撒谎,我就要罚你了。”

    轩哥儿委屈地哭个不停:“爹爹,轩哥儿怕!轩哥儿害怕,轩哥儿没摔过……”

    罗宜怜看到弟弟哭成这样,心疼得跪下来求道:“爹爹,轩哥儿年纪小,他不懂事啊!”

    罗成章这次不为所动,撒谎是大事。三岁看大,也该分得清好坏了,而且轩哥儿还是男孩。他坐下来冷冷地道:“你没有照顾好弟弟,自己也有责任。起来!不要动不动就跪。”

    宜怜却哭得很伤心,羸弱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罗成章不忍地别过头,却看到旁边站着的小女儿也看着自己,倔强地睁着眼睛,眼睛发红,但是泪水却一点都没有掉下来。他瞬间就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

    这个受尽了他委屈的,哭都没有哭一声。

    他心肠更冷了些,指了旁边的丫头说:“把六小姐扶起来,还有轩哥儿,先给我带回乔姨娘那里,不要再在这里丢人现眼。等我回去再罚!”

    罗老太太这个时候刚到,方才有机灵的小丫头一早就去叫她了。她进来后脸色阴沉,一众人都给她行礼。罗老太太走到罗成章面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到刘夫人还在等着,又不好发作,深吸了一口气说:“如今你倒是糊涂了,行了,什么事我也不过问了。雪枝,你送眉姐儿回去。我送了刘夫人出去就回来。”

    雪枝眼含着泪光,却走到罗成章面前,行礼又说:“奴婢服侍姐儿五年了,一直知道姐其实是好的。而且姐儿自从病了之后,越发的懂事听话,奴婢看着都高兴。却不想二爷还要这么怀疑姐儿……奴婢真是难受,姐儿明明都这么听话了。”

    罗成章沉默,然后越发的愧疚,那种愧疚几乎快把他淹没了。他伸手想要去抱宜宁,哄着她说:“宜宁,父亲送你回去吧。来,爹爹抱你。”

    宜宁别过头,心里属于小宜宁的委屈再也压制不住,眼泪决堤般涌出。她扭过身子紧紧抱着林海如,哭得喘不过气来:“爹爹不好,我不要他抱。我不要他。”

    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

    小女儿抵触的动作让罗成章彻底一怔,心中钝痛。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分明就充满了悲伤和不信任。如此的抵触,甚至都不要他抱了……

    “眉眉……”罗成章的声音一沉,几近低落,“你、你。”

    “老爷,我要带眉眉回去了。”林海如强忍着心疼说,她把宜宁抱得更紧了些,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厅。雪枝等人随即跟上去,一个都没有看罗成章。

    第19章

    宜宁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她都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哭过了。

    自从她二十多年前死了之后,便是再怎么悲伤愤怒都哭不出来。也许小宜宁也委屈,也许她也委屈。现在居然怎么都止不住眼泪。

    宜宁总是想起前世,那个时候大雪纷飞,陆嘉学来向她提亲。她隔着帘子看他,那么高大文雅的少年,澄澈的双眸柔和而带着笑意。就算他没有回答上祖母的问题,宜宁也不觉得有什么。

    这个是她将要托付终身的人。

    所以她才悲伤,愤怒,对陆嘉学的冷漠充满了恨意。她又怎么会不伤心呢,但是日复一日的困境消磨了她的恨,也消磨了这些人对她的记忆和愧疚。

    林海如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屋子里静悄悄的,雪枝轻手轻脚地端了一碗梨子甜水来。

    宜宁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面前的这些人,林海如,雪枝,还有罗老太太。她们都关怀地看着她。宜宁心里渐渐地想,那些她再也不会提了,也不会想了,她们如今才是她的亲人。

    罗老太太心疼地来抱她,低声说:“眉眉儿,祖母知道你委屈。可不要再哭了。”

    雪枝把缸里的一只小乌龟捧出来,凑到她面前:“姐儿,你看这乌龟可不可爱?你要不要玩?”

    乌龟在她的掌心里缩成一只壳,只有一只尾巴尖缩在外面。被雪枝戳了戳屁股,才不情不愿地探出一个尖尖的小脑袋。

    宜宁看到之后勉强笑了笑,难为她们费心逗自己开心。林海如和罗老太太看她不哭了,才松了口气。

    罗成章走到门外,听到孩子稚嫩的笑声,屋子里笑语喧嗔的,似乎很热闹。

    他叹了口气,低声让丫头进去通传。

    罗老太太听说他来了却冷下一张脸,让罗成章在正堂等着她。她扶着徐妈妈的手慢慢走出去,坐在太师椅上悠悠问道。“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罗成章低声说:“我已经训斥了乔姨娘。只是轩哥儿还太小,着实不好说什么。”

    罗老太太脸色稍稍好看了些,指了指椅子,让罗成章坐到她对面:“轩哥儿年幼,我也不是真的要你跟小孩计较。只是轩哥儿由乔姨娘养着,我还是觉得不妥。倒不如让轩哥儿记到海如名下。海如是正室,也没有孩子,正好可以养育轩哥儿。”

    罗成章听到这里,却又有点急:“若不是林氏大字不识,行事市侩。我又怎么会让乔姨娘养着轩哥儿。母亲,轩哥儿可万万不能跟着林氏,他以后还要读书的。”

    罗老太太一想,林海如这个脾性倒还真是不好改。当初她选了林海如进门,也是看重她为人善良,没有什么心机。但是转念一想,这些何尝不是林海如的缺点呢。

    罗老太太沉吟片刻:“乔姨娘养着轩哥儿倒也可以,但是等他满了五岁就不能跟着了。还是要记在海如名下才行,最多我派个仔细的婆子照顾他。”

    罗成章心想也只能如此,想到乔姨娘临走时拉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轩哥儿又哭得可怜。要让他们母子分离,的确是太强人所难了一些。只不过轩哥儿可不能再让乔姨娘一昧纵容的养着了。

    罗成章看了看内室,有些犹豫地道:“母亲,那宜宁还好吗……”

    罗老太太冷冷地说:“宜宁才七岁。昨晚她还跟我说过,以后再也不会淘气了,你却这般冤枉她。你说呢?”

    罗成章沉默片刻,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布老虎,说:“宜宁估计也不想看到我,这是我给她带的,您给她吧。”

    罗老太太看了看身旁的丫头,丫头把东西接过去走进了内室。

    过了一会儿之后丫头走出来屈身说:“七小姐不要,说让二爷拿回去。”

    罗成章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个丫头竟然还记仇。

    他心里非常的愧疚,除了对宜宁的愧疚之外,还有对宜宁的母亲顾氏的愧疚。恨不得自己能做点什么来弥补宜宁,可惜小丫头这次真的被他伤了心,根本不想看到他。

    罗老太太让徐妈妈送罗成章离开,她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走远的背影,心里却默默下了一个决定。

    她总有一天会死的,不能让宜宁孤零零地留着。

    不能让她受了欺负。

    罗老太太闭上眼,似乎还能看见那有少年雏形的孩子跪在自己面前,嘴边带血,一脸的阴沉冰冷。

    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罗老太太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夜晚冷风乍起,胡同尽头的宅子,屋檐下挂了两个红纸灯笼,照出一片红色暖光。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辆马车从门中驶出来。

    马车驶出了宅子,正要越过胡同口,突然眼看着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车夫吓得吁了一声勒住了缰绳。“前面那是谁?半夜三更的,你也不怕吓着人么!”

    那人低声道:“我还想问罗三公子,半夜三更的出门,究竟是做什么打算的?”

    车内一阵寂静,然后有人伸手挑开了车帘。

    月光下,程琅长身玉立,夜风吹得他衣袂飘飘,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眼神中带着微微的冷意。

    罗慎远看到他站在面前,嘴角露出一丝罕见的微笑:“程二公子实在是无事做,半夜起来可以读书。跟着罗某做什么?况且罗某要去哪里与你何干?”

    程琅抬起头,他第一次看的罗慎远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并不像表面上看去那般平和沉稳。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的看清楚罗慎远脸上的表情,微带着嘲讽的冷漠。与平日里的罗慎远判若两人。

    “怀远要是知道他弟弟是这么个人,肯定是要大惊失色的。”程琅微笑着说,“你知不知道他平时怎么说你的?”

    罗慎远端着茶低头喝,淡淡问道:“怎么说。”

    “我想罗三公子应该不用问。”程琅语气很轻,“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

    罗慎远笑了笑,抬起头。

    程琅发现他的目光几乎是有重量的,有种淡淡的逼迫感。但是罗慎远依旧平静:“程二公子想必是误会了,我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能知道什么呢。”他看了看天色,继续说,“起这么大的风,想必一会儿该下雨了。我还有事,就不奉陪程二公子了。”

    马车绕过他,继续往前行驶。

    程琅也不过是对这个罗三公子好奇而已,发现他经常半夜不见之后,程琅才摸到了线索,想截住罗慎远。只不过对于罗慎远究竟是去干什么了,他是不知道的。

    看到罗慎远的马车不见了之后,程琅笑着叹了口气往回走。这又不管他的事,还是不要浪费力气了。

    有水滴打在脸上,程琅抬起折扇遮雨。看了看黧黑的天空,果然下雨了。

    第20章

    雨越下越大,瓢泼般的大雨,淹没了纵横交错的街檐巷闾。夜晚十分寂静,只剩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马车进了胡同里,又有一扇门悄然开了。

    跪坐在正堂中念佛的僧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佛经,抽了三根香,供奉给了堂上金身的释迦牟尼佛像。随后起身让下人布置茶水。

    “说是二更到,你倒是准时。”僧人淡淡地说,“外面下这般的大雨,看来是入夏了。”

    屋檐的灯笼照得暖黄一片,一个高大的人影背着手走出阴影,罗慎远沉默地看着他小几上布置的棋盘,烛火照下的阴影让他的侧脸更加深邃。他低声问:“今日还是解棋局?”

    僧人摇了摇头说:“师父临走的时候说过,棋局上你的造诣已经太深,我不能应对了。这是盘残棋是我陪一位姓程的施主下的,你看看他的走法该作何解。”

    罗慎远坐下来,拿了僧人所执的黑子,指尖摩挲着棋子思索片刻,略一看全局就放了子。

    僧人看到他的落子之后笑了笑,合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位程施主倒是能与你一较高下。”

    罗慎远淡淡道:“程二公子少年中举,他也是心智超凡。”

    “若不是你三年前被意外所伤,也该如他名扬天下了。”僧人说。

    罗慎远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僧人声音一低,表情变得有些落寞:“师父留了一个问题给我,让我每次见到你都要问。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了,你的回答应该是不会变的。如此的话,师父的遗愿你不必再遵守,以后可以不来了。”

    罗慎远沉默了一下,他说:“道衍师兄,你不必自责。我知道自己的性子……是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他眼中冷冰冰的,顿了顿才说,“我的确是冷酷暴戾,你教我念再多的佛经都没有用。”

    僧人叹道:“这些年来,也只看到你对家里那位嫡出的妹妹不同些。就是她重伤于你,你竟也没有做什么。”

    听到僧人提起宜宁,罗慎远就想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趴在长案上委委屈屈地练字。

    他走的时候还给她留了一本字帖,让她好好练字。也不知道现在练得怎么样了。

    他出门在外几日,倒是真的有些想念那个小小的孩子了。她时常跟在他身后,迈着小短腿努力跟着,小心翼翼努力地讨好他,又生怕自己做得明显了,叫他看出来了。

    其实这些小把戏,罗慎远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他一直没有说过。

    “她……还太小了。”罗慎远说,语气也轻柔了一些,“虽然顽皮,倒也可爱。”

    回廊外还是大雨滂沱,屋檐下一道雨帘隔开漆黑的雨夜,让屋子里显得格外的寂静。下人端了姜汤过来,道衍接过姜汤递给罗慎远,说:“喝了便走吧,日后也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罗慎远接过姜汤,看着碗底淡黄的姜丝,一饮而尽。

    “道衍,那便再见了。”他披上了斗篷,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留恋地走进了雨夜中。大雨很快淹没了他高大模糊的身影。

    道衍闭上了眼叹息了一声,师父,也不知道你这般是对是错。

    屋子里还响着木鱼的声音。一声,两声。

    罗家里,外头是泼天的大雨,乔姨娘披着衣靠在迎枕上,却睡都睡不着。

    倒是轩哥儿,吓得哭了一整天,早早地让婆子服侍着睡着了。

    罗成章刚才在她这里,指责她说“你教养孩子不善,竟叫这么小的孩子会撒谎。我以前实在是看错了你!还差点叫他冤枉了他嫡姐,今日倒是让宜宁受了委屈。”

    乔姨娘鲜少有这么被毫不留情地指责的,浑身颤抖,轻弱地道:“老爷,孩子还小,妾身如何管得了他说什么。再说丁点大的孩子,又如何能分辨对错。我可从来没教过他说谎啊!”

    罗成章想到宜宁躲避他抱的动作,心里还是一阵难受。继而又道:“不论如何,母亲已经说了,等轩哥儿再大些,便不能让你养着了。日后自然会选了合适的人来教导他。”

    乔姨娘却拿着帕子擦了眼泪,哭得更加可怜了起来:“老爷莫不是想让太太养着轩哥儿!我十月怀胎产下轩哥儿,他从不曾与我分离啊!他两岁的时候发高烧,是我整夜守着他,一勺勺的喂药,才把他从阎王那里拉回来。您把他夺去了,叫我怎么活!妾身当年跟您从扬州回来,也不过是想着能为您生儿育女,守着您过日子罢了。如今这般,叫妾身怎么办……”

    “轩哥儿年纪是小,但是宜怜却是已经大了。”罗成章沉声说,“那串碧玺是大嫂早年的陪嫁,十分珍贵,幸好大嫂也没有追究。只是宜怜怎能轻易给轩哥儿玩?”

    乔姨娘听到这里却十分的委屈,继续道:“若是四小姐、七小姐一看,自然知道是碧玺。但是怜姐儿哪里见过这种好东西,不过是当成寻常的玉件罢了。怜姐儿是庶出,配不上嫡出的待遇,妾身也是知道的。只是一样是罗家的小姐,怜姐儿却要比别的姐儿眼界低些。往日府里的小姐们想要什么东西,都是先照顾着七小姐那里,怜姐儿也从不曾抱怨过……”

    罗成章想起往日罗老太太也的确是如此,好东西先将就着宜宁,别的孙女都要差一些。又想起罗宜怜自幼就身体孱弱,在罗老太太和他面前也是乖巧守礼的。就先缓了一口气。

    “姐儿们怎么样我都是知道的,我也不是不心疼怜姐儿,要是真的说出来,毕竟怜姐儿才是我看大的,更疼爱一些。不过宜宁是嫡出,自小没有母亲,老太太疼爱她些自然的……”

    罗成章的语气一转,又坚决道:“但是轩哥儿的事着实让我惊讶。日后若是再有这种事,我是不会轻饶的。”

    乔姨娘只管垂首低泣,红唇轻咬。哭了好一会儿,罗成章见此也放软了语气,安慰了她几句,随后叫了小厮,去了林海如那里。

    罗成章走之后,罗宜怜被丫头叫到乔姨娘这里,看到母亲望着大雨发怔,有些忧心道:“母亲,你也不要难受了,都是女儿不好。”

    乔姨娘看着槅扇外的大雨,叹道:“怜姐儿,你知不知道娘担心什么?”

    宜怜声音稍低:“您不是担心……父亲吗?其实父亲便是这个性子,想起来的时候冷落您两天。不日还是觉得您更好,也会回来的。”

    乔姨娘摇头,冷笑道:“你以为我心头没数,他能跟林氏相处几天?没几日他就会受不了林氏了。娘怕的是老太太要让林氏养着轩哥儿。你弟弟年纪还小,要是让林氏养着,以后必定不和我们亲热了。咱们没有你弟弟这个依靠,迟早是不稳定的。”

    “但您不是说,太太大字不识,父亲不会让她养着弟弟吗?”

    乔姨娘缓缓地叹气,摸着女儿瘦弱的肩膀说:“你哪里能猜透老太太的心思呢。我只盼着她早日……”乔姨娘咳嗽了一声,没有继续说,“娘也不说明白了。老太太心里警醒得很,一心一意为她那嫡亲的小孙女打算呢。你这般庶出的,她又如何会放在眼里。”

    罗宜怜也是有些委屈:“祖母从来都偏心,若是论别的,她罗宜宁哪点如我?”

    “娘也是心疼你。”乔姨娘语气变得冷冰冰的,“那串珠子宜玉、宜秀一拿,便知道是上好的碧玺。你又何尝有这么好的东西,难怪你分不出来!我一说这个,你父亲便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你且等着吧,日后娘能让你有好千倍、万倍的东西。你只管在你父亲面前比宜宁好,你父亲自然偏心你。”

    罗宜怜点点头,坐下来为乔姨娘揉肩膀。

    乔姨娘闭着眼睛说:“庶出的孩子,你不去争,没有人会给你找来这些。姐儿啊,你可要记住。你弟弟年纪还小,但若是日后长大了,咱们这靠山就是谁也夺不走的。罗宜宁就算有老太太撑腰,又能撑几年?她那嫁出去的长姐毕竟是外家的人了,管不了罗家的事。她又没有胞弟,迟早是不行的。”

    罗宜怜听后乖巧应道:“孩儿知道。孩儿一定好好照顾弟弟。”

    乔姨娘这才放松了一些。

    幸好她有个儿子,这是谁都夺不走的。林海如也只能看着干瞪眼,谁让她的肚子不争气呢。

    第21章

    宜宁则是被雨声吵醒了。她今天实在是有点累了,因此睡得也早。外头电闪雷鸣的阵势吓人,她挑开帘帐一看,看到守夜的小丫头睡在脚踏边,裹了一床被褥正是酣睡的时候,倒是没有被吵醒。

    雨声中夹杂阵阵似有若无的咳嗽声,宜宁仔细一听,似乎是隔壁房中祖母在咳。

    罗老太太是有咳疾的,只是发作没有个定数,说来就来的。咳疾一犯的时候晚上就睡不好,白天整个人都没有精神。罗成章与罗大爷都找过许多偏方来治,却都不见好。

    宜宁复躺进被褥里,听到咳嗽声未见停歇,反倒压抑得越来越重。连外头守夜的丫头都被吵醒了,一阵烛光透进来,传来丫头们窸窣说话的声音。

    还有徐妈妈轻声道:“小声些,姐儿在睡。莫要把她吵醒了……”

    宜宁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子。祖母的身体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她原来见长嫂用川贝枇杷汤治过咳疾,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明日吩咐厨房给祖母熬一碗试试好了。

    第二日起来,宜宁就找了小厨房的管事婆子来。

    管事婆子见七小姐半跪在罗汉床上画花样,笑着屈身:“奴婢在,七小姐有什么事吩咐?”

    “我要一些枇杷叶。”宜宁边描花样边说,“还要川贝,但是川贝要越小越好,只要‘怀中抱月’的。嬷嬷能寻来吗?”

    管事婆子见她一团孩子气,以为她只是要来玩耍的。和煦地说:“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不知道‘怀中抱月’是什么?七小姐要这些来做什么?”

    宜宁用笔头抵唇,正想该如何跟这管事婆子解释什么是‘怀中抱月’。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怀中抱月是最佳的川贝,唯有蜀地才能出产。”

    宜宁听到这个声音却十分的惊喜,忙要下罗汉床。雪枝扶了她一下,宜宁才跳下来。朝他跑过去,笑着喊他:“三哥,你怎么回来了!”

    罗慎远扶住这小丫头的身体,让她稳住势头。嘴角露出一丝淡笑:“怎么的,你倒是活泼了许多。”

    宜宁是看到他惊喜的,他身上有淡淡熟悉的味道。便是他救自己的时候,那种最温热安全的味道。宜宁拉开他的手臂,又瞧到他手上还拿着一个小包,立刻自己取了过来。

    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粽子糖。

    一个个小小的尖角,亮的棕色,里头嵌着松仁,散发着糖的香甜。

    罗慎远低声说:“给你带回来的。”

    宜宁做了二十多年的簪子没得吃喝。加上小宜宁本就爱吃,见到好吃的就欢喜。粽子糖她的确也是很久没有吃过了,宜宁吃了一颗,剩下的让雪枝给她收起来存在攒盒里,笑眯眯地向罗慎远道谢。

    宜宁的攒盒打开,足足有个五六层,每层都有不同花样的吃食,干果蜜饯,糕点糖饼,甚至还有肉脯。

    罗慎远见她含着糖,包子一样的小脸鼓起一团。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

    他坐下来问她:“你拿那些来做什么?”

    宜宁随便胡诌说:“我从书里看来的方子,说是能止咳。炖了给祖母喝的。”

    “七小姐一片孝心,老太太知道了一定高兴。”管事婆子含笑说,“奴婢这就让人准备去,一定按照七小姐的吩咐来做。”

    罗老太太这时候刚从小佛堂回来,罗慎远起身给她请安。他早上出发回到家里,是最先到的,因此最早来给罗老太太请安,随后罗怀远、罗山远也来请安了。罗老太太细细地问他们的学业如何,那位宋先生教得怎么样。

    “再过两个月就是秋闱了。我们罗家书香传世,子弟读书向来是好的。你们三人这次一同去考,都不要懈怠了。”罗老太太叮嘱道,“从今日开始,每日读书不能少于七个时辰。怀远,你三年前便考过一次,这次能中的希望极大。得给弟弟们做个榜样。”

    罗怀远起身恭敬应是。

    罗老太太又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让罗怀远和罗山远先回去了。舟车劳顿,他们也要休整一番才是。

    她独独留下了罗慎远说话。

    宜宁就坐在西次间里描花样,他们说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听到罗老太太低声问他:“这次你可有把握?”

    罗慎远却是沉默了一下,才说:“祖母说什么,孙儿听不明白。”

    “三年前你的文章,叫那位曹大人看到了,便说必能中举无疑。”罗老太太声音冷凝,“我现在问你,你这次能不能中?你可知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也大了,我不会再那般对你。”

    罗慎远却说:“祖母对我从来都是淡淡的,没想到暗中是在留意的。”他似乎自嘲了一声,“我却也知道您并非真心,不过是……”

    后面声音就低了下来,宜宁恨不得把自己扒到屏风上,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雪枝在旁边守着她,她又不能明确做出偷听的模样。宜宁只能收敛心神继续描花样,渐渐隔壁就没有声音了,罗老太太却被徐妈妈扶进来,叮嘱她要好好描花样,明日就照着这些花样做女红。

    宜宁应是,看到罗老太太进了内室休息,心想难不成罗慎远就这么走了?

    她下了罗汉床穿好鞋,探头往屏风后一看,发现罗慎远还坐在圈椅上喝茶。瞧她探出了一个脑袋,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喝茶说:“宜宁,我临走的时候让你练字,你练的字帖呢?”

    原来是留下来检查她的功课的。

    她不知道罗慎远会这么早回来,那本字帖只练了一半不到。

    宜宁想了想,笑着问他说:“三哥,你要不要吃糯米鸡?今日中午有糯米鸡,你可以留下来吃午膳。”

    罗慎远抬头看着她,语气不变:“去把字帖拿来。”

    宜宁心里腹诽,她内里怎么着也是个大人,竟然叫罗慎远这么管着。她爬上了罗汉床,从床头的柜上拿下那本字帖,递到了罗慎远面前。他接过之后一页页地翻开着,渐渐地蹙起眉。

    宜宁站在他面前,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心一道皱痕,浓眉下就是低垂的睫毛,鼻梁到下巴的弧线都非常好看,坚毅俊秀。其实若要是论起外貌来,程琅应该才是最俊秀好看的,但是宜宁看罗慎远久了,觉得他真的有种独特的好看,而且是越看越好看。

    她这位三哥,日后也不知道会找个什么样的娘子。宜宁暗自想着,她似乎不怎么记得罗慎远的妻子是谁,当然她毕竟身在内宅,见识有限。能配得上三哥的人,也不知道要如何的优秀出众才行……

    “我听说,父亲冤枉你摔了一串碧玺。你哭了许久。”她突然听到罗慎远的声音。

    宜宁抬起头看着他。他不是出门在外吗,如何会知道这事的的?

    罗慎远顿了顿,继续说:“宜宁,这些都是无妨的。关心你的人自然关心,若是不关心的人,再怎么也不会改变。字帖写的不好,明日我重新写一本给你。”他站起身,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提步离开了。

    宜宁被他这么突然地摸一摸头,整个人有点怔住。等她回过神来,罗慎远已经不见了身影。

    其实宜宁倒也不是真的因为被人冤枉而伤心。真正伤心的是小宜宁吧,而她也实在是压抑很久了。倒是三哥,似乎真的对她比原来亲密些了。居然还摸了摸她的头。

    除了罗老太太,宜宁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摸过头了。大概也就是原来养大她的乳娘,才如此慈爱地对待她吧!宜宁想到这里又有些感叹,她死之后,这位养大她的乳娘不久也就去世了。

    她正想着这些事,小厨房的管事来告诉她川贝枇杷汤已经熬好了。

    第22章

    罗老太太昨晚咳了半宿,一早起来就去小佛堂念经,精神不太好。宜宁端着汤进去的时候,还看到老太太靠着迎枕,咳得似乎心肺都要出来。徐妈妈在给罗老太太拍背。

    她把汤端过去一勺勺喂罗老太太喝下,轻声说:“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方子。祖母,这川贝您也吃一些。”她半跪在床边给老太太喂汤,小脸的神情十分认真。

    罗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叹道:“我们眉眉儿越来越懂事了。”

    雪枝也在一旁看着,宠溺地笑道:“可不是吗,眉姐儿一早起来就给您张罗着了。”

    宜宁笑了笑没有说话。徐妈妈、罗老太太与雪枝三人都是看着小宜宁长大的,对她就像是对个孩子。实在是宠溺她。就连雪枝亲密的时候也会唤她的小名,她前世从来没有过小名,只在小时候听到过继母喊妹妹是‘茵儿’,当时她还非常的羡慕妹妹。

    徐妈妈看罗老太太面色发紫,就说:“这般咳下去不是办法,我记得老夫人去年还没有咳这么厉害的,得请了好的郎中来医治才行,不然会越拖越重的。”

    旁边有个婆子道:“徐妈妈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服侍原先二太太的郑妈妈。她精通医术,当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就是郑妈妈治好了他的腰痛。不如咱们请郑妈妈回来给老太太看看……”

    这位婆子话一说完,屋子里却静了静,一时间竟没有人接话。

    宜宁把小碗放在黑漆方托盘上,拿手帕给罗老太太擦嘴,心里有些狐疑。原先服侍二太太……那不就是服侍宜宁的生母顾明澜的婆子,怎么大家都一副避讳如深的样子。

    罗老太太喝完了汤,顿了顿道:“当年放她出府荣养的时候我就说过,不会请她回来了,她必定也是不想回来的。我这病是陈年旧疾,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难不成还就熬不下去了。”

    徐妈妈温言劝道:“说起来郑妈妈的年纪与我差不多,有多大的心结解不开呢,恐怕咱们以后都见不了几面了。原来郑妈妈虽是怨了咱们,但走的时候也是哭着给您磕了头的,请她回来必定不难,再者眉眉儿还在府上呢,郑妈妈总会想回来看看她的。”

    这位郑妈妈有什么事怨过罗家?宜宁心里暗暗地想倒也好猜,小宜宁虽然对郑妈妈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从徐妈妈的话里能听出此人品行不错,能与罗家起冲突,估计是为了小宜宁的生母。

    宜宁就问罗老太太:“祖母,郑妈妈是谁,我怎么没有听您说过?她要回来看我吗?”

    罗老太太叹了口气说:“这位郑妈妈原先是服侍你母亲的。你母亲死之后她太执拗,也不肯继续在罗家呆下去,所以回乡荣养了。”

    宜宁接着问:“那郑妈妈会给祖母治病么?”

    徐妈妈看着宜宁的目光更是温和,知道七小姐这是想劝罗老太太。她扶罗老太太躺下后说:“郑妈妈虽然是内宅婆子,但是医术不凡。当年也为老夫人调养过,想必没有什么问题。”

    宜宁笑了笑道:“祖母,既然郑妈妈能给您治病,我们就请她回来吧。什么也没有您的身子重要啊!”

    看她的稚嫩的小脸一片赤诚,罗老太太又如何能拒绝,缓缓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罢了罢了,那就派人去真定请她吧。”

    徐妈妈这才笑了,去吩咐下人套马去真定。

    这时候宜秀来找宜宁去后山看荷花,说初夏的荷苞已经绽开了不少。

    宜宁答应了她去玩,却在走到内室外面的时候悄悄止住了脚步,听到里面罗老太太说话的声音:“……虽说老二确实有对不住明澜的地方。但是明澜去的时候,宜宁才半岁大。慧姐儿那个时候也不过十二,她能抛下宜宁与慧姐儿就走,我心里也对她是不痛快的。原以为她忠厚老实,没想到却是个人走茶凉的性子。”

    随后又是徐妈妈说话的声音:“我总觉得郑氏的秉性,不会这般行事的。”

    “这又如何能知道。”罗老太太的声音淡淡的,“你跟了我一辈子了,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

    宜宁刚听到这里,就被罗宜秀发现她没有跟出来,转过头回来寻她。

    “宜宁,你怎么还不走啊?站在那里做什么?”

    宜宁对她做了个嘘的动作,罗宜秀嗓门又大,喊一声也不知道里头听见没有。但是里头说话的声音的确是停了停。宜宁只得跟上罗宜秀的脚步,拉着她走出了罗老太太的院子。

    罗宜秀一脸懵懂:“哎呀,你刚才干什么呢,是不是偷听祖母说话来着?”

    她想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道破了什么秘密,很理解地拍了拍宜宁的肩说:“你别不好意思,我也常偷听我母亲说话呢。我母亲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就是趴在她怀里装。她跟嬷嬷说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你快告诉我,你偷听祖母说什么呢?”

    宜宁看了她一眼,拿出教养孩子的派头来说:“打听这些干什么。”

    罗宜秀看到比自己还要矮半个脑袋,揪了揪她的丫髻说:“瞧你这小大人的样!你还不告诉我。我每次偷听我母亲说话可都跟你说了的。”她略微压低了声音说,“前几天你那个弟弟摔了四姐的碧玺,我娘偷偷跟嬷嬷抱怨说宜怜是‘小娘养的’,这种东西竟然敢随便给孩子玩。”

    宜宁还不知道这位一派端庄严谨的大伯母还有说别人闲话的时候。当然,那串碧玺的确昂贵,陈氏又不能跟孩子计较,只能自己肉痛忍了。

    罗宜秀边走边跟她说:“我娘还时常说二婶母呢。什么行事市侩粗俗,什么喝汤的时候有声音,闹得她吃不下去饭。还有一次二婶母带了个硕大的红宝石金戒指,我娘忍了半天没说什么。”

    宜宁就说:“母亲她也就是性子率真了些。”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后山,后山的确已经有淡粉的花苞开了,十分漂亮。荷池边还有几个小丫头在摘莲叶,看到他她们屈身行礼。

    宜宁看她们手里抱了一大捧的荷叶和粉白的花苞,就让她们起身了。罗宜秀随口问她们:“你们是哪房的丫头,摘这些来做什么?”

    丫头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长得清秀如梨花的丫头才说:“五小姐,我们是被大太太拨去伺候程二公子的。太太说寻常的花俗气,叫我们摘些荷花放在程二公子的书房里。”

    罗宜秀哦了一声,她对什么程二公子的并不是很感兴趣,让丫头们赶紧去程二公子送去了。

    宜宁却拦住了她们问:“要是插荷花,只摘荷花就是了,你们摘这么多荷叶又是做什么?”

    那个丫头又道:“这些荷叶是四小姐要的,我们也不知道要来干什么。四小姐像是说,用荷花叶晒干了泡水喝,是能清热的。所以我们还要把这些荷叶给四小姐送去。”

    宜宁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丫头们退下了。她与罗宜秀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罗宜秀看到荷花开得好,也想摘些回去放在书房里。宜宁让她去了,自己则懒懒地靠在栏杆上晒太阳。

    雪枝笑道:“您病后总没有原来爱动弹了,要不我去去帮您摘些荷花放在书房里?”

    宜宁摆了摆手,她又不是小姑娘了,哪有这么爱花……

    想到这里,宜宁像是明白了什么,坐直了身子。

    第23章

    雪枝看到宜宁突然坐直了身子,似乎在想什么的样子,有些疑惑。

    “姐儿,你是不是渴了?松枝还带了一壶绿豆汤出来……”

    宜宁摇了摇头,她定定地看着满池的荷花苞。罗宜玉一个小姑娘,拿荷叶来泡什么水!她突然说:“雪枝,我也要荷花苞,但是不要你给我摘。我看那些丫头刚才送的那些荷花苞就很好,等她们走出四姐姐的院子之后,你去问她们要一朵吧。”

    雪枝不太理解宜宁想做什么,这满池的荷花苞,摘那朵不是一样呢。非要人家已经选好的。

    宜宁却不好跟她解释,她不过是有点怀疑而已。

    说完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对还在抓枝蔓的罗宜秀说:“五姐,我累了,想先回去。我们快走吧。”

    罗宜秀根本没有玩尽兴,手里抱着几朵荷花走过来。还在抱怨宜宁:“你现在弱得跟小猫似的。”她捏了捏宜宁的小圆脸,“脸上的肉白长啦?这么不禁得累。”

    宜宁从来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她拉着罗宜秀的手往回走,边走边说:“我那中午做的糯米鸡还没有吃完,剩了半只。让小厨房给你蒸热了咱们一起吃吧。”

    罗宜秀觉得宜宁小气,但是想到罗老太太的小厨房里糯米鸡是做得最好吃的,又巴巴地跟着宜宁回去了。在宜宁这里吃了小半只鸡,灌了两碗甜甜的绿豆汤才离开。

    傍晚的时候,宜宁拿到了雪枝给她带回来的一朵荷苞。

    罗成章与林海如、陈氏来给罗老太太请安,听说罗老太太旧疾犯了,都在外面关怀她的病情。还说要把京城里的大伯请回来。几个人在商量事情,宜宁就先回了自己的碧纱橱。

    雪枝给她摇着团扇纳凉,看到宜宁拿着一朵荷苞看来看去,又不说要干什么。有些好笑地问:“您这是瞧什么呢?”

    宜宁看着花苞随口说:“明日学女红,我就绣这个,这不是在好好的观察吗。”

    松枝给宜宁端了盏烛台进来,发现宜宁开始掰荷花苞,她惊疑地道:“小姐,这荷花苞好好的,你把它掰开做什么?”

    宜宁默然不语,掰下的花瓣扔进脚下的铜盆里,她最后看到花心里夹着一张纸条,当真是心里咯噔了一声。雪枝好奇道:“奴婢拿回来之后就没有动过,这花苞里如何会有一张纸条呢?”

    宜宁把纸条轻轻展开,看到上面只写了两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宜宁心里冷笑了一声。

    她本来还只是这么猜测而已,没想到她这位四姐居然真的如此不知所谓,学着戏文里的小姐和别人传诗?她就不怕真的被陈氏给打死了。这事真要是捅出去了,别说是她罗宜玉,整个罗家还未嫁的姑娘都要被她连累!她胆子倒是大。

    松枝看到她表情都有点变了,凑过来小声问:“姐儿,可有什么不妥的?”

    宜宁把纸条递给松枝看了,松枝也是个机灵的,很快就反应过了是怎么回事儿了。脸色有些发白:“这……这如何使得!四小姐也太糊涂了,咱们府都和刘家定亲了!这事若是传出去,您都会被她连累了去。七小姐,这事咱们得告诉老夫人,您不能这么担着。”

    宜宁握着字条若有所思。现在难就难在要是她把这事告诉了罗老太太,罗宜玉以后必然会埋怨她。但要是不告诉老太太,凭着宜玉这胆大妄为的个性,日后要是闯出什么祸事来怎么办。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屋子里只有你们两人贴身伺候我,这字条就当咱们没有见过,你们也不要往外说……”她看向雪枝,“你把烛台取过来。”

    雪枝看到宜宁年纪虽小,神情却镇定自若。深吸了口气,转身取了烛台过来。

    火苗随风颤抖了一下,宜宁把纸伸上去点燃烧了,松枝在旁看着,雪枝又取了香炉过来,让宜宁把烧尽的字条放进了香炉里。盖上了香炉的盖子。

    雪枝也有些犹豫:“姐儿,这事咱们真的不管?若是日后东窗事发了……”

    罗家的声誉被连累,宜宁自己估计也逃不了被牵连。

    宜宁也怕她们看自己是智多近于妖,一个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考虑。就只是说:“宜玉姐姐本来就与我不和了,我若是再向祖母说了这事。恐怕宜玉与大伯母都会不满于我。”

    雪枝还是有些担忧,但东西都烧了,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外面的小丫头进来通传,说罗老太太让宜宁出去。雪枝服侍宜宁穿了鞋,牵着她走到了西次间,陈氏已经离去了,林海如和罗成章还陪罗老太太坐着。罗成章看到她出来,露出一个微笑招手让她过去:“眉眉儿,我给你带了点东西过来,你看喜不喜欢。”

    自从碧玺那事之后,罗成章对她十分愧疚,近日时常给她送一些小玩意儿过来,宜宁都没有收。她也是心疼原来受这些委屈的小宜宁,就连她对这些都是防不胜防,何况是那个真正七岁的孩子。对这位便宜爹的印象就更不好了。

    雪枝牵着她走过去,宜宁看到罗成章是提了个小篮子来,那里头装着一只奶狗,巴掌大的一点点,雪白微卷的毛,尾巴只有宜宁的一截小指长。趴在篮子里不知所措的,可爱极了。

    “这是我托人买来的,听说京中许多人喜欢养,你要不要养?”罗成章哄着她说。

    宜宁面无表情地道:“我已经养了乌龟了,照顾不过来。”

    罗老太太笑了笑,让宜宁到她身边来,她把宜宁搂进了怀里。“姐儿不要就算了,你不要勉强她。”

    罗成章笑容讪讪,只能让下人把那只奶狗收起来。

    宜宁知道罗成章是对自己愧疚,难不成随便送点东西就好了吗?才没有这么简单。宜宁靠在罗老太太怀里,看到林海如在烛火下望着自己的笑容,又轻轻说:“爹爹,我也想要个弟弟。”

    罗成章这段时间对女儿的态度都是极好的,闻言道:“轩哥儿就是你的弟弟啊。”

    “轩哥儿不是我的弟弟,他是六姐姐的弟弟。”宜宁知道自己是童言无忌,也不会有人跟她计较,就更好直接说了。她抿了抿嘴唇,捏紧小手说,“我要是有个弟弟,肯定不会像轩哥儿一样诬陷我……”

    罗成章咳了一声,他知道宜宁的意思。

    他抬头看去,罗老太太和林海如都沉默地不说话,他就只能说:“宜宁,这弟弟的事……”

    “爹爹,你和母亲给我生个弟弟吧。”宜宁突然笑了笑说,“那我就能带着弟弟玩了。”

    林海如这才知道宜宁的意思,饶是她坦荡,难免也有些脸红不好意思。

    “宜宁说得对。”罗老太太顺着孙女的话说,“二房没有嫡出的男孩,是该给宜宁添一个弟弟。”

    林海如更是脸红,嘟嚷了一句:“以后再说也不迟。”不一会儿就告辞要回去。

    等他们夫妻二人走了,罗老太太才笑着拍拍孙女的头:“好你个鬼精灵,以后你母亲要是真给你生了个弟弟,你可要带他的。”

    宜宁笑眯眯的应是。

    徐妈妈扶着罗老太太进内室准备休息了。

    宜宁心里一紧,刚烧过那张纸条,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味道……她走进内室却松了口气,雪枝点了一炉百合香,整屋子弥漫着百合香的味道,已经完全闻不出异样了。

    她与雪枝对视了一眼,雪枝的笑容看不出什么不同。

    宜宁开始对她远嫁京城的长姐罗宜慧产生了好奇,能培养出这么出色的丫头,这位长姐罗宜慧必然不凡。

    第24章

    陈氏从罗老太太那里回来,看到罗宜秀趴在桌上,半碗饭都没有吃下,就让婆子把她的碗筷收了。问她:“你在你七妹那里吃了什么,就吃不下饭了?”

    “半只鸡--”罗宜秀趴在小桌上,让陈氏给打了一下手,“瞧你这坐没坐相的样子,给我坐正了!”

    罗宜秀看到对面的宜玉还在慢条斯理地吃饭,她是几个姐妹中年长的,长得也好看极了。尖尖的下巴,肤白如雪,柳眉细细,眉宇间却有种高傲矜持的气质。罗宜秀坐直了身子,笑着问罗宜玉:“我听说上次轩哥儿摔了碧玺之后,宜怜被二叔罚抄女训,都不能出门了。四姐,你心疼吗?”

    罗宜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整天这么多话干什么。”

    “谁让你跟那小蹄子玩得好呢!”罗宜秀颇有些幸灾乐祸,“这下你也被她牵连了。”

    “宜怜向来老实懂事,总比你和宜宁来的好!”罗宜玉反唇相讥。“是你不看好碧玺让轩哥儿捡到了,你却反倒怪了宜怜去?要我说,当时宜宁也在场,怎的就不知道阻止轩哥儿,非要让轩哥儿把东西摔坏了!我看她也是存心的。”

    陈氏看自己的两个女儿又吵,闹得她脑瓜仁疼。拍了桌子说:“行了,吵个没完。哪家的亲姐妹像你们似的。那碧玺的事以后不准再提了,免得我们跟你二叔生了墟隙。再说你们哥哥还在读书准备秋闱,要是扰了他们读书,看我不打脱你们一层皮。宜秀你也是,什么小蹄子不小蹄子的,你这话跟谁学的?哪个大家闺秀如你这般说话的!”

    陈氏的威严不容置疑,罗宜秀不敢再跟宜玉吵,但她也不想看到罗宜玉。哼了声趴到床上去了。

    陈氏抬头看了看罗宜玉,这两年她这女儿的确是越长越好看,难怪那刘府同知的公子一见了宜玉的真容,就痴迷不已。再者她最近新制的几件衣衫无不好看,脸上抹的是上好的香粉,那是陈氏托人从京城买回来的,珍珠粉里加一点淡黄,要二十两银子一盒,衬得她的脸十分莹白。

    “宜玉,你如今也大了,可要学着端庄矜持,莫要跟你妹妹计较这些。”陈氏淡淡地叮嘱。

    宜玉起身应是。

    陈氏让婆子进来给罗怀远和罗山远送补汤过去。他们晚上读书费精神。

    罗宜玉推说自己吃不下了,回了房中。

    她身边的丫头正等着她,悄悄递给她一样东西:“四小姐,这是程二公子的回信。”

    罗宜玉秉了烛火过来,心里像揣了只小兔似的乱跳,接了纸条打开一读,嘴角不由得扬起微笑。“他说我这件衣裳好看……你给我拿笔来。”

    丫头有些忐忑地道:“四小姐,咱们……咱们还是不要写了吧,要是让太太知道了。奴婢被打死都是轻的啊。再说程二公子也不会真的跟你一起啊!您毕竟是和刘公子定亲了的。”

    罗宜玉瞥了她一眼,压着怒气说:“刘静如何配得上我,偏偏母亲她们非要定这门亲事。”她不像罗宜秀或者宜宁,她是自小被人捧大的。保定世家大族的小姐里,她的才学、样貌、气度哪个不是最好的,凭什么就非要嫁给一个府同知的儿子呢!再说程琅……罗宜玉是第一次见了就喜欢他的。

    程琅是她见过最俊秀俊朗的男子,就连府中的三哥都无法与他比。他看人的目光又非常的幽深,似乎是一种十分深情的感觉,为人温柔和煦。她每次被那双眼眸扫过,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何况……他并非完全对她无意啊。

    罗宜玉深吸了一口气:“你莫要管,此事便只有我三人知道,不会再有旁的人知道。谁又能发现……”

    丫头还想说什么,却被罗宜玉冷冷地瞪着。

    她只能应喏,乖乖去为小姐取纸笔来。

    次日夏风和煦,是个凉爽的天气,下午从女先生那里下学回来,姐儿们都到罗老太太这里学女红。

    宜宁是初学女红,嬷嬷就给了她一方手帕让她随意绣着玩。罗老太太也吩咐过,教授对象主要是罗宜玉和罗宜怜,罗宜秀更是没指望,她能在登上坐满一个时辰都算她过关。

    “我看着这些针线就头疼。”罗宜秀很无奈地说,“母亲总是讲我不用心,但就像你一样,你一练字就犯困。我一拿起针线也想睡觉啊。”

    宜宁回头瞪了她一眼:“我什么时候一练字就犯困了?”

    “上次你跟我说的啊……你三哥给你的那本字帖,又难描摹,看着就晕……”

    后面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

    两个小丫头回头一看,才发现罗慎远程琅等人正站在后面,罗怀远正微笑着看她们,罗慎远表情淡淡的。几个姑娘纷纷站起向哥哥们问好。

    罗怀远侧头打趣罗慎远说:“三弟,七妹嫌你的字帖不够好啊。”

    宜宁看罗慎远清俊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她连忙辩解说:“其实三哥的字帖很好,是我没有睡好才犯困的。”

    她不辩解还好,辩解了之后几人笑得更厉害,罗慎远都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宜宁觉得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她只能回头瞪了更茫然无措的罗宜秀一眼,叫她乱说话。

    程琅看出这就是上次他送了佛珠的小丫头,抿了抿嘴唇笑道:“这丫头倒是有趣,罗家书香传世,怎出了你这么个丫头。”

    他说完之后也没有多留,抬步跨进了正堂,几人估计都是来给罗老太太请安的,罗怀远与罗山远随后也进去了。罗慎远却走到宜宁身前,宜宁做出相当真诚的样子:“三哥,那些字帖我挺喜欢的,真的。都是你亲手写的,我一定好好把它们写完。”

    “你知道是我亲手写的?”罗慎远问她。

    宜宁点了点头,她说:“我认得你的字迹。”

    宜宁这么一说的时候,她觉得罗慎远似乎,似乎是淡淡微笑了一下,他轻轻地道:“从来没有人认得出我的字迹。”他拍了拍宜宁的头,“我要去给祖母请安,你明日到我那里来,送几本书给你。”

    他跨入正堂中不见了踪影,罗宜秀戳了戳她的手肘道:“你原来不是跟我说,你这三哥是庶出,卑微低贱,你不屑跟他一起玩么……怎么如今我觉得你好像……”罗宜秀想了好久才找出一个字,古怪地看着宜宁,欲言又止地说:“我怎么……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怕他?”

    宜宁心想叹了一声,罗宜秀都能看出来么?应该没有这么明显吧,其实她对罗慎远真的是又敬又怕。只不过她平日都不表现出来而已,毕竟他现在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不是那个冷酷的首辅。

    宜宁总是想起前世听到过的事情,扶持罗慎远的恩师徐阁老,因为触犯当时的首辅汪由被乱棍打死,尸体血淋淋地摆在午门,罗慎远的轿子路过的时候,甚至没有停下来看一眼。或者是他当上首辅时候,如何冷酷地发动了政改,逼得皇帝不得不逮捕杀了一千多人,其家人要么充入了奴籍,要么流放去了海南。

    她的确是想讨好他,谁知道日后的罗慎远会怎么样呢。而且罗慎远对她也挺好的,只不过他是沉默寡言,不喜欢表达情感而已。

    “三哥对我好,我自然也要好好对他。”宜宁跟她说,“你以后也尊敬他一些,他也是你三哥。”

    罗宜秀不以为然,打了个哈欠,又拿起了自己的绣绷继续绣百花图。她绣了半天,也就绣出蝴蝶的半边翅膀。她自己偷懒,抬头看别的两个学生,也都是心不在焉的。

    罗宜怜才犯过错,谨慎收敛,话都少了许多。但是她姐姐罗宜玉,怎么也学得没精打采的……

    宜宁也抬头看着罗宜玉。罗宜玉注视着程琅离去的方向,甚至看都没看手里的针,几乎就往她手指尖上戳去了。

    宜宁什么都没说。

    罗宜玉啊了一声回过神,连忙把绣绷丢开。

    嬷嬷看到她秀气的指尖上冒出一滴小小血珠,赶紧让丫头拿纱布等物来。“四小姐,这怎么会突然伤到手呢。您要是累了就歇一会儿,可不要勉强。”

    第25章

    处理了伤口,罗宜玉才镇定下来,用帕子擦干血珠之后看到已经不流血了,摇摇头说:“嬷嬷没事,不用包扎。”

    喜欢着别人的时候,那真是百转的心肠。就连他路过的时候不看自己,也会忍不住多想……

    罗宜玉在心里不停地想,他昨日不是还夸了她的衣裳好看吗,怎么今日就不看她了呢。难道今天穿的衣裳就不好看了?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樱粉色的长褙子,外罩纱衣,浅绿的挑线裙子。怎么着也比昨天好看啊……

    或者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在这里。

    宜宁在旁静静看着罗宜玉,越看越觉得失望。罗宜玉毕竟年纪小,做出这种事她能理解,但是看她那个痴迷的样子,却是根本没有对程琅死心。那也就是说,程琅也并没有果断拒绝她。

    程琅对这些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

    他对别的女子好,也从不见他能好多久。似乎对谁都有点情谊,但又绝情到了极点。这样的人,罗宜玉为什么非要去招惹呢。

    宜宁坐到了罗宜玉的身边,小声问她:“四姐,你的伤无事了吧?”

    小宜宁很少跟这位四姐说话,想想也知道。两个人都是高傲倔强的性格,凑在一起没吵起来就算不错了。宜宁特地去关怀罗宜玉,就连埋头做针线的罗宜怜都抬起了头。

    罗宜玉淡淡地吮了吮手指道:“无事。”她不喜欢宜宁,也并不想和宜宁说话。

    宜宁却看着她微笑,把手里的绣绷递给她看:“四姐姐,我绣了朵荷花在上面,还想再绣一首诗。只是我不会绣字,您帮我绣上去吧。我想要绣‘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四姐姐会这两句诗吗?”

    罗宜玉听到这里浑身一震,仿佛被冷水浸透,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宜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罗宜宁怎么会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宜宁转向嬷嬷说:“嬷嬷,我陪四姐下去休息一会儿,可以吗?”

    嬷嬷见罗宜玉脸色不好看,也就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两人到了后罩房,宜宁关上了房门,罗宜玉才动了动嘴唇,轻声问:“七妹妹为何非要绣这两句诗?”

    宜宁感叹她实在是不够聪明,难不成还非要不见棺材不掉泪吗。

    “四姐姐不喜欢这两句吗?”宜宁看着她,笑着一派童真说,“我还挺喜欢这诗的,念起来就觉得舒服。只不过相思入骨又如何。今天只是我瞧着了,若是明日被别人瞧去了可怎么办。四姐姐可有想过?”

    罗宜玉的脸阵红阵白,看着宜宁的目光几乎是不可思议。

    宜宁又顿了顿说:“我是为了四姐姐好。”

    罗宜玉捏紧了手中的绣帕,强忍着心中的颤动。她好久之后才说:“你……你不要说出去。”

    “只要四姐姐不再犯糊涂。”宜宁的声音很轻柔,透出一股淡淡的力量,“我怎么会说出去呢。四姐姐也得想想咱们别的姐妹啊,此事若是透露出去了,祖母与伯母该怎么办。”

    丫头们只看到两人轻声耳语,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但是罗宜玉却觉得她的话犹如重钟,一声声砸得她面红耳赤。

    这些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总怀着侥幸,觉得别人不可能发现了去。却没想到让罗宜宁给发现了。

    如果罗宜宁跟祖母说了,或者跟陈氏说了……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我……我是糊涂了。”罗宜玉咬紧嘴唇,“妹妹不要说出去就成。”

    罗宜玉一向高傲,难得会有主动服软的时候,她看着宜宁的目光甚至有几分哀求。宜宁也不是那种抓住别人的错处就不放的人,虽然罗宜玉平日与她有墟隙,但是能卖她一个人情,宜宁还是愿意的。

    “程二公子……就这么得四姐喜欢吗?”宜宁轻声问道。

    罗宜玉看着自己小小的七妹,目光有些放远了:“我是喜欢他……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我跟母亲说了,母亲却不同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这些,也许真的是身边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吧。

    宜宁无法同情她,因为她实在是胆大包天。此时真要是被别人发现,她们罗家的女孩都要被牵连。但是宜宁也不会怪她,她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

    “我知道了,我会为四姐保守秘密的。”宜宁笑了笑说,“四姐不要担心,只要你以后不犯糊涂就成。”

    罗宜玉点了点头。

    只要宜宁不把这件事说出去,那什么都好说。

    她看宜宁的目光因此也少了一些敌意。

    宜宁已经达到了目的,便不再和罗宜玉多说。太阳渐渐热起来,罗老太太叫她们回去吃早晨用井水镇好的西瓜。切成小块盛在琉璃盘子里,浇了蔗汁,吃起来香甜冰凉。

    几位哥哥却已经请安之后离开了。罗老太太让宜宁坐在她旁侧吃西瓜,她一句句地教宜宁背《诗经》。宜宁看着罗老太太的苍老的侧容,偎依进她怀里。

    罗老太太宠溺地笑道:“天气这么热,你还要赖着我吗?”

    “我喜欢祖母,所以喜欢赖着祖母。”宜宁眨了眨眼睛说,“也不会让祖母因别的事烦心的,祖母不喜欢我吗?”

    罗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抱着这个孩子,觉得自己心里软和得不行。

    宜宁是有些依赖罗老太太,毕竟她重生一直与罗老太太生活在一起,她为自己遮风挡雨,又关怀自己。她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她闻着老太太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十分的安心。

    所以罗宜玉的事便这么算了吧,她能劝就劝劝她,不要让这种事烦扰了祖母。

    宜宁闭上了眼睛。

    次日晨一早宜宁就起了,她还记得罗慎远说过,让她次日到他那里去拿书。

    顾女先生家中有事,这几日都不用去。宜宁去了罗慎远那里,他还在写字。

    他的书房很朴素,长案上摆着砚台和笔山,一旁有口大的青瓷缸,里面插了好些陈旧的卷轴。高几上摆了一盆四季兰,这个季节正是开花的时候,淡绿如蝴蝶的花栖息在花枝上,一股极淡雅的香气在空中隐隐可闻。罗慎远正撑着长案在写字,手下游龙走凤。

    宜宁站在门口没有打扰他,他认真的时候垂着睫毛,侧脸平静。

    过了会儿他却收了笔,淡淡道:“怎么不进来。”

    宜宁笑着走过去:“三哥,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她低头一看,发现罗慎远写的是一篇八股文,刚写到破题的地方。因为她过来,罗慎远才停下了笔。

    罗慎远看了看她,把毛笔搁下说:“我耳目聪明,还是能听到你的脚步声的。”

    他看到只到他腰高的宜宁,正认真地看着他写的文章。就拍了拍她的头:“这个你看不懂,跟我过来。”

    他就知道她看不懂了吗……

    宜宁揉了揉脑袋,心想她看不懂就不能看看他写字了?

    当然她们女子虽然也读些书,但仅仅处于了解内容阶段。而他们要参加科举的人,却要把这些东西默记于心,融会贯通,层次跟她们完全不一样。说她看不懂很正常,宜宁能看懂才有问题。

    宜宁只能跟在他身后走到后面的暖阁,仰头看到他从书架上找了好几本书下来。他低头翻了翻内容,就递给了她。“这些都很好,你拿回去看吧。”

    宜宁有点懵,她又不参加科举,看这么多书干什么。

    “三哥,你读书就好了……”宜宁小声说,“我看了又没有用。”

    罗慎远回头看她,语气略低,定定地喊她的名字:“宜宁……”

    宜宁觉得他的语气有淡淡的压迫感,他又看着自己,便只能勉强点了点头,抱着书妥协地说:“好吧,我都拿回去看。”

    他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才好,人从书里乖。”

    宜宁觉得太矮了真的不好,例如罗慎远和祖母都喜欢摸她的头。

    宜宁从暖阁里出来,看他要回去继续写文章了,就问:“三哥,我听说大哥和二哥读书很晚,每天大伯母都会给他们送补汤。你有补汤喝吗?”

    罗慎远一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淡淡说:“无人给我送。”

    宜宁知道林海如是不管他的,但是听到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一样,她心里还是一阵的难受。

    “我让小厨房给你送吧!”宜宁笑着问,“你喜欢猪蹄汤吗?”

    罗慎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是很快就压下去了,看也没看她淡淡说:“不必了,我不爱喝猪蹄汤。”

    宜宁倒是挺爱喝猪蹄汤的……猪蹄汤哪里不好喝了?

    她心里暗自想着,拿了书跟罗慎远告别。罗慎远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又放下笔说:“我送你回去。”

    “三哥不是要写字吗,不必送我了。”宜宁说,让雪枝拿了青桐油伞准备走。

    罗慎远却率先走了出去:“我正好去给祖母请安,便送你回去吧。”他走到了回廊外,阳光落到了他的身上,衬得他身姿如松。宜宁一阵恍惚,却看到罗慎远回头淡淡地说:“你还不快过来。”

    宜宁小跑几步走上前,他牵住了她。宜宁能感觉到他的手温暖干燥,指腹上有茧。

    她心里顿时安稳许多。

    雪枝给她撑了把青桐油纸伞遮太阳,走在石子路上。

    小路旁的玉簪花开了,香气浓郁,热腾腾的夏季。雪枝摘了一朵玉簪花别在宜宁的袖口上。宜宁举着袖子闻了闻,心想终于知道古人所说的满袖盈香是什么样的了。

    罗慎远看她低头闻花,抬头时鼻尖沾了些淡黄的花粉。他笑了笑:“宜宁。”宜宁不知道他叫自己干什么,仰头看向他。罗慎远就伸手帮她擦了擦鼻尖,“沾上花粉了。”

    他修长的指尖沾着一点花粉,轻轻弹掉了。

    宜宁哦了一声,对他灿烂地笑了笑:“谢谢三哥。”

    宜宁抬起头,却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人,正站在树荫底下看湖水。身边跟着两个护卫,应该不是程家的人。那人穿着一件月白的杭绸直裰,修长高大,似乎是程琅。

    罗慎远看到程琅身边站着的人时,脸色微沉。想到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宜宁,他后退了一步,轻声跟她道:“不要说话。”

  • 《锦绣安宁》原著小说《首辅养成手册》作者:闻檀第26章2

    第26章

    宜宁虽然不认得那两人究竟是谁。但是看罗慎远的表情,她估计他是知道的。

    她跟在罗慎远身后,透过竹叶间的缝隙就能看到程琅。

    宜宁听到程琅轻柔和缓,意味深长的声音:“四舅说过,必须得把那个人带回去。你们却告诉我他不见了?”

    那护卫低声道:“二公子,是属下办事不利。您说陪了那和尚下棋,就在胡同里。但我们去那里找的时候的确是已经人去楼空了……”

    他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程琅抬手打了一巴掌。

    巴掌声音十分响亮,打得护卫都偏过了头去,脸迅速红肿起来。

    程琅冷冰冰地说:“谁教你找借口的!人不见了不会去找吗。”

    宜宁也被这一巴掌吓到了。

    她看着那个长身玉立,风姿出众的程琅。又想起罗宜玉眼中的哀求,几乎有种窒息的感觉。

    其中一个护卫认错下去了。程琅才回过头,脸上一片森冷。

    宜宁看到他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荷苞字条上的那些字,想到了程琅对罗宜玉的若即若离。

    她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钝痛,在心里渐渐弥漫开。当年那个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个陌生的程琅,和那个趴在她肩头,抓蜻蜓给她看的孩子是同一个人吗。

    怎么她一点都不认识了呢。

    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竹影婆娑,宜宁腰间系的绦带也随之拂动。

    那边另一个护卫却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看向了竹林丛:“是谁在那里?”

    宜宁听到之后下意识地一看自己,这才看到地上有绦带的影子在动。一眼就能看出这里藏着人,她小声说:“三哥,对不起。我不知道……”

    罗慎远低头看了宜宁的绦带一眼,叹了口气。“无事,这里是罗府,他们不敢造次。你站在这里不要出去。”他说完之后自己走了出去,对程琅微笑着道,“程二公子不是一向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竟然也有掌掴下人的时候。”

    程琅先看了一眼竹林。

    那里还有一个人,但是罗慎远却藏着她。

    程琅对罗慎远有些好奇,他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秘密。但是奇怪的是,罗府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奇特之处。甚至他的父亲祖母等人也对他并不重视。他那两个嫡兄提起他的时候,语气也是毫无掩饰的不在意。

    他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原来罗三公子还有听人墙角的习惯,罗三公子真要是想听,大可跟我说,我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就是了。”

    “罗某是没有这个习惯的。不过是看到程二公子在处置下人,所以没有打扰罢了。”罗慎远语气和缓,嘴角带着淡淡微笑,对答如流。“再者程二公子不也有跟踪别人的嗜好,彼此而已。”

    程琅看着他,没有说话。

    “打扰程二公子了,还请继续。”罗慎远微一颔首,退了回去。

    程琅示意身边的护卫悄悄跟上去:“不必靠近,看他带着的是谁就行了。”

    他站在树荫下背手等着,一会儿之后护卫回来了,跟他说:“罗慎远带着的是他的妹妹,罗府的七小姐。二公子,您是不是想……”

    程琅还记得这个七小姐,与她一样同唤名‘宜宁’。

    他看着湖面长的几朵荷花,似乎是在想什么,顿了顿道:“既然是个孩子,那便算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日回程。”

    他摩挲着掌心的玉佩,突然想起幼时在宁远侯府时的夏天。槅扇开着,凉快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屋子里点了一炉鹅梨香,味道甜丝丝的。他坐在她的膝上,努力抬高小脑袋,看着宜宁细白的手指指着书上的字,一句句地教他念:“……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琅哥儿,这几句你记住了吗?你日后要做一个如莲的君子。”

    幼时的他乖巧地说:“琅哥儿知道,舅母说的话我都记得。”

    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当年他是答应过她的。也许她死前就已经料到了陆家和程家日后的荒谬吧……但是他身在权势中,如何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程琅握紧了玉佩,半晌闭了闭眼睛。

    罗慎远送宜宁回罗老太太那里,路上宜宁仍然在想程琅的事。

    宜宁知道自己不该和他再有接触,就算她心痛自己养大的孩子,为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而惊心。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这么大了,她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宁远侯府的罗宜宁了。

    他就算再怎么荒谬,那都是他的事了。

    罗老太太见罗慎远送她回来了,留罗慎远吃了午饭。

    老太太似乎对罗慎远的学业并不着急,反倒说:“离秋闱只有月余了,你大哥二哥整日读书,如临大敌,我都怕他们憋坏了。今日你就留在这里陪宜宁看书吧,清闲一些也好。”

    罗慎远并没有什么意见,应了罗老太太的话。当真拿了本书在旁侧陪她看,也不说话。

    宜宁也就陪罗慎远看了一下午的书,直到罗慎远看她面露苦色,盯着书页简直是苦大仇深。才收了书问她:“看够了?”

    宜宁点头,罗慎远才起身去向罗老太太告辞。

    宜宁躺在书房的贵妃椅上,看到她三哥走出庑廊了,才轻吐了口气。笑着跟罗慎远说了声再见。

    雪枝拿着一套斗彩的茶具走进来,笑盈盈地说:“您歇会儿吧,我让翠枝做了玫瑰糕给您。”

    松枝果然端着糕点上来,白玉盘子里搁着几块半透明的玫瑰糕。这是小宜宁的点心丫头翠枝特有的手艺,玫瑰汁子捣烂,用糯米粉、熟红豆揉了,再用模子扣成小小的叶片形。蒸好之后再用井水镇,搁在玉盘上,还要撒一层糖霜,十分的精致。

    宜宁吃了两块,想起猪蹄汤的事,跟雪枝说:“以后让小厨房给三哥送补汤当做夜宵。他读书辛苦。”

    雪枝笑着给她倒了杯茶:“您放心,奴婢省得。”

    宜宁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她望着高几上养着的一盆石斛,突然问道:“雪枝,我上次听祖母说起伺候母亲的郑妈妈,听说母亲死之后她就离开了罗家。”雪枝在给她打扇,宜宁趴在贵妃椅上,望着她继续说,“她为什么走呢?”

    雪枝一愣,摇扇子的手僵了僵。她看着年幼的宜宁,叹了口气说:“那时候奴婢也还小,在大小姐那里不过是个小丫头。只听说是郑妈妈提出要走的。”

    “老太太挽留过她,郑妈妈却执意离开。您那个时候半岁多,在老太太怀里直哭。老太太又伤心又怒,便对郑妈妈说‘既然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

    宜宁皱了皱眉。她记得当时祖母说过,郑妈妈是对罗家有怨所以才走的。

    她又继续问:“雪枝,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的是因为生产我伤了身子吗?”

    雪枝也不知道,她望着乖乖靠在贵妃椅上的小宜宁,她稚嫩的脸,和当年的太太的确是有五分相似的。便柔和了声音说:“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太太是非常舍不得姐儿的。她走的时候,嘱托老太太一定要照顾好您,大小姐跪在床旁边,哭得都喘不过气来……”

    宜宁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她点了点头,又呷了一口茶水。

    雪枝哄她午睡,宜宁看书也实在是看累了,便躺到了罗汉床上去。但还睁着眼,一会儿想着程琅的小脸,一会儿想着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姐。才渐渐闭上了眼睛。

    雪枝放下了帐子,嘱咐刚来的小丫头走路要轻轻的,不要吵着了宜宁午睡。

    宜宁其实并没有睡着,半梦半醒的,她还能听到外面婆子轻声呵斥做错了事情的小丫头。甚至还有乌龟在陶瓷缸里翻动的声音。一个翻身,又一个翻身。还有风吹动外头树的沙沙声。

    突然有个人急促地跑进屋子里,声音压得很低:“小姐可睡了?”

    宜宁听出是松枝的声音。

    雪枝答道:“正睡着呢,你也轻声些,她陪三少爷看了许久的书,难得睡一会儿。”

    松枝的声音有种压制不住的紧张:“快叫姐儿起来吧,出事了。”

    雪枝片刻没有说话,再听到时声音也是一紧:“究竟是什么事?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左不过还有老太太在,叫姐儿有什么用?”

    “是四小姐……”松枝继续说,“四小姐的事情败露了!不知道是谁说到了老太太这里,老太太已经把四小姐和大太太都叫过来了。姐儿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咱们得赶紧把姐儿叫起来!”

    宜宁听到这里,心里一个激灵。

    她睁开了眼。

    第27章

    宜宁不等雪枝来叫她,就已经坐了起来。

    雪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半蹲下身子跟宜宁说话:“姐儿,四小姐那事……”

    宜宁摇了摇头:“我刚才已经听到你和松枝说话了,不用多说。给我换件衣服,我们去正堂。”

    雪枝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姐儿,这事咱们虽然也发现了。但既不是咱们败露出去的,也与咱们无干……您不用担心。”

    宜宁却不是这么想的。

    发现字条的时候,她知道这是个很棘手的事。若是告发了,以罗老太太的性子必然不会放过罗宜玉,罗宜玉与她关系本来就不好,撕破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若是不告发,让别人发现了,她们都要被牵连。所以宜宁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她告诫了罗宜玉一番,希望她能收敛。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想必罗宜玉也不会蠢到再让别人发现,但是她没料到这事居然被发现了。

    那么究竟是被谁发现了?而且还直接说到了罗老太太这里。

    雪枝牵着宜宁起来,给她梳了丫髻,换了一件短褙子,陪着她一起去了正堂。

    院子里静得可怕,简直是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因为太过安静,反而显得越发压抑。

    宜宁的脚步放得更轻,她想起前世的时候。有个家里的小姐因为喜欢上了家仆,与之私相授受,还叫那家仆给宣扬了出去。那家人的女儿们都是避嫌远嫁,或者拖到很久都没有人说亲。最后那小姐实在忍受不住了,自尽了事。那家人也恨极了这个家仆,乱棍打死之后埋都不让埋……

    她越想着这些事就越心惊。

    正堂的槅扇仅仅关着,半点声音都听不见。外面的庑廊下守着罗宜秀、罗宜怜两人。一大群的丫头婆子也被清退出来。

    “宜宁,你快过来!”罗宜秀抬头看到是宜宁,拉过她的手和自己同坐下。宜宁感觉到她的手心濡湿,似乎正在出汗。

    罗宜秀神色不安地道:“宜玉刚才被祖母叫过来。我从来没见过祖母脸色难看成这个样子。屋子里只有我母亲和四姐。就连我想进去……徐妈妈都请我出来了!”

    此事事关重大,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宜宁听到这里反而松了口气,连罗宜秀都还不知道,证明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她看向罗宜怜,发现她脸色虽然平静,但是手中的纱巾紧紧攥着。

    “四姐被母亲叫去的时候……她正和四姐一起做针线,所以一起过来了。”罗宜秀压低声音说。

    罗宜怜看着宜宁,就自内而外的觉得不舒服。她柔和地笑了笑,轻轻道:“七妹怎么也过来了。这个时候七妹不是该在午睡吗,难道七妹是听到了什么?”

    罗宜怜不愧是乔姨娘的女儿,反应得很快。

    宜宁笑道:“六姐想多了,我也是被屋子里的小丫头吵醒了而已。”

    宜宁刚坐下,就听到院子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走进之后看到那人穿着茜红的褙子,是林海如带着丫头婆子过来了。她向宜宁招招手让宜宁到她身旁去问她:“……我才被喊过来,你可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宜宁也不知道。

    林海如有些紧张,想到刚才来通传的婆子的脸色不好。她紧紧地蹙眉。

    正堂的槅扇却吱呀一声开了,徐妈妈从里头走出来,屈身说道:“老太太请二太太和七小姐进去。”

    宜宁暗自皱了皱眉。这倒是奇怪了,叫林海如进去还是有原因的,但是叫她进去干什么?

    林海如却牵着她的小手,整了整鬓角走进正堂。

    罗宜玉跪在正堂的地面上,哭得双眼通红。委屈地不停幽咽,她抬起头时冰冷的目光却看向宜宁,藏着掩饰不住的怨怼。

    宜宁心里叹了一声,果然和她猜的一样,罗宜玉怀疑是她告密。

    罗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脸色肃穆。陈氏根本不敢坐下,侧立在她老人家身边。

    “罗宜宁,你不是说过不说出去的吗!”罗宜玉的身子颤抖,语气低哑得带出了一丝尖利,“你答应过我的!现在却让别人知道了,你就好过了是吧!你平时就看我不顺眼,我却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心肠竟然如此歹毒!让别人知道了之后我身败名裂,你就能得偿所愿了?”

    陈氏听到这里,目光也看向了站在林海如旁边的小小的罗宜宁。

    罗宜玉的话说的的确不好听,也的确是她犯了错。但是这事宜宁怎么会知道……要当真是她往外传,教别人知道了去。陈氏自然不会轻易饶了宜宁。虽然她也想一巴掌把罗宜玉打死在这里,但是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得护着自己的孩子。

    只是这话叫罗老太太听去了,难免会更加的厌恶罗宜玉。

    陈氏冷下脸,低声斥责女儿:“罗宜玉,如今该是你认错的时候!怎么能去指责旁人。宜宁年幼,她又能知道什么,你可莫要糊涂!”

    “宜宁就是知道。”罗宜玉倔强地说,“不是她还能有谁!总不可能是我那丫头说出去的。”

    “宜玉姐姐,凡事未下定论的时候,可不要随意说话。”宜宁轻轻地道。

    她提点罗宜玉,虽然也是为了自己考虑,但未尝不是想救她。原来罗宜玉是半点不领情的,知道事情泄露之后毫不犹豫地反咬她,那她那点好心还不如拿去喂狗吃了。

    宜玉现在表现得越激动,一会儿她吃得亏就越大。自己又没有犯错,宜宁自认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罗宜玉脸颊边带泪,冷笑道:“还不承认吗!这事不是你告诉那两个丫头的,那还能是谁!”

    林海如又怎么听得宜宁被这么说,当即就上前一步站在宜宁面前道:“我与宜宁刚过来,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让四小姐劈头盖脸的说了一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宜宁犯了什么错呢,跪着的明明就是你罗宜玉。怎么句句都指着宜宁来了!”

    宜宁看到了林海如头上明晃晃的嵌宝石的金簪子。

    她知道林海如是想护着自己的。她只是怕林海如说话没有轻重,反而跟陈氏有了冲突。

    陈氏听到林海如的话之后,果然脸色也不太好看。

    陈氏的祖父是原来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嫁到罗家的时候,自以为也是下嫁来的。幸好后来罗大爷官运亨通,也算是有了些安慰。

    但是和出生商贾之家的林氏做了妯娌,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平日惯不和林氏来往。陈氏一向觉得她是识书的女子,自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看到林海如居然出来为宜宁说话,还言语之中对罗宜玉不客气。她不禁的就冷笑道:“二弟妹这话说的。你来还不了解事情的经过,上来就说是宜玉犯了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长辈,竟然对小辈说如此苛刻的话。”

    陈氏看不惯林海如,林海如又何尝看得起陈氏了!

    林海如一向觉得,难不成能念几句酸诗就能吃饭了?没有金银元宝,她看那陈氏能嚣张到哪里去!视金钱如粪土?那没有这粪土谁能过得下去。陈氏能有多少矜持气派。

    林海如根本就不认输,反唇相讥:“要不是她犯了错,能罚她跪吗?我是没听说什么,难不成我还没有眼睛看了!”

    陈氏也不服气,张嘴就要继续说。

    罗老太太看自己还没说上正事,这两个人已经吵起来了。一拍金丝楠木的小几,冷冷道:“都给我住嘴,究竟是嘴皮子重要还是事情重要,能不能分清楚了!”

    两人这才没有说话了,虽然心里还有怨气,但也不敢再吵。

    陈氏知道这事真正做错的毕竟是罗宜玉,要是表现得太咄咄逼人,反倒遭了老太太的厌恶,那真是得不偿失的事。而林海如也明白,周围的丫头都屏退了,还把一贯高傲的罗宜玉逼到这个份上,恐罗宜玉真的是犯了天大的错事。

    所以当罗老太太让两人坐下来的时候,林海如心里还隐隐有些好奇。

    罗老太太扫了两人一眼,才长叹了口气,直视着罗宜玉问:“你可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

    罗宜玉有些说不出话来,低喊:“祖母,我……”

    从宜宁一进来开始,罗宜玉就指责宜宁,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错大了去了。罗老太太看着本来就生气了,现在看到她吞吞吐吐,更是怒极攻心,厉声道:“难道你有脸做,还没脸说吗!”

    陈氏面色不动,心里却是一惊。

    罗宜玉毕竟是姑娘家,罗老太太能用这话说她,看来是生了大气了。

    林海如却更加好奇了,罗宜玉究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然让罗老太太气成这个样子!

    罗宜玉吓得眼泪不停地流,不服气地哽咽道:“祖母,是我错了。可是……可是您就没有错了吗!我自幼长在保定,谁不说我是一等一的好。为什么您非要把我嫁给刘静!他哪里比得上程二公子,又如何配得上我!我与程二公子两情相悦,您为何不成全我们!”

    第28章

    宜宁听到这里心中暗叹。

    罗宜玉果然还是没有对程琅死心,竟然敢当面顶撞罗老太太!

    陈氏也被罗宜玉这话给吓到了,立刻站起来:“罗宜玉,你怎么跟祖母说话的!”

    “难道不是吗?”罗宜玉冷笑着说,“祖母心里只有罗宜宁,不过是想随便把我找了人嫁了了事。母亲您别说没有。长姐在的时候,祖母疼爱长姐,也严格训导长姐。长姐嫁出去了,最得祖母宠爱的除了罗宜宁还有其他人吗?祖母就是偏心二房,心疼二婶的孩子,我跟罗宜秀何尝得她喜欢!我就是不想嫁给刘静,我想嫁给程二公子,又如何了!”

    宜宁哪里还不明白,罗宜玉是不满她多年了。今天她索性全部把话说清楚了,那些黑的白的,有的没的,都别想逃过去。她不好过,那别人也休想好过!

    她担忧地看向罗老太太。“祖母,我……”

    罗老太太气极,指着罗宜玉道:“好好,我是偏心宜慧和宜宁。那又如何了?宜慧是丧妇长女,宜宁更是连她亲生母亲的样子都不记得。你们一个个有母亲疼爱,宜慧和宜宁怎么跟你们比?宜玉,你若是没有丧了心智,你再想想明澜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对你们的?你父亲那时候调任去了云南,还是明澜求到了顾家去,让顾家出人帮忙将你父亲调回。不然罗成文如今能在朝中任三品大员?你母亲生宜秀的时候身子不好,明澜每日亲自煎药,送到你母亲床前。她死之后你们就都不记得了?”

    罗宜玉愣愣地看着罗老太太,被她说得回不过神来。

    罗老太太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陈氏听到罗老太太提起顾明澜,就站了起来:“母亲,是宜玉不知道轻重胡乱说话。您只管怪她,莫气伤身子……”

    老太太咳疾尚未痊愈,实在是动不得大气。

    宜宁连忙上前,为罗老太太倒了一杯茶。徐妈妈也为罗老太太拍着后背,想让她顺口气。

    罗老太太喝了口茶,把茶杯放回宜宁手里,继续冷声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你与程琅两情相悦,那你再说,他如何与你两情相悦了?”

    罗宜玉脸颊上泪水未干,她也被吓到了。

    她第一次听到罗老太太说这么严厉的话,她似乎这才想起来了,罗老太太不仅是那个慈祥温和的祖母,还是把两个儿子都养成进士的保定徐氏!

    “他……他称赞我……我的……”罗宜玉说话磕磕绊绊,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

    罗老太太冷笑了一声:“他称赞你什么?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你真以为罗家嫡出小姐的身份,配得上他陆都督外甥,程家嫡出的少年举人?人家高高在上,随口称赞一句,你也要当真?日后若是被人说起,你是那个不要脸的小姐,难道他程琅的名声还能有半点损害吗!我现在老实告诉你吧,别说我们一个小小的罗家配不上他,就算是一般的县主、二品大员的女儿,都要随他程琅挑拣!”

    罗宜玉瘫软在地上,眼泪如珠子般啪嗒啪嗒地掉。

    “祖母,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不喜欢刘静啊……”

    罗老太太别过头去,似乎看也不想看她。

    徐妈妈上前一步,叹道:“今日下午,程二公子已经离开了罗家。奴婢敢问四小姐,若是程二公子真如您所说对您有情,那他会不会就这么不告而别?”

    “他……他已经走了么?”罗宜玉的神情有些茫然无措,她看向罗老太太,再看向自己的母亲。

    陈氏却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嘴不说话。

    罗老太太是打定主意要给罗宜玉颜色看看,她不能在这时候帮她说话。更何况罗宜玉实在是太糊涂了!这一句句的说下来,罗宜玉的确是荒唐。

    林海如则已经完全被震撼了。

    她可想不到罗宜玉能干出这种事来!

    外头天已经黑了下来,几颗星子在夜空若隐若现。

    罗宜秀与罗宜怜已经在外面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了,未见到有人出来,只听到里头隐约争执的声音传出来。一开始还听得出宜玉在指责宜宁,说她歹毒。后来又听到罗宜玉说什么偏心二房的话。

    罗宜怜正襟危坐,手帕依旧攥在手心。

    上次她犯了错之后,便听了乔姨娘的话,以后只作乖巧就是了,不能再让罗老太太或是宜宁抓着她的错处。她心里也谨记着这句话,罗宜玉与她一起做刺绣的时候被叫走,然后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她是不会回去的。

    罗宜秀心里是焦急。她很喜欢宜宁,但是罗宜玉毕竟是她嫡亲的姐姐。里头要是冲突起来,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来回走了几趟,直到伺候她的嬷嬷道:“五小姐,您还是坐下吧,您着急也没有办法。”

    嬷嬷又看一眼旁边的罗宜怜,心想果然是性子不同。瞧这个六小姐,年纪虽然小些,但是多么沉得住气。坐了半天的杌子竟然连姿势都没有换过。

    她不由得感叹,这要是个嫡女,恐怕日后还有得好瞧。

    罗宜秀却有些烦心,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跟壁虎似的扒在槅扇上听里面讲话。

    嬷嬷看到了,忙去拉她下来:“五小姐,您可不能这样!”

    罗宜秀说:“嬷嬷,您别管我,我得知道我姐和宜宁究竟怎么了!”

    外院却亮起一阵烛火的光。是有人打着灯笼过来了,等人走近了一看,居然是罗成章和乔姨娘。两个小厮撑着纸灯笼,还跟了好些丫头婆子。

    罗成章回来之后听说林海如被罗老太太叫去了,又到了天黑都不见回来,想必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如今大哥在京城中为官,家中便只有他一个顶梁柱,要真是出了什么大事,肯定是要来看看的。

    乔姨娘也想知道究竟怎么了,怜姐儿竟然也这么晚没有回来。派婆子来打听,说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就陪着罗慎远一起过来了。

    嬷嬷看到二爷都过来了,拉罗宜秀都来不及:“五小姐,二爷来了!您快别听了!”

    罗宜秀才回过头,看到二叔和那个乔姨娘果然正看着她。她才大大方方地站端正了,若无其事地喊了声“二叔”。罗宜怜则站起来喊了父亲和乔姨娘。

    罗成章微微颔首,看了看四周。也就是伺候罗宜秀的嬷嬷资历最老,也最能说得上话。便问她:“你可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嬷嬷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罗宜怜就站起来,微一屈身道:“我也没听得太周全,似乎……七妹妹与四姐姐微有争执,祖母也在训斥四姐姐,别的就不清楚了。”

    罗成章下意识地皱眉,若是以前他听说宜宁与别人有争执,想都不想就知道肯定是宜宁闯祸在先。但是上次才冤枉了她,花了好些力气才让宜宁勉强愿意与他说话。还是要先弄明白再说。

    乔姨娘柔和地道:“二爷,既然商议了这么久,想必也是要紧的事。您还是去瞧瞧为好。”

    守在门口的婆子却屈了身,回绝了:“老太太有令,若不是她老人家请,决计是不能进去的。”

    罗成章心里更是狐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也在外头等着。

    屋子里点了烛火,罗老太太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模糊了许多。她低声道:“你可知道此事若是真的传出去了,会有什么后果?”

    罗宜玉低垂着头,咬唇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真是败露了。宜玉便一死了之了,决不拖累了罗家。”

    罗老太太的语气轻轻地:“你以为死了就算完了,死了就不会拖累罗家了。你还有这么好几个妹妹,你可有想过你的几个妹妹怎么办?是要远嫁外地去,还是留在家里一辈子被人指点!”她的声音突然凌厉,“这就是你想的结果?一死了之?置你的姐妹母亲于不顾!”

    罗宜玉的肩膀颤抖着,泣不成声。终于哭倒在陈氏怀中。

    宜宁不得不佩服罗老太太,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对宜玉这样的性格,单单劝是没有用的,必须得要吓一吓她,才能真的把她吓住。

    徐妈妈又给罗老太太递了茶水,罗老太太才接着说:“你知道这事是谁告诉我吗?一进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指责你妹妹。那是程二公子走之后,伺候他的两个丫头说的。那两个丫头早就发现你这点端倪了,你以为你天衣无缝就没有人知道了?”

    陈氏听到这里,急急地抬起头要问话,罗老太太一摆手:“那几个丫头已经卖出府去了,终身是不会进到北直隶了。不用再说了。”

    陈氏忙道:“谢谢老太太。”抱着宜玉给罗老太太磕了个头。

    罗老太太这才深吸了口气,指了指门外:“去把二爷、还有两个姐儿叫进来。”徐妈妈应喏前去,不一会儿罗成章与罗宜秀、罗宜怜就走了进来。

    罗老太太又指了指地面,淡淡地道:“宜宁,去跪着。”

    宜宁抬起头,看到罗老太太的神色非常的平静。她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还是走到了罗宜玉身边,跪下来。

    罗成章一进来就看到宜宁跪下了,也有些觉得古怪。知道平日罗老太太最是护着罗宜宁的,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罚她跪。难不成真是犯错了?他立刻问道:“母亲,宜宁可又犯了什么错?”

    看到旁边罗宜玉和大嫂哭得可怜,想到大哥在京中任职,府中只有他在。罗成章就继续说:“若要是宜宁真的有错,您大可不必偏袒她……公正处理就是了。”

    罗老太太很疲惫,她继续说:“我今天就是要公正处理,才要宜宁一起罚跪。宜宁,我现在问你,你早发现了你四姐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29章

    宜宁心里苦笑,其实这事说起来她处理得并没有什么错。虽然她思虑的确不如罗老太太周全,但真要是追究她的责任,却也是无妄之灾。

    宜宁稚嫩的声音说:“我一则想着,若是告诉了祖母。四姐姐必然会怪罪我。”

    ——其实刚才也都看到了,明明不是宜宁说出去的,都让罗宜玉这么恨她。真要是知道是她说出去的,罗宜玉不活生生吃了她。陈氏想必也不会对她有好脸色。

    听到这里,罗宜玉看向跪着的宜宁。

    宜宁又继续说:“再者,祖母的身子不好,宜宁想着不让祖母烦心……”

    听到宜宁一字一顿的稚嫩的声音,四周又这么寂静。罗老太太紧紧地闭上眼,几乎是热泪盈眶,捏紧了手中的念珠。

    罗老太太过了半晌才说:“所以你告诉了你四姐,想阻止她是不是?”

    宜宁点了点头,有些犹豫地说:“那日……我怕别人听去了,特地叫四姐姐到旁处去告诉她。我跟四姐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叫她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四姐当时也答应我了……”

    陈氏听着宜宁的话,心里却一阵的后怕。

    罗宜宁的确没有做错,她是为了罗宜玉好。而且她还这么小,做的事是有道理的,刚才她刚进门的时候,罗宜玉却劈头盖脸地指责她,当时甚至她都以为,罗宜宁是那个说出去的人。

    其实她如此的无辜而委屈。

    罗老太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她就知道这个孩子的心肠好,她没有看错她,也没有疼爱错她。但是正是因为疼爱,今天她偏要罚宜宁。

    今天的事看起来只是因为罗宜玉写给程琅的字条。但要是深究起来,何尝不是罗宜玉对她独宠宜宁的不满。这样的不满,难道别的人就不会有吗?她今日非要做点事让那些人好好看看!

    罗老太太打定了主意,镇定了情绪继续对宜宁说:“那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了?”

    宜宁看着罗老太太微红的眼眶,她依旧有些茫然:“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林海如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孤独地跪在那里,旁边陈氏却搂着罗宜玉,便也跟着跪下来:“老太太,咱们凡事得讲道理啊。宜宁她究竟做错什么了您要让她认错!我就不信了,宜宁已经为罗宜玉做了这么多打算,还是她错了吗?”

    罗宜秀刚进来,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听刚才宜宁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她也连忙点头:“是啊,宜宁有什么错!”

    “她错在知情不讲,以为自己就能解决问题。为了不伤宜玉的面子,非要私下跟宜玉说。反倒让罗宜玉冤枉了她,惹出这么多事端来!”罗老太太看着宜宁脸上的茫然无措,她强忍着眼眶中的眼泪,语气坚决,“罚宜宁去祠堂跪两个时辰,现在就给我送她过去!”

    听到这里,陈氏怎么会不明白,罗老太太虽然罚的是宜宁,但是明明就是针对着罗宜玉说的那番话。这怨的哪里是罗宜宁,明明就是罗宜玉!

    老太太这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气!真要是让宜宁被罚了,以后她们大房还不知道如何亏欠宜宁。

    她吓得赶紧跟着求情:“老太太,这事再怪谁也不能怪宜宁!她实在是不该罚的,我感激宜宁还来不及!这都是宜玉的错啊,您罚宜玉便是了!”

    罗成章听宜宁那些话也是句句有道理的,便有些不忍:“母亲,这次宜宁明明没错,为何要罚她……”

    罗老太太紧紧闭上眼睛,突然道:“徐妈妈,还不快带她去!”

    徐妈妈叹了口气,上前去扶宜宁去祠堂。

    宜宁回过头,分明看到罗老太太脸上已经全是泪痕,她鼻尖一酸,眼泪也止不住地掉。

    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正堂的门口。

    罗老太太看着她不见了,几乎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她平息了一下情绪,才道:“罗宜玉以后不许再随意走动,身边必须有人看着。每日练两个时辰的女红,其余的时候跟着教习嬷嬷学规矩。”

    罗宜玉已经哭不出来了,双眼肿得宛如桃核,她看着宜宁远远地不见了,站起身应是。

    罗老太太一扫正堂里站着的这些人,冷冷地说:“宜宁没有母亲,我多宠她些。你们也都有意见,我以后便对她严厉些。你们可满意了!”

    不等这些人说话,罗老太太就站起身,让徐妈妈扶她下去。

    宛如经历了一场浩劫,她整个人都显得疲惫而苍老。

    几人连忙为宜宁求情,说孩子实在是没错,不要再惩罚,但是罗老太太已经走远了。

    林海如却狠了狠心,倔强地出了正堂朝祠堂的方向去。身边的丫头瑞香连忙追上去拉住她:“太太,太太,您去不得啊!”

    罗老太太看似罚了宜宁,实则是在为她考虑。跪便跪了,跪两个时辰有什么打紧的。

    好在林海如最后还是被丫头劝回去了。正好罗成章要找她问今天的事,两人一并回去了。

    罗宜玉被陈氏带回去好生反省,一路上话都不说一句。

    罗宜怜与乔姨娘并肩走在最后面,乔姨娘突然回头看了正堂的方向一眼,长叹了口气:“老太太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

    罗宜怜看了她母亲柔和的侧颜,有些疑惑。

    乔姨娘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走到女儿身边问她:“今日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罗宜怜其实能把事情猜出个七七八八,她非常了解罗宜玉,也知道一些她和程琅的事。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罗宜宁居然也会牵涉到其中。她说:“许是为了四姐和程二公子的事……被祖母发现了,宜宁知情不报,也被祖母罚跪。但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乔姨娘摸了摸女儿的发心,淡淡道:“老太太杀鸡儆猴,还不是想说。再冤枉罗宜宁也得悠着点。宜宁的确是受罚了,但你看场上诸人,哪个不是恨不得代宜宁去受这个罚。”她笑了一声,“你那四姐是真的蠢,老太太给她找的亲事挺好,刘家这样的家族她才能驾驭。就算是你四姐走了大运,那位程二公子真的看了她貌美,把她娶回去,也是没几天就被别人生吞活剥了。”

    罗宜怜跟在母亲身后,细细地想着今日的事,听到母亲的话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傍晚下起了大雨。

    罗慎远在书房里读书,宜宁的丫头给他送了一盅清炖乳鸽汤来。

    槅扇外淅淅沥沥的雨,罗慎远看了片刻。他揭开了盖子,氤氲的雾气冒出来,乳白的浓汤上搁着几根葱,看得出倒还真的不是猪脚汤。罗慎远想到宜宁的话,不由一笑,跟那丫头说:“回头替我谢了你们七小姐吧。”

    那丫头却屈了身,眼眶微红地道:“回禀三少爷,小姐在祠堂里罚跪,奴婢替您谢不了。”

    罗慎远蹙起眉:“她在罚跪?”

    丫头被雪枝排出来送汤时已是万分的不情愿,虽说不知道事情的缘由,但七小姐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她们这些伺候七小姐的丫头婆子们也是疼爱她的,小姐自出生之后便是娇生惯养,又何受过这样的委屈。她都还算好的,松枝、翠枝等人难受得饭都吃不下。她们是有些埋怨罗老太太的,明明平日里这么宠溺七小姐,为何这次就非要罚她不可了。

    罗慎远看着外面的大雨,轻声说:“祠堂有一处屋脊漏雨。”

    祠堂本就阴冷,到了晚上更是寒风阵阵。再加上大雨,她一个孩子跪在森冷的祠堂里,周围都是祖宗的排位,惶惑无依。

    老太太平日把宜宁娇惯得跟什么似的,究竟出了什么事要罚她?

    丫头愣愣地抬起头,本想问罗慎远如何知道祠堂是有一处漏水的。但是又想起上次因带七小姐出门,三少爷足足被罚跪了半个月的祠堂,祠堂里头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罗慎远微一出神,想到宜宁灿烂地笑着问他要不要喝猪脚汤。又想起上次她高烧时,浑浑噩噩地抓着他的衣袖,一直不肯放手,好像十分的依赖他一样。心里似乎被什么揪了一下。

    “祠堂里可有人伺候她?”他继续问。

    丫头摇了摇头:“老太太说需得跪足两个时辰。因里头是祠堂,奴婢们怕冲撞了,也只能在外面守着。大太太也很急,送了四小姐回去之后便去跪着求老太太开恩,但是老太太一直没有说话……”

    丫头话还没有说完,罗慎远已经拿起一把伞,走出书房进入雨夜中。

    看到那把青桐油伞撑开,很快就走远了。桌上放着的炖汤还飘着氤氲的白气,应该是没有人喝了。

    宜宁很清楚罗老太太为什么罚她跪,想到走时祖母脸上的泪痕,她心里也很难受。这次回去之后,想必大伯母与罗宜玉就是对她再有不满,也绝不会有微词了。

    宜宁定定地看着罗家祖宗的排位,上头挂了一块‘祖德流芳’的匾额。

    祠堂到了晚上极冷,白天的时候日头大,宜宁只穿了一件杭绸衫子。正好夜晚下起雨,更加冷得不得了。她看着燃烧的香烛,心想也不知道时辰过了多久了……

    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膝盖都有些麻木了,有些锥刺般的疼痛。

    闹了这么一通下来,晚饭都还没有吃。

    不知道祖母那里怎么样了,她还生着病,今天却动了这么大的气……

    宜宁转移自己的思绪,身子却似乎有自个儿的想法,不停地打颤。四周寂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祠堂里隐隐有股淡淡的檀香味。宜宁觉得自己意识都有些恍惚了。

    “宜宁。”

    她突然听到有人喊她。

    宜宁回过头看看罗慎远站在门口。他肩头微湿,收了伞大步走进来,一撩衣摆也在她旁边跪下来。

    “三哥……你怎么来了……”宜宁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罗慎远的语气平淡却让人安定,“你不要怕。”

    宜宁的小脸苍白,眉梢的小痣越发的殷红。她却努力扬起一个微笑:“我……不怕。”

    宜宁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心想他原来也是这么跪祠堂的吗。一个人沉默地看着祖宗的排位,心里想什么都没有人知道。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要到时辰了,罗慎远的小厮跑着进来传话。“三少爷,可以了。”

    罗慎远回过头,分明看到宜宁已经闭着眼,几乎已经没有精神了。

    他站起来走到宜宁身边:“宜宁,你有没有事?”

    宜宁勉强睁开眼,语气几乎是气若游丝:“我……没事。就是膝盖疼……”

    她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被罗慎远打横抱起。

    看到她羸弱地躺在自己怀里。罗慎远话都没说抱着她走出祠堂。到门口时守着的丫头们都很惊讶,罗慎远淡淡道:“打伞跟着。”

    他走在前面,步子又稳又快。

    好像是三哥抱着她,宜宁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温热熟悉。

    她突然就放松了精神,抓住了罗慎远的衣襟。只要有三哥在,她应该不用担心了。

    她放心地闭上了眼。

    第30章

    徐妈妈打开灯罩子,取下发髻上的簪子挑了灯花。

    噼啪一声轻响,火苗一颤,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徐妈妈把灯罩再盖上,回头看到罗老太太还是紧闭着眼,握着佛珠不说话。

    “您别担心,奴婢让人暗中看着姐儿的。不会有事。”徐妈妈温言安慰她,“倒是您要注意身子,前几天明明才修养好了,今天这一动气恐怕又要不好了。”

    罗老太太摇头,叹息着说:“一把老骨头了,能有什么好不好的。”

    她疲惫地靠着迎枕,听到外面的雨还没有停,继续说:“慎远去了祠堂?”

    徐妈妈应道:“三少爷进了祠堂之后,陪眉姐儿一起跪着。”

    罗老太太点头示意她知道了,闭眼继续数佛珠。

    她心里思绪万千。外头的雨还没有停,祠堂又这么冷。不知道宜宁怎么样了,在祠堂里跪着怕不怕。自己一向是宠爱她的,突然责罚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埋怨自己。

    宜宁走的时候回头看她,她却狠着心不看宜宁的脸。怕看到宜宁脸上一点的哀求,她就会硬不下这个心肠。毕竟是她捧在手里怕风吹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孩子。

    外面突然又嘈杂起来。

    罗老太太坐直了身子,扶着徐妈妈的手站起来:“快去看看,是不是宜宁回来了!”

    庑廊外面丫头收了伞。罗慎远抱着宜宁走进来,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全湿了。自己却也没有在意,率先走在前面把宜宁放在罗汉床上,摸了摸宜宁的额头,立刻回头吩咐说:“去熬姜汤来。”

    丫头立刻应声跑出去了。

    罗老太太走上来,看到宜宁昏昏沉沉的,忍不住的揪心:“可要紧?”

    宜宁勉强睁开眼,看着罗老太太担忧的神情,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就涌上来。她低声喊:“祖母……我没事的。”

    宛如雏鸟眷恋着她,没有丝毫的埋怨。

    罗老太太深吸一口气,眼泪就涌出来了。她的语气还坚决着:“以后你可不能再这般了。发现了什么事要跟祖母说,切莫自己拿了主意。若是让别人趁机害了你去,你该怎么办!”

    宜宁其实都是知道的,但是面对罗老太太的眼泪,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只能乖巧地说:“祖母,我知道了……”

    “还是奴婢给姐儿换衣裳吧。”雪枝看到宜宁的衣裳也湿了,忙让小丫头去拿宜宁的衣物来。

    其实宜宁身上只有裙角湿了,反倒是抱着她回来的罗慎远,为宜宁挡了雨,一件直裰后背和肩头大片的濡湿。

    罗慎却道:“衣裳先不要换,点个炉子过来再说。”

    他又站了起来,自己继续呆下去不方便,罗慎远说:“既然送你回来了,宜宁,我就先回去了。”

    宜宁看到罗慎远湿透的肩膀,想到刚才回来的时候她被拢在罗慎远怀中,半点没有被淋湿。

    罗慎远就要参加秋闱了,可不能生病。

    “三哥,你也快回去换衣裳吧。”宜宁也十分关怀他,“你要读书,可不能伤寒了。”

    “无事。”罗慎远淡淡地道。他拿着伞和披风出门,又似乎想起什么,回头对宜宁说:“姜汤要趁热喝下,你可莫要嫌弃它不肯喝。”说完才出了门。

    宜宁是不喜欢姜的,觉得姜的味道古怪,日常的饮食里也是半点不碰的。

    罗慎远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宜宁不知道,但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中,渐渐不见了。她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罗老太太却让丫头把宜宁的裤子脱下来,膝盖果然红肿不已。徐妈妈早已经寻了一个钱币大小的瓷盒子过来递给罗老太太,她从里面沾了些琥珀色的药膏,用掌心的温热化开,涂在了宜宁的膝盖上。

    这药膏涂上去一开始清凉,后面竟有种火辣辣的痛!

    宜宁不由得躲闪了一下,徐妈妈却笑着按住宜宁的肩膀:“七小姐,这东西是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托人从贵州弄回来的。消肿化瘀有奇效,便是关节有损都能治好。就是药效霸道了些,您忍着点。”

    这东西只有小小的一盒,存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用,想必十分珍贵!怎么就用来给她治这样的小伤了。

    宜宁连忙阻止道:“祖母,我伤得不重,修养些日子便能好了。”

    “我亲手罚你,自然亲手给你上药。”罗老太太却看着她说,“今天祖母罚你。你可知道为什么,能明白吗?”

    看到罗老太太的目光,宜宁点了点头:“我知道的。祖母是为了我好的……”

    她话没有说完,罗老太太估计更怕她死之后,宜宁幼无所依。那罗老太太之前对她的宠溺,反倒成了伤她的利器。陈氏看到宜玉说那些话却纵容她,难道不是也有不满吗?罗宜怜看上去乖巧温顺,难道心里又真的毫无怨怼?

    罗老太太叹道:“你四姐实在是太过糊涂,自己做错了事,反倒把这事埋怨于你。我惩戒了你,明日你大伯母就会上门来探望你了。以后,她们也再不敢说我太过宠溺你之类的话了。”

    宜宁是都明白的。

    罗老太太给宜宁上了药,丫头端了姜汤上来。宜宁把整碗的姜汤喝下,吃了些点心才睡了。

    罗老太太抚着孩子稚嫩的脸,对徐妈妈说:“原来该她懂事的时候,她却半点不懂事。现在明明是她受了委屈,该哭该闹了,她反而懂事起来不哭闹了。我看得真是难受。”

    “姐儿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徐妈妈只是说。

    “眉眉是明澜的孩子,像明澜的性子。”罗老太太笑了笑,神色有些黯然,“要是明澜丫头没有死,看到宜宁这么乖巧懂事,肯定也是欣慰的。”

    罗老太太又似想起了什么,抬头道:“再过半个月便是明澜的忌日了。郑氏可答应过来?”

    徐妈妈道:“奴婢接到信,说郑氏本不愿意过来的。但是听说您身子大不如前之后,却哭了一场,收拾东西正朝保定赶来。”

    罗老太太这才点头,让徐妈妈扶她去休息了。

    闹了一天,这才能休息片刻。

    宜宁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发现那药果然极好,膝盖一点事都没有了。屋子里的丫头们都宠着她,早上的早点也全是她爱吃的东西,温言细语,呵护极了她。

    陈氏一大早就带着罗宜玉过来给她赔罪,送了两支十年的人参,一盒鸽蛋,一攒盒的各式糕点。嘘寒问暖关怀至极。

    罗宜玉受了打击,整个人都冷清了不少,穿了一件浅紫素缎褙子,显得腰身纤细而修长。她看了宜宁一眼,目光里并没有什么情绪,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冷淡。

    宜宁知道这是为什么,昨日罗宜玉因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和羞辱,就算不是她告发的,凭着罗宜玉高傲至极的性子,心里也会不舒服。别说因此而感激她了,没恨她都算是好的。

    至于陈氏,一向对宜宁就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但是这件事着实是罗宜玉做得太过分,她一点为自己女儿说话立场都没有,老太太处置罗宜宁,分明也让她们于道理上更处于下风。她要是再不对宜宁好点,让老太太看在眼里了,肯定更加不舒服。

    到了最后,陈氏亲自从手腕上拨下一只和田玉镯,不由分说套在了宜宁小小的手腕上,笑着道:“这对玉镯还是我母亲当年送我的,温润细腻。大伯母今儿送给你戴,玉是能养性的。”

    宜宁拨了拨手上的玉镯子,跟陈氏道谢。心里却暗想和田玉手镯易碎,轻易不能磕着碰着,平日都不见陈氏戴出来。今天想必是特意拿来送给她的。

    陈氏还没有走,林海如就带着丫头过来了。

    丫头手里又抱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盒子。

    林海如在宜宁床边坐下来,看到她面色红润似乎没有大碍了,笑容才灿烂了起来。招手让丫头上来:“宜宁,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那些盒子一个个打开,一对五十年的人参。第二个盒子打开,是满满的带骨鲍螺。第三个盒子再打开,竟然是一株色泽极好的紫芝。再一个盒子打开,竟然是一整套的宝石头面!

    陈氏的脸色当即就不太好看了。

    她刚带来的东西还放在旁边的小桌上,那两株瘦巴巴可怜兮兮的人参和摊开的一盒鸽蛋,顿时就显得寒碜了不少。她再看到那整套的宝石头面的时候,坐都坐不住了。

    上次不过是被轩哥儿打碎了一串碧玺手串,她都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林海如随便出手就是一套头面,看那宝石的成色都很罕见,换十串的碧玺手串都有余。更别说那两只可怜的玉镯子,相比之下就该拿出去扔了。

    要说林海如这不是专程来打她脸的,她信都不信!

    别说陈氏了,就连宜宁看到都吃惊。早知道继母林海如财大气粗,她却没有想到她居然财大气粗到这个份上。看到旁边陈氏的脸色难看,宜宁心里啼笑皆非。难怪林海如今天来得迟,恐怕就是等这边送了什么东西传过去,她知道后再找好十倍的过来。

    林海如拿着宜宁的手一看,笑道:“眉姐儿,这玉镯你戴着也好看。就是成色差了些,你要是想要,我那里还有些不常戴的冰种翡翠手镯,一会儿回头再送给你。”

    陈氏的脸色更是不好看了。

    宜宁立刻顺杆而上,小声道:“母亲,这是大伯母送给我的……”

    林海如似乎才明白过来,打了打嘴说:“原来是大嫂送的……您可别往心里去,我也不知道那是您送来的。是我说错了!我这人笨嘴拙舌的,也不如大嫂能言善辩,大嫂可要原谅我。”

    陈氏几乎是咬着牙说了声没事,不一会儿就带着罗宜玉告辞。

    罗老太太看到陈氏走之后,那两母女笑作一团,也翘起嘴角道:“就你敢这么明晃晃地来打你大嫂的脸,你也收敛一些才是!”

    林海如却说:“我就是见不得她们欺负宜宁。”又宠溺地看着宜宁问她,“宜宁,你说刚才好不好玩?”

    宜宁笑着点点头。她这位继母林海如,也是个十分护短的人啊。

    第31章

    雪枝端着盘切好的西瓜给宜宁吃。宜宁边咬着西瓜,边看着罗老太太和林海如说话。

    罗老太太却拉着林海如的手走到一旁坐下,问她最近与罗成章如何。

    提起罗成章,林海如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虽说她是正室,但是罗成章与乔姨娘有旧情,他总是更怜惜乔姨娘多一些。

    罗老太太看到林海如的神色,也明白究竟是什么个光景。别说现在的林海如斗不过乔姨娘,当年顾明澜也不是整日被乔姨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罗老太太劝林海如要忍住,跟她说起顾明澜,也就是宜宁生母的事。

    宜宁也对这位生母很好奇,支着耳朵仔细听罗老太太说当年的事。

    乔姨娘是落魄官家之后,这是罗成章认定的官方说法。反正是不是也只有罗成章才知道,就当乔姨娘的确是落魄官家之后吧。

    她十四岁的时候,被卖到扬州一个大户人家里教养,罗成章见女孩被主人责骂,哭得十分可怜,便把她买了下来。那个时候只是把乔姨娘当侍女的,但乔姨娘长相清丽柔婉,豆蔻少女。罗成章养在身边一日日就生了异样的感情,等罗成章把乔姨娘带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三月余的身孕。

    罗老太太还记得那天,顾明澜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是回不过神来。

    她和罗成章是从小定下的亲事,她一直孝顺老太太,伺候丈夫。怎么会不喜欢罗成章呢?但是看到罗成章牵着乔月蝉的手,乔月蝉那个时候才十六岁,如晨时荷花上的露珠,又美又怯弱。顾明澜只觉得刺目,那天顾明澜来找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后来乔月蝉的身孕有异样,说是胎像不稳。

    乔月蝉身边的侍女明里暗里提起,是吃了二太太送的汤之后,乔姨娘才开始不舒服的。罗成章便生了一些疑心,虽然没有明说,但言语上也提及了。

    顾明澜又如何忍受得了这样的怀疑。

    她自小长大,都被人说是温和谦恭的性子,就是乔姨娘怀着丈夫的孩子,她也是能照顾就照顾着。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仁至义尽,竟然还有这样污秽的话传出来。

    她就主动提出要避去寺庙住,免得扰了乔月蝉的胎。

    罗老太太那时候还很生气,哪个正妻有被妾室逼出去的道理?她坚决不同意。

    直到乔姨娘有一次上台阶的时候踩滑,差点又出了事。顾明澜面对着罗成章的目光,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还是搬去了寺庙住,说是等乔姨娘生产之后再回来。

    就是顾明澜的主动避让,反倒让乔姨娘占尽了先机。乔姨娘生下罗宜怜之后更得罗成章喜欢,顾明澜看着更是不舒服,人也没有原来爱笑了。再后来勉强生了宜宁,却也郁郁成疾,撒手人寰了。

    林海如听了之后想了很久。

    连一旁的宜宁也啧啧称奇,乔姨娘的上位史还是很传奇的。没点手腕心机是不可能的。

    罗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是个多心的性子。明澜就是太多心,别人无心的一句话,她也要琢磨许久。反倒让自己落了心病。”

    罗老太太又接着说:“如今你受制于乔姨娘,多半还是因为没有个孩子。都好几年了你那肚子还是没有动静,那只有想别的办法了。”她声音一低,“我原本是想让轩哥儿养到你那里,他还小,总会跟你亲近的。也能让乔姨娘乖巧些。”

    林海如想到轩哥儿就觉得不舒服,她有些不愿意地道:“乔姨娘毕竟是轩哥儿的生母,我再如何养他,只要有他生母在,他又怎么和我亲近得起来。”

    罗老太太早知道林海如不愿意,她又没有那个胸襟忍得下教养乔姨娘的孩子。罗老太太看了看宜宁,继续跟说:“那便只剩下一个法子,把慎远记到你名下去。让他做这个嫡出。”

    林海如吓了一跳。

    别说林海如了,宜宁都被老太太给惊住了。

    常见有庶出的孩子记到嫡母名下,但一般都是年幼的孩子才能这般,可是三哥已经快十六了。

    林海如也觉得不妥,再说她平时都没怎么注意过罗慎远。罗慎远虽然是庶长子,但却是被嬷嬷养大的,最多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她请安。而且他都这么大了。

    罗老太太继续道:“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还没有跟老二说过。但这主意是可以的,慎远如今就要参加乡试了,他若是过了乡试,你就是举人的娘了。以后有慎远在,你和宜宁也算是有个依靠。”

    林海如出生商贾之家,家里有人中了秀才都要烧高香的那种。她被罗老太太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砸得晕头转向,有点不可置信:“老太太,这……这举人是说能中便能的吗?慎远那孩子,平日看着倒也……倒也不出众啊!”

    罗老太太睁开眼,有些浑浊的眼色却是一片清明。

    “宜宁年幼,没有胞弟扶持,你如今又无子,我不放心。”罗老太太说,“此事你先考虑着,我倒也不是要你立刻答应。但我思来想去却觉得是最好的。”

    林海如还是有些不安,宜宁心里却安定了下来,罗老太太这么安排肯定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而且想来这的确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罗慎远如果记到了林海如名下,那三哥的身份也会更高,当作嫡出教养,在罗府的地位就能和大哥二哥平起平坐了。

    而且罗老太太也是在为她和林海如考虑。

    以罗慎远的能力,想护着她和林海如是轻而易举的事。

    宜宁心里有些激动,她恨不得林海如能立刻答应下来。但是林海如却面露犹豫,罗慎远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阿猫阿狗,说归她就归她了。再说她平日跟罗慎远也不怎么熟啊。

    宜宁就下了罗汉床,趿拉了走到林海如旁边,拉着她的手说:“母亲,这样很好的,你答应下来吧。日后三哥还能孝顺您,给您养老呢!”

    罗老太太说这些话没有刻意避着宜宁,本也是想让她也听听。看到她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跑下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海如回头看着宜宁有些期待的表情。想了想才坚决说:“说起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十个我都顶不过一个乔姨娘的。您怎么也比我多活了几十年,我听您的算了!什么举人的娘我不敢想,能有个记名的孩子也好。”

    宜宁听了差点想笑。

    不止是举人的娘,以后林海如还能是进士的娘,首辅的娘。只愿以后林海如别被自己的身份给吓到就是了。

    林海如做这个决定完全是因为罗老太太和宜宁都希望她这么做,同意了之后她就一脸思索的表情。罗老太太看她还没有回过神,干脆让她先回去了。

    第二天,罗老太太找了罗成章和罗慎远过来,跟他们商量这件事。

    罗成章听了之后也很惊讶,随即皱眉思索。

    见过收养庶子的,但是罗慎远都这么大了,怎么突然就要记到林海如名下去了。老太太的心思他猜不透,这个举动完全是想抬举罗慎远,但她不是一向不喜欢罗慎远吗……

    罗慎远听到之后,却看向了坐在堂上的罗老太太。

    宜宁被雪枝牵着站在旁边,分明看到这两个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天生心机深沉的在相互质询。看了片刻之后,罗慎远就收回了目光,平静地站着不说话。

    他们俩究竟交流出什么了?

    宜宁很想知道,但是她又不可能去问。她又看向罗成章。

    这位爹可能是除了林海如之外在场人中最糊涂的,他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说:“母亲,您可否是突如奇想。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不是能随意决定的。”

    罗老太太平缓地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了,有什么突如奇想的。海如没有子嗣,便让慎远记到她名下。再者慎远也要去参加乡试了,若是中了举,说起来算是咱们罗家嫡出的,身份也不会差。”

    罗成章听到罗老太太的话就皱眉。

    他的庶长子平静地站在堂中,一句话没有说。

    罗成章从来没想过罗慎远会中举,有几个能在十五六岁就中举的?程琅是神童,很早之前就已经名满北直隶,再说他还是陆嘉学的外甥,谁都毫不怀疑他会中举。但是家中三个人,罗怀远是天资最高的,也是到现在都没有中举。罗慎远毫不出众,他一次就能中了?

    罗成章觉得老太太这是在找借口。

    “母亲,您要是真的这么打算,我也没有话说。”罗成章看了罗慎远一眼,并不在意,淡淡道,“但您总得把理由说明白了。”

    罗老太太冷笑道:“你要是不愿意让慎远记到海如名下,那就记轩哥儿,二房的嫡出总归不能再空着了。”

    罗成章咳嗽了一声,要说记轩哥儿,他就更加不愿意了。

    他还打算好好的培养教导轩哥儿读书,跟着林海如岂不是毁了他吗?

    罗成章看旁边的林海如也一直没有说过话,就问:“你也同意了?”

    林海如看到罗慎远,还是有点坐立不安。总觉得这个庶子身上有种淡淡的压迫感。她点了点头,说:“嗯,母亲找我商量过了,我还是同意的。”

    林海如既然也同意了,那罗成章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何况这是二房的事,还用不着跟大房商量。他让管事去找族谱来,当即就要改了。

    宜宁看到那支笔落在族谱上,心里一阵激动。她下意识地看向罗慎远,发现他也看着那支笔。

    他的目光那一瞬间竟然有些凌厉。

    第32章

    那日晚上记了族谱之后,罗老太太叫罗慎远去了书房。

    宜宁被雪枝伺候着洗漱干净,换了一件清凉的绸布衫,她坐在罗汉床上,松枝教她打络子玩。宜宁抬起头,开着的槅扇能听到夏夜的虫鸣传来,阵阵凉快的风吹进来。

    但是她听不到书房里的声音。

    宜宁想到罗慎远刚才凌厉的眼神,总还有些心悸。

    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罗慎远不仅是那个温和平稳的三哥,他还是未来首辅罗慎远。而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放下了手中的络子,跟雪枝说她要喝酸梅汤。

    罗老太太的书房里一片寂静,却连虫鸣都听不到。

    烛火下罗慎远的身影显得十分高大,他的侧脸甚至是冷峻,眼神中有种毫不掩饰的冰冷。

    事实上他并不喜欢罗老太太,这么多年他沉默隐忍,就算是块石头都该焐热了。但是罗老太太对他的忌惮从来没有改变过,要不是因为宜宁,恐怕她对他还是会多番打压。

    他站在罗老太太面前,问她:“祖母,你究竟想做什么?”

    罗老太太抚着手里冰凉的珠子,她很久没有看到过罗慎远以这个冷漠的样子面对她了。若是记起来,还是上次他救了宜宁之后,她罚他跪祠堂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跪在地上,听到她的话之后抬起头,看自己的眼神就是这般冷漠。

    “你和宜宁一样,自小没有母亲。”罗老太太慢慢说,“不过却是截然不同的待遇。你无人照料,她却有我疼爱。其实我知道,你小的时候是很喜欢宜宁的。你觉得你和这个妹妹都没有母亲,应该会亲近一些才是。但是宜宁却一点都不喜欢你,甚至是憎恶你。”

    罗慎远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捏紧。

    “你百般忍耐宜宁,直到那日宜宁落水——”

    罗老太太的声音微微一顿:“我当然也知道,你怎么会害她落水呢,好歹是你想疼爱的妹妹。就连她伤了你的手,耽误你第一次乡试的时候你都没有怪她。但是那次你看到她掉进池子里,你犹豫了,你想要不要救她。如果不救的话,这个妹妹就再也不存在了。”

    罗慎远看向罗老太太,手捏得更紧了,指甲几乎刺进肉里。

    “你看到宜宁在水里挣扎,还是把她救了起来。但是你却没有想到,宜宁落水之后再醒来,对你却不一样了。你虽然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是高兴的。你越发的宠爱宜宁,毕竟这世上也只有宜宁一个人对你这么好……别人又有哪个是真心对你的呢。”

    “可是宜宁却不知道,她的三哥在她落水的时候,是曾想过见死不救的。”

    罗老太太微微一笑:“罗慎远,我说的对不对?”

    罗慎远沉默了片刻,他还是缓缓地笑了:“祖母明察秋毫,的确是如此。这罗府里的所有人都让我厌恶,”他声音略低了一些,“除了宜宁之外,你们哪个是真的喜欢我的。我是庶出,生母又是那样歹毒之人。祖母你可知道,我从小是听着什么样恶毒的话长大的?”

    罗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她望着罗慎远平静的面容,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从不暂露头角,也是明哲保身之举。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不论罗慎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都希望罗慎远能够立刻强大起来。

    “别人都说你天资平平,就连你父亲也是这般认为。”罗老太太说,“你应该不会想一辈子这么下去吧?”

    罗慎远眼睛微眯,淡淡道:“父亲才干平庸,若是没有您和大伯的扶持,恐怕在官场上根本坐不稳。他看我如何,我并不在意。”

    “那宜宁呢,你在不在意?”

    罗慎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罗老太太。

    “你能忍得住这么些年,说你没有野心,就连我自己都不信。”罗老太太微笑着说,“慎远,我迟早是要去的。你觉得以你继母林海如的性子,她护得住宜宁吗?”

    罗慎远背手走到罗老太太面前,他沉思了片刻,手拂过正堂上摆的香炉下,飘落的一点香灰。

    “祖母的香炉太小了,可以换个略大的。”罗慎远说,“我心中早已有决定,您且看着吧。”说完之后他向她告退,就要离开书房。

    罗老太太松了一口气,又不禁想苦笑。她可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这么跟一个少年说话。

    罗慎远走出书房了,脚步却又顿住,低声说:“落水那事,祖母不要告诉宜宁。”

    罗老太太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再看罗慎远已经走远了。

    等罗老太太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宜宁已经在碧纱橱里睡着了,雪枝在旁边守着她给她打扇。罗老太太看她睡得正熟,才放心回了内室休息。

    罗慎远被收为嫡出,不出两天罗家上下都知道了。

    陈氏听到之后有些疑惑,罗慎远她平日不怎么注意,居然来得这么突然。

    二房一直没有嫡出,她还以为罗老太太会把轩哥儿给林海如养,罗老太太却选了罗慎远。

    陈氏思量了一番,觉得选罗慎远知道比选轩哥儿好,罗慎远没有生母,而且已经长大了,难道还能和林氏亲近得起来吗。

    想到最近每日去罗老太太那里请安,罗老太太面对她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她偏偏还不能说什么,只能赔着笑哄她老太太高兴。陈氏心里也是有些不舒服。

    她把伺候自己的妈妈叫进来,跟她说:“把罗慎远记成嫡出不可能是二爷的主意。应该是老太太的意思。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为了哄她高兴,但咱们也不可不表示。”

    陈氏决定送两个丫头给罗慎远。

    她听说罗慎远房里是没有丫头伺候的,而且放两个人在罗慎远身边,也免得以后发生什么她都不知道。老太太突然抬举罗慎远,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陈氏思来想去觉得送丫头真是个极佳的主意,立刻就让伺候的妈妈去挑了两个长得好看的准备送过去。

    罗慎远搬离了那个偏小的院子,住进了风谢塘里。

    林海如又从自己手下挑了几个婆子过去伺候他。同时她也有些犹豫,该不该送丫头过去。

    伺候罗慎远的人都是小厮和婆子,但是哪会有丫头伺候得好。只是罗慎远已快成年了,派丫头去伺候多有不便。罗怀远倒是有两个长得花般娇美的丫头伺候,已经是他的通房丫头了。

    她去请教罗老太太,结果却看到罗慎远正在教宜宁读书,罗慎远喊了她一声母亲,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才答应。

    再过几天罗慎远就要去保定府的贡院参加乡试了,其余两位哥哥都在苦读,他反而不急了,来监督宜宁背书。罗宜秀来找宜宁去玩宜宁都不敢去,罗慎远让她背诗经,她背得磕磕巴巴的。

    罗慎远手里拿着一本讲金石评鉴的书看,听到宜宁背错了就重复一遍正确的,让宜宁跟着重背。

    宜宁背了小半个下午。看到林海如的时候她挺高兴的,笑眯眯地让林海如坐,她去小佛堂找祖母过来。

    罗慎远却抬头对宜宁说:“你过来坐下继续背,让雪枝去找。”

    不管是前世的宜宁,还是这世的小宜宁,都不太喜欢读书。也许真是没有天赋的缘故,宜宁也并不强求自己没有天赋的事,她以长补短,把精力放在女红这类事上,尽量做出柔顺谦和的样子,还能博得原先那位祖母的几分喜欢。

    现在的确应该趁机会多读些书。宜宁坐下继续背书,心想人家有头悬念锥刺股,她有三哥监督她读书,倒也差不多。

    雪枝出门去找罗老太太。

    宜宁念到‘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的时候罗老太太回来了。罗老太太看她捧着书,乖乖地盘坐在罗汉床上,包子一样软软白生生的脸,像个瓷娃娃般。罗慎远在一旁看自己的书,只有林海如坐在那里,什么都听不明白,坐得又不舒服,有点百无聊赖。

    罗老太太扶着徐妈妈的手走过去,问林海如来找她做什么。

    罗慎远本人在场,林海如又怎么好说。

    她示意罗老太太去内室说话,罗老太太却喝了口茶道:“两个都是你的孩子,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说就是了。”

    林海如看了罗慎远一眼,心想按照罗老太太的说法,以后是要考举人的。她才说:“慎远迁居风谢塘,我是想拨一些人过去伺候他。今时不同往日,他既然已经是嫡出了,排场也不一样。”

    罗老太太点头道:“这是好事,你去做就是了,不用来问我。”

    “话虽是这么说,只不过派什么样的人过去,我还拿不定主意。”林海如犹豫了一下说,“慎远今年虚岁十六,我听嬷嬷说府里大少爷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房里是有丫头伺候的……”

    宜宁听到这里就明白林海如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

    罗老太太嘴唇微抿,没想到林海如是找她来说这事的。她原来还没有考虑过这事。

    罗老太太还没有说话,罗慎远就看着书说:“母亲,这倒是不用了,大伯母已经给我送了两个丫头。”

    林海如一愣:“你说你大伯母送了两个丫头给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跟她说过!而她也丝毫不知情。

    罗慎远抬起头看着林海如,慢悠悠地问:“母亲竟然不知道吗?”

    林海如不由觉得有点紧张。她看了罗老太太一眼,发现罗老太太也看着她。陈氏一个隔房的大伯母,居然送了两个丫头给罗慎远,她以前何曾注意过罗慎远半分!陈氏又是什么意思。

    “昨晚大伯母差人送过来的,我就收下了。”罗慎远淡淡地说,“所以你便不用送了。”他早知道这位继母没什么心机,今天却的确有个新估计。这事发生在她眼皮底下,她居然都不知道。想来别处发生了什么她就更不知道了。

    难怪罗老太太不放心她来庇护宜宁。

    宜宁看到罗慎远平静的神色,却想起罗老太太讲过的,被恶犬咬死的丫头。当时除了罗老太太,没有人知道那并不是一场意外。

    她看到她三哥右手握着书,卷曲得有些不自然。突然想起原来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战场上有个瘸腿的将军,作战十分勇猛,手段也比常人凶狠。听说有些缺陷的人,会格外的狠心一些……

    可惜大伯母并不知道那件事。

    罗老太太这才回过神,点点头对林海如说:“既然你大嫂已经送了,你就不要再管了。”她又对罗慎远说,“明日你父亲会带着你大哥、二哥去见宋督学,你也一起去吧。宋督学虽不主持乡试,却和派下来监考的张翰林是好友,你到时候多请教请教他。”

    罗慎远站起来应是。

    罗老太太似乎并不想管罗慎远会如何对那两个丫头。

    宜宁心中暗想,这算不算是祖母的默许呢……

    第33章

    宜宁去她三哥的新院子逛了逛,他的新住处的确是气派了不少。两进的院子,院中还有一口小池子,里头养着睡莲,这个时候正开着碗口大小的淡黄色睡莲花。旁边堆砌着假山,养着藤萝。

    可惜那棵枇杷树没有移过来。

    屋子里垂手站着几个婆子,穿着蓝绿比甲,看到她之后恭敬地屈身喊七小姐。

    宜宁才从婆子那里知道罗慎远不在院子里,他跟着罗成章去拜访宋督学了。

    宜宁就让他们别管自己,她自己随便在院子里看看。

    她本来还给罗慎远带了几盒蜂蜜糕来庆祝他乔迁之喜的,既然主人都不在,她把东西放在罗慎远的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个丫头走过来。

    这两个丫头一个穿着湖绿褙子,白色月华裙,模样楚楚可怜。另一个穿着白底红缨的褙子,人比海棠花娇。

    两人看到是府中老太太娇宠的七小姐来了,连忙屈身请安。

    宜宁看着她们漂亮的脸蛋,心想这就是陈氏送给罗慎远的丫头了,就问道:“你们现在伺候三哥的起居?”

    穿湖绿褙子的柔声答道:“禀七小姐的话,奴婢们是在书房伺候的。三少爷的起居还是嬷嬷在伺候。”

    虽然不是伺候日常起居,不过三哥读书的时候有红袖添香,也挺享受的嘛。

    宜宁暗想着,她注意到这个丫头居然有模仿乔姨娘的痕迹,衣着打扮都挺像的。想来说不定现在这款受欢迎,宜宁也没有多管,放下东西去了林海如那里。

    林海如让她过去拿上次说要给她的冰种翡翠手镯。宜宁知道以林海如的性子,那些东西不用也就是扔在库房里积灰。对于林海如来说,玉镯子什么的又容易碎又不好看,再名贵的她都不能鉴赏,干脆一股脑送给宜宁算了。

    宜宁听了之后很心动,林海如那里好东西可不少!

    她现在年纪小,虽然老太太和林海如经常送她东西。上次让雪枝帮她清点了一下,光长命锁项圈之类的就是十几个,但是太值钱的东西并不多。算下来四五千两银子是有的。宜宁前世出嫁的时候,祖母给她添了八十担嫁妆,她自己却是捉襟见肘,只凑了一千多两银子的首饰。

    反正林海如又不要,她拿来自己收着,以后当小金库用。

    宜宁心里打着小算盘,去见林海如的时候还顺带拎了一盒蜂蜜糕给她做礼,虽然林海如可能也不爱吃。

    林海如看到宜宁过来了却十分高兴,让丫头端她早准备好的冰镇西瓜给宜宁吃。她指挥着婆子在库房里翻,搞得灰头土脸的,给宜宁翻出了数十只玉镯。也不管成色好坏,手一挥让宜宁全部带回去。

    林海如喝着茶休息的时候,宜宁就一个个打开来看。

    里面有一对冰种翡翠手镯,水色极好,绝对的上品。还有一块羊脂白玉的玉原石,玉质触手生温,毫无瑕疵,比翡翠手镯还要价值连城。以这两个最为名贵,别的却也不是一般的货色。

    宜宁啧啧称奇,不由对林海如的家世有些好奇:“母亲,你们家原来究竟是做什么的啊?”

    林海如毫不在意地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我祖父做过盐引生意,后来就在苏州经营丝绸……现在我大哥,也就是你大舅已经韬光养晦了。毕竟家里没有大官,还是不要太张扬比较好。咱们家繁盛的时候,苏州小半个城的铺子都姓林,苏州城外的田庄,三成都是我们的。”

    宜宁听了之后差点被林海如给吓到了。

    她知道继母有钱,没想到林海如还是有来头的!

    她是日后苏州林家的小姐。

    苏州林家世代商贾,富得流油。士农工商地位森严,林家却出了一个因为经商太好,最后做了官的人。后来官至户部侍郎,也算是个异类了。她还记得这个人叫……林茂!

    她握着林海如的手,问她:“母亲,你家可有个叫林茂的人?”

    林海如点了点头,有些疑惑:“你也知道茂哥儿?他是你大舅的幼子,宠得不像样子。整天走马打鸟的,叫你大舅母好生头疼。骂他骂不停,打他他又笑嘻嘻的不当一回事。你大舅母几乎都不想管他了。”

    宜宁听到后有点傻眼了,这是那个逼得文武百官不得不捐出几十万银子赈灾款,刚正不阿足智多谋的林茂林大人吗?

    她还记得林茂和罗慎远的关系很好,几乎算是罗慎远唯一的挚友了。原来还是有这层渊源在里面的。

    林海如继续说自己的侄子:“……让他读书又不好好读,让他跟着学做生意又不愿意。上次你大舅母被他惹怒极了,说扔到保定来给我养着。”

    宜宁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大人物的小时候都有点不同寻常呢。

    她仔细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她作为玉簪子被摔碎的时候是至德十四年,但那是二十年之后的事。现在是承平八年,陆嘉学刚当上陆都督,才二十八岁。罗慎远十六岁,这位林大人应该和罗慎远年纪相仿。

    宜宁问起林茂的年龄,林海如只说约莫是十四、五岁,具体多大也说不清楚。

    对于以后会发生的事,宜宁虽然知道,却并没有什么能力去插足。这位林茂林大人也许还在年少轻狂的时期吧,她没有多问。把那些玉镯子玉佩拢紧怀里,告别了林海如抱回去了。

    罗老太太看到她抱了这么多玉镯回来,啼笑皆非。让丫头赶紧给宜宁登在册子上,免得她以后随便拿着玩弄丢了,这些可都是价值不菲的。

    宜宁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睡着都笑着。第二天早上起来还特地拉开小抽屉看。

    林海如早上来请安的时候,罗老太太就说她。“那些贵重的东西你也敢随意给她,她年纪小,弄丢了可怎么好!”

    林海如不以为然地道:“放在我那儿也是没用,我还嫌占地头。宜宁丢就丢了,再给她买就行了。”

    罗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看那小丫头财迷一样搂着自己的玉镯子,又不好让她再交出来。

    宜宁拿着那块羊脂白玉的原石,却想为罗慎远做一个玉佩。

    他常年用的是一块青玉的玉佩,成色一般。她上次着意看过,玉佩可能是摔过一次,上面有道裂纹。

    羊脂白玉,还挺配三哥的气质的嘛!

    做好之后正好能在三哥乡试回来之后送给他。宜宁想到这里,下午就让雪枝给她找了个玉匠过来。年老的玉匠长了一把白胡子。把料子握在手里打量,有点激动,半天都舍不得放手,这绝对是极品的玉质!

    他问宜宁想做个什么花样,宜宁想了半天都拿不定主意。

    福禄寿喜的花样太过寻常,那不如做一个瑞兽的。龙凤之类的也太常见了,宜宁拿定主意说:“那就雕一个貔貅的吧!”

    又能辟邪又能招财,挺好的。

    玉匠是罗家的老伙计了,宜宁倒也放心地把玉石交给他,他恭敬地捧了装玉石的盒子退出去。

    丫头进来跟罗老太太说大少爷等人回来了。

    他们跟着罗成章去拜访宋督学,宋督学对罗怀远赞不绝口,说他这次中举是肯定没有问题的。陈氏听说之后非常高兴,让人给宋督学包了几幅字画送去。

    罗怀远等三人回来之后,陈氏和林海如也过来了。

    明日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去贡院参加乡试了,大家最后来给罗老太太告辞的。

    陈氏看着儿子长身玉立,已然是个成人了。忍不住动容地道:“你是长子,要给你的二弟、三弟作榜样。这次一定要中举回来,日后你二弟、三弟也能受你指点,罗家还指望你光耀门楣。”

    陈氏也根本没想过罗慎远会中举,连可能性都没有想过。虽然罗慎远是被林海如收入嫡房了,但毕竟是个丫头所生的庶出,能有多大的出息。

    罗山远这次已经打定主意自己是去给大哥当陪练的,他知道以自己的能力,中举有点困难。所以母亲拉着大哥的手叮嘱,却没有跟他说什么的时候,他也不在意。

    林海如看着罗慎远,心里现在他也算是自己儿子了。陈氏都拉着儿子在叮嘱,要不要她也叮嘱罗慎远几句。但是说什么比较好呢?

    林海如看了罗慎远好一会儿,才定定地说:“慎远,这次不中没关系,多考几次就中了。”

    宜宁在旁喝桂枝汤,差点被林海如的话呛到了。

    她咳嗽了几声,雪枝连忙给她拍背:“姐儿怎么喝得这么急!可要当心被呛着了。”

    罗慎远看了看林海如,又看着不停咳嗽的宜宁。回头淡笑着说:“我知道了,谢母亲叮嘱。”

    宜宁这才缓过气来,心想下次可别在林海如说话的时候喝汤了。

    林海如觉得莫名其妙,自己这话说得很对啊。一次考不中多考几次就是了,运气好总能撞上一个。运气不好回来继续读就是了。她按了按宜宁的手,压低声音问:“我又说错话了?”

    宜宁心有余悸,放下茶盏说:“母亲说得极是,没事,三哥不会在意的。”

    陈氏含笑盖上茶盖,她虽然觉得林海如说话直接,倒也没有什么。她现在全副的心思都放在儿子的乡试上,别的她都不在意。只要罗怀远能中举,不怕老太太不给她好脸看。

    第34章

    晚上在暖阁里摆了筵席,罗成章依次给三个要乡试的说话。最后特地跟罗怀远去了书房深聊。

    罗慎远坐在暖阁的栏杆旁休息。身边寂寥无人。

    宜宁远远地看到了,坐到他身边去。罗慎远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宜宁想给他说几句话打打气,但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道:“三哥,这次你得考好些。”

    罗慎远回头问她:“你想有多好?”

    这能有什么想不想的,宜宁立刻说:“自然是能有多好就有多好。”

    罗慎远却笑了笑说:“好。”

    宜宁看到他搭在栏杆上的手上的狰狞伤疤,总是想起罗老太太说的场景。“他为了接住你被压在地上,剪刀戳穿了他的手背,血流得整个手掌都是。他疼得脸色都变了……”

    宜宁心里还是不舒服,她拉过三哥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掌心的伤疤,却感觉到他似乎微微一僵。宜宁道:“三哥,手真的不能治好了吗?”

    “只是不能控制力度。”罗慎远看到小丫头捧着自己的手仔细看,才淡淡解释说,“若不是写字之类的事,其实没有大碍。”

    如果小宜宁也还在的话,她肯定也会愧疚自责的。

    罗慎远因为她落下了轻微残疾。虽说不严重,但却会跟着罗慎远一辈子。

    宜宁那晚回去,睡着做梦都梦到这个场景,等雪枝把她叫醒之后,她才知道罗慎远他们已经离开了。

    宜宁又重振了精神,她一点都不担心罗慎远,既然三哥向她保证了,那他就肯定会做到的。

    林海如也不担心,因为她从来没觉得罗慎远会考中。

    府中最发愁的就是陈氏,听说她愁得昨晚觉都没有睡好,一大早起来,嘴角就起了燎泡。

    得失只在一瞬间,难怪陈氏会紧张。

    宜宁根本不记得罗怀远最后有没有中举,她生活在后宅,能听到的也都是大人物了。像罗怀远这样的读书人实在是太多了,她甚至从未听说过罗怀远的名字。

    那个时候这些人对她来说,不过是别人嘴中随便的一句闲谈。现在却真实地存在于她的身边。

    罗宜玉也为自己的兄长发愁,闷在房间里给罗怀远绣诸如‘大展宏图’‘马到功成’之类的鞋面或者汗巾。罗宜秀一贯是个没心没肺的,整天往宜宁这里混,连吃带住的。罗老太太问她担不担心罗怀远的乡试,她有点茫然地说:“啊?考不中就再考呗,担心什么啊!”

    宜宁笑得肚子疼,她觉得应该把罗宜秀捉去给林海如当闺女。

    顾女先生听说是老家的父亲去世了,料理完后事之后回来,袖子上还戴着孝。整个人比往常还要沉重,老太太见她精神不太好,又听说她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妹。赏了她几百两银子,让她孝期过了再来。

    那总得守一年的热孝!也就是一年都见不到顾女先生。

    罗宜秀知道之后非常高兴,忙让丫头又给顾女先生添四十两银子的束脩,回去吧,回去得越久越好,她就不用每日早起进学了。宜宁知道了这事正在写字帖,她想了想跟雪枝说:“你也拿四十两银子添了一并给女先生吧,”又想到顾女先生的老家在高阳县,路途遥远,接着说,“拿这么多银子不安全,再派辆马车送她一程。”

    顾女先生手里捧着几百两银子,沉默片刻眼眶通红,什么都没说上了马车。

    这样一来,日子就更加清闲了。

    八月中,乡试结束了。放榜却还要等到九月,丹桂飘香的时候,所以称之为桂榜。

    宜宁正和罗宜秀在描花样,罗慎远他们回来了。罗老太太、陈氏和林海如亲自去影壁迎接他们。罗怀远看起来是考得很有信心,一点疲惫都没有。罗山远的神情却很委顿,罗慎远跟在两人后面,既不说好也不说坏。

    陈氏和罗宜玉看着罗怀远两眼通红,罗怀远看母亲的样子比自己还要憔悴几分,也忍不住动容。两母子相拥好一番话说。

    林海如没有什么负担,整天吃得好睡的香。她看了看罗慎远,又用眼神示意宜宁,似乎是在询问她。

    ——你三哥怎么跟个榆木疙瘩似的,这也看不出是该安慰他还是恭喜他啊。

    好在罗老太太立刻让大家一起回正堂了,先让三人休息。乡试不同府试,考生们坐在狭小的号房里,连个转身的空余都没有。号房里就两块木板,写文章的时候当桌椅,睡觉的时候拼起来当床板。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只要你不是作弊,上头派下来巡视的人的也不会管你究竟在里面干什么。

    陈氏第二天特地吩咐厨房一定做好菜,大菜就有清蒸四鳃鲈、烹火腿、糟鹅掌、烧鹿肉、腌螃蟹。想着好好给两个儿子补补,又不厚此薄彼,给罗慎远也捎带了一份过去。

    宜宁正好来看她三哥,遇到婆子提菜过来。她把食盒一个个揭开看。四鳃鲈上撒着姜丝葱丝,淋了点酱油和麻油,奇香无比。那烧鹿肉的颜色晶亮,浓油赤酱看起来就很好吃。

    罗慎远换了直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宜宁嘴里咬着一只螃蟹腿。宜宁没有一点被逮到的直觉,招手笑道:“三哥快过来吃,大伯母给你送了些好吃的。”

    罗慎远却皱了皱眉道:“螃蟹性寒,何况又是腌制,你如何能吃。”

    说着就伸手把她嘴里的螃蟹腿夺走了。

    他坐下来,亲自给宜宁夹了一筷子鱼肉:“吃这个。”

    宜宁拿着自己的小碟子,心想这有什么不能吃的,她原先的厨子就是扬州人,腌螃蟹她都吃过许多了。罗家的厨子做菜却更偏北直隶的口味,腌螃蟹她是许久没有吃过了。

    宜宁想吃鹿肉,罗慎远却按住了她的筷子:“这个也不准吃。”

    宜宁发现自从和她三哥关系亲密之后,他开始管她了。原先不是很纵容她的吗……宜宁想了半天,才怀疑地问:“三哥,你是自己想吃才不给我吧?”

    罗慎远笑了笑,淡淡问:“你是这么想的?”

    宜宁发现她三哥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她也笑了笑不敢再说话,乖乖地把碟子里的鱼肉吃了。

    一大盘的鱼肉进了宜宁的肚子,罗慎远给她夹菜剔鱼骨,自己的盘子里反倒没怎么动。

    宜宁看着那一大盘没怎么动的螃蟹,心里叹息了一声。吃饱喝足,她躺在檐下晒太阳。罗慎远觉得她跟小猫似的,把自己转成一个圈圈,长长的睫毛阖下来,在白生生的脸上投下一道影子。小脸就靠着迎枕,软趴趴的不想动弹。

    他正看着宜宁打瞌睡,微有些出神了,屋子里却传来一声响。

    宜宁也被惊醒了。抬头看去,发现她三哥已经走进了次间里,从槅扇里可以看见,是那个湖绿褙子的丫头打翻了盘子,她又伸手去捡碎瓷片,指尖被扎破了。那尖莹莹的指尖挂着一滴血珠,和她脸颊上的泪珠一样摇摇欲坠。

    宜宁顿时没有了睡意。

    她已经知道了这个丫头叫画绿,另一个叫画棠。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陈氏给赐的名儿,本命指不定就叫什么大丫二丫的。她这些手段,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宜宁又想到了乔姨娘。

    乔姨娘应该是个很成功的姨娘,丫头们都会模仿她。

    宜宁觉得好笑,复又躺下去。一会儿罗慎远就出来了,问她:“可吵到你睡了?”

    宜宁摇摇头,反正她也没有睡着,她问罗慎远:“我看她好像手破了啊?”

    罗慎远淡淡道:“她摔坏了盘子,我罚了她两个月的银子,让她下去包扎不用伺候了。”

    宜宁不太满意,三哥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解风情。人家小姑娘辛辛苦苦把自己弄伤是为了什么啊,还不就是指望你能好好哄一哄,要是能帮着包扎就更好不过了。她三哥居然罚了人家的月钱还把人家赶下去了……

    宜宁越发的好奇,她三哥日后究竟配的是哪家的小姐,怎么她就不记得呢。

    宜宁一路想着,却还是没有丝毫印象。她那时候毕竟是个簪子,知道的东西都是别人说出来的,罗慎远的妻子是谁长嫂并不会关心,下人们更不会关心。

    她回到罗老太太那里,却看到久未见的罗大爷回来了。想必也是为了罗怀远乡试特地从京城回来的。罗成章坐在罗成文旁边,三人笑语晏晏的。罗成章问这次乡试考了什么内容,又问罗怀远的对答如何。

    罗怀远把自己写的细说了,罗成章听得连连点头,说这次中举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陈氏在旁听得与有荣焉,罗怀远才十八岁。要真是能中举,那比罗成文还早一年呢。以后她在罗家说话就更加有分量了。

    罗成文看着罗怀远的眼神也充满了欣慰:“我已经听张翰林说了,你的确是用功读书了的。我这次回来,就等到你放榜之后再走。免得到时候往回赶也来不及。”

    罗怀远谦逊地笑着,心情十分舒畅。他侧过头看到宜宁从外面进来了,笑着让宜宁过来:“眉眉儿,怎么最近都不和大哥好了?大哥上次送你的琉璃娃娃,你喜欢吗?”

    宜宁心想我又不是小狗,你心情好了就逗逗。

    她笑了笑说:“喜欢。”

    陈氏心情实在好,就连看宜宁都顺眼了许多,拉过宜宁的小手,微笑着说:“等到放榜那天,只要你大哥中了举,你想要什么就去问他要。他若是不给买我就骂他。”

    宜宁点头称好,心想她也在等放榜那天呢。

    第35章

    夏季的闷热一点点平歇下来,蝉鸣也少了。

    天气还是热,却比前几日凉爽许多。宜宁穿着一件缂丝的褂子坐在铺着凉席的床上,拿到了雪枝交给她的羊脂玉貔貅看。玉匠还配了一条深蓝流苏,玉佩雕工的确精湛,迎着光祥云的纹路流转生辉,玉色纯粹,格外好看。

    宜宁把这块玉佩收进妆盒里,暂时不打算拿出来。等到放榜之后再送给三哥吧。

    饶是对儿子有信心,陈氏却也越来越焦躁。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问放榜没有,就连去罗老太太那里请安都要提起。

    林海如听得烦了,不耐烦地道:“大嫂,这事急也是急不来的。你可别着急上火。你看我跟老太太就不急。”

    陈氏心想你又没有亲生子,怎么懂得这种心情。倒是有个罗慎远,但那罗慎远难不成还能中举了?

    罗老太太看了两人一眼,淡淡说:“我看怀远是胸有成竹的,海如说得对,你不用急。”

    既然罗老太太都说了,陈氏也只能起身应是。

    她们聊起了罗成文新纳的一个姨娘,是原先伺候姨娘的丫头扶正的。说到这个年方二八的姨娘陈氏就不舒服,在这件事上她和林海如的立场是一样的,对那个小姨娘憎恶得不得了。

    林海如私下跟宜宁说:“别看你大伯母端着,一派端庄严肃的,私底下指不定怎么骂那姨娘是小di子呢。”

    林海如跟她说那小姨娘的事,就说罗成文从京城里回来,接连几夜都歇在了这个小姨娘那里。最后陈氏搬出了长子罗怀远,又是为了罗家的前程考虑,又是为了罗家的栋梁考虑的,才把罗大爷留在自己房中。

    第二天陈氏就罚那小姨娘跪着伺候她梳洗,小姨娘眼泪巴巴的又不敢去告状。

    林海如听得很舒服,她很想让乔姨娘也跪着伺候她梳洗,但她又没有个罗家栋梁支撑着。

    宜宁心想这有什么难的,笑着跟她出主意:“您是太太,她是姨娘。您的吩咐她能不听吗?下次就让她站着伺候你吃饭。她要是委屈了,你就说是一时忘了让她坐下。她当着我爹的面,肯定不会说什么的!”

    林海如听了宜宁的话之后回去试,发现乔姨娘果然不敢说什么,站着伺候她吃完了早饭。那天一整天她的心情都很好,而乔姨娘脸色铁青地回去了,第二天就称病没有来。

    林海如让丫头给乔姨娘送补汤过去,她亲自带了一对金钗来送给宜宁。

    宜宁拿着金钗把玩,又想着抽屉里的玉佩。

    明日就要放榜了。

    三哥肯定能中举,却不知道他究竟会考得如何。

    陈氏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打探的人早上就出去了,陈氏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一旁的罗宜秀看到都慌。陈氏却捏紧帕子,凝视着门廊的方向。不就是去个巡抚衙门,怎么会半天都没有回来呢……

    她最后还是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水平息心情。

    前院得讯归来的人却骑着马跑得飞快。直冲进院子之后赶紧下马,把缰绳扔给旁边的小厮,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忙就往陈氏那里冲。

    陈氏房里伺候的丫头们看到这人连忙都给放行。

    她们也很激动,大少爷一旦中举了,陈氏少不了心情要好上一年,到时候打赏拿到手软都不是不可能的。但要是没有中的话这一年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眼看就要入冬了,日子会更难熬。

    陈氏听到动静连忙放下茶杯,还喝个什么茶。让丫头扶着立刻就去了前厅。罗宜玉和罗宜秀也立刻跟了上去。

    打探的人还没有缓的过来,扶着膝大口大口地直喘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陈氏连忙吩咐下人倒茶水给他,看他喝水。焦急地道:“中没有中就是一个字的事,你倒是快说啊!”

    打探的人才边喝水边吐出一句“中了”。

    陈氏的整颗心都放下来,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俱是喜悦,连罗宜玉都露出了几分笑容。为首的丫头立刻就行礼给陈氏道喜。

    陈氏就算再矜持脸上的笑容也藏不住了。她松了口气,吩咐身后的嬷嬷赶紧去给罗老太太和大爷传话。

    那打探的人才摆摆手说:“大太太,先别先别!我话还没有说完。”

    陈氏急得想弄死他,心里又是一悬:“什么没有说完,难道没中不成?”

    “咱们大少爷是中了,”打探的人说,“中的是第三十八名。”

    陈氏眉一拧,这中多少名有什么要紧的,中了就行了嘛。以罗怀远的年纪已经很了不得了。

    “可是咱们三少爷罗慎远也中了。”打探的人说,“小的按照您的吩咐,从尾开始看……”

    他吞了吞吐沫,似乎有点紧张。

    “他也中了。第一名,解元。”

    陈氏听完之后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愣了许久。

    书房里,罗慎远正在写字,游龙走凤跃然纸上的是一篇《滕王阁序》。

    今天是秋闱放榜的日子,他一早起来便开始写字。屋子里静得很,唯有点的一炉香升腾起丝丝缕缕的蓝烟,渐渐弥散开来。

    他背着手,凝视着自己手下的字。

    直到寂静的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嘈杂。

    他搁下了手中的笔,闭上眼。再睁开时气势已然不同。

    志不立,则如无舵之舟,无勒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该来的总会来的。

    宜宁坐在罗老太太身边,按罗老太太的吩咐在学做荷包。她看了看罗老太太,又看向雪枝。再看向对面还没有回神来的林海如。怎么这三个人状态都不太对。

    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荷包半成品说:“母亲,三哥中举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林海如从听到消息开始就处于恍恍惚惚不可置信的状态,闻言终于站起来。走来走去,又在宜宁身前站定:“我……我这就成了举人的娘了?”

    她接着又问:“宜宁,没错吧?还是解元!”

    宜宁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惊讶了一下,她让三哥能考多好考多好,但是没想到人家直接中了个解元回来。不过但想到罗慎远日后的身份,她又平静了下来。解元而已,还是不要太惊讶了。

    但是除了她,屋子里所有听到的人都被吓到了。

    就连罗老太太都是一阵恍惚,又问了那报信的人一次:“真的是解元,你没有看错?”

    “老太太,这么要紧的事我如何会看错。我还特地查对了好几遍。”来报信的笑着说,“还得恭喜老太太,家中两个孙子都中了举,三公子还是解元!咱们知府大人听说了,都说要上门来拜访呢。”

    榜单先是贴在巡抚衙门,知府也是最先知道的,所以立刻派了人过来给罗老太太送信。

    罗老太太心神不宁地让丫头打赏了报信的人一袋银子。

    不过罗老太太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立刻着人去请罗成章、罗慎远等人过来。

    林海如还是有些局促:“你说我是不是该送他点什么?还是该说点什么?”

    宜宁摇摇头道:“没事,您一会儿就要少说话。话由祖母来说便是了。”

    罗老太太闻言看了一眼林海如:“宜宁说得极是,一会儿你还是少说些话。而且今日过后,肯定有许多世家夫人要与你结交,你也一定要端着身份。你现在是解元的娘了,今时不同往日了,知道吗?”

    林海如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少说话。

    最先来的居然是陈氏,她一跨进门时已经是满脸的笑容,握了罗老太太的手说话,对林海如更是和颜悦色如沐春风,一阵恭贺。她坐下来的时候宜宁看到,她掌心的汗把帕子都打湿了,目光直看着门口。

    随后丫头通传一声“三少爷来了”,罗慎远才走进来。

    陈氏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罗慎远身上。他不卑不亢地给罗老太太行礼,再依次给林海如、给她行礼。

    罗老太太含笑地看着他,让他站起来说:“你可知道了?”

    罗慎远有礼地道:“孙儿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慎远中举的原因,陈氏总觉得他比以往更高大了些。逆光站在罗老太太面前,冷峻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气度。让人无法忽视。

    陈氏觉得自己肯定是被鹰啄了眼睛。

    她以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来罗慎远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人。解元……那是运气一时好了就能中的吗?这位庶子平日从不显山露水,是不是就等着这个时候呢!

    陈氏看到他平静而冷淡的目光,总觉得心里隐隐发寒。再看到周围状若平静的罗老太太、雪枝,甚至是那才七岁的罗宜宁,都不见得有多震惊。

    她们是不是也早就清楚了?

    罗怀远则是和罗宜玉、罗宜秀一起过来的,三人也得知了消息。

    本来他中举了应该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听说这位他向来不放在眼里的三弟,竟然中了解元之后,罗怀远一阵不可置信的错愕,随即他就没有这么高兴了。他再三确认的确是之后,才来了祖母这里。

    他走进来之后就打量着罗慎远。

    原来他以为罗慎远是略矮他一些的,今天才发现他其实比自己还要高一分。他对他温和地笑道:“大哥,你也来了。”

    要是平日里,他肯定觉得这是罗慎远谦和敬重的笑容。

    但是今天他怎么看都觉得,这笑容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究竟是什么意味?

    自己平日里作为嫡长子,受老师褒奖夸赞,受到罗家上下的重视,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而这些他却什么都没有。甚至是这次秋闱,所有人都认定罗慎远不过是去给他当陪练的。

    但是现在他是第一名,乡试解元。自己虽然上了榜,名次跟他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罗怀远强按下心里的诸多心思,微笑道意味深长地说:“平日里竟然半点看不出来三弟的厉害,这次还要恭喜三弟了。”

    罗慎远却没有再谦逊,只是淡淡一笑:“我也恭喜大哥中举。”

    这时候外面的丫头进来传话,满脸带笑地说传捷报的人已经来了,二报、三报也马上就到。“……同住在胡同口的高家、杨家。还有保定知府大人,同知府刘大人,通判大人、织造府徐大人等都上门来道贺了,都说要见一见三少爷,大爷让三少爷赶紧去迎客!”

    罗老太太皱了皱眉,高家曾经出过一位阁老,平日里总觉得罗家身份不够,不常与他们往来。如今也上门来了。罗慎远现在的地位和以前不一样了,况且他又是少年解元,罗家以后势必会因他而变动。

    罗老太太看了看还站定原地的罗怀远。

    人家知府、通判可没有说要见他。

    罗慎远听后向罗老太太行礼,恭敬地道:“那孙儿就先过去了。”

    罗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抚了抚鬓角道:“我同你一起过去。”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她不出面怎么行。罗老太太又回头又叮嘱心不在焉的陈氏,“好好看着姐儿们,不准她们去前厅。府中要是有什么事你先决定着。另外再吩咐厨房备酒菜筵席,一定要丰盛。”

    宜宁这样的闺阁小姐可不能去这么大的场面,就连刚中举的罗怀远都没有资格。

    宜宁侧头看了看罗怀远,他脸上的笑容十分僵硬,温文尔雅也不见了踪影。本来中举的是他,今天最应该被众人簇拥,接受道贺的也是他。

    但是一个罗慎远的存在,少年的案首,让他完全黯然失色了。

    宜宁回过头,看到罗慎远被人群簇拥着消失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三哥这样的人,不会被束缚在小小的罗家里,她为他高兴的同时,心里也有一丝怅然。

    人一旦有了地位和权势之后,就会和以前不一样了。谁都不会有不同,陆嘉学是这样,罗慎远也会是。

    宜宁想到这里微微一怔。

    第36章

    院门外十分的吵嚷,好像有什么大喜的事,寒暄的声音,丫头们迎来送往的声音,各房的婆子们忙着布置宴席的声音,吵得乔姨娘头疼。

    前天林海如和罗成章吃早膳,林海如让她在旁边伺候。站了老半天也没让她坐下,乔姨娘多少年没受过这种气了,脸都黑了。但是当着罗成章她又是一贯的柔弱可怜,怎么能在主母未吩咐的情况下坐下来。她扶着丫头的手表示自己体力不支。但是偏偏罗成章担心着几个侄子的举业,心神不宁的根本没注意到她。

    乔姨娘回来之后就满面阴沉,第二天称病没去,下午反倒真的得了头风。

    她现在靠在贵妃榻上,枕着玉枕才勉强舒服些。旁的小丫头跪在她身侧,手指沾了点清凉油抹在她的太阳穴上慢慢揉按,这外面的声音吵起来,她只觉得头风更加厉害了。

    “外头做什么呢,怎么这么吵?”她问刚进门的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回答道:“姨娘,咱们少爷中举了呢。府里正忙着庆贺,听说好多大官都来了。”

    乔姨娘听到这里,又倦怠地闭上眼,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没有力气:“中举就中举,罗怀远中举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吗。怎么反倒吵到我们这边来了,又不是多大的喜事……”

    那小丫头笑嘻嘻地说:“姨娘,外头是庆祝咱们三少爷中举,不是大少爷。奴婢听说三少爷乡试得了第一,刚才二太太还让下人到门口去散铜板和糖,听说好多小丫头都跑去领钱了!”

    乔姨娘听到这里,霍地睁开眼。浑身的懒散都不见了踪影,她冷冷地看着小丫头:“你刚才说什么?谁中举了?”

    那小丫头从未见到过乔姨娘如此严厉的眼神,吓得顿时就不敢笑了,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咱们三少爷……中了解元。奴婢也是听二太太房里的红儿说的……”

    “这么大个事,就没有人来跟我说一声!”乔姨娘一点都不觉得倦态了,额头突突直跳。她站起来,脸色阴沉地对给她按摩的丫头说,“去叫碧衣给我过来!”

    碧衣是服侍她的大丫头。

    那丫头跑出去之后,乔姨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扑通直跳。

    她知道罗慎远过继给林海如的消息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是一个庶子而已,能有什么了不得了。何况罗成章也未曾把这个庶子放在眼里。

    总是因着罗慎远那个歹毒生母的缘故,大家平日看他都有几分古怪。

    乔姨娘闭了闭眼睛。

    怎么罗慎远就突然中举了,还成了解元!

    中举也就罢了,要是以前他中举了,那说不定她还会送点贺礼去,请他日后仕途坦荡了,也提携提携她的轩哥儿。然而却偏偏是在他过继给林海如之后。

    乔姨娘心里十分的焦躁。

    碧衣很快就过来了,她听了消息之后也被吓到了。这么大的事没及时跟乔姨娘说,她肯定不会轻易饶了自己。

    她进来之后立刻跪下,乔姨娘却冷着脸好久没有说话。半晌才轻轻问道:“二爷回来没有?”

    “已经有人去传信了,估摸着快到了。”碧衣很快回答道。

    乔姨娘深吸了口气,吩咐道:“去把姐儿叫来,让她好生打扮一番,与我一同去老太太那里,再把轩哥儿也抱上。”

    碧衣连忙应喏去了。

    外头宾客喧天,热闹非凡。宜宁她们也没有闲着,同住胡同的高夫人领着她女儿高娴上门来拜访,陈氏带着她们几个见高夫人。女眷也在花厅里摆了一桌宴席,高夫人平日不常与罗府的人往来,更不常与林海如往来,如今却拉着林海如笑着说话。

    高夫人和陈氏一个出身,她是江南人,父亲曾任当年天子的侍读学士。她问林海如罗慎远平日读什么书,可有定了亲家……

    林海如整个人都不在状态,飘乎乎地说:“他读什么书的我也不管,亲家好像也未曾有。”

    宜宁听到这里却回过了神来。高夫人这话问的……像是有所图的样子。

    她不由看向旁边端坐的高娴。这位也是保定出名的世家女,长相与她四姐一样的水平。年方十四,身材高挑,清丽婉约。一副黄英出谷的好嗓子,说起话来含羞带怯却端庄持重。却比罗宜玉更有世家贵女的修养和派头。

    少年解元,难怪高夫人迫不及待。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月要是被别人给得去了怎么好。

    罗老太太刚从前院回来,高夫人起身给老太太见礼。

    罗老太太有些疲惫,含笑让她坐下。高夫人正想着林海如那榆木疙瘩一问三不知的,如今正好问罗老太太。却都叫罗老太太打着太极的推回去了,既不答应也未拒绝。

    这时候丫头来通传,说乔姨娘牵着轩哥儿来给她请安了。

    罗老太太的脸色淡了下来。

    乔姨娘牵着轩哥儿进来,轩哥儿却直往老太太怀里扑,甜甜地喊着祖母。

    一旁高夫人就笑着夸道:“这就是轩哥儿吧,果然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

    轩哥儿搂着罗老太太的手臂,稚嫩地说:“祖母,我听说三哥中了举人,要来恭喜三哥的!”

    自从上次轩哥儿撒谎之后,罗老太太看这小孩总觉得心里硌得慌。因此只是敷衍地摸了摸他的头说:“你三哥在外面待客,一会儿才能过来。先去你姐姐那里玩,莫要扰到了高夫人。”

    乔姨娘听到罗老太太这话,笑容僵了僵。

    罗老太太嫌弃她她知道,哪个正室出生的看得起她这种小妾了,她就没指望过罗老太太给她好脸看。但她却没有料到,罗老太太连轩哥儿都嫌弃上了……

    眼看着天就黑了,这一天都忙碌得很,府里吵吵嚷嚷的没个清净。宜宁却闲得跟罗宜秀一起看缸里养的乌龟吃鱼,高娴跟她们俩个小孩子玩不到一起,含蓄优雅地同罗宜玉说话,聊得很投机。

    吃过了晚宴高氏还不曾回去,罗老太太让婆子拿了牌九出来玩。她们四人正好能凑一桌。林海如根本不会玩儿牌,求救地眼神看向罗宜宁。

    她现在对宜宁有种盲目的信任,好像宜宁就该什么都会似的。

    宜宁前世端正得很,半点不敢逾越那位祖母不喜欢的东西,又怎么会玩儿牌。她也是两眼一抹黑,幸好罗老太太早就知道,叫徐妈妈过来指导林海如,四人才勉勉强强打下去。

    高娴、罗宜玉二人就坐到了母亲身边看牌。

    世家女子生活闲暇无聊,也就靠这些打发时间了。

    牌局刚转过两圈,外头又来通传说三少爷过来了。

    高氏精神一震,手里摸起来的骨牌久久没有打出去。抬头就看到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走进来,他长得十分隽秀清俊。脚步沉稳从容,气质偏又有几分震慑力。

    宜宁分明就注意到,高娴在看到罗慎远的一瞬间就脸颊薄红,微微低下了头。

    高娴可没想到这位少年解元如此的俊朗。

    罗老太太依次说:“这位就是同住胡同的高家高夫人,这位是高家小姐。”

    罗慎远便向高夫人点头,又看向高娴,似乎顿了顿。

    高娴轻柔地道:“罗家哥哥好。”她水般的漂亮双眸柔婉动人。

    宜宁一边看着乌龟,一边心想她三哥的桃花到得太快了。前有大伯母的两个丫头,后有一个高家嫡女。瞧高夫人满意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就能把罗慎远定下来当自己的女婿。

    高家母女刚坐回去,那边轩哥儿就非要拉着罗宜怜的手走到罗慎远面前,向他伸出小手:“三哥,轩哥儿要抱!轩哥儿要抱!”

    宜宁嘴角微微一扯,轩哥儿叫乔姨娘娇宠着,平日根本看都不会看罗慎远。现在还会主动要他抱吗?怕是乔姨娘授意的,毕竟是个孩子,罗慎远也不可能当面拒绝。

    罗宜怜也柔柔一笑:“三哥,这次还要恭喜你了。”

    罗慎远摸了摸轩哥儿的头,笑了笑说:“三哥手不舒服,便不抱你了。”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真正要找的人却是跟罗宜秀半跪在罗汉床上,正看那高几上放着的一口青瓷缸。

    他想听到的一点没听到,没想听到的却来了一箩筐。

    罗慎远朝罗宜宁走过去,在她背后低声道:“这对乌龟便这么好看么,连我你都不看了?”

    宜宁抬起头,她刚才自然是注意着罗慎远的。不过这么多人在恭喜他,她暂时没有凑热闹而已。

    “乌龟当然好看了。”宜宁笑着说,“前有王阳明格竹子,今有宜宁格乌龟。你说好不好看?”

    罗慎远见她连“格竹子”的典故都搬了出来,便敲了敲她的脑袋。“不要格你的乌龟了,你随我出来。”

    宜宁不知道他找自己做什么,她一抬头才发现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

    罗慎远却牵着她的手带她出去了。

    那高娴这才注意到宜宁,早就听母亲说过这是罗二爷上个夫人留下来的女孩。即又不是现在的二太太亲生的,也未闻名保定府。她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上个太太留下来的女儿居然跟新任的解元如此亲近?高娴不由得看向旁边坐着的罗宜玉。

    罗宜玉只是淡淡地解释道:“她便是我最小的妹妹,祖母最宠爱的罗宜宁。”此外半句不肯再说。

    第37章

    他要带自己去干什么?

    宜宁还是有点好奇的。

    他现在应该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他应该在前院接受所有人的赞誉。但是他牵着自己走在回廊上。

    两旁挂着红绉纱灯笼,夜风习习,已经是很凉爽的夜晚了。

    罗慎远终于停了下来,他放开宜宁的手,从袖中拿出一封红纸递给宜宁。

    宜宁接过后展开,上面写的是“捷报贵府罗讳慎远高中北直隶解元,京报连登黄甲。”他给自己的是解元的捷报信!

    宜宁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对不起他的用心。

    罗慎远却摸了摸她的头,含笑问道:“这算不算有多好考多好了?”

    宜宁前后加起来也算是活了四十多年了,其实很多事都无法让她动容。但是她看着罗慎远的脸,心里却默默地在想,其实无论这个人日后是不是首辅,都不重要。这是她的三哥,她一定会对他好的。

    她突然想起了那块羊脂玉佩。

    说是要送给他,但是他今天一天都没有空闲下来。

    “三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宜宁说完转身就小跑,她把那块玉佩放在妆匣子里了。

    罗慎远没能拉的住她,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在回廊上不见了。

    宜宁怕他等急了,也跑得很快。过门槛的时候一时没有注意,被绊了一下摔倒了,膝盖一阵的疼。正端着笸箩走出来的松枝看到她摔了,连忙过来扶她:“小姐,您跑得这么急做什么,可摔着了?”

    膝盖火辣辣的疼,应该是摔伤了。宜宁不由感叹自己也是越活越回去了,跑着竟然还能摔了。幸好没让三哥看见了,实在是太丢脸了。

    “没事。”宜宁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让松枝把她那块做好的玉佩拿过来。

    松枝还是很担心:“您还是坐下了奴婢给您看看吧,可不要伤了筋骨。”

    对于让罗慎远等自己这种事,宜宁觉得还是不要做比较好。

    “我一会儿便回来。”宜宁叮嘱她说,“不要跟祖母说我摔着了。”

    松枝点头应了,看她们家小姐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心想这下摔着了,总算跑得不快了。

    宜宁远远地看着罗慎远还站在那里等她,夜风吹起他直裰的衣袂,长身玉立,表情淡漠。她三哥果然好看,以后更不知道有多少桃花要来惹他。宜宁不由想起隔壁的高小姐,其实以高小姐的人品样貌,还是能勉强配得上他的。

    罗慎远回头看宜宁,她的小脸红扑扑的,走路的姿势却似乎有点问题,好像有点瘸了……

    他不由皱了皱眉,弯下身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小腿。

    “你这是怎么了?腿伤着了?”

    宜宁把手里拽着的玉佩递给他,笑着跟他说:“这是我从母亲那里搜罗来一块玉原石,她自己又不用,我给你雕了一个玉佩,是貔貅的样式。三哥你快看看,这可是上等的羊脂玉!”

    罗慎远又皱眉:“宜宁,我在问你的腿怎么了。”

    宜宁见隐瞒不过去,才无奈地说:“刚才跑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三哥你别问了……”

    罗慎远才拿过她手上的玉佩看,的确是一块上等的好玉,玉质温润细腻。那貔貅也是活灵活现。他把那块玉在掌心摩挲片刻,收了起来。看着宜宁淡淡说:“便是明天送给我也无妨,你跑这么快,这下摔着了怎么办。”

    宜宁有点不高兴了,这人真是,她还不是想今天送才有彩头的意义。

    他那是什么样子,要是不喜欢就还给她。她自己留着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既然三哥嫌弃,那便把玉佩还给我吧。”宜宁伸手要去他的袖中抢,却被他一躲闪过去了,他手一拿高。宜宁年纪小人矮,蹦啊蹦都够不到他的衣袖。

    “送都送出去了,哪有还收回去的道理。”罗慎远看她那么小,怎么都够不着自己,反倒有几分睥睨她的感觉,“下次着急还跑不跑了?”

    宜宁深吸了口气,心想她何必跟罗慎远计较。忍了忍说:“不跑了……”

    他似乎才满意了些。又看着她的脚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说:“来。”

    宜宁有些茫然:“怎么了?”

    “你摔伤了腿,抱你回去。”罗慎远也没有多说,把她抱起来。抱小孩子的那种抱法,反正宜宁还小,他抱着她直接朝正堂走。

    宜宁第一次被兄长抱着,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三哥身上有种淡淡温热的味道,挺好闻的。她原先的母亲生了她和两个姐姐便撒手人寰,两位姐姐与她年龄相差不大,并不疼爱她。东西只有这么多,大家都要抢,谁还有空管她年纪是不是最小的。

    罗老太太看到罗慎远抱着宜宁回来,眼皮微微一抬:“刚才不是说手不舒服吗。”

    高家母女已经回去了,乔姨娘和陈氏等二人也告退了。热闹过后反倒是一屋子的冷清。

    罗慎远把宜宁放在罗汉床上,跟罗老太太说:“她摔着腿了。”

    罗老太太才看向宜宁,宜宁觉得祖母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好笑的意味:“平日活蹦乱跳都没摔着,今天怎么了。”

    宜宁已经不想再解释了,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是真的,她已经充分领会了。

    罗老太太叫丫头过来看宜宁摔得严不严重。外头却来了个小厮,说是二爷找罗慎远回去,在书房里等他。

    “宜宁,我明日要去巡抚衙门。”罗慎远跟她说,“这几日不要动弹,好好养伤。”

    罗慎远向罗老太太告退,离开了正堂。

    罗慎远走后罗老太太瞧着宜宁的伤口,其实倒也不严重,就是皮破了,血丝丝的看着有些狰狞。罗老太太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如今有个解元当哥哥了,高不高兴?”

    宜宁心想她自然高兴,只是以后罗家的格局恐怕要变了。

    罗老太太从徐妈妈手里接过纱布给她包扎,宜宁看着罗老太太的手,像是年老而不失光泽的绸缎,这么柔和。她乖乖地静静靠在罗老太太身上,只要有祖母在身边就好,却不知道,她依赖祖母的日子还有多久。

    罗成章的书房里点着烛火。

    他在等罗慎远。

    今天在衙门里接到捷报的时候,他无比的震惊。怎么会是罗慎远,为什么是罗慎远!这个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庶长子。反倒是大哥很快平静下来,看罗慎远的目光却有平常没有的慎重。

    罗成章房里原是有两个通房丫头,他更喜欢柔顺的那个,却不想被另一个给害死,孩子和母亲都没有活下来,一尸两命。那个通房丫头,天生的心思就比别人多,总是阴沉沉的,却是个无比聪慧的。

    罗慎远生下来之后他就不太喜欢罗慎远,也不怎么管他。不过好歹是自己的庶长子,也未曾苛待。罗慎远一贯沉默,也没有什么出挑的地方,这就更不得他看重了。

    罗成章的心思放在培养轩哥儿上了。想等轩哥儿以后支应二房的门庭。

    刚才席间,巡抚大人笑着给他敬酒,问他日常如何教养罗慎远的时候,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反倒是罗慎远接过话去,淡淡地说:“父亲公事繁忙,家中诸事也不忍让他操心。”

    他有些尴尬,巡抚大人却夸罗慎远后生可畏。

    丫头通传说罗慎远过来了,罗成章才转过身面对他。

    这个庶长子站在他面前,可能是他的确站得笔挺,可能是他自己心里的作用,总觉得罗慎远从容不迫的态度有些压迫感。以往觉得那是沉默寡言,现在才知道是不动声色的隐忍。

    那么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算计什么呢?

    他看着周围的人对他的轻视,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现。或者他在心里默默记着,冷酷地算计着每一个人的心思,包括他的。罗成章想到这里,总觉得罗慎远的身影和他的生母重叠了。

    让他有些胆寒和恐惧。

    “罗慎远。”罗成章看着他,眉头皱起,“你以前……可都是瞒着我?”

    罗慎远微微一笑,他淡淡地说:“父亲,不是我瞒着你,而是你从未在意过我。”

    罗成章一愣。随即他有些生气了,指着他说:“你这般做派,如何算是光明磊落!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可懂?为人做事便要正直,你这般让我如何在你大伯面前抬头!”

    罗慎远听到罗成章的话,他非常的平静:“父亲,你觉得大伯是君子?还是大哥是君子?”

    罗成章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即他语气低沉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自己想想便是了。”罗慎远背着手,他把罗成章放在书案上的一本书拿起,看了看书目随后说。“您最爱读这本外史,其中有个故事说王府的兄弟相争,为了家中一件神秘的传世玉器。这段您总是反复的看,那您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罗成章一时没有说话。

    “虽是同根生的,利益与共,但毕竟各有各的所求。”罗慎远说,“我这般,父亲难道不该高兴吗?”

    罗成章微眯了眼睛。他最后才说:“以后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请教为父,若是有什么缺的便和你母亲说一声。你如今的资质,家中的先生恐怕是教导不了你的。几月后你随你大伯去京城,我写一封信给张翰林,让他为你引荐一位房师。”

    罗慎远应喏告退。

    他走之后,罗慎远叫了丫头进来说:“今日去太太那里歇息,你去通传一声。”

    第38章

    宜宁第二日起来时,罗慎远和罗怀远已经去了巡抚衙门。他们是新进的举人,要去参加鹿鸣宴。

    罗老太太让厨房给她炖了薏仁红豆米粥,宜宁一边喝着粥,看到松枝提着一个食盒进来了。笑眯眯地打开给她看:“小姐,这是隔壁高家小姐托人来送给您的点心。听说是广东那边才有的,叫榴莲酥。”

    隔壁的高家小姐,托人给她送点心?

    宜宁喝粥的小勺子停了下来,招手让松枝走到她身边,她打开来看。里头放着六块金灿灿的点心,外皮层层叠叠的,还撒着芝麻。有股奇特的香味,看上去非常诱人。

    高娴跟她从未说过话,怎么会特意给她送点心呢。

    宜宁把食盒盖上,让松枝放到一旁的桌上去。高娴只是想讨好她而已,居然还特意打听了她的喜好。送了一盒子的点心过来。

    宜宁又想了想,跟松枝说:“算了,还是别收起来了。正好捡出来我配稀饭吃。”

    罗老太太从小佛堂回来的时候,就闻到屋子里一股子的味儿,说不出的奇怪。她四下一看,发现是她小孙女正在吃的点心。

    “这是小厨房给你做的?”罗老太太皱眉问。

    宜宁笑了笑:“这是高小姐送给我的,说叫榴莲酥。祖母也尝尝?”

    罗老太太觉得这小丫头真是一点都不忌口。她可避开都来不及:“这味道我可收不了,你赶紧吃了收拾收拾。一会儿带你去高府拜见高老太太。”

    啊?怎么突然要去高府?

    罗老太太接着解释:“高老太太请我们过去做客,还请了你母亲。”

    宜宁笑着说:“做客是假,我看她们看上了三哥才是真的!”

    徐妈妈和雪枝听到后忍俊不禁,罗老太太看她鬼精灵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也是姑娘家,怎么就不忌讳着。哪家姑娘如你这般,你看人家高小姐……”

    “我要是真的那般了,祖母您还得说‘你看人家罗七小姐,整日爱笑爱闹的’。祖母你说是不是?”

    罗老太太被她堵得没话说,揉了揉她的头哭笑不得地道:“好了,我还是最喜欢我们眉眉儿——那你快把这点心吃了,我这屋子里都全是这味儿。”

    宜宁便几口吃完了剩下的点心,雪枝带她进去换衣服。

    罗府的大门口却嗒嗒驶来了一辆马车。随后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子揭开了青布帘子,朝守门的说:“这位兄弟,烦请通传一声。真定的郑妈妈来拜见老太太。“那守门的年轻,见女子衣着土气,不觉就轻蔑地道:“哪家乡野村妇,我们老太太是你说见就能见了。快快回去,莫要挡着了胡同口叫人出不去。”

    女子一憋,立刻开口就骂道:“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我们妈妈在真定哪个不是抱着千金万金的来求她看病的——你倒好了,竟说我们是乡野村妇!”

    里头传来了老妪温柔的声音:“青渠,莫要动怒。”

    “郑妈妈,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就是该骂。忍他做什么!”女子回头对着帘子里道。

    “你把这东西给他。”里头又递出来一个名帖。

    那守门懒洋洋地接了名帖,仔细读了却吓得说不出话来。连忙告罪都来不及:“……老太太早吩咐过郑妈妈要回来,小的只以为是个年老的……对不住了!您快请进来!”

    说着给她打开了门,然后立刻有人去了正堂给罗老太太通传。

    宜宁听到雪枝说郑妈妈回来了,她正换下那件夹衫。

    “真的是郑妈妈回来了?”宜宁还向雪枝确认。雪枝还点了点头道,“老太太说暂不去高家。让您赶紧出去见郑妈妈,说起来……您半岁以前可都是郑妈妈带着的。”

    宜宁早就对郑妈妈好奇了,她对小宜宁生母的一切都很好奇。只不过前两个月就派人去请郑妈妈,如今三哥中举了才到。也的确是有点迟了些。

    雪枝牵着她去了正堂,一路上细细地说这位郑妈妈以前如何。宜宁静静地听着,转过回廊,她看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坐在罗老太太下方,小攥梳得整整齐齐,檀香色素缎褙子十分朴素,举手投足都有种十分的温和,人倒是精神。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长相朴实的丫头。

    罗老太太的神情有些平淡,指着刚来的宜宁道:“这便是宜宁了。”

    老妇回头看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竟然红了眼眶地给她屈身:“奴婢见过姐儿。奴婢离开的时候您才丁点小,想不到您都这么大了。”她似乎很想抱一抱宜宁,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

    宜宁只是向她点头:“郑妈妈原来是伺候母亲的,不用行礼。”

    宜宁总还记得罗老太太曾经说过,郑妈妈在小宜宁的母亲死后便离开了,是个人走茶凉的性子。她虽然并不完全了解郑妈妈,却也没有太和她亲近。

    听到她稚嫩而清朗的声音,郑妈妈的神色却又有些动容:“姐儿是老太太教得好。”

    罗老太太让宜宁到她旁边来,宜宁乖乖地过去了。看到小小的宜宁和她并不十分亲近,郑妈妈似乎有些黯然。罗老太太却淡淡地开口道:“当年我劝你莫走,你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如今我病了,老了,也折腾不动了。这世上没有化解不去的仇。找你回来为我看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却总还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继续留在宜宁身边。她如今身边……没有一个能管事的人在。”

    郑妈妈似乎是镇定了几分。

    她早就猜到了罗老太太找她回来的真正原因,本是不能回来的。但是听说罗老太太病重,却怎么也忍不下心。虽然这次回来……可能是个错,但她总要回来看看的。

    “老太太,奴婢先为您看病吧。”郑妈妈轻轻地说,“奴婢这些年在真定的田庄里住,虽是个农妇,医术却没有放下,倒是还能拿得出手。”

    罗老太太看着郑妈妈,什么都没有说,随后缓缓地叹了口气。

    “罢了,你随我到内室来。”

    徐妈妈扶着罗老太太去了内室。郑妈妈那丫头提了个木箱也跟在她身后。

    宜宁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正堂里,似乎是怔了怔。她立刻也要跟着去内室,守在门口的丫头却拦住她,柔和地说:“七小姐,您先去坐着。老太太不让人进去。”

    “我要进去。”宜宁看着她说,“你让开。”

    那丫头只是笑了笑,却没有让开。

    宜宁在外面绕来绕去,却根本听不到里面说话——她这才意识到,如果老太太不想让她听到里头说话,那么她就是肯定听不到的。

    她坐在正堂外面的椅子上,不知道里头是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里头罗老太太在跟郑妈妈说什么。

    昨天府里才热闹过,今天却这么静,静得她一点都听不到声音。这种平静让她有点心慌。

    内室的槅扇终于开了,郑妈妈先走出来,罗老太太却没有出来。

    郑妈妈看到小小的宜宁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总是想到宜宁的母亲明澜。宜宁真是跟明澜小时候像极了,明澜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看到宜宁又怎么会不亲切,总想着能抱着她哄一哄才好。

    她走到宜宁身前,半蹲下柔和地说:“眉姐儿可有读书了?”

    宜宁只是说‘有’,目光还是看着内室。

    郑妈妈就笑了笑:“你母亲小的时候便喜欢读书,屋子里的多宝阁上存的全是书。”

    她看到宜宁直望着内室,更是黯然。

    谁带大的就跟谁亲,这是没有错的话。宜宁对罗老太太便亲近极了,她明明记得宜宁小的时候,还不要罗老太太抱的。

    宜宁看了片刻,转过头问郑妈妈:“祖母的病还好么?”

    郑妈妈却叹了口气,半晌摸了摸她的头,柔和地道:“姐儿不要担心。”

    方才在内室里,她已经查看过罗老太太的病情了,熬了这么些年,的确已经油尽灯枯。能再也两年活都是不容易的。但这事如何能告诉宜宁,她明明还这么小。

    知道常伴自己的人将不久于人世,还是最亲近最依赖的人,她如何承受得来。

    罗老太太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都是一怔,其实她早就料到了,只是亲口听别人确定地说出来,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她随即嗓子就低哑了:“你……不要告诉宜宁。”

    郑妈妈很艰难地点头。

    罗老太太却缓缓一笑说:“总归还有两年,宜宁那时候虚岁就十岁了。只是可惜,我看不到她出嫁的样子了,不知道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郑妈妈听得十分的难受:“老太太,这是不定的事。奴婢未必就说准了。”

    “你说的一向没有错。”罗老太太摇摇头打断她的话,“不用安慰我。”

    罗老太太随即便躺在床上休息,让她先出来。

    宜宁听到郑妈妈的话心里却咯噔一声,她不是真的小孩,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意思。

    她小跑进内室里,这次丫头没有拦住她。宜宁爬上了祖母的床,趴在她身边看着她:“祖母……郑妈妈说你的病要紧吗?要不要吃什么药?”

    罗老太太却缓缓地握住她的手。“宜宁,我交代你做一件事,你能做好吗?”

    宜宁说:“祖母尽管说就是了,宜宁肯定去做好。”

    “你一定要把郑妈妈留下来。”罗老太太说,“郑妈妈待你极好,你只要求了她,她必定会舍不得你的。”

    宜宁才不想要郑妈妈,她根本就不认识她。她只想要祖母。

    罗老太太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严肃,却坚决地要逼她答应。“你听到没有?”

    宜宁最后勉强点了点头,罗老太太才松了口气。

    第39章

    郑妈妈随着丫头去写药方,给罗老太太调养身子用,郑妈妈的丫头就暂且留在了正堂。这位丫头名唤青渠,郑妈妈说是这她家接连生了四五个丫头,老爹嫌丫头片子是赔钱货,便以一两银子的价把她卖了出去。本来是要去穷山沟子里给人家当童养媳的,被郑妈妈救下来一直养着。

    她抱着箱子站在正堂上,既不胆怯也不害怕。好奇地打量着宜宁。

    “你便是那个郑妈妈一直念叨的七小姐么——”

    宜宁许久未听到有人这么跟她说话了,她抬起头,发现这丫头一张国字脸,不怒生威。要是投身成了男儿必定还好,却偏偏是个女子。她又长得高大,比雪枝高了足足一个头。

    松枝一旁说道:“你这丫头好不懂礼,这是我们七小姐!”

    青渠接着就说:“我说的不就是七小姐吗,你们家里一个个的都好生气派。这有什么可凶的!守门的都那么凶,我跟郑妈妈在真定的时候,哪个乡绅老爷对我们不是恭恭敬敬的!”

    松枝还欲再说什么,宜宁拉住她说:“松枝,不要紧。”这女子自幼长在乡间,想来是随性惯了,何必跟她计较。

    青渠听到宜宁说话又娇娇软软的,还是特别好奇:“小姐都如你一般细皮嫩肉吗?你要是在我们农庄上玩,肯定会被那些野丫头打哭的。你怎么长得软趴趴的……”她走过来捏了捏宜宁的手,似乎想感受一下。

    宜宁却被她捏得一咬牙,这女子的手劲儿怎么这么大!

    雪枝和松枝却惊呼,连忙把她拉开:“你做什么,莫要乱动!”

    “我又没有怎么样。”青渠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这些人都一惊一乍的。

    郑妈妈来之前就叮嘱过她,要她好生待这位七小姐,跟这位七小姐亲近。她在农庄上的时候还经常跟那些长工的孩子玩,把他们举起来,他们一个个不都高兴得不得了吗。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娇贵、软软的小姑娘。生得白嫩娇小,圆圆脸蛋,五官也都小巧秀气。穿着一件缂丝的小褂,脖子上戴着精致的长命锁。收拾得整整齐齐,矜贵极了。跟农庄上的小孩完全不一样。

    她也不过是好奇而已。

    宜宁深吸了一口气,揉着手腕说:“青渠姑娘,你要不先坐下来吧。”

    青渠看到她白嫩的小手浮起了一个红印子,有点不可置信。她的皮肤也好娇气!

    郑妈妈说过要对这个七小姐好的,她把人家捏伤了,好像真的不太好……

    青渠抱着木箱坐下来。

    宜宁在想祖母的事。祖母突然让她把郑妈妈留下来,肯定是因为她自己的身子不太好了,她在为自己的日后打算。却不知道她的身子究竟坏到什么地步了……

    郑妈妈写好药方之后,徐妈妈便亲自带着两人下去安顿,随后才吃了午饭。

    因郑妈妈来了,宜宁她们也没有去高家。罗老太太在内室受郑妈妈的针灸调养,宜宁就在西次间,趴在小几上写字。

    刚写过了两篇,外面就响起来鞭炮声,锣鼓喧天的。

    是新晋的解元回府了。

    宜宁看到院子里好些丫头都跑出去张望。她听说中解元回府的时候,九街十巷都会很热闹。人们竞相来看解元的风采,堵得走都走不动,何况少年的解元——本朝也只有三人而已!

    她搁下笔跑进内室,跟罗老太太说三哥他们回来了。

    郑妈妈听到的时候似乎微微一愣:“中了解元……可是当年那个含蕴留下来的孩子?”

    罗老太太闭着眼握着宜宁的手,她也听到外面喧嚣热闹的声音,慢慢说:“你还记得那个丫头。”

    郑妈妈道:“那丫头太过聪慧,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当年若不是我发现了,恐怕谁都还不知道是她下的毒……”

    郑妈妈的语气很平常。

    当年那些事一次次面容模糊地呈现在宜宁面前,但是再惊心动魄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只余一个老妇平淡不过地叙述此人。宜宁看着两人说话,心里却在暗想。

    郑妈妈施针的动作不疾不徐,罗老太太虽然累,但是精神尚好。那么如此看来,祖母的身子虽然不好,但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现在担心又有什么用,唯有好好的孝敬祖母而已。

    罗老太太侧过头问郑妈妈:“你可想出去看看?如今罗家是越发的热闹了。”

    郑妈妈慈祥的笑容后有一丝深意,“奴婢自然愿意去看看的。”

    罗老太太又把手伸向宜宁:“宜宁,你也过来。”宜宁牵着祖母的手,三人站在正堂外。远远地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来。

    宜宁第一次看到父亲走在罗慎远身旁,身边簇拥着好些人。他看着三哥的眼神有种与有荣焉的赞赏。罗成章带着罗慎远走上前,对罗老太太一拜:“母亲安好。”

    罗慎远则一撩衣摆,跪下去说道:“祖母安好,孙儿归来给祖母请安,万望祖母安心。”

    那些原来看不起他的人,现在都只能站在她的身后,滋味复杂地看着他。

    罗慎远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跪得极稳。宜宁却真的感觉到了不同,他身上那种隐隐的锋利越来越明显了。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隔着人海看到过青年的罗慎远,他那时已是吏部侍郎,冷厉而阴沉。他们素不相识,而她不过是长嫂头上的一只簪子。

    他已经有了那个样子的雏形了,而且他以后将一步步的成为权倾天下的首辅。

    宜宁微微一笑。

    罗老太太看着罗慎远也满是赞赏,把他扶起来。罗怀远等人才上来请安。两人参加了鹿鸣宴回来,这才算是真正的扬名了。昨日虽然高兴,但是几个月人都忙着应酬来道贺的客人,反倒是没有空闲。今日家里人才聚一聚,罗老太太就吩咐晚上在她这里吃饭,叫丫头去请陈氏和林海如。

    正好今日罗慎远要给林海如和罗成章各奉茶,以示教养之恩。林海如这是第一次做举人的娘,第一次接受别人给她敬茶,心里还有些忐忑,竟然穿得比平日还要华丽几分。罗慎远给她奉茶的时候,她接过茶杯,从袖中拿出一个封红送给了罗慎远。

    “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送你些什么好,银子你拿着方便。我也懒得想一些文绉绉的酸话,”林海如自己说得都有点不好意思,“无外乎就是前程仕途什么的,你知道就好!”

    准备了一肚子文绉绉的酸话想跟儿子说的罗成章咳嗽了一声,不禁在心里暗自责怪林海如。这话让他怎么接下去,难不成也掏出个红包递给罗慎远?这太俗气了!

    罗慎远轻轻一捻,就知道里面塞了不下十张银票。

    他也没有表示任何不情愿,笑了笑说:“谢谢母亲了。”随后把封红收入袖中。

    既然罗慎远都不在意收了,罗成章也不好意思再说林海如了。他严肃端正地说了很多鼓励罗慎远的话。

    宜宁在一旁看得差点喷出茶水,继母啊继母,你这未必也太直接了吧!哪有人直接送银子的。

    而罗怀远给陈氏和罗大爷奉茶的时候,众人也没有这么注意了。陈氏接过儿子的茶,看到罗怀远望着自己略带愧疚和不甘的眼神,她又想到了这两天来,所有人对林海如都似有若无的奉承着。

    她咬着牙微笑着夸赞自己的儿子,半点不露出异样。而罗大爷官场磨练多年,早已经是个成精的人物,喜怒早已习惯了不行于色。一时间倒也和睦。

    随后罗家的男子们要聊制艺的事。罗老太太把郑妈妈介绍给林海如认识。郑妈妈当年离开罗家的时候,林海如还没有嫁进来。

    郑妈妈当年在罗家很有地位,她治好过罗老太爷的腰病。所以就连罗大爷和罗成章都要恭敬地喊她一声“郑妈妈”。陈氏生产罗宜秀落下病根,也是郑妈妈调养好的。她对郑妈妈也很恭敬。

    宜宁这一番看下来,发现郑妈妈的确是个八面玲珑、说话滴水不漏的人。

    这家里不管是什么关系的人。都跟她相处甚好,给她几分面子。

    罗老太太看着林海如片刻,突然有了主意。她侧头跟郑妈妈低声说:“我这儿媳体寒……肚子多年都不见有动静。不知道你有没有法子调养?”

    郑妈妈含笑道:“有没有把握的,总得看过了再说。”让林海如跟她进内室看看。

    林海如听了有点不好意思,拉住一旁喝着茶百无聊赖的宜宁说:“我看反正你也无事,跟我一起来!”

    宜宁被林海如拉着进了内室,看到郑妈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枕头垫在林海如腕下,她搭脉的方式有点特别,指尖下按,小指扣住林海如的手腕。听了半晌之后睁开眼,笑了笑说:“这倒是有得调理,半年就可好了。”

    林海如非常惊喜,连问郑妈妈是不是真的。她这五年看的郎中可都是跟她说没有办法的。雪枝听她不信,才在一旁说:“二太太莫疑心,郑妈妈的圣手之名不是白来的。她说半年能好,那就肯定能好。”

    林海如这才高兴起来,宜宁看她高兴她也舒心,连看郑妈妈都觉得果然是圣手。

    林海如转头就笑眯眯地跟她说:“宜宁,你不是要个弟弟吗?我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以后等他长大了还可以护着你。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叫你弟弟去给你报仇——”

    宜宁听了,哭笑不得地应了声“好”。等那弟弟长大了,恐怕她早就出嫁了。

    罗老太太本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让郑妈妈给林海如看看。没想到还的能调养,这倒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了。她让郑妈妈赶紧写了方子,决定从明天开始就给林海如调养。能怎么调养就怎么调养,赶紧生下个孩子才是正经。

    这时候丫头来通传,说乔姨娘带着轩哥儿和罗宜怜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宜宁分明就看到,郑妈妈听到乔姨娘的名字时,神色微微一冷。

    乔姨娘牵着蹒跚走路的轩哥儿进来,轩哥儿乖巧软糯地叫了祖母。罗宜怜先看到了站在宜宁身后的郑妈妈,正疑惑怎么内室里多了个不认识的婆子。身旁的乔姨娘已经有些惊讶道:“这位……这位可是郑妈妈?”

    宜宁发现乔姨娘的语气中有些隐隐的惧怕。

    郑妈妈微微一笑,旋即缓缓道:“这么多年了,乔姨娘还认得我这个老婆子,我是老了的。我看乔姨娘这些年倒是过得挺好,哥儿都生下来了,也算是为罗家延续香火了。”

    乔姨娘咬了咬唇,目光闪烁。

    郑妈妈说话其实不太客气,但她怎么敢跟郑妈妈计较。当时她不过是小小算计郑妈妈,都三番四次被郑妈妈不动声色地报复了。所以郑妈妈最后离开罗家的时候,乔姨娘真的是松了口气的。她本以为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她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乔姨娘看到了她旁边年幼的罗宜宁,心里有些发凉。

    林海如不了解这其中的恩怨,她刚知道郑妈妈是个医术很好为人和善的婆子,却没想到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乔姨娘会惧怕郑妈妈。林海如对郑妈妈的好感立刻又增强了许多。

    乔姨娘很快定下了心神。她已经不是那个孤苦无依的乔月蝉了,现在她有儿有女,还有罗成章的宠爱。郑妈妈再怎么厉害,她也已经老了,她怕什么!她于是微笑着对郑妈妈说:“当年郑妈妈求着离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没想到您还有回来的时候。”

    郑妈妈微笑着没有说话。

    陈氏进来说晚饭已经摆好了,请老太太先入座。

    宜宁想着乔姨娘和郑妈妈的对话,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她下了椅子,没有让雪枝等人跟着她。而是小跑着进了东次间,郑妈妈正在给林海如写药方。

    郑妈妈刚写了一味白术,看到宜宁远远地站在门边,正静静地看着她。外头的灯笼光照进来,她只有门的一半高,烛光把她小小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外头这么热闹,显得十分宁静。

    郑妈妈心里又酸又软,明澜就这么走了,留下这么个孩子孤零零地在世上。就算有这么多人照顾她,那毕竟都不是她的生母啊!母亲是谁都不能替代的。

    她放下笔,笑着对宜宁说:“眉姐儿,到我这里来。”

    像在诱哄小动物一样。

    宜宁慢慢地走过来,她想来问郑妈妈一些事。她仰头看着郑妈妈说:“祖母告诉我,你原来是伺候母亲的。”

    郑妈妈见她终于肯稍微亲近自己,心里一阵动容,她点了点头,又问:“眉姐儿,你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跟着照顾你的丫头呢?”

    宜宁摇了摇头,她问:“郑妈妈,你会留下来照顾我吗?”

    郑妈妈被她问得微微一怔,她问得这么直接,没有一点成人的婉转。就是这样的话,反倒让郑妈妈不好回答。本来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老太太怎么劝她,她都会不动声色地推诿的。

    但是看着宜宁和明澜相似的,干净的小脸。那些话她怎么说得出来。

    郑妈妈蹲下身,揽住她的小肩膀,语气一低:“眉姐儿,如果我说不能留下来,你……你会不会怪我?”

    宜宁又摇了摇头。郑妈妈当年非要离开罗家,一定有她的原因。虽然她还不能确定郑妈妈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但是从她所见来看。郑妈妈不该是那种凉薄的人。何况她也不在意。

    “我不怪郑妈妈。”宜宁开口说,她抬起头静静地说,“宜宁没有母亲,身边也没有母亲留下来的人。宜宁已经习惯了。”

    郑妈妈苦笑了一声,她摸着宜宁的头发,神情居然有些悲伤:“眉姐儿,你还小不明白。有的时候有人不留在你身边,是为了保护你的……”

    宜宁不懂郑妈妈的意思。这话说得实在是奇怪,为什么她不肯留下来是为了保护自己。

    非要离开罗家,不管小宜宁会如何,是为了保护她吗?

    郑妈妈深深吸了口气,她说:“眉姐儿,虽然我不能留下来,但是我给你带了一个人过来。你要是喜欢她,就让她留下来照顾你好不好?”

    外头还是很热闹,罗老太太却被徐妈妈扶着,站在槅扇外静静地听着里头说话的声音。

    徐妈妈听完之后已经是脸色发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罗老太太示意扶着她去坐坐,徐妈妈把她扶到屋子里坐下。语气有些担忧:“老太太,您看郑妈妈说的那些话……恐怕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留下来的。奴婢却不明白,郑妈妈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罗老太太淡淡地道:“我已经想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你岂能听几句就懂了。她郑氏那般心思的人世上少有,她在想什么别人怎么知道。”

    徐妈妈缓缓叹了口气,也觉得心里凉丝丝的。

    她居然还是不肯留下来。

    第40章

    京城宁远侯府,正是夜烛高照的时候。

    程琅坐在前厅里喝茶,他看着外面一株盛放的女贞。枝桠上夏夜里米粒大的花开得簇簇拥拥的,掩藏在绿叶之下,却奇香无比。

    他还小的时候,宜宁带着他在前厅摘女贞花,让他用洗净的细纱布捧着,晒干之后可以做成香囊,放在枕边安神。她穿着一件素青的长褙子,手腕上带着一个普通的白玉镯子,玉镯在她手上晃晃悠悠的,显得她的手腕十分纤细。在幼时的他看来,那是世上最好看的手。女贞的香味也是最好闻的。

    如今她已经死了七年了,这株女贞也已经长得粗壮了。

    程琅微微有些出神。直到前厅外来了一个护卫,跪下喊道:“公子。”

    程琅才回过神,站起身走过去问:“何事?”

    护卫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他,程琅打开看了,随即冷笑。

    “抓住了。”他合上信纸说,“道衍是四舅的贵客,你们待他要客气。给他再布置一个小佛堂吧,让他整日诵经念佛,只要不逃跑就行了。”

    护卫应喏,随即犹豫了一下又说:“公子,北直隶今年的解元已经登了黄甲……是保定罗家三公子罗慎远。”

    程琅从保定回来之后人事往来太繁忙,早已没有注意这个罗慎远了。

    “他非池中物。”程琅笑了笑,淡淡说,“说不定与他日后,还要同朝为官,且先等着吧。”

    他收了信纸就往程家的后院去了。

    早年大舅陆嘉然还在的时候,宁远侯也是整日笑语喧嗔十分热闹。后来四舅成了侯爷,成了陆都督,大舅被他杀了,整个侯府都变了。二舅和三舅虽然没有被殃及,但是每次看到四舅都吓得腿打颤,后来主动避去了前院住。后院住着的人就渺渺无几了。

    程琅走到书房外,看到外面的丫头都站着,走动的时候轻若无声,都是训练有素的,半个字不敢多说。

    丫头通传之后他才走了进去,看到陆嘉学正站着长案后,和下属说话。

    他喊了一声“舅舅”,然后坐在旁等陆嘉学说完。

    陆嘉学今年二十七,长相俊朗,特别有种柔和的气质。身材高大,披着一件黑色的鹤氅。若是不了解他的人必定觉得他性子极好。但其实是相当冷厉无情的,他杀陆嘉然的时候,他在战场上带兵的时候,从来没有手软过。

    程琅一直记得他提着滴血的剑走进来的时候,神色漠然,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场景。

    陆嘉学讲完之后,才喝了口茶问:“找我何事?”

    程琅恭敬地把那封信呈给了他看。

    陆嘉学打开看了,也没有说什么,提笔开始写字,他写得很稳。写完之后叠了信纸,跟他说:“把这封信给道衍,他看了就知道了。别的也不要管他。”

    程琅应是,陆嘉学又再喝了口茶,看着他缓缓说:“听说你最近在和窦家嫡女议亲?”

    程琅低下头,微微一笑说:“讹传而已,舅舅不必在意。”

    陆嘉学神色不变地看了程琅一眼,他毕竟比程琅多活十多年。程琅那点心思就和摊开摆在他面前差不多。他虽然是个武将,但是那些文人的弯弯肠子,他可能比他们自己还要清楚。陆嘉学也没有点破,移开目光淡淡说:“窦阁老一向疼爱他这个嫡孙女,你不要太过了。”

    风流一点没有什么,他并不在意。

    程琅又应是,随后陆嘉学才挥了挥手:“行了,你退下吧。”

    程琅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从陆嘉学的书房退出来。虽然他名满北直隶,虽然他喊陆嘉学一声“舅舅”。但是在陆嘉学眼里,他不过就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而已。

    程琅走在回廊上,迎面有几个丫头提着食盒走来。看到他之后屈身喊他表少爷。

    程琅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可是给侯爷送东西过去的,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其中一个丫头说:“奴婢们是西苑的,不常出来走动!难怪表少爷不认识。”

    西苑……程琅脸色一沉,他怎么忘了这宁远侯府还有个西苑!

    西苑里住着的人可是谢敏。

    当年名动京师才貌双全的世子夫人谢敏,如今不过是抛在荒院里没人理会的中年妇人。陆嘉学杀了她丈夫陆嘉然之后,为了以示自己也非赶尽杀绝之人,放过了谢敏,让她搬进了西苑里。虽然没有死,但这么多年活得也跟死没什么两样了。

    有的时候程琅都不知道究竟是她更惨,还是罗宜宁更惨。

    罗宜宁年级轻轻,没享过福就被人害死了。死后丈夫却飞黄腾达,成了手握重兵的陆都督。而谢敏被说是害死了罗宜宁,在西苑关了这么多年。

    程琅看着丫头手里的食盒,笑着低声道:“你可得告诉她一声,让她……一定活下去。”

    他看了陆嘉学的书房一眼,才离开了后院。

    九月末已经是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的时候。

    雪枝正指挥着丫头把湘妃竹帘换成杭绸帘子。宜宁靠着窗棂,一边吃拌了桂花糖蜜的梨块,一边背诗经。

    罗慎远中了解元之后,家中闻名来访的人就络绎不绝。罗成章带着庶长子见客,本以为他多少会有几分胆怯,没想到他淡定从容,应答如流。他就更放心了,跟家里的管事说,以后大小事宜请问三公子就行,不用来问他。

    罗慎远毕竟是庶长子,要肩负二房的责任。

    罗慎远因此就更加忙碌起来,有时候好几天都见不到人,上次宜宁看到他还是被几个管事簇拥着,隔得远远的就不见了,连住处风谢塘都少有回去。

    宜宁就更加无聊了,多半都是陪着罗老太太,看郑妈妈的针灸。或者罗宜秀找她去后山摘桂花,回来做桂花糖蜜。

    罗慎远的地位一高,林海如在家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罗成章更尊敬她不说,陈氏都要跟她说话了。更有各家的太太轮番来请她看戏。你方请罢我方请,光是高夫人,就已经请了林海如三四次了。

    林海如终于融入了保定世家太太的圈子里。她嫁过来五年都没能成功融入进去,罗慎远中了个解元,她就受到了热烈追捧。宜宁很是为她欣慰。人家以前都只请陈氏的,现在她总算是有点交际了。

    林海如偶尔也带她去看戏。一听说她是罗慎远的亲妹妹,那些太太小姐的瓜子点心不要钱般只管往她手里塞,还要夸一堆诸如聪明可爱懂事之类的好话。

    巡抚夫人有一次就扯着林海如说:“……我在徐州有个侄女,长得清秀可人不说,针黹女红也极好。她祖父就是徐州知府。你若是也有意,咱们就找个道士合八字。”

    被塞了一堆点心的宜宁正神游天外地啃着栗子糕,闻言又差点呛了。巡抚夫人好歹是有封诰的夫人,这事要不要这么急!

    林海如被巡抚夫人热情招待,有点不好意思。大家都以为罗慎远的事她能拿主意,其实她半点都管不了,她只能说:“这还要看慎远的意思,我是不懂的。”

    巡抚夫人听了更是高兴地说:“说得极是!这事还得他们年轻人拿主意。那我立刻就写信跟我妹妹说一声,让她问问我侄女的意思……”

    宜宁见林海如又被人家的话给绕进去了,连忙笑眯眯地说:“祖母说了,三哥还要读几年书的!”她现在是个孩子,说了人家又不会怪她。

    但是这么几次下来宜宁也烦了,不想再去了。林海如随即也不想去了,保定府的时兴的戏她每个都至少看了三遍,没有任何意思了。何况人家根本不是看戏的,都是看她的。

    宜宁还问过罗老太太的看法:“三哥最近总是被人说亲,您觉得哪个好?”

    老太太眼皮一抬,懒洋洋地问她:“那你觉得哪个好?”

    宜宁自然觉得哪个女子都配不上罗慎远,随便捡了一个说:“我觉得咱们隔壁的高家小姐就不错。”

    罗老太太听了就笑,反问她:“人家几块榴莲酥就把你收买了,你连你三哥都要卖了?”

    宜宁哭笑不得,她哪有这个意思!

    罗老太太又接着说:“他的事我不着急,我也不会管他。日后他再中了进士,上门提亲的更是要络绎不绝了。”

    宜宁见老太太没有这个打算,终于松了口气,她不用再到处去看戏了。

    林海如隐隐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请她聚会的就少了大半。

    这一来二去的就到了秋天。宜宁其实有点怕热,天气凉快下来她也舒心,翻过了一页诗经继续读,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梨。

    这时候外面守着的丫头走进来,跟她说三少爷过来看她了。

    宜宁坐直了身子,不是说他去通州的铺子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罗慎远走进来的时候,看到那小丫头已经给自己备了一盘切好的梨。他只看了一眼,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从通州给你带回来的。”

    是今年新制的桂花茯苓糕。

    宜宁最近已经被宴会上的各种糕点吃到伤胃,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很快重新喜欢上。当然她也不敢说什么,收进了匣子里,拉着他正要喝茶的胳膊,笑着问:“三哥,通州好玩么?”

    她两世都没有去过这个地方,听说紧邻京畿,又是运河的枢纽,非常繁华。

    罗慎远抬起头,慢慢盖上茶杯说:“倒是不错。不过我听说,你为了几块糕点就要把我卖了,便特地给你带了一些回来。”

    第41章

    宜宁咳嗽了几声,这都是谁传出去的啊?

    反正她是决定要装傻的,便笑眯眯地说:“我每日陪着母亲出去看戏,大家都想把自家的什么女儿啊侄女啊外甥女啊的嫁给你。问母亲你有没有定亲。三哥,那你有没有心仪的女子啊?你要是有个主意,就不用母亲操心了。”

    罗慎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我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他十五六岁,也正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时候,真的没有想过?

    “下次不要随便点鸳鸯谱。”罗慎远拍了拍她的头,“我没有那个意思,叫人家听去了反而会误会,知道了吗?”

    宜宁点点头。

    罗慎远带她去给罗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正在喝苦得发涩的中药。

    “回来了?通州那边可还好。”罗老太太问他。

    罗慎远答道:“尚好,不过有一家茶叶庄经营不善,我换了里面的管事。”

    罗老太太抬起眼皮:“是永安巷的那家茶叶庄?”

    “正是。”罗慎远的表情没有什么异样。

    “你大伯母手下的管事经营这家茶叶庄多年,几乎连年亏损,我一直没有管。”罗老太太顿了顿,又叹气淡淡地说,“既然你要管,那便随你吧。”

    罗慎远换了大伯母的管事……

    宜宁微微一怔,其实这些年来,虽然罗府上的财产说是中公的,罗老太爷死的时候也说过,罗家的东西都是祖产,将来就算分家也是均分。

    但是大房因大伯父在京中做官,而且罗怀远和罗山远的日常用度也不菲,花销更大些。大伯母手底下的管事,有些账目就直接给了大伯母,根本没有给罗老太太和罗成章过目。罗老太太觉得家族和睦最为要紧,也从没有向大伯母追究过。

    罗成章不在意这些,林海如自己又携带丰厚嫁妆。有时候二房的银钱不够使,她还会拿些来补贴。

    不过罗慎远并不喜欢放任不管。

    罗老太太不想让家族不睦,却更不想管罗慎远。家中的章法他来重订一下也好,免得以后乱了套。

    这件事陈氏很快就知道了,她本来正在给罗怀远安排年前娶亲的事。罗怀远中了举就该成亲了,两件喜事连在一块,这叫双喜临门。陈氏准备要大办宴席。

    管事有点为难:“……大太太,全燕窝席办起来花销实在太大,府中恐怕拿不出这么多闲钱。”

    “府上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无所谓。”陈氏放下茶杯说,“我补贴一些就是了。”

    管事听了这才答应下来,刚退下之后,丫头就给陈氏说了管事被换的事。

    陈氏的脸色立即就不太好看了。她刚准备给儿子大办一场,罗慎远就给她来了这出!她冷冷地说:“……如今不过是个举人,拿个鸡毛当令箭。有本事他去考个进士!竟然管到了我的头上。”

    丫头小声问:“大太太,那现在如何是好?您要不也硬气一些,免得二房觉得咱们好欺负。”

    陈氏冷笑着说:“我能说什么?他后面给他撑腰的可是老太太。那茶庄里全是我的陪嫁家仆,能听他的话吗?就让他管,我看他能管出个什么名堂。”陈氏手拂过金丝楠木的桌面,深吸了一口气,“去把家里的管事再给我找回来,再重新商量婚宴的事。”

    不论怎么说,罗怀远的婚事是不能耽误的。

    丫头应声出了门。

    罗慎远回了风谢塘之后,屋子里两个丫头立刻迎上来,笑着喊他三公子,帮他解开外穿的斗篷。

    罗慎远张开手,等她们帮自己换了外衣。他去了书房让小厮把二房的账务给他看看,这些一般是林海如管。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果然是乱七八糟的。

    丫头给他端了碗茶进来放在他旁边,就静静地站着等他看完,也没有退出去。罗慎远的烛光被她挡住了,光影一阵模糊。他抬起了头看着这个丫头,是那个叫画绿的。

    看到三少爷看着自己,画绿不由得一阵脸红心跳。原来倒也罢了,罗慎远虽是个少爷,却也只是个庶出记为嫡出的。但是现在他中了解元,长得又俊秀,这保定府上待嫁的小姐谁不想嫁给她。

    当然以她们的身份,想嫁给罗慎远那肯定是异想天开。但若是能做了通房丫头,以后生了儿子抬了姨娘,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那到时候就是飞黄腾达了。

    画绿发现三少爷的目光在打量自己,她不禁低下了头。罗慎远静静地看她,她今天穿了一件豆绿罩纱的褙子,雪白的八幅湘群,雪肤如玉,应该是刻意装扮过。

    画绿却似乎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赞赏,她心跳如击鼓,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晕乎乎的。她应该说一些话才是,她看到了罗慎远挂在腰间的玉佩,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雕的貔貅。

    “三公子这块玉佩雕工精致,实在是难得。不知奴婢有没有这个机会能看看。“画绿轻声说。

    “你想看看?”罗慎远淡淡地问了一声。

    画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三公子却突然伸手把她拉到怀中,画绿惊叫一声。她已经坐在罗慎远的大腿上,不禁搂住了他的脖颈。感觉到三少爷有力的手臂正环着她的腰。画绿心跳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想这样吧?”罗慎远在她耳边低声说,“现在看清楚没有?”

    画绿整个身子都酥软了,靠着罗慎远的胸膛,她的声音娇柔动人:“三公子……奴婢、奴婢只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随后她又听到了罗慎远温柔的声音:“你知道勾引我是什么下场吗?”

    画绿脸色微微一白,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

    “身为奴婢勾引主子,你会被乱棍打死,若是打一顿还活着,就在外面随便找个人卖了。”罗慎远非常耐心而又淡漠地在她的耳边说,“原来有个丫头也是伺候我的,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来,我一句句说给你听,她也是不听话,然后被狼犬活活咬死了。死之前一直在求我放了她……”

    画绿的脸色顿时惨白了,她突然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冷,原来是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她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明明想跑,却一动都动不了。直到罗慎远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才突然能动弹,退出罗慎远的怀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三公子,三公子饶命!奴婢并非存心的,奴婢以后一定好好服侍您,绝不敢有二心。”

    罗慎远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到他手上的机会,他不会随便放过。

    罗慎远叫了婆子进来平静地说:“许嬷嬷,这丫头行事出格,不可再留在我身边。你去找母亲过来,让她来处理。”

    婆子看了画绿一眼,她状若凄惶,香肩微露。她立刻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连忙领命去了林海如那里。

    林海如听到下人的传信后也惊到了。

    她随即亲自带了婆子去罗慎远那里,把画绿抓起来,带到了罗老太太面前发落。

    一般少爷在罗慎远这个年纪,的确该有通房了,但人选都是主母千挑万选的,确定不会把少爷往坏处带。这种主动勾引是大忌,这种丫头一般都会被卖出去,更严重的还有直接打死的!在少爷身边伺候的丫头,哪里会不想着能做个通房。但这些都是有规矩的,好好老实本分地伺候,得了主母的青眼,自然有机会出头。而自作聪明的只有死路一条。

    宜宁正和罗老太太、郑妈妈吃晚饭,林海如带着画绿过来了。

    宜宁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伺候三哥的丫头。

    林海如脸色不太好看,她附在罗老太太的耳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罗老太太听了随即语气一沉:“没有规矩的东西,把她带去正堂!我随后过来。”罗老太太又对徐妈妈说,“去请陈氏也过来。”

    宜宁正拿着小勺乖巧地喝粥,罗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想到这事污秽,吩咐雪枝好好看着她吃完晚饭,吃完便要伺候她睡觉了。

    宜宁却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很想跟过去看看,但是罗老太太只带了郑妈妈去正堂。

    宜宁吃了两勺就不再吃了,下了凳跟雪枝说要去院子里看花。

    她站在正堂的窗棂外,旁边就是一株丹桂盛开,如今正是月色皎洁的时候,下弦月挂在半空,月光均匀柔和地透过雕花洒在地上,雪枝听到里头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正要说什么,宜宁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仔细听着里头传出来的声音。

    “……丫头是大嫂送到慎远那里的,慎远迫于情谊才接受了。却想不到她是个不规矩的。”林海如这次说话很有条理,一句句不紧不慢地说,“这等不守规矩的丫头是一定要赶出去的,免得败坏了府中的风气。以后个个学着她去勾引少爷,如何了得?”

    陈氏这次是理亏了,半天才说:“二弟妹这是在怪我了?”

    林海如继续道:“大嫂怎么就听出指责了,我这不是在说实话吗!大嫂可不要想太多了。只不过是想跟大嫂说,以后选人可要看着点,咱们慎远是坐怀不乱的。换了个坐怀乱的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大嫂主中馈,府中的事原大部分是你管的,这用人更得谨慎啊。”

    宜宁听得很赞同,想为林海如叫好,她原是担心林海如不能应付。难得她有这么清醒的时候!

    屋子里又沉默了一下,还是陈氏主动转移问题。

    “这贱婢不可留在府中,既然从我那里出去的,我也觉得丢人。”陈氏的声音很冷漠,“今晚就把她卖出去吧。”

    林海如又阻止道:“慢着,不声不响地卖了可不行。得打她一顿,让府里伺候少爷的丫头们都去看看,胡乱行事是什么下场。以后就再也不敢这么做了!大嫂,你说是不是?”

    第42章

    屋子里,陈氏看着林海如微微的笑脸,心里一阵不痛快。

    这话没人教她说她就不信了,凭林海如能说得出这些话?

    府中的事本来就是她做主,大房才是罗家的根本,罗大爷,她的两个儿子,那都是支应罗家门庭的。吃穿用度比二房多怎么不应该了!如今不过出了个罗慎远,便想把天翻过来了?

    当着众人打她房中送出去的丫头,那不就是打她的脸吗,以后谁还会尽心帮她做事。

    但是林海如说得句句在理,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陈氏咬着牙说:“那二弟妹怎么说怎么办吧。”

    罗老太太看着陈氏,其实她的心里有些失望。

    自从二房罗慎远中了解元之后,陈氏似乎心里失衡了些。对二房的态度也比原来尖利了。其实两个都是她选的媳妇。陈氏性子要强,总归没有什么坏心肠,处理家中的庶务也是得心应手,她其实也是喜欢的。但现在送给罗慎远的丫头却出了这样的事……

    “老大媳妇,”罗老太太突然觉得有点累了,她抬了抬手,“你是不服气吗?”

    陈氏突然被罗老太太问到,低下头说:“儿媳没有不服气,全听您和二弟妹的。”

    “丫头教养不善,还是你的问题。”罗老太太淡淡地说。

    陈氏这么聪明的人,她会不知道自己选的是什么人?或者早就有这个主意了,只不过她没有料到的是,罗慎远竟然真的无情到半点都不怜香惜玉。

    陈氏站起身应喏:“儿媳一定回去严加管教下人。”

    罗老太太看到堂下跪着的画绿,还低垂着头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出一句。她才说:“把她带下去打一顿,就按海如说的做。给别的丫头也警醒着。”

    林海如立刻吩咐婆子压着画绿出了正堂。

    陈氏要去扶罗老太太起身,却被罗老太太推开了手。她淡淡地说:“郑妈妈,你扶我回去。”

    陈氏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表情难测,她看着罗老太太走远了。

    偷听的宜宁这才跳下栏杆。她很肯定这些话不是林海如想出来的!这下三哥身边的丫头解决了,大房的人也要警醒着,简直是一箭双雕。

    “赏完花了,我们回去吧。”宜宁对雪枝说,雪枝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要让老太太知道了,肯定要说您!”

    宜宁只不过是放心不下林海如而已,怕她又被大伯母给拿捏住了。但是有三哥在,这个问题明显不需要她操心,刚才那些话定是三哥的意思。

    她和雪枝走了小路,怕被祖母发现,赶在罗老太太回去之前回去了。

    郑妈妈扶着罗老太太的手走到回廊下。

    罗老太太抬头看着头顶的明月。让郑妈妈先停下来。

    罗老太太突然问:“当初你走的时候,是不是怪我?”她顿了顿说,“明澜的死,你我都心知肚明是心病的缘故,那心病也只能是因乔姨娘……”

    郑妈妈说:“奴婢没有怪过老太太。奴婢虽然恨乔姨娘,却还没有恨到想她死的地步。她那时候毕竟已经是六小姐的生母了。现在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奴婢也早想忘了。”

    罗老太太只是苦笑,叹了口气说:“这些天你也看到了,总是我不想管的缘故。陈氏性子又要强,家中乱糟糟的。若是你肯为宜宁留下来……”

    “老太太!”郑妈妈打断了她的话,“若是您问奴婢当年那些话,奴婢的回答还是不会变的。”

    罗老太太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郑妈妈扶着罗老太太回去。罗老太太到时看到宜宁早已睡下,站着看了她的睡颜好一会儿,才让徐妈妈扶去歇下了。

    那晚画绿就被打了一顿,根本没有起得来,天没亮就被一副门板抬出了罗家。罗慎远问都没有再问一句。

    这件事就仿佛没有发生过般静悄悄的,只是罗慎远房中的下人个个都小心谨慎起来。剩下的那位画棠姑娘连书房的门都不肯进了。

    宜宁知道画绿的下场之后什么都没有说,罗慎远本来就是冷漠无情的性子。她想这次大伯母肯定也深刻体会到了,不会轻易往三哥那里送人了。

    这事没过两天,顾明澜的忌日就到了。

    宜宁由林海如带着,给母亲的排位上了香,又拜了三拜。罗宜怜和轩哥儿也依次拜了。郑妈妈也拜过排位,去见了罗老太太。如今她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也该要离开了。不过随着她一起来的青渠可以留下来照顾罗宜宁。

    青渠是她养大的,虽然尚年轻,但是心肠极好,也会一些浅显的医术。

    罗老太太见郑妈妈执意要走,什么也没有说,她也不想要青渠。这样的丫头府上有许多,而且个个训练有素,比青渠好使唤多了。

    青渠听说罗老太太并不想让她留下来,涨红了脸说:“正好,反正我也不想留下来!”

    郑妈妈暗叹了一声,并没有再坚持。

    宜宁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郑妈妈。她已经收拾好了随身的木箱,真的要离开了。

    其实这位郑妈妈对她也很好,时常让青渠给她送东西过来,小首饰小糕点的。每次看到她时神情也很复杂,眼眶微红目光闪烁。宜宁每次都扭过头,只当自己没有看到。

    虽然知道郑妈妈心里失望,但是她也没有再对郑妈妈表示亲昵。

    倒是那个叫青渠的丫头,可能是刻意想跟她亲近,时常到她这里来遛弯。指着她养的乌龟说:“——你养这个做什么,河里到处都是,也没有人吃,它的肉又不好吃!”

    宜宁边练字边忍耐。

    青渠看到她练字,又笑她:“就你们这些官家小姐才学写字,写来做什么,能当饭吃?”

    宜宁有点忍不住了,但是她涵养好性子温和,不被逼到极致不会发火。她只是吩咐守门的丫头:“下次看到青渠,不必再放她进来了。”

    结果她从林海如那里回来,就看到青渠蹲在门口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了。看到她回来之后,走过来拉开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放了一大把红红的小果子。

    “这个是山果子,酸酸甜甜的。我看你家里种着许多,却没有人摘来吃,就摘来给你尝尝。”青渠说,“我等了你好久了,你的丫头不让我进去。”

    宜宁握着那把红果子又差点忍不住。

    这是一种景观树的果子,谁会去摘了景观树的果子来吃!只是种着它好看而已。

    她把果子还给了青渠,说:“这个我不吃,你拿回去。”

    青渠见她不吃,很是奇怪地说:“怎么了,你可是嫌弃它?灾荒年间它可以用来当粮食的!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命呢。”

    宜宁知道她也是好意,但是现在又不是灾荒年间,她一个罗家嫡出的小姐,也不能用这个东西果腹啊。

    她继续让门口的丫头别放青渠进来。

    青渠来了几次都碰了灰,就来得越来越少了。

    宜宁想着她好歹是郑妈妈的丫头,也没有真的驳她的面子,每日都叫丫头送一些点心过去给她。

    所以罗老太太推拒了郑妈妈的建议,她也没有什么感觉。这位青渠实在是太难以应付了。

    罗老太太让宜宁带着郑妈妈在府里逛一逛,临走的时候留个念想,日后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了。

    宜宁应下来,带着郑妈妈四处看了看。最后几人走到了顾明澜的旧居。

    顾明澜的旧居一直没有人住,但是罗老太太时常派人打理,草木葳蕤,清幽雅静。

    宜宁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静静地看着这个院落,院子里种着许多花草,庑廊下还放着一张贵妃椅,窗棂半开着,能看到放在小几上的一个箩筐,里面放着一个布老虎,还有好几个拨浪鼓。都非常陈旧了。屋子毕竟没有人住,年久失修,腐败却是在所难免的。

    郑妈妈看到很是动容,她眼眶微红地说:“那些还是您小时候玩的,您喜欢玩拨浪鼓,总是摇得叮叮咚咚响。”

    她走到罗汉床边,又说:“您小时候很早就会爬了,又顽皮。爬着从罗汉床上面摔下来,疼得哇哇大哭。太太哄您都来不及……”

    宜宁似乎真的看到一个温柔的妇人,抱着小小的孩子在哄,她有些出神。

    郑妈妈半蹲下来,轻柔地跟宜宁说:“姐儿,这世上有很多人护着你的。老太太会护着你,你远在京城的长姐也是疼爱你的……我也是护着你的,姐儿,我就要走了。”

    宜宁心里默然,是啊,有这么多人护着小宜宁。但是老太太能护着她多久?长姐已经为人妇,更管不了她。而郑妈妈立刻就要走了。

    宜宁点了点头,淡淡问道:“郑妈妈,要我送您到门口吗?”

    郑妈妈苦笑着摇了摇头,她让青渠拿上东西。跟宜宁道别了,看着宜宁小小的身影消失了,她才出了垂花门。

    她本已经松了一口气,但是她刚过垂花门门口,却看到早等在一旁的徐妈妈。

    徐妈妈微微一笑说:“郑妈妈请留步,咱们老太太,请您过去。”

    郑妈妈捏紧了衣袖。

    罗老太太又要找她做什么,难不成还是不肯放她走。

    第43章

    罗老太太端坐在小佛堂里念经。

    这个小佛堂修得极为清净,院子里一株两人合抱的黄葛树,树荫盖住了小半个院子。沿着台阶上去,可从漏窗看到外面的小荷塘,正是荷叶凋萎的季节。微弱的阳光透过黄葛树的枝桠投在青石板上。

    小佛堂里香雾弥漫,释迦牟尼佛祖的金身像供奉在堂上,罗老太太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

    郑妈妈走了过去。

    罗老太太睁开眼,淡淡地说:“徐妈妈,去把门关了。”

    罗老太太让郑妈妈扶她起来,坐到了旁边的太师椅上,让郑妈妈也坐下。她手里的佛珠不停地转着,语气却有种疏淡:“我是希望你改变主意的,没想到你却坚决至此。”

    郑妈妈默默地没有说话。

    罗老太太轻轻地说:“我一直有个疑惑,你为何对宜宁说,你离开是为了保护她?”

    郑妈妈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罗老太太是如何知道的?她立刻要说话:“老太太,我……”

    罗老太太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别说话,她自己又继续说:“我疑惑的事情太多了,明澜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会因为心病去死。明澜死之后,你们这些伺候她的人又一个个都走了,两个大丫头嫁去了山东,你回了保定。只剩下慧姐儿和宜宁,慧姐儿那个时候也才十一岁,真是好恨的心肠……”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看了。”罗老太太继续说,“青渠是你养大的,性子却和你完全不合。你十分疼爱她,就连自己的医术都手把手地交给她。要是你真的对宜宁狠下心了,怎么可能把她留下来呢?”

    郑妈妈袖中的手紧紧地握着。

    她淡淡地道:“老太太,这些事又何必追根问底……”

    “我如何不追根问底!”罗老太太的语气一厉,眼中隐隐有了泪光,“今天是明澜的忌日。当年是我替成章求娶了明澜,那时候顾老太太跟我说,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家中都是当成眼珠子一样地疼爱。叫我不要委屈了她,我满口应下了,结果她嫁过来之后成章却那般行事。我心里已经愧疚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我还有几年可活?你若是再一昧的隐瞒我,是要让我死了也不甘心吗?”

    她说得太急,随后重重地咳嗽起来。

    自从宜宁出事之后起,这几个月她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他们每个人都叫她失望,罗成章、陈氏、郑妈妈,罗老太太觉得自己的身体迅速地枯竭下去,她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你想护着宜宁?我未必不想护着她了?”罗老太太说,“明澜死的时候她才半岁,是我一手把她带大的。她前几个月落水差点死了,我真是想跟着她也去了。宜宁不过是个稚童,这些年若不是我护着,她与林海如如何能斗得过乔姨娘?你口口声声说是你是护着她,宜宁快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她高烧喊难受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她直看着郑妈妈:“我猜来猜去,也只能猜到宜宁身上。明澜已经死了,你要走只能是因为宜宁。你便回答我是不是吧!”

    郑妈妈听得鼻尖酸楚,眼泪不觉就流出来。她走到罗老太太身边握住她的手,语气也急促起来:“老太太!奴婢心里难受,可是奴婢没有办法啊!您疼爱姐儿这么多年,奴婢如何能说出来。”

    罗老太太不由得一怔。

    “您有多疼爱姐儿?”郑妈妈继续说,“若是一个别的孩子,您会这般疼爱她吗?”

    罗老太太看着郑妈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郑妈妈要说什么。

    这实在是太过荒谬,以至于她从不敢这么猜测。

    “既然您非要听,那我便说给您听吧。”郑妈妈擦干了眼泪,她继续说,“您若是想知道,我便说给您听。哪怕您立刻就不要姐儿了,那又有什么打紧的!”

    郑妈妈好似突然下定了决心。

    “您若是不要姐儿了,奴婢就带着她回保定去。纵使没有罗家的锦衣玉食,但好歹是个平实的人家,以后嫁个乡绅员外的儿子。这一生也过的平平安安的,她是二太太的孩子,奴婢不会不管她……”

    “郑容!”罗老太太打断她的话,她从未直呼过郑妈妈的名字。她掐住了郑妈妈的手,嘴唇微动,“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何会不要眉姐儿!”

    郑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她站直了身体。

    “奴婢是要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的,今儿跟老太太说了,奴婢心里就坦荡了。”郑妈妈说,“不知道老太太还记不记得,那年六小姐满周岁的时候,二太太赏了六小姐两个小丫头伺候她。”

    罗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半点没有松开,郑妈妈却继续说:“后来发现六小姐身上有淤青,乔姨娘抱着六小姐到您这里来哭,说是这两个小丫头伤了六小姐。那时候二老爷听了很生气,您听着乔姨娘的话,竟也对二太太起了疑心。二太太见您都有几分疑心,便亲手把那两个小丫头发卖了,伤心欲绝,再次避去了寺庙里……”

    罗老太太浑身都有些僵硬。

    “寺庙里一向清净,那一晚却闯入了贼人。奴婢们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只是他会些功夫,长得也颇是俊秀,他掳了二太太走。”郑妈妈讲起原来的这些事,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那时候罗家的护卫都紧着给大房和乔姨娘,我们带去寺庙的护卫不过三人,皆不是这个男子的对手。他只说是借二太太人一用,不会伤了二太太。”

    “小半个月之后他的确把二太太放了回来,我们不敢再多留,匆匆带着夫人回来了。夫人那时候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样……”郑妈妈苦笑了一声,“但是几个月之后,二太太就有了身孕。奴婢们只是欢喜二太太又有了身孕,哪里知道其中的端倪。”

    “二太太却越来越郁郁寡欢,吃不下睡不好,落了心病。”郑妈妈看着罗老太太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慢慢地说,“奴婢一再追问二太太才说了真相。二太太说自己本无意再活下去了……只是她怀了孩子。稚儿何其无辜!要随母去太过残忍。”

    罗老太太闭上了眼睛。

    “孩子生下来之后二太太的心病越来越重,又是愧疚又是对二爷绝望,便这么去了。我等几个知道真相的就请命离开了罗家。只要我们不说,世上就无人知道了。那眉姐儿还是罗家的小姐,活得好好的。没有人会看不起她,也没有人会再伤害明澜了……”

    郑妈妈直直地看着罗老太太,她终于把话都说完了。

    罗老太太却不由身子颤抖,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来:“是我害的她……你该怪我的!你该怪我。”

    她一直觉得最对不起明澜的是罗成章,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她明明跟顾老太太说过,会好好地护着明澜的,但是明澜在罗家分明就过得不好!

    “老太太,如果您现在不想要宜宁了,奴婢立刻就带着她走。”郑妈妈最后说。

    罗老太太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宜宁是我养大的孩子,是我的孙女。你不许带她走,你自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

    罗家欠明澜的,宜宁就是罗家的小姐,谁敢说她不是!

    宜宁就是她的孙女,若不是因为她和罗成章,怎么会有这出冤孽!

    郑妈妈深吸一口气,她不过也是在赌而已。罗老太太本不必知道这事的,但是看到罗老太太对宜宁的好,她突然就改变了看法,她把这些话都说给罗老太太听了。

    她从未想过让宜宁跟着她走,罗家对不起明澜,宜宁为什么要走。跟着她到农庄里岂不是害了她。明澜留下的嫁妆都还在二房里,她的长姐也还在,她不应该走。

    郑妈妈低声说:“我把青渠留下来,她是性子再实在不过的。谁对她好她就会加倍对别人好,况且,她也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奴婢这次真的告辞了,您莫要再阻拦了。”

    她行了礼退下。

    罗老太太站起来,看着郑妈妈退出了小佛堂。

    罗老太太看着小佛堂上的佛祖,佛祖面带慈悲而怜悯的微笑,她突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她本以为、本以为没有她的错的……罗老太太忍不住在蒲团上跪下,恸哭起来,嗓子嘶哑地说:“明澜,你该怪我的啊!该怪我啊……”

    她一向觉得自己是厉害的,养出了两个进士儿子。谁知道老都老了,人却犯起了糊涂。看如今的罗家可是她想要的样子,如今她又对得起谁了……

    罗老太太跪坐在蒲团上,突然觉得脑中一阵剧痛,头晕目眩。她扶着梁柱想站起来,但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刚走出两步就跌倒了。

    门外的丫头听到了动静,连忙推门进来。看到罗老太太倒在地上,吓得立刻过来扶。

    “老太太!您可要紧!”她见罗老太太扶都扶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话也不说。吓得手脚发寒,声音都变了,冲门外大喊,“徐妈妈,您快进来,老太太跌倒了!”

    第44章

    宜宁其实对郑妈妈并没有什么情绪,她只是不理解郑妈妈的方式。这个口口声声说为了保护小宜宁才走的人,把小宜宁留在罗家,她小小年纪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暗算,恐怕小宜宁自己都算不清楚。

    那个孩子永远留在了湖底,谁都救不回来了。

    宜宁靠着窗在纸上描花样,她想给罗老太太做一双护膝,到了雨天的时候祖母的风湿发作的时候,也不会疼痛难忍了。阳光透过槅扇静静地洒在她身上,小小的宜宁跪在高大的茶几旁,显得弱小而稚嫩。

    刚踏进门的雪枝看到宜宁认真地描着花样,眼眶就不禁红了。

    宜宁放下笔,拿起纸来吹干墨迹,一边问道:“雪枝,我要给祖母做一对护膝,你说用漳绒面好还是绸缎面好……我觉得漳绒面的穿着舒服一些。”

    雪枝却说:“姐儿,您快跟奴婢出去……”她顿了顿,看到宜宁正望向自己,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的泪水不禁地涌出来,“您、您快些……老太太出事了!”

    最后一句声音压得低哑极了,却让宜宁整个人都怔住了。

    府里前所未有的混乱,通知各房太太的,去府衙找二老爷的,丫头们急促地奔走着。

    宜宁被雪枝牵着走到西次间外,看到许多丫头在罗老太太的房里进出,手里端着热水,端着参汤。大丫头跟徐妈妈说:“参汤一点都喂不进去,您说该怎么办才好……”

    徐妈妈又不是郎中,她懂什么!她急得满头大汗,“还是先不要喂了,等郎中来了再说。”正说着,郎中就已经被几个丫头簇拥着走了过来,徐妈妈把郎中迎进了内室。

    她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宜宁,立刻向她走过来。蹲下身跟她说话,声音柔和了一点:“姐儿,你不要怕。现在里面忙成一团,你先呆在外面,好吗?”

    宜宁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前几天祖母不是很精神吗,为什么突然就病倒了。

    虽然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天真的来了的时候,她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从没有人像罗老太太一样对她好。她护着她,宠着她,宜宁前世被害死的时候,心已经如寒冰一般。好不容易有了罗老太太对她好,她心里早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祖母了。

    陈氏和林海如过来了。林海如看了她一样,正想过来,徐妈妈却让两位太太先进去看看罗老太太。宜宁也想跟着进去,徐妈妈却拦住了她,她的目光非常柔和:“姐儿,你在外面等着。”

    宜宁只是说:“我要看祖母。”

    徐妈妈说:“您不要进去,有两位太太在里面拿主意,郎中正在帮老太太诊治,有什么事奴婢会叫您的……”

    宜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她退到了旁边。徐妈妈说得很对,她一个孩子在里面也不能帮上忙,她进去反而添乱。

    但是她望着忙乱的正堂,突然有种深深的凉意,好像她还是孤独的一个人一样。

    就像她在玉簪子里的这么多年,无论她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有多么愤怒,多么委屈,多么难受。但她始终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说,她只是一个局外人,被迫看着一切发生,无力干涉任何事。

    不远处一行人渐渐走近,是罗慎远接到消息,带着人过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宜宁孤零零地站在旁边,她的神情有些茫然。她这么小,往来的人没有人看她,她一个人站在高大的柱子旁边,非常孤独无依。他心里又似乎被揪了一下。走过去到她身前,半蹲下来看着她:“眉眉,你怎么了?可是害怕。”

    宜宁看到他俊朗的侧脸,他的语气从未如此的耐心而温和。

    罗慎远已经伸手把她抱了起来,他长得高大,把小小的宜宁抱进怀里。

    他的语气很平稳:“有我在,你不要怕。”

    宜宁地抓住他的衣襟。罗慎远把自己从那种什么都不能做的恐惧,什么都不能说的恐惧之中唤醒过来了。她似乎才回过神来,现在她已经不是簪子了,也不会再如此了,她靠着罗慎远温热的胸膛,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宜宁不怕。”

    宜宁已经振作了起来,罗老太太如果真的出事了,那么她必须要镇定,还要更加镇定。

    罗老太太若真的出事了,谁还能这么护着她呢。

    宜宁靠着罗慎远静静地思考,成了小宜宁之后,她似乎真的过了一段孩子童真的生活,有人护着有人宠着。好像连她自己都忘了,这一切其实都是危机四伏的。

    所以现在不行了,她不仅是小宜宁,还是那个在后宅被困了二十多年的罗宜宁。这段童真的日子只能过去了,日后必定也不能再有了。

    罗慎远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她,抱着宜宁走向徐妈妈,问她:“郑妈妈已经走了多久了,可还能追上?”

    徐妈妈说:“上了渡船走了。怕是追不上了。”

    如今罗家全是老弱妇孺,只能靠他撑场。罗慎远的侧脸很坚毅,眉毛浓郁,宜宁离得近,更能看清他微抿的嘴唇。这样的神情让人觉得非常安定。罗慎远略微一想就接着说:“水路赶不上,就从陆路骑马追上去。清苑县有个拱桥,从那里把人截下来。”

    徐妈妈听了立刻点头,三少爷果然不愧得罗老太太看重,这份临危不乱的心思几个人能有。

    这时候罗老太太屋子里的郎中出来了,徐妈妈迎了上去,那郎中叹了口气说:“老太太突发中风,身子甚至不能动弹,话语也有些困难。病症来得急,我只能开一些调养的药。只是老太太年纪大了,这次旧疾也随之复发……就算药灌进去了,怕是救回来也不太可能了。”

    宜宁多听一个字,心里就难受一分,紧紧地捏着罗慎远的衣襟,几乎说不出话来。

    徐妈妈知道老太太的身子是早就垮了的,本来郑妈妈就说过,能多活两年都是好的。她红了眼眶,也是一句话不说。

    罗慎远就道:“那请先生立刻去写药方吧。”说罢让身后的管事带郎中下去。

    看到郎中走了,他才低头对宜宁说:“眉眉,你要不要随我一起进去看祖母?”

    宜宁对他点了点头,罗慎远缓缓地摸了摸她的头说:“你不怕就好。”

    宜宁这才注意到三哥叫了她的小名。其实这和罗老太太是一样的,她们对她亲昵宠爱的时候,或者她生病的时候,便是哄一般的叫她‘眉眉’。似乎孩子的小名能够安慰到她一样。

    她抱住了三哥的脖颈,又有些说不出的堵得难受。三哥也是想安慰她吧。

    罗慎远抱着她进了内室。

    林海如和陈氏坐在罗老太太的床边,几人明显都听了郎中的话了,几个大丫头都在抹眼泪了。

    宜宁立刻从罗慎远怀里下来,跑到罗老太太床边。

    罗老太太的面容从未如此苍老,好像一时不见就衰老了下去。她还睁着眼,看到宜宁来了之后,目光似乎有些闪烁。嘴里喃喃地说:“眉眉、眉眉……”

    宜宁握住了罗老太太的手。看到平日康健的罗老太太突然这般了,可能真的熬不过去了。身体自个儿就忍不住哭起来。眼泪直往下掉,哽咽着说:“我在这里,祖母,我在。”

    罗老太太环看了坐在她身边的几人,林海如也很难受,拉着旁边丫头的衣服手都揪白了。陈氏眼眶发红拿着帕子擦眼泪,默默地不说话。

    半跪在她面前的宜宁,却在哭得这么可怜,她还这么小,抽噎着喘不过气来。

    而罗慎远隔着几人远远地看着她,那目光却太过深沉,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罗老太太放开了宜宁的手,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她艰难地说:“我……和慎远说话。你们、你们出去……”

    宜宁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还想去拉她的手。

    罗老太太却闭上眼,不忍再看她。

    她从现在就要习惯了,以后恐怕没有祖母疼爱了,她不能再这么依赖她了。

    旁边大丫头说:“老太太要和三少爷说话,诸位都先出去。”

    宜宁不知道祖母要和三哥说什么,但她不想离开祖母,她怕自己一走开祖母就没有了。还是林海如把她半抱起来,带着她退到了门外。

    罗慎远走上前站在她床前,屋子里的人都走了,槅扇被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静静地看着罗老太太,这个曾经风云的罗老太太真的不太好了。罗老太太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她看着他,慢慢地说:“我只有一件事嘱托你,你……一定要做!”

    罗慎远默默地听着。

    “眉眉……你以后要护着她!”罗老太太想到宜宁身份的秘密就害怕,她怕别人会发现了,伤害了宜宁。所以她抓着罗慎远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一定要,保护她……不能让别人知道、知道了去。”

    罗慎远微一皱眉,罗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能让别人知道?

    究竟是什么秘密不能让人知道?

    “你可……答应我?”罗老太太目光闪烁,罗慎远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哀求的神色。“我没有……没有几天活的,你可……可答应我?”

    以前,罗慎远在罗老太太脸上看到的都是淡漠。但是,现在她在求她,哀求他表态。她已经没有路子可以选了,只能求这个一贯冷漠心肠却手段厉害的三孙,希望他看在自己将死的面子上,不要拒绝她。

    罗慎远也半跪下来,他终于缓缓地叹了口气,说:“您不是知道答案吗,那又何必再求。宜宁是我妹妹,我自然会庇护她的。”

    罗老太太苦笑着摇头:“不是……”

    罗慎远闻言抬起头,眉头微皱。

    “不是,所以你不要……让别人知道……”罗老太太喘了口气,似乎有点呼吸不过来了。她了解罗慎远,他对宜宁好,绝不只是因为宜宁是他妹妹。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说。以罗慎远的能力,他会掩藏好这个秘密的。她紧紧地捏着他的手,目光紧紧地看着他,语气急促地再问了一遍,“你可答应?”

    屋子里许久没有动静。

    罗成章也赶回来了,得知母亲突发病,他也白了一张脸,立刻就要往房中冲去。

    丫头们连忙拦住他。

    直到罗慎远从房中出来,罗成章才进去了,随后罗怀远、罗山远也进去了。

    罗慎远看着宜宁,她站在林海如旁边,林海如牵着她的小手,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三哥。”宜宁问他,“祖母可还好?”

    罗慎远点了点头,他向她伸出手:“眉眉,到三哥这里来。”

    宜宁放开林海如的手,向他走过去,罗慎远要说什么?

    罗慎远半跪下来,揽着她的小肩膀对她说:“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以后你有我护着你。你知道吗?”他似乎在说某个誓言,语气平静而坚决。

    宜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她点了点头。罗慎远才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宜宁侧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看着祖母的方向……她心里一紧,是不是……是不是祖母真的不好了?

    那晚一直到半夜,大家都守在罗老太太门外。罗老太太的病越来越重,到最后话都讲不出来了,看着承尘喘着粗气。

    追郑妈妈的人已经去了很久,还是没有回来。

    罗成章已经吩咐罗慎远去准备后事了。罗大爷前几天才回了京城,还在路上。信还捎给了宜宁的长姐罗宜慧,应该也是在路上了。

    到了天明还没有什么动静,罗老太太昏昏沉沉,虽然没有醒,气却还在喉中没有断。

    大家熬了一夜,双眼通红。轩哥儿早被抱回乔姨娘的房里睡觉了,罗宜秀也先回去了,罗宜玉与罗宜怜倒是还跪着。

    雪枝劝宜宁先回去歇息。宜宁不愿意走,祖母现在如此状态,随时可能会有意外发生。陈氏看她这般,皱了皱眉说:“宜宁,你为祖母担心是好。但若是你病了,可不是还给我们添麻烦,你看你五姐,也是先回去了。”宜宁默默地没有说话,她站起来看着陈氏。陈氏的语气很平淡,也根本就没有看她。

    如今没有罗老太太撑腰,宜宁能算什么。她只会更不把宜宁放在眼里。

    宜宁淡淡地道:“大伯母说得是。”她没有再多说什么,退出了罗老太太的屋子。

    院子里太阳初升,今天的晨光特别的明亮。入秋之后难得有这么晴朗的天气。

    宜宁看着太阳斜斜地挂在天边,那日头一阵刺目。她想起自己躺在罗汉床上,太阳也是照得身上暖暖的,罗老太太在旁给她做鞋,手如古老而不失光泽的绸缎。或者她抚摸着自己的头,笑着说:“以后咱们宜宁,还不知道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身后突然传来慌乱的声音,有人在喊老太太,有人说叫郎中。

    宜宁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就拔腿往回跑去。

    她没有管雪枝,也没有管大伯母的叮嘱。

    她只怕自己再也赶不上了!

    “祖母——”宜宁跑到了门口,冲进了房里,她茫然地看到罗老太太睁着眼睛,而她一点气息也没有了,手也没有动了。

    “祖母……”宜宁又喊了一声,她突然大哭起来。抓住罗老太太的衣袖,孩子一样的大哭着,“我才走……您不要、求您了……”她跪在床边,别人扶都没有扶得起来。

    陈氏也愣住了,她僵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45章

    乔姨娘捏着帕子坐在屋里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罗老太太突然病发,以她的身份是不配在罗老太太那里伺候的。她听说了此事之后,立刻让婆子抱着轩哥儿过去候着。天明之后轩哥儿刚被抱回来,打着哈欠稚嫩地跟她说:“祖母起不来了,姐姐还跪着。”

    看他困得靠着嬷嬷抬不起眼睛,乔姨娘让嬷嬷抱轩哥儿进去睡。

    屋外实在是太静了。

    这样的静让她有种隐隐的紧张。罗老太太这么些年一直辖制着她,若不是因为罗老太太的庇护,宜宁一个没了生母的幼嫡女,能在罗家过得如此娇贵吗?林海如一个没有所出的正室,能压得住场吗。

    老太太身子骨硬朗,一撑就是这么多年。到了她真的要死的时候,乔姨娘心里居然有种复杂的感觉。

    她记得自己刚到罗家的时候,罗家到处都那么奢华。罗老太太高高地坐在堂上,不怒自威。顾明澜即便温和柔婉,那股世家小姐的气质也让她自卑。顾明澜甚至没有正眼看她。她那个时候卑弱极了,看着罗家的人对自己的轻视,只觉得自己一定要荣华富贵,迟早有一天她也要坐在那个位置上。

    乔姨娘深深地吸了口气。

    外头不时地传来哭声,有马车急促地驶进来,如一锅水瞬间就沸腾了。

    乔姨娘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捏着的帕子,掌心一片濡湿。

    看外头这动静,罗老太太终究还是没了。她跟她较真了小半辈子了,还不是没了。

    乔姨娘淡淡地说:“碧衣,去取件素净的褙子来,我们换了衣服去正堂。”

    她望着正堂的方向,准备好好地最后去拜罗老太太。

    正堂那边已经是缟素一片。

    罗老太太去得太突然,死之前还睁开眼,似乎是想要找谁。但似乎不甘心没有找到,瞪着眼睛,还是罗成章最后给罗老太太合上眼。然后带头跪在罗老太太床前,一直没哭过的他眼泪终于也忍不住了,给罗老太太跪下磕了三个头。他抬起头时眼眶红肿,说道:“海如,你把眉姐儿抱开。”

    宜宁几乎瘫软在罗老太太床前,揪着罗老太太的衣袖一直哭,别人根本不能把她拉开。

    林海如上前抱起了宜宁,轻拍她的后背安慰她。

    她看向旁边站着的陈氏,忍不住道:“眉姐儿说要等着,你偏让她走。最后老太太临了了,都没有看到眉姐儿一眼……”她说着眼眶又一红,哽咽道,“姐儿如何会不伤心!”

    陈氏怎么会料到宜宁一走,罗老太太就没有了气息。

    老太太死之前没有儿孙绕膝,还没有见到最疼爱的孙女最后一面,自然不圆满。

    她恭恭敬敬地跪下来,也对罗老太太磕了头,红着眼哭道:“老太太,是儿媳对不住你啊……”

    宜宁闭上眼,她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灵堂已经布置了起来,府中的全灯笼换了。宜宁也被林海如带下去换了丧服。

    林海如一边给她换衣裳,一边流眼泪。

    这屋子里都是罗老太太的痕迹。她看到一半搁在小几上的经书,那串老山檀的温润佛珠,她最喜欢的那个天青色麻姑献寿的梅瓶。给宜宁做的鞋子,还放在脚踏上。

    林海如蹲下了身给她系扣子,柔声地问她:“宜宁,以后你便不住这里了,母亲来照顾你,好不好?”

    宜宁看着林海如,她对她笑了笑说:“母亲,没有事的。”

    林海如听到她这么说,眼泪更是不停地掉,摸着她的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她总觉得,宜宁好像突然长大了一点。

    这种被外界逼迫着,急促地成长着。实在是太让她心疼了。

    她紧紧地握着宜宁的手。

    郑妈妈最后还是回来了,她还是没能赶得上见老太太最后一面。恸哭着倒在灵前,老泪纵横。

    她怎么会想到,昨天见的那一面竟然就是永远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罗老太太了。

    宜宁则跪在祖母的灵前,随着声音给祖母磕头。正堂跪着许多人,三岁的轩哥儿尚且不懂事,刚跪下就想抬起头,被嬷嬷急急地按住脑袋。

    罗慎远虽然不是长孙,但他的功名最高,跪在孙辈的最前面,身姿如松。

    保定中许多人受过罗老太太的恩泽,听闻噩耗都来吊唁了。罗成章虽然悲痛欲绝,但还是要起身招待来客,家中的大小事先交给陈氏和罗慎远管着。

    罗慎远请道士来做法事,备筵席,井然有序。

    那晚一切都安顿好了,陈氏捧着茶杯,坐在罗老太太日常坐的位置上,叹了口气说:“老太太去得匆忙,后事却没有交代。”

    堂中坐着罗家的女眷都默默的,如今罗老太太一死,罗家自然是长媳陈氏先说话。

    “我们虽是两房,但也万不可在老太太死后就分了家,让老太太寒心。”陈氏温言说,她看向宜宁,“宜宁年纪小,原是跟着老太太的,如今老太太去了,宜宁再住在正堂却也不好。我是宜宁的大伯母,也勉强帮宜宁做一回主。宜宁,你可愿意搬回鹿鸣院住?伯母再派好多丫头伺候你,好不好?”

    鹿鸣院就是顾明澜生前所住之处。

    罗宜怜坐在宜宁的下方,柔声应和说:“七妹从小便住在鹿鸣院,应该是一草一木都熟悉的,鹿鸣院又宽敞。若真要选一个住处,鹿鸣院便是最合适的。”

    宜宁听到这里才抬起头。

    祖母刚刚没有了,这些人便忍不住了吗。她是不该住继续住在正堂,陈氏估计也不想让她继续住下去,但是就这么搬去鹿鸣院也不可能。她虽然芯子是个大人,但外表还是个孩子,自己住在偌大一个院子倒是宽敞了,但是如何管得住手底下这么多丫头婆子?她毕竟年纪还小。

    陈氏只不过是不想管她了,随意给她个住处而已。

    祖母已经没有了,现在,她也该真正地振作起来了。

    “宜宁不可回鹿鸣院去!”林海如立刻说,“我自然是要养着宜宁的,我是她的母亲,以后便由我带着她。”她走过来拉着宜宁的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去。

    陈氏看向沉默的宜宁,微笑着问她:“宜宁,你愿意自个儿住一个大房子吗?你可以在里面装秋千,还可以跟小丫头们玩捉迷藏。”陈氏循循善诱,“夏天的时候,鹿鸣堂的树会结出甜甜的橘子。”

    林海如听了,有些怒道:“大嫂,你这是劝宜宁不跟着我吗?”

    陈氏只是微微一笑,宜宁这孩子生性不喜欢束缚,必定是喜欢一个人住的。她说:“这还要看宜宁自己的意思。”

    宜宁握着林海如的手,对陈氏说:“大伯母,宜宁不喜欢吃橘子,宜宁要跟着母亲住。”她的声音软软的,用力握了林海如的手一下暗示她,“大伯母虽然是宜宁的伯母,但是宜宁的事是二房的事,还是要母亲来做主的。”

    林海如被她一握才回过神来,立刻笑了笑说:“大嫂,宜宁说的极是啊!二房的事毕竟还是二房做主的。大嫂却这么急着让宜宁从正堂搬走,还不知道大嫂打的是什么主意……”

    陈氏被林海如的话气得眉心一跳。她这是什么意思!

    “二弟妹,如今老太太尸骨未寒,你可莫要说一些诛心的话。”陈氏盖上茶杯,声音发寒。

    林海如向她福身:“大嫂见谅,我这人快人快语的,得罪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陈氏还是心里生气,但是林海如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要是再干涉倒是显得她真的想图什么一样。干脆也别管了。反正老太太一死,大房与二房貌合神离,迟早是要拆开单过的。

    罗宜宁跟着谁与她何干!

    这时候,门外来了个丫头通禀,说是三少爷带着徐妈妈过来了。

    罗慎远带着徐妈妈进来,他给林海如、陈氏行礼,才坐下来看了大家一眼说:“祖母早有遗言交代徐妈妈,希望各位能听一听。”

    徐妈妈上前一步,屈身道:“请诸位一听,老太太临终之前半月,曾私下对奴婢说过。她的东西全部留给七小姐。正堂里的东西也都留给七小姐,老太太说了,里头的所有物本来许多也是原二太太的。留给七小姐理所应当。奴婢已经把田产、房契整理好,正堂里的东西搬出来却还要一些时日。”

    她的语气不疾不徐,似乎陈述的不过是把一件小玉器送人的事而已。

    要说刚才,陈氏还对罗宜宁的去留无所谓,听完徐妈妈的这些话,她越来越诧异,心里一阵的愤怒,就差点没把扶手捏碎了!

    罗老太太竟然偏心至此!

    她有这么多孙儿孙女,自己这房是长房,理应有更多的东西。她偏偏把东西都留给了罗宜宁!

    罗宜玉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冷笑了:“我倒是真有个好祖母啊!”

    死都已经死了,心竟然还向着罗宜宁。看她可怜,便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她吗?

    罗宜怜则低下了头,表情淡淡地不说话。罗老太太的东西,不到罗宜宁头上也到不了她头上,她当然没有罗宜玉激动了。

    陈氏压着内心的怒意,冷冷地问“老太太当真这么说,你有何凭证?”

    罗慎远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了,他淡淡地道:“大伯母不必激动,孙儿自然是有老太太的亲笔信的,只是这封信暂时在父亲那里,大伯母想看的话可以随我去取。信是确凿无疑的,管事们也都看过了,没有问题。”

    陈氏迎着罗慎远的目光看着他,发现他居然非常的镇定。她心里突然一阵冷,在罗老太太身亡之前,她一直以为罗慎远是去为罗老太太准备后事了。但是用得了这么长时间吗!什么管事都看过信了,分明就是把她蒙在鼓里。等到她知道的时候,就是想不同意都迟了。

    罗慎远肯定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知道罗老太太把自己的东西留给了罗宜宁,所以他连夜出门,暗中就已经为罗宜宁打点好了一切。恐怕罗老太太手里的那些私产,交接都已经做好了!而她却完全不知情。

    好个罗慎远,她原来还真是小瞧他了。

    他给自己的妹妹保驾,手段一点不显露出来。到了现在已经无力回天了,才带着徐妈妈过来说老太太的遗言。但是现在说了有什么用!罗老太太的私房能少吗,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小一万两总归有的!

    陈氏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

    宜宁却是一怔,祖母……把她的东西都留给了自己?

    林海如却有些激动,她蹲下身在宜宁的耳边小声说:“眉眉,我说刚才你三哥去哪里了,原来是去忙这事了……他肯定都帮你打点好了!你以后就有私房了,你知道那是多少银子吗?”

    第46章

    一个七岁的孩子,祖母死之后突然有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是突如其来。

    宜宁怔了怔就回过神来。

    罗老太太辛苦了大半辈子,除了给两个儿子置办的家业,自己也有不少的东西。别的不说,在保定她就有四、五个田庄子,每年种蜀黍和小麦,收成不少。清苑县上还有一处米行,一处香料铺子。远些的定州有一家当铺。私库这些年也积攒了不少。罗老太太看那些账本的时候宜宁也看过。

    她就这么留给她了。

    大房与二房的人不欢而散,陈氏带着罗宜玉、罗宜秀走出正堂,罗宜秀回头看了宜宁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撒开母亲的手跑到宜宁前面,跟她说:“宜宁,你不要伤心了……”

    罗宜玉回头看了妹妹一眼,冷淡地道:“罗宜秀,你在那里说什么,赶紧过来。”

    宜宁站在林海如身边,看到罗宜秀跟着陈氏和罗宜玉渐渐走远了。以后,宜秀恐怕跟她也不会有这么亲热了吧……宜宁心里有些感叹,突然脑袋被拍了拍。

    罗慎远走上来了。

    “宜宁,走,我陪你去收拾东西。”他带头走在前面,像一座高高的壁垒,能为她阻隔风雨。

    宜宁又微微地笑了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些事她已经见了很多了。

    今日要不是有三哥为她谋划,帮她处理好祖母的遗嘱。陈氏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手。

    她跟了上去,主动牵住罗慎远的手。他一顿,也反握住她的手,带她走在前面。

    林海如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才叹道:“他们两兄妹倒是感情更好了。”

    “都是没有生母的孩子。”身边的瑞香突然接了一句。

    随即她又说:“三少爷长这么大,也就是原先的二太太和七小姐对他好,他投桃报李,自然对七小姐也好。您看今天三少爷这等的手腕……您以后也得对三少爷好才是!”

    林海如心想这是自然的,一边吩咐身后的丫头也过去,帮宜宁收拾东西。

    第二天,宜宁的东西收拾了七八个箱子,最后一个个地搬去了林海如那里。

    宜宁站在屋子里看了最后一眼,这里已经空落落的了,只有檀色的帘帐还垂着。日暮苍山,浅金色的光投进屋子里,细细尘土在飞扬。物是人非而已。

    她最后抱起了养乌龟的瓷缸,跟罗慎远说:“三哥,走吧。”

    罗慎远看到她瓷缸里的乌龟翻了个身,四个爪子在空中乱划,她却抱着瓷缸一点没有察觉。他微微地笑了笑。牵着宜宁走出了正堂,牵着这个小小的人,他心里默默地想着。

    这是他的妹妹,他会爱护她,管教她,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保护。

    以后罗老太太不在了,宜宁也不会被别人欺负半点。

    宜宁是不知道罗慎远在想什么,但他的表情这么淡定,什么事能难倒他呢。

    虽然还在罗老太太的丧事期间,但是林海如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高兴了起来。林海如嫁进罗家五年无所出,虽然收了罗慎远做嫡子,但人家毕竟长大了,住在外院。这屋子里还是第一次有孩子住。

    林海如陪嫁的婆子甚至拿出了好些布老虎、十二生肖的玩偶,给宜宁布置新屋子。宜宁问她们怎么会有这些东西,那婆子笑着说:“总是盼着太太有孩子,早早地备下了。”

    宜宁看她们高高兴兴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她早就过了喜欢布娃娃的时候了。婆子知道家中在守丧,也并没有装点得十分过分。但是丫头们却把林海如压箱底的一张金丝楠搬出来给她用了。

    宜宁看到居然是一整块的金丝楠,连忙站起来:“这给我用?”

    婆子笑着点头:“您放心,只是太太早就选好的。还有东西一会儿就搬进来。”

    林海如还在外头忙,宜宁想跟她说不用都找不到人。她郁卒地看着丫头们搬了金镶玉的屏风进来,整盆的翡翠玉枝盆景,紫檀木的多宝阁。铺在罗汉床上的靠垫虽然是蓝绸布,却是掺了银丝织成的。

    雪枝抱着个包裹都帮不上忙,林海如房里的丫头婆子都做得热火朝天的,根本不要她插手。她看着都不妥:“……这哪能行!姐儿,您得跟二太太说说。”

    宜宁也有点头疼,指挥丫头把她的东西先放好。她赶紧去外面找了林海如。

    林海如看到她过来了,把手头的东西先放下,让管事婆子在一旁等着。她问她:“宜宁,新屋子你喜欢吗?”

    宜宁无奈,跟她说:“母亲。祖母刚没了,我在服丧,不可住得太奢华了……”

    林海如才一拍脑袋,那些东西是她早就选好的。这些天忙着丧事,倒是忙得昏头了,还忘了这茬。

    她有点惋惜地说:“这倒也是,那我还是帮你收起来吧,等守孝期过了再用。”

    刚搬进来的家具又搬了出去,雪枝亲自去挑了一些样式简单大方的回来给宜宁用。但是那些布老虎和十二生肖的娃娃,林海如的丫头们却坚持要挂在她的帐上。宜宁把养乌龟的瓷缸放在多宝阁上,望着崭新的屋子,心想她也终于搬家了。

    林海如的院子很大,厢房这边都归了她,与林海如的内室就隔了一个夹道。宜宁还少有来这里,她出门看了看。虽然比原来的住处小些,但院子里的花草更精致,种了海棠,堆了假山,假山下面就是小池子。

    倒是可以把她的乌龟养在这里……

    宜宁决定一直养着那对乌龟,她从祖母那里带出来的东西不多,这也算是个念想了。

    让雪枝把瓷缸抱出来,她亲自把乌龟倒进了池子里。那两只乌龟一时间有了广阔的天地,倒是拨着小短腿游了好几圈,才歇在了假山上。

    宜宁站起来,把瓷缸递给雪枝。一抬头就看到她三哥刚走进院子,身后跟着好些小厮。

    “来给你做个书房。”罗慎远跟她说,叫了身后的小厮进旁边的次间,他看看给她做一个书房出来。

    宜宁有点懵:“三哥,我要书房做什么?”

    罗慎远淡淡地说:“你总得读书写字,我有空便我来教你。我没空的时候,你就自己多看书。”

    小厮们很快就忙碌起来,搬了书案、多宝阁进来,还有一架古琴,给她放在了窗边。

    宜宁前世没有学过琴,她们家祖母总觉得乐是下品。只有教坊里头的姑娘才学这些,一点都不让她们碰。宜宁随手拨了几下,听这音质古沉就知道肯定不是凡品。再看琴尾竟然刻着道衍二字,她就是再没有见识,也知道这是后世有名的道衍大师做的琴。

    他从哪儿弄来的?

    名家的琴,那可是千金不可求的。

    宜宁回头看着罗慎远:“三哥,这个我也要学?”

    罗慎远却说:“这个是给你玩的。”

    宜宁看他的神色没有什么特别的,忍不住道:“这把琴应该挺值钱的吧……”

    值钱吗?罗慎远想了想,当初道衍送给他的时候,也不过说是自己闲来无事做的,送给他玩玩。他不喜欢这些,放在库房里一直没有管过。想到宜宁说不定喜欢,才顺便给她搬了过来。

    “你如何知道它值钱的?”罗慎远看着她。

    宜宁心想,她能怎么知道的。因为陆嘉学,道衍后来名满浙江福建,他的琴可遇不可求。长嫂就心心念着想有一架,但是一直都没有遇到过。

    但是算算时间,距离福建倭寇猖獗还有好些年,恐怕道衍现在还没有出名吧。

    说起来,请道衍出山也算是陆嘉学做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好事了。倭寇猖獗,他居然派了一个和尚去了福建,当时朝中众人反对,他却坚持重用此人。后来道衍果然治倭寇有功,饱受倭寇侵扰的百姓,还给道衍竖了一块长生碑。后来道衍似乎一直在帮陆嘉学做事……

    宜宁收下了这架古琴,打算着就算她不学,也要摆在屋子里好生放着。

    这东西有蓬荜生辉的效果。

    至于如何告诉她三哥,宜宁只是随口说:“你会送我便宜的东西吗?”

    罗慎远被这小丫头反将了一军,他倒是笑了笑。宜宁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太好,罗老太太去了,她看着无依无靠,可怜兮兮的。现在好不容易恢复了点生气,他也不会跟她计较。

    把宜宁的书房布置完了,他带着宜宁出来,去了林海如那里。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府里的道士还在做法事,要做满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法事。还不时有做法的声音传来。这几天变得太快,宜宁几乎有一种做梦的恍惚感。好像祖母根本没死,还在正堂里等着她回去吃晚饭一样。但这分明就是不可能的。

    徐妈妈已经带着丫头婆子在林海如那里等她了。

    徐妈妈手里捧了一个匣子,让宜宁坐在她对面,她打开给宜宁看。

    “七小姐,这几份,是田产地契的文书,一共四份。这些是田庄上的那些人的卖身契。这是房契,一共有五处,其中的三处都是铺子。都是老太太身前置办的。”徐妈妈给她看了,再合上盒子放到她手上。

    她又拿出一把钥匙,也给了她。

    “这是老太太库房的钥匙,您有空就去看看吧,老太太留了不少东西。”徐妈妈说着自己也难受,她深吸了口气说,“奴婢都清点好了,清点的册子在三少爷那里。”

    她站起来屈了身说:“奴婢伺候了老太太一辈子,本是想随着老太太去的。但不知七小姐缺不缺人伺候……”

    宜宁听出她的意思,立刻拉住她说:“我自然是缺的!徐妈妈,您留下来吧。”

    徐妈妈肯留下来当然再好不过了。徐妈妈是伺候罗老太太的,这辈子不知道见识了多少事,懂得多少道理。若不是为了她,老太太死之后徐妈妈完全可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宜宁怎么会驳了她的话。

    徐妈妈也是放心不下宜宁,正好宜宁身边也没有婆子伺候。不如先由她来,别人她也信不过。

    林海如见徐妈妈留下来她自然也高兴,有徐妈妈在,宜宁身边的丫头婆子就不会错了。

    再者这罗府还有个陈氏,还有那乔姨娘母女,怎么看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她让丫头收拾了东西,摆了晚饭。吃了之后还要去守灵的。

    宜宁却在想祖母留给她的那些东西,既然是祖母留给她的,自然要好好打理。只是不知道该交给谁打理才好,这以往都是祖母亲自来做的。

    她看了看旁边正安静吃饭的,她的三哥。

    第47章

    屋子里,罗慎远放下茶杯,挑了挑眉问:“让我帮你管?”

    宜宁点头,她打开盒子仔细看,薄薄的一张张文书。还不是她现在不方便管,不然以她的个性,这些东西还是自己拿着更安心,当然给罗慎远管她也是放心的。

    但是随即她又补充道:“三哥,你帮我管,我就看着学学。不过等我及笄了,你还是要还给我的……”

    罗慎远失笑,这小丫头想什么呢,他还会贪她的银子不成?

    宜宁看他笑的意味不明,心想自己那话搞不好有歧义。怕他误会,立刻又补充道:“你不要误会了,倒不是怕你贪了我的银子。而是你以后考了进士就太忙了,再拿这些事烦你不好。”

    她又说:“这些铺子、田庄的收益,分三成给你。”

    罗慎远才接着说:“可以帮你管,但是收益不能这么算。这些铺子、田庄的收益要全部放在我这儿,等你要用钱的时候,找我给你支银子。等你以后长大了我一并给你,现在不行。”

    想到宜宁原先过的生活奢侈,怕她对银子没有什么感觉随便花钱。罗慎远觉得还是不要给她比较好。

    宜宁心里也是哭笑不得,看吧,这就是小孩子的不好了。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这么多大笔的银子放在她这儿,还是不怎么安全。

    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徐妈妈也在旁边说:“七小姐,我看三少爷说得也对。您要使银子的时候找他支就好了。”

    宜宁最后同意了,她把盒子给了徐妈妈,让她帮自己收起来。那把铜钥匙则给了雪枝,打算以后再去看看祖母留给她的东西。

    徐妈妈就对罗慎远说:“老太太刚去,那些管事、庄头都要来葬礼的。奴婢带他们来见您,以后他们就归您管了。明日便在偏厅见见如何?”

    罗慎远看了看宜宁,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圆圆的眼睛乌溜溜的,而且满是期待。

    “明日下午,我陪父亲见完宾客之后过去。”罗慎远对徐妈妈说。

    宜宁听到他同意了,立刻就拉着罗慎远的衣袖笑着说:“那谢谢三哥了!”

    她对他总是有种独特的信任。

    罗慎远看她拉着自己的小手,默默地想。

    三哥告辞走后,丫头端了热水进来给宜宁洗脚。

    宜宁看到给她整理被褥的徐妈妈,总觉得这情景陌生又熟悉。

    祖母虽然离开了,但是她却还是在时时刻刻的保护着她。宜宁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头顶的承尘,只是如今她毕竟是不能只做个孩子了。

    她静静地闭上眼,心里平静了下来。

    第二日晨起,雪枝给宜宁梳洗好。依旧是着孝服,梳了丫髻。随后去了林海如那里吃早膳。

    丫头摆了白粥、酥蜜饼、腌制萝卜干等东西。林海如怕宜宁吃不惯她这儿的东西,还给她做了许多点心,包虾仁的水晶饺、松软的豆沙包,宜宁的碗里被她堆得跟小山似的。

    “你最近瘦了些,快多吃一点。”林海如笑着说,吩咐丫头赶紧把蒸好的红枣乳糕端上来,宜宁爱吃这个。只是这点心做起来太繁琐了,平日很少做给她吃。宜宁第一天在她这里吃饭,怎么也要让她吃好了。

    罗宜怜带着轩哥儿过来给林海如请安。

    她也穿着孝服,这几个月身量似乎略抽高了些,小脸清丽。

    她和轩哥儿给林海如行礼,林海如就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

    宜宁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见到乔姨娘的身影。这做姨娘的怎么会不来给主母请安,也太不合规矩了。她问罗宜怜:“六姐,姨娘没有过来吗?”

    罗宜怜只是叹了口气说:“昨日父亲伤心不已,姨娘忙着照料父亲。晨起便有些不大舒服了。”她又笑了笑说,“祖母逝世了,七妹搬到母亲这里住。想必日后是要常往来的。还要欢迎七妹妹过来才是。这西院我是熟悉的,以后七妹妹要是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来找我就是了。”

    宜宁道了谢,这时候丫头端着刚蒸好的红枣乳糕上来了,站在罗宜怜身边的轩哥儿看到这个,却摇着姐姐的衣袖闹着要吃:“轩哥儿要糕!轩哥儿要糕!”

    林海如平日就不喜欢这两姐弟,这盘糕是特地给宜宁准备的,更不想给出去。

    不过轩哥儿毕竟还小,林海如让婆子拿了盘子出来,给轩哥儿拨了一块。宜宁也不在意了,她再怎么喜欢吃毕竟也是大人,怎么会和孩子计较。

    轩哥儿看到却不高兴了,在乔姨娘的屋子里,他喜欢吃的东西都是要给他的,连罗宜怜都是全让给他的。只拨一块怎么行。他大声说:“轩哥儿都要!”他上前几步就把盘子抱进自己怀里。

    罗宜怜看着弟弟这般,无奈地笑了笑。“母亲不要见怪,弟弟年纪还小。”

    林海如差点就把筷子拍到桌上去了,这可是她一大早就吩咐厨房给宜宁准备的。宜宁可一块都没有吃。偏偏轩哥儿是二房的宝,谁都要宠着他,倒是越来越娇惯了。

    门外丫头通传,说二老爷过来了。

    宜宁听到声音,放下手中的碗。立刻就笑着说:“轩哥儿喜欢吃,就都让给你吃好不好?不过也不要抢,你乖乖过来坐着,七姐这里还有白粥,你配着吃好不好?”

    轩哥儿不喜欢这位陌生的七姐姐,摇头说:“我不喜欢喝粥!我不喜欢你,也不要坐你旁边!”

    罗成章正好走进来,几个孩子给他请安。他看了一眼抱着盘子的轩哥儿,却皱了皱眉说:“轩哥儿,你这是干什么呢。你七姐分粥给你喝,你不要就不要,怎么能如此说话!”

    宜宁刚没有了祖母,如今才搬到他这里来。

    他在门外又听到宜宁的声音客客气气的,对这个弟弟也是关怀,心里正欣慰。没想到轩哥儿小小年纪,说话却如此伤人心。

    宜宁似乎并不在意,轻轻说:“父亲不要怪弟弟,他年纪还小,说话只是坦率了些而已。”

    罗老太太才死,罗成章心里正是伤心的时候。宜宁看着孤零零的,他自然又心疼了几分。他坐下来对轩哥儿说:“你嬷嬷可有教过你,怎么拒绝人家的?给你七姐姐道歉。”

    轩哥儿看到一向喜欢抱自己,疼爱自己的父亲有些生气了,才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说:“谢谢七姐姐,轩哥儿来之前吃过饭了,就不喝七姐姐的粥了。刚才对不起七姐姐。”

    罗宜怜看到弟弟这个样子,也有点心疼。她和乔姨娘可都是把轩哥儿当宝宠着的,她柔声说:“爹爹,轩哥儿也是最近太为祖母伤心了。女儿回去一定好好教导轩哥儿说话。”

    看到轩哥儿道歉,一向乖巧懂事的宜怜也说话了。罗成章的脸色才缓和下来,让两姐弟先下去了。

    罗宜怜临走时看了宜宁一眼,宜宁却神色淡淡地夹了块水晶饺吃,看都没有看她。

    轩哥儿这么跋扈,林海如身边的丫头婆子都没有说话,想必是平日都习惯了。

    难怪都说乔姨娘受宠呢。

    罗成章在宜宁身边坐下,丫头也给他布置了碗筷,他柔声问她在林海如这里过得好不好。

    罗宜怜点了点头说:“母亲待我好,还给我做我最喜欢的红枣乳糕,我喜欢母亲。”

    孩子的夸奖就是最好的。

    罗成章见宜宁心情舒畅,才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

    “你祖母走了,日后就好好跟着你母亲过。祖母留给你的东西,你三哥也跟我说过了。”罗成章看她抬起小脸,似乎很专注地看着他,不由笑了笑说,“父亲都知道。既然是祖母留给你的,我也不会动,以后就全部当成你的嫁妆陪你出嫁。”

    知道罗老太太把东西都留给宜宁了,罗成章没有什么感觉。反正不管在谁的手里,东西总归是留在二房的。所以当罗慎远连夜去料理事情的时候,他也很支持。

    “只是大嫂怕是要不高兴了。”罗成章放下手,对林海如说,“你好好安抚一下大嫂,一切的事情等大哥回来再说。至于分家的事还要等等……”他沉吟了一下。

    老太太刚死就分家,这是不孝。

    还是再等等看吧,算时间他们也该从京城回来了。

    林海如跟陈氏合不来,她很想分家。但是罗成章还是没有表明意思,她有点失望。

    罗成章吃过早饭就去了灵堂,宜宁则放下碗筷,问林海如:“母亲,乔姨娘时常不来给您请安吗?”

    林海如哼了声说:“她还不是做个狐媚子的样子,偏偏你父亲宠爱她……不来也好,我懒得看到她!”

    宜宁心想林海如这些方面真是糊涂。请不请安不是她想不想看的问题,而是乔姨娘的态度问题,也是这府中众人对乔姨娘的态度问题。

    她小声在林海如耳边说:“母亲,下次您要是对她不满,我帮你说话怎么样?”

    林海如看着宜宁,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宜宁则笑了笑,继母对她这么好,她自然也要投桃报李的。

    “有些事我比您好说话。”宜宁说,“您信我就好了。”

    林海如虽然不知道宜宁是要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宜宁那小脑瓜转得很灵活。

    她的丫头瑞香毕竟要机灵点,也跟着点头说:“我看七小姐说的有道理,二太太,您听七小姐的没错。”

    林海如还是答应了,不过她也没当回事,继续给宜宁的碗里夹东西劝她多吃点。

    宜宁哭笑不得,她可已经吃饱了啊。

    看来林海如是真的觉得她瘦了。

    门外突然传来丫头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喊着二太太,声音很急促。林海如放下筷子,这吃个饭怎么就那么不安生,来来往往这些人要不要她吃了。

    正准备等那丫头进门就一顿骂,那丫头却喘着气说:“二太太、七小姐,是……是大小姐……大小姐从京城回来了,大小姐先派人传了信,让您先到垂花门去!大爷也刚到,大太太正在去垂花门的路上!奴婢赶紧回来跟您说一声。”

    林海如听得一愣。

    宜宁的长姐罗宜慧回来了。

    宜宁分明看到,林海如的表情一时间很复杂,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要是仔细看起来的话,好像是有点怕。

    她回头有点犹豫地对宜宁说:“宜宁,你长姐回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宜宁当然要去看。

    这位小宜宁的长姐罗宜慧,她可是钦佩很久了!

    平日只从别人的话里听到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物。

    第48章

    清晨秋日的阳光照着影壁,高大的马车投下长长的影子,大群的护卫、婆子簇拥着马车,一个腹部凸出,面容姣好清丽,长眉入鬓的女子被婆子扶下了马车。她梳了挑心髻,着孝服,但那气度也是不凡的。

    她淡淡地看了影壁前方一眼,略一沉吟问道:“不是派人给母亲送信了吗,怎么还没有过来?”

    旁边的婆子连忙应道:“许是还没来得及吧。”

    “她惯是这个拖沓马虎的性子。”罗宜慧淡淡地说,“你再去妹妹那里,让雪枝把妹妹抱去灵堂那边,我先去给祖母上香烧纸。”

    婆子应喏前去,罗宜慧则被大丫头扶着,侧头问道:“特意让大伯父先回来一步,大伯母可是接了大伯父就走了?”

    大丫头说:“是接了就走了,如今该去灵堂了。”

    罗宜慧才叹道:“大伯母连个表面功夫都不做,看来的确是矛盾不浅。也不知我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什么了,她连自己的行径都不讲究了。”

    大丫头扶着她的手,让罗宜慧仔细脚下的路:“……得亏您赶回来,不然咱们姐儿这般处境,也是太凶险了。”

    罗宜慧没有再说话,目光却微微一冷。

    宜宁被林海如牵着匆匆到了影壁。影壁那里好多仆从在歇息,说世子夫人等了片刻,已经去灵堂了。

    林海如面露忧愁,还是迟到了。

    她跟宜宁说:“你长姐指不定要呵斥我,你一会儿得帮我说话……”

    宜宁听得目瞪口呆,只听说过母亲训斥女儿的,哪有反过来的!

    林海如却还是很发愁,这个嫡长女实在是太厉害。罗宜慧没出嫁之前,没少管着她,东管西管的。罗宜慧一说她,她就更做得不好了。所以罗宜慧没有出嫁前,二房的事全部都是她在管。

    林海如落得清闲,反正她怎么做都做不好。而罗宜慧人如其名,活脱脱是个罗老太太的年轻版。

    灵堂就设在正堂。

    正堂里吊唁的人还在,白帆低垂,香雾弥漫,道士在做法事。

    宜宁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背影,身姿高挑,脖颈细长。她跪着给罗老太太上了香,直起身来的时候丫头来扶她,她的腹部隆起,神情淡淡的。宜宁看到她的时候心里一跳,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罗宜慧也看到了被林海如牵着的宜宁。

    她的妹妹正仰头看着她,目光似乎有些好奇,没有原来活泼了。

    林海如牵着宜宁迎了上去,忐忑地笑了笑:“慧姐儿,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从京城回来只用了短短两日,你恐怕是累了吧。既然已经上了香,那不妨先下去歇一会儿……”

    罗宜慧说:“正好,我还有话要问你。”她又看向林海如手里牵着的宜宁,似乎想说什么。

    林海如叹了口气解释说:“老太太没了之后,宜宁便不如原来活泼了。”

    罗宜慧听到林海如这么说,只觉得心里揪一般的疼。她向宜宁伸出手,低下身子,温言笑道:“眉眉,快到姐姐这里来。”

    宜宁看到罗宜慧,身体自个儿就有种依恋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面对罗老太太的时候还要强烈。只想扑到她的怀里去,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听到罗宜慧喊她的小名,鼻尖竟有种酸楚的感觉,她往前几步扑进罗宜慧的怀里,抱住她的脖颈,轻轻地喊了一声“长姐”。

    罗宜慧把宜宁紧紧抱着,抚摸她的背说:“没关系,姐姐回来了。”她见宜宁原本一个谁见谁怕的小霸王,现在却有种孱弱无依的可怜感,更心疼地用脸贴了贴宜宁的小脸。

    “姐姐回来了,你便有靠山了,不要怕。”罗宜慧柔声说。

    宜宁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她,但这个陌生的长姐身上却有种熟悉的气息。仔细看看,她和长姐面容有几分相似,只是长姐更明丽一些,她还是稚嫩的一团孩子气。

    母亲死之后,十一岁的罗宜慧就带着妹妹。妹妹学走路了,学说话了,牙牙学语地叫姐姐,迈着小短腿蹒跚地跟着她身后,追着要她抱。罗宜慧对这个妹妹的感情实在不一般。

    当初嫁去宁远侯府,真是恨不得把妹妹也打在包裹里带走。免得她留在罗家被人欺负。

    在侯府的时候听说妹妹落水,她心里已经焦急。要不是身孕还不到三个月,肯定已经赶回来了,幸好后来妹妹没事。再听说罗慎远中了解元,然后是罗老太太的死。

    罗宜慧再也等不得,身怀六甲也要回来。宁远侯世子傅正清劝她不要急,仔细腹中孩子。她瞪了傅正清一眼自己就先回来了,傅正清又怕她出事,料理了手头的事也要赶过来。

    等回了林海如那里,丫头端了茶上来。罗宜慧喝了口茶问:“祖母身子一直不好,却也没有大事,怎的突然就不行了?”

    茶杯放下来,想到罗老太太对自己的好,罗宜慧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不过她知道除了祭奠祖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这次回来便是要把这些事情处理好。

    “我也不是很清楚。”林海如的声音压低了一些。

    宜宁正靠在罗宜慧身边,罗宜慧身上有股淡淡的栀子香气,很好闻。她发现这位长姐一直很镇定,无论是给罗老太太祭拜,还是刚才在路上偶遇陈氏。陈氏看到她的时候表情微变,她却屈身给陈氏请安。

    她往门外一看,庑廊下,罗宜慧带回来的婆子正吩咐丫头收拾箱子。

    应该要长住一段时间吧,宜宁心想,莫名的有些安心。

    “老太太请原先的郑妈妈回来治病,那日郑妈妈要走的时候老太太发病了……”林海如说,“没撑多久就不行了。宜宁本来是要守着的,大嫂非要让宜宁回去。宜宁一走开,老太太就断了气……”

    林海如想到那日的场景,语气就沉重了几分:“大嫂随即让宜宁搬出正堂……老太太把自己的东西都留给了宜宁,若不是慎远帮着宜宁,大嫂必定是不依的。现在宜宁的这些东西都是慎远在管。”

    这些惊心动魄的事发生的时候,自己却不在她的身边。

    罗宜慧缓缓地抚宜宁的头。

    她抬起头道:“我正想问罗慎远的事。不过想来你也说不清楚,他人现在在哪里?”

    京报连登黄甲,罗慎远少年举人的身份京城都传遍了。罗宜慧听说的时候并不惊讶,罗老太太早就跟她说过她这个三弟的厉害。她更想知道的是,罗慎远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宜宁听长姐的语气,似乎对三哥的印象并不好。

    仔细想想,记忆中罗宜慧对罗慎远的态度跟罗老太太很相似,她不喜欢这个庶出的弟弟。

    但是这两个人可不能有矛盾啊!

    她拉着罗宜慧的手,跟她说:“长姐,三哥对我很好。他教我练字,还帮我管铺子和田庄。”

    妹妹年纪还小,如何懂得分辩人的好坏。罗宜慧只是抚了抚她的脸说:“好,眉眉乖。等姐姐见过你三哥再说。好不好?”

    宜宁心里叹了口气,不过想想也是,以罗宜慧的心智,自然不会只听一个孩子的话。

    “乔姨娘可还安好?”罗宜慧又问林海如。

    林海如这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吞吞吐吐了半天。罗宜慧看向瑞香,瑞香只能说:“老爷常去乔姨娘那里,她就以此为借口时常不来给二太太请安,除此之外倒也安生。”

    罗宜慧听了瑞香的话,就明白现在乔姨娘是怎么个处境了。

    她淡淡地说:“乔姨娘倒也长进了,不过我回来倒不是为了她。我这次回来其实是为了一件事……”乔姨娘以后再收拾便是。她看着林海如,缓缓说,“祖母没了,以后势必要分家的。与其拖到以后,不如现在就分了好。”

    林海如被嫡长女说得一愣。

    她也想分家,但是罗成章不同意啊。

    而且为什么越早越好?老太太刚去了,这实在是不孝的。

    罗宜慧没有解释,她只是说:“等晚上我去跟父亲说,如今刚回来,我要去给祖母烧些纸钱。”

    她牵着宜宁去了灵堂,跪着烧了半个时辰的纸,然后又带着宜宁去给刚回来的罗大爷请安。

    罗大爷神色平静地让罗宜慧不用多礼。他只是因赶路精神有些萎靡,却也没有伤心过度的样子。

    果然不愧是做大官的人,这等心思罗成章还真的比不了。

    宜宁心里却在想,祖母死后,罗大爷和父亲都要丁忧三年。这三年里罗大爷只能留在家里,对他的仕途不利,对父亲的影响倒是不大。不仅罗大爷的仕途要耽搁,罗怀远的亲事也要受影响。

    她突然明白罗宜慧为什么现在就提出分家,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以后再提,等大房的事情尘埃落定了,二房必定会更吃亏。而且以林海如的手段,两家同过的时候,她绝对压不过陈氏。

    只是孝道毕竟是一个问题,不知道罗宜慧会如何解决。

    罗宜慧回来,其他的弟弟妹妹都要来见过她。

    不仅因为她是家中的嫡长姐,还因为她的身份是定北侯世子夫人。

    陈氏看到宜宁站在罗宜慧身边,她就想到了让她气得牙根发痒的罗老太太的遗嘱。

    她以前是轻视罗宜宁,没了嫡母的孩子,如何能跟她的宜玉、宜秀比,她也不信林海如会真的把罗宜宁视如己出。但是想到罗老太太留给罗宜宁的那些东西,再看到罗宜慧、罗慎远都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站在罗宜宁身边,她也知道罗宜宁怎么都不会差了去。

    谁让她有两个好哥哥姐姐呢。

    再者罗宜宁这个小丫头也不简单,看似天真可爱,实则也是聪慧的。那日宜玉被她发现与程琅传情,这等心智恐怕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孩子能做到的。只不过她让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第49章

    陈氏面对罗宜慧,还是柔声地说:“你祖母走得匆忙,屋中的事俱没理得清楚。宜宁又还小,多亏你回来得及时。不如就先在这边吃了饭再回去……”

    罗宜慧看了看坐在陈氏旁边的罗宜玉,刚在路上的时候,她已经向雪枝问清楚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

    “母亲那边实在是还有事要忙,实在是脱不开身,只能谢您的盛情了。”罗宜慧只是笑了笑,“我听眉眉说,玉姐儿与刘府同知的儿子定亲了?”

    别人若是问起来,陈氏倒还不觉得有什么。罗宜慧一问起来,陈氏总是想到她定北侯世子夫人的身份,一个是世子夫人,刚嫁过去就有了正二品的封诰,宜玉要嫁的这个,却连一官半职都还没有,更别说有什么夫人的封诰了。同样都是罗家嫡出的女儿……

    “是老太太生前定下的亲事。”陈氏也笑着说,“他倒也不错,今年乡试的时候与怀远、慎远一起中的举。明年还要会试。”

    宜宁还没听别人说起过这个,原来罗宜玉的未来夫婿也中举了。

    不过那个时候罗慎远刚中解元,估计也没有人留意过他。

    “说起定亲的事就让人头疼。”罗宜慧和缓地笑了笑,“便说英国公的外孙程琅,他的性子可是让他的两个舅舅头疼不已的。前不久不知怎么招惹了那窦阁老的嫡孙女,人家非要嫁给他,逼得窦阁老去见他亲舅舅,也就是陆都督说情。他偏偏还不答应,也不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才好。”

    听到罗宜慧的话之后,罗宜玉的脸色刷地就白了。

    她突然开口问:“窦阁老的嫡女……想嫁给程二公子?”

    罗宜慧看着罗宜玉,微微一笑说:“他家世显赫,有个陆都督做亲舅舅,还有个英国公世子做认的舅舅。长相也是俊朗,又聪明绝顶。别说窦阁老的嫡孙女了,满京城的待嫁的世家嫡女,谁又不想嫁给他。”

    宜宁在旁听着长姐的话,也说不出是什么个滋味。

    曾经离她这么近的那些人,现在都只能从别人的话里听到,远在天边。

    长姐所嫁的定北侯府与宁远侯府是世交,而英国公府与宁远侯府一样是簪缨世家中的翘楚,英国公世子几次与陆嘉学一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现任宣府总兵,与陆嘉学交情颇深。所以长姐与英国公府有往来,倒也不奇怪。

    长姐这些话是说给罗宜玉听的。

    罗宜玉的脸色不好看极了,又失落又失神。

    她还看了宜宁一眼,罗宜慧肯定是知道了程琅的事,那必然是宜宁说的。

    不过宜宁根本不在意罗宜玉有什么感受,罗宜玉这样的人,在乎她的感受又有什么用。

    她神情淡淡地站在罗宜慧身旁,看都不看罗宜玉。

    罗宜慧说完之后才带着宜宁起身,向陈氏告辞了。

    看到她们走了,陈氏合上了茶杯盖,对女儿说:“你可不要再妄想了,忘了以前的教训?我看你祖母给你选的亲事的确好,刘静是个上进的后生。便是你要守孝三年,人家也特地让高夫人带了信来说要等你。这等情谊实在难得。”

    罗宜玉点了点头,轻声说:“我都知道,我只是不甘心。我这么喜欢他……”

    “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陈氏冷笑道,“那他喜欢你吗?”

    罗宜玉不再说话,陈氏却抚着袖子慢慢道:“你长姐这次回来不简单,程二公子事小,看她究竟要做什么才是正经。”

    丫头抚着陈氏站起来,陈氏看了她的两个女儿。罗宜玉心高气傲,眼高手低。罗宜秀的性子不知道像谁,莽撞糊涂。还是顾明澜厉害,留下个罗宜慧那样的嫡长女。

    陈氏闭了闭眼睛,恐怕还得把那件事提前做了才行。

    宜宁跟着罗宜慧回到正房,林海如已经让人摆好了饭菜。丫头立刻去通传了,不一会儿乔姨娘就带着一对儿女前来请安。

    乔姨娘也不想来,但如果她真的不来,以罗宜慧的性子,还不知道给她找出多少事来。偏偏二老爷对这个长女言听计从,她听了婆子的传话之后就立刻让丫头给她梳洗。

    罗宜慧把宜宁抱在怀里,喂她喝冰糖炖的桂圆银耳粥。

    就是以前祖母都没有这么喂过她,罗宜慧还把她当几岁的孩子养着呢。

    宜宁喝下姐姐递过来的汤,随后下一勺又来了。看着妹妹喝下自己喂的东西,罗宜慧觉得很舒心,她小时候就这么喂她,跟亲手养大她没什么两样。

    喝完之后旁边丫头递了帕子过来,罗宜慧给宜宁擦了嘴,轻声问她还要不要喝。

    宜宁早就有点撑了,打着嗝说:“长姐,我实在喝不下了……”宜宁有点发愁,她这两天被林海如灌了不少东西,又接着被罗宜慧喂,感觉自己会越来越胖了。

    罗宜慧见她粉嘟嘟的脸实在可爱,拧了妹妹的包子脸一把,才把她放到旁边的坐上。

    这时候丫头挑了帘子,乔姨娘带着罗宜怜和轩哥儿进来了。

    “给大小姐请安。”乔姨娘衣着素净,青丝挽了发髻,侧脸清秀如晨间露珠。她屈身行礼之后,罗宜怜也带着轩哥儿给罗宜慧行礼。

    罗宜慧就着给宜宁擦嘴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淡淡问:“是乔姨娘来了?”

    宜宁刚坐端正了,抬头就看到乔姨娘给罗宜慧行礼。她觉得自己这位长姐简直不得了,虽说妾的身份不如小姐,但是哪个贵妾会真的给小姐行礼的!看乔姨娘这熟练的动作,恐怕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宜宁就回答说:“长姐,是乔姨娘来了。”

    乔姨娘维持着请安的姿势,一言不发。罗宜慧也没有说话,正房里静了片刻。

    丫头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林海如看着罗宜慧和宜宁,不知道她们两姐妹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乔姨娘是贵妾,伺候父亲又时常身子不适,何必行此大礼。”罗宜慧才看了身边的丫头一眼,“如此没有眼力,还不快给姨娘搬个圆凳来。”

    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丫头都看着,乔姨娘给罗宜慧足足行了半刻钟的礼。

    罗宜慧说了之后,这才有小丫头给乔姨娘搬了圆凳来。

    乔姨娘忍了又忍,轻柔地谢过罗宜慧。

    乔姨娘原来不是没有跟罗宜慧作对的时候,但看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她已经打算好了要忍,谁让罗宜慧不仅是嫡长女,还是世子夫人。反正她也在罗家留不了多久。打定主意之后她就心平气和了,只是袖中的手还是紧紧捏着,毕竟平日她在二房的地位仅次于林海如,除了她罗宜慧,谁敢给她脸色看。

    罗宜慧却摸了摸妹妹的头,这小丫头心里门清呢。

    她又笑着说:“我嫁出去的时候轩哥儿才出生不久,也是许久不见了,抱过来我瞧瞧。”

    丫头把轩哥儿抱到罗宜慧身边。

    轩哥儿对罗宜慧很陌生,看她长得好看,也跟她玩耍,玩得咯咯地笑,一趔趄差点从凳上摔下去。

    乔姨娘忍不住站起来,似乎立刻就想把轩哥儿抢回来。

    罗宜慧已经稳住了轩哥儿的身体,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姨娘这是做什么,还信不过我吗?”

    乔姨娘强扯出一个微笑:“妾身……怎么会信不过大小姐。”

    “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我是轩哥儿的长姐,还会让他在我手里受伤不成?”罗宜慧淡淡地说,继续逗轩哥儿玩。

    乔姨娘和罗宜怜却都看得目不转睛,一刻都不敢分神。轩哥儿似乎觉得刚才有惊无险,笑得更开心了。

    这样玩耍了许久,才有小厮过来传话,说二老爷在书房等大小姐过去。

    罗宜慧才把轩哥儿还给了乔姨娘,轩哥儿和陌生的长姐玩得很开心,还有点舍不得走。乔姨娘却一把抱着轩哥儿,如释重负地要告退了。

    “姨娘且等。”罗宜慧却叫住她,跟她说,“姨娘是个聪明人。轩哥儿聪明可爱,你守着轩哥儿长大,日后也是安安稳稳的。若是去想一些有的没的,恐怕带不好轩哥儿,那轩哥儿还是母亲带的好。”

    罗宜慧叫她来,怎么可能只是让她请安。

    乔姨娘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她拿轩哥儿来威胁她?

    她紧紧地抱着轩哥儿:“妾身……知道。”

    蛇打七寸,乔姨娘的死穴就是轩哥儿。

    若不是乔姨娘还生了轩哥儿,在二房的地位不一般,凭罗宜慧现在的手段和地位,恐怕早就收拾了乔姨娘。但用轩哥儿来告诫她,她也知道老实了。

    罗宜怜似乎也觉得屈辱,咬了咬嘴唇,与自己的母亲弟弟一起退下了。

    “眉眉,你现在母亲这里玩,我去去就回来。”罗宜慧摸了摸宜宁的头。

    宜宁乖乖地说了声‘好’。

    林海如见罗宜慧走了,低声跟宜宁说:“你长姐真是厉害,看乔姨娘刚才那脸色,难看成什么样了!”可能是因为罗宜慧让乔姨娘吃瘪了,林海如的食欲大振,饭都多吃了半碗。

    她完全不担心长女究竟要去谈什么,吃过饭之后,陪着宜宁在罗汉床上玩叠骨牌。

    宜宁这些天精神都不太好,何况她又不是真的喜欢玩,玩了一会儿就犯困。靠着小几直打瞌睡,她也想等长姐回来,偏偏孩子的身子就是爱睡。如今她是长个子的时候,就更贪睡了。

    林海如让丫头给她抱了床被褥过来,宜宁习惯性地把被褥裹了一圈,就在罗汉床上睡着了。

    等罗宜慧回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烛火已经点起来了,林海如正悄声和瑞香说话。

    罗宜慧也是劳累一天了,让丫头扶着坐下来,看到自己妹妹居然把自己裹得跟蚕蛹一样,睡得正香。不禁觉得好笑:“原来睡觉喜欢踹被子,如今怎么喜欢裹着睡了?”

    雪枝说:“奴婢也不知道,小姐落水之后就喜欢裹着被褥睡了。”

    这不过是宜宁的习惯而已,她从小就喜欢裹被褥,这样睡得香,就是后来嫁人都没有改。

    罗宜慧听了却误会了,她看着妹妹熟睡的侧颜怔了片刻,问林海如说:“你跟我说,当日郑妈妈和祖母说过话,后来祖母就不行了。那郑妈妈究竟说了什么?”

    林海如叹了口气:“我们都不知道,不过老太太临走的时候,只和一个人说过话。还把我们都清退出去了。说话的就是罗慎远,宜宁的三哥。”

    祖母临走前居然跟罗慎远说过话,罗宜慧沉思了片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祖母对罗慎远的态度了,她很想见罗慎远一面,看他究竟在打算什么。可惜罗慎远今天去了定州,明日才能回来。

    这个三弟当年就不是个省心的角色,心思太狠,对别人又太冷漠了。

    刚才她跟父亲聊了一会儿,罗慎远现在中了解元,二房以后肯定是要靠他的。要是他真的想做什么,恐怕连她都没有办法阻止。

    宜宁就相信罗慎远是对她好了?

    第50章

    第二天吃过了午饭,罗宜慧陪着妹妹在院中画花样。

    长姐心灵手巧,那一对蝴蝶画得栩栩如生,追逐嬉戏,轮到了宜宁画,画纸上就是一对胖蝴蝶,飞得有气无力。

    雪枝和徐妈妈等人看了都笑,宜宁却很满意,一个孩子能画出胖蝴蝶都不错了。

    她决定用这个花样给自己绣手帕。

    丫头过来说三少爷回来了,正朝着正房过来。

    宜宁听到之后搁下毛笔,让雪枝抱她下来。罗慎远去定州是为了罗老太太给她留的当铺,他去那里给她对账的。回来她自得好生迎接他。何况长姐还在这里看着。

    罗慎远刚走到厢房,就看到小丫头下了圆凳朝他飞奔到他面前,伸出小手期待地看着他。

    他低头看她,似乎没反应过来。

    宜宁就眨了眨眼喊了声“三哥”。

    她是想让他抱她?

    虽然平日也抱过,却少有见到这小丫头自己求抱的。

    罗慎远俯身把她抱起来,宜宁就示意他抱自己到罗宜慧那里去。

    罗宜慧在府上的时候很有威信,出嫁的时候也是十里红妆的排场,罗家足足办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罗慎远见得最多的就是她维护宜宁了,宜宁打碎东西了,骂了丫头了,和别的姐儿吵架了……只要有罗宜慧在,谁都不敢多说她妹妹一句。

    宜宁却伏在他的肩头,问他:“三哥,定州的当铺如何?”

    她的小手环着他的脖颈,说话的时候有阵阵热气,非常亲昵。

    可是因为长姐回来了,所以她才这么高兴吧。

    罗慎远淡淡说:“当铺管事的是原来祖母陪嫁的周氏一房,如今生意兴隆。”他抱着宜宁的手臂微微一紧,走到罗宜慧跟前也没有把宜宁放下来,平静地喊了罗宜慧一声“长姐”。

    罗宜慧用茶盖拨了拨茶叶,抬头看着罗慎远。

    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庶长子,如今再见到时已经是北直隶的解元罗慎远。竟半点没有原来的卑微,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直裰,腰间挂着块羊脂玉,身姿如松,沉稳而有种超然的气势。

    他对宜宁的神色也很淡淡的,却在宜宁扭头要和她说话的时候,手臂护住了宜宁的小身体,免得她一不小心摔了下去。

    罗宜慧指了指旁的圆凳,让罗慎远坐下来。

    宜宁晓得罗慎远出去回来之后都会给她带点东西,爪子便往他的衣袖里一伸,开始掏了起来。

    罗慎远看着她眉头微皱。他顿了顿问:“宜宁,你在干什么?”

    宜宁已经摸到了一物,拿出来一看是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填漆的镂雕祥云瑞兽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块漂亮的玉锁。

    风格和以往不同,可能不是送给她的。

    宜宁想到罗慎远时常给她带的都是各类点心,有点赧然,万一这真是三哥送给别人的呢。那她占了岂不是闹笑话了,她笑了笑说:“三哥,这物是什么?”

    “你都找出来了,自然是给你带的。”罗慎远整了整袖口,有些无奈道,“下次莫要再翻我衣袖了。”

    这小丫头如今生了个狗鼻子不成,闻不着味儿都能把东西找出来。

    宜宁抱着盒子这才从罗慎远怀里下来,可别真的惹三哥生气了。看到周围的大小丫头都抿着嘴忍笑,她给罗宜慧看了玉锁:“长姐,你瞧这玉锁好不好?”

    罗宜慧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你屋子里这么多玉,拿哪块戴了不成?这玉雕工虽一般,玉质倒是不错,你拿着把玩也行。”

    宜宁听了就心里一紧。罗宜慧明显还是对罗慎远有戒心,一块玉拿着把玩,岂不是玉说不值钱了……

    她看了看罗慎远,人家只是喝了口茶,话都没有说。

    “徐妈妈,起风了,带宜宁进去加一件褂子吧。”罗宜慧说,“我给她带了几件褂子回来,正好让她试试水青色的那件。”

    罗宜慧要和三哥单独说话。

    宜宁也没有逗留,跟着徐妈妈进了暖阁换衣裳。高手过招片刻定胜负,反正罗慎远跟罗宜慧都是聪明极了的人,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别的就看他们俩合不合得来了。

    徐妈妈从箱笼里找了水青色的那件来给她换,松枝拿着盒子过来问她:“姐儿,这可要收进库房里?”

    宜宁正要点头,突然想了想说:“先给我再看看。”

    松枝打开盒子把玉锁递给她。宜宁把玩了片刻,这才注意到玉锁底部的一个‘眉’字,用了篆书雕刻,字迹是三哥的……她就说哪个玉匠的雕工这么次,原来是真是他亲手雕的。

    他居然也不说。她今天要是不注意,恐怕就已经收进库房了。

    宜宁让松枝把东西放进妆台的抽屉里。等她穿好衣裳走出去的时候,居然听到长姐在和三哥论茶道。什么茶叶,过几遍水的味道最好。看来罗慎远的诗词茶道都不差,罗宜慧喜欢君山银针,就问罗慎远如何存放君山银针最好,她存放的味道总是会变。

    这么快就说完了吗。

    宜宁走过去,发现三哥手里正拿着她画的那张胖蝴蝶的纸。但是他平静地说:“不如用发了汗的竹筒来装,用寻常的木器恐怕存不住香味。”

    罗宜慧的神情若有所思,两姐弟又久久不说话。宜宁看向旁边的雪枝,雪枝对她点了点头表示无事了。

    罗宜慧也看到她出来了,招手让宜宁到她身边去,跟她说:“一会儿我要去母亲那里,你留在屋子里睡午觉,傍晚我们再一起去正堂守灵,知道吗?”

    宜宁点头答应了,罗宜慧就让丫头扶着起身。看到长姐已经粗笨的腰身,想到她还要为二房这一大家子操劳,宜宁就觉得有些心酸。但是很多事上她是不能代替长姐去做的。

    宜宁看着长姐走出了夹道,她回过身来,罗慎远正在看那幅画。

    “宜宁,这是你画的?”他问。

    宜宁说了是。

    他嘴角微扯,欲言又止地低语:“字写得一般就算了,怎么画也……”原来总觉得奇怪,她怎么一点罗家小姐的天赋都没有,现在却不奇怪了。

    宜宁没听清楚,问他:“三哥,你说什么?”

    “等除服之后给你找个老师,继续教你书法。”罗慎远放下手中的画纸,决定以后还是不要强求她了。

    宜宁还要午睡,他没留多久就走了。

    宜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徐妈妈看宜宁睡了,拿了床被褥给她加上,眼看便要入冬了,风吹进来还是很冷的。她跟松枝说:“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该更冷了,劳烦松枝姑娘去姐儿的库房里找几个手炉子出来。姐儿身子畏寒,受不得冷。”

    松枝应了徐妈妈的话,很快就出了门。宜宁的这些东西还在正堂没有搬过来,她还要找几个丫头婆子跟她去正堂搬东西。

    宜宁醒来之后她看到窗外透进来的光已经有些暗了,这一觉睡得太沉了。她觉得有点冷,手脚冰凉。

    她坐起身,听到屋外面有人说话:“……这点东西算什么。我在乡下的时候,田庄里的麦子蜀黍我都搬得动。”

    宜宁打开窗,正看到青渠从一个丫头手里搬过了箱子。

    那丫头在后面看着她,非常忐忑:“这里头可是七小姐的梅瓶和玉器,你别摔坏了!”

    青渠却搬着东西很轻松地朝倒座房去了。

    松枝从外面进来了,她给宜宁带了一个灌好热水的铜手炉,放进了她的被褥里。脚很快就暖了,宜宁便用整个脚掌贴着铜手炉。听到松枝笑盈盈地说:“您别说,青渠姑娘力气大是真的。刚才去给您清理库房的时候,她一个顶两个小厮还有余。”

    郑妈妈走后青渠留了下来,她这样的姑娘扔到哪里似乎都长得好,力气大能做事,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宜宁房里的丫头婆子倒也挺喜欢她的。青渠觉得自己留下来就是照顾宜宁的,反正郑妈妈说了她就认死理,松枝请她回去她也不回去,抱着包裹说:“我跟着七小姐吃一口饭就是了。反正郑妈妈又不要我了,回去也是被赶出来的。”她个头高大,蹲在那里的时候表情居然有点可怜。

    宜宁看到之后就让她留了下来,在她房里做事。

    “她性子善良。”宜宁只是说,抱着手炉问松枝:“库房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松枝点了点头,把宜宁的头发打散了重梳,边梳边说:“奴婢正好碰到大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喜鹊,听说大太太要请老爷过去商议老太太丧葬的事。如今大太太跟咱们可是生疏了,喜鹊和奴婢说话也要避嫌……”

    宜宁还有点昏昏欲睡,听到这里突然睁开眼。

    “你说大伯母请父亲过去商议丧葬的事?”

    松枝点了点头。宜宁就坐正了身子,就算是商议丧葬,也该是等法事做了,道士算个宜破土的日子来。这个时候商议什么,再者这事自然要父亲和大伯父提起,怎么要陈氏来提了……

    宜宁总有种不好的感觉,想到长姐还在林海如那里。让松枝给她穿了鞋,她要去林海如那里。

    一个夹道倒也不远,宜宁带着松枝过去,只让松枝重复了一遍事情,并不说她。罗宜慧听了松枝的话之后只是笑了笑道:“你这丫头倒也机敏。”

    她似乎并不十分惊讶,回头跟林海如说:“母亲收拾收拾,我们一起去正堂吧。”

    林海如有点没明白:“慧姐儿,这是怎么了?去正堂做什么?”

    罗宜慧的丫头扶着她站起身来:“正堂现在肯定热闹,咱们肯定是要过去看看的。”她摸了摸宜宁的头发问她,“眉眉要不要也过去?”

    宜宁看着罗宜慧的神情,突然觉得其实长姐什么都明白,其实她只是在等而已。

    她想等陈氏先提出分家。这样一来二房就没有孝道的问题了。

    如果不分家,大房肯定会压制二房,毕竟中公的东西是大家的,但这么些年一直都是陈氏在管。陈氏是大长媳,她若是想继续管也说得过去。只是她原是不赞成分家的,怎么会突然提出来了。

    宜宁心里突然也有点想去正堂看看,先提出分家的人,孝道上虽然过不去,但是占先机是应该的。

    这时候罗宜慧的大丫头进门来了,向罗宜慧屈身道:“夫人,三少爷已经在正堂了。”

    “知道了,点灯笼吧。”罗宜慧说。

  • 《锦绣安宁》原著小说《首辅养成手册》作者:闻檀第90章5

    第90章

    大年初八就是新皇登基,改了国号,大赦天下。

    拥护太子的官员都得到了进封,魏凌已经是英国公了,只给他涨了俸禄。而陆嘉学却封了宣威将军,已经算得是武官第一人了。

    魏凌去了宫中领赏,等回来的时候宜宁正要为了管家的事去找他。隔着帘子就听到他怒极的声音:“……汪远未免太糊涂了些!”

    屋内另一个声音说道:“杀都杀了,也只能算了罢。”

    屋外大雪未融,厚厚的漳绒帘子隔着,里头烧着地龙很暖和。宜宁听到汪远这个名字,却是若有所思。

    汪远这个人她是听说过的。

    这个人的故事说起来很传奇,所以坊间流传得多。他非常的聪明,年少的时候家里穷,他母亲为了送他去读书,帮那些渡口上的挑夫洗衣裳挣钱,这才供出了这么一个寒门学子。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亲戚们对他们家是另眼相看。但谁知道后来汪远四五次都考不上进士,他的名声渐渐弱了。直到四十岁才得了主考官的赏识中举,但这个时候的汪远早就变了。他被选了庶吉士之后并不是按部就班地升迁,而是选择了巴结当时的秉笔太监,得了先皇的赏识,八年之后竟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这个人聪明是聪明,善于偷奸耍滑,但无什么治国的手段,整个朝廷让他管得是乌烟瘴气,乱象横生。这人对人又格外的狠毒不留情,算计别人是一把好手,无人能动得了他。但是两任皇帝都非常的赏识他,他自己又控制着内阁,内阁之内谁也拿他无办法。

    他在任的时候害死了许多忠良,其中罗慎远的老师徐渭就是其中一个。

    宜宁想到这里,眼前好似浮现那些场景,再想到罗慎远,突然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罗慎远中了探花之后,徐渭赏识罗慎远,且他的手下也缺可用之人。四年之内就把罗慎远提拔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当时朝堂之中,皆以为徐渭是以阁老来培养罗慎远。他又一贯沉默寡言的,才华横溢,对老师也很恭敬,赏识他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徐渭惨死之后,所有人都以为罗慎远会帮老师报仇,至少会给老师讨个公道。结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不仅没有做,反而和汪远派的关系近了。他的同门——也是徐渭的学生杨凌,虽然平时不怎么得徐渭看重,却为了救徐渭被打死在午门。杨凌被打的时候,罗慎远的轿子刚过午门,惨嚎声一阵阵的响起,却连停都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目不斜视地任轿子过去了。

    清流派的官员见此俱怒了,虽然惧怕于汪远的威慑力什么都不敢说,却再也无人跟罗慎远往来。私底下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罗慎远,畜生不如,忘恩负义。吏部的清流派郎中甚至拒绝向罗慎远禀报,要不是罗慎远因此怒而责罚了十多个人,恐怕大家都还怠慢他。

    责罚过后是不再有人怠慢他。但他们却纷纷去了杨凌家祭拜,整天为杨凌披麻布恶心罗慎远,还把杨凌的灵台摆到了罗慎远家旁边。罗慎远对这些的态度都是容忍的,回家的时候绕过这些人就是了。

    清流派看不过去的言官给罗慎远写信,骂他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罗慎远倒也不管别人骂不骂他,在汪远的提拔之下他进了内阁。甚至在加封大学士的时候,有言官站在他家门口犹不放过地说:“此贼进中枢,毋吾便悬于门口,做了鬼也日夜跟着!”

    罗慎远却已经进了内阁,且得了汪远的重视。汪远为人奸佞,他手上倒也不干净。

    直到后来汪远惨死于他之手,他成了首辅之后,才没有人敢骂他了。

    对于以前的宜宁来说,这不过就是随意听到的话而已,她甚至也为罗慎远的狠毒无情而心惊过。但是如今她是认识他的,这个人是跟她从小长大的兄长,这个人是那个给她写字帖,对她温言细语的罗慎远。

    再想到这些事,想到多年前隔着人海看到的阴郁高大的青年。她就觉得难受。

    ……

    “宜宁,你来了如何不进来?”魏凌的声音响起。

    宜宁才回过神,跟着魏凌进了书房,跟魏凌一起说话的是定北侯傅平。笑起来很和善,因是大过年的,他还从袖中摸了个红包送给宜宁。宜宁收下红包之后屈身跟魏凌说:“回事处的管事跟我说,您要支五千里银子修葺院子?”

    傅平听了饶有兴致,魏凌在英国公府可是说一不二的,他这女孩儿找回来,看着娇气秀致的,竟然管到了他的头上来。

    魏凌把宜宁叫至跟前,笑着问道:“你是疑惑吗,那可要爹爹开了明细给你?”

    宜宁怎么敢管他的事,不过就是来问问而已!看到魏凌和傅平都看着她,她就抿唇一笑说:“府里好好的,我是想有什么可修的要用五千两……所以才过来问问的。”

    宜宁的眉眼已经张开,肤色细致如瓷,站在书房里亭亭如一支莲。外头有细弱的光投在她身上,她穿着青色的缎袄,脸庞莹莹如玉,越发显得出眉梢殷红的痣鲜红。平白地多出几分艳色来。年幼的时候看着还只是精致可爱,怎的越长大了,反倒是长成了惊艳。

    魏凌与宜宁朝夕相处,觉不出什么。倒是傅平又多看了宜宁一眼。魏凌又说:“爹爹不是怪你,这可是你用心看账了。”他的声音一低,“走府上的账,却是用处在别的地方……给军备的。你不要过问便是了。”

    宜宁这才明白过来。魏凌是不能豢养私兵的,所以这方面的开支不能走明帐。既然牵涉到了军备,就的确不该是她过问的。

    她又是笑了笑:“那我就不过问就是了!”跟他说,“祖母说了在房山开茶会,让我过去,那我不跟您说了。”

    虽然她对这种小姑娘的诗会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不去也不好。庭哥儿一早就被佟妈妈抱去了魏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想孙子得紧。

    等宜宁退下之后,傅平才继续说:“汪远也是,皇上都有意饶刘阁老一马,毕竟从不曾做过什么事。却让他给下狱杀了!本来其他几位阁老就对大皇子的暴毙不满了,被他弄得怨声载道的。陆都督竟也不曾说过他……”

    “陆嘉学会说什么。”魏凌说道,“他跟汪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汪远不触犯了他,他永远不会管汪远。”汪远的确很聪明,他不会去惹陆嘉学,陆嘉学跟他没有利益冲突,某种方面来说他们算是利益共同体,自然不会管他了。只要陆嘉学不管他,只能由得他来了。

    傅平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事了。你我反正也改变不了!”

    想到刚才从魏凌书房里出去的宜宁,傅平就笑着说:“倒是你这女孩儿是长得好看,难怪忠勤伯家的公子看上她了。”

    魏凌听了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了。

    他一把放下茶杯,立刻问道:“——你说什么?”谁瞧上宜宁了!

    傅平把自己的衣裳弄平整了,怪道:“瞧你这个样子,像是谁要来抢你女儿一般!”他继续说,“是忠勤伯夫人来拜访我母亲的时候说的。”

    魏凌脸色不太好。沈玉……他知道那是忠勤伯的长子。但是他本人就是英国公,对于忠勤伯家的爵位根本不在乎,沈玉此人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如今还没谋得个职位,以后保不保得住家族的煊赫还是一说。他的女儿自然要配最好的,沈玉又是什么东西?

    傅平看他这不情不愿的样子,就问道:“怎么的,你不喜欢沈玉?”

    魏凌看了他一眼:“——你说我喜不喜欢他?”

    魏凌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统领神机营了,而且全凭了自己的才能,他自然是看不上沈玉的。忠勤伯家是配不上英国公府的显赫,但是沈玉是嫡出,宜宁虽然是唯一的小姐,却是从外面抱回来的。沈玉喜欢宜宁也没有什么。

    虽然想了这些,傅平却不敢说,怕魏凌生气了。

    “那你早些断了人家的心思吧。”傅平说,“你要不要问问你家女孩儿,指不定她喜欢呢?”

    魏凌直接叫了管事来送傅平出去。

    他准备找个时机,让魏老太太去说清楚这件事。

    但他却不知道,傅平也不知道,其实人家傅老太太已经答应上门提亲了。正在家里整装待发,瞧准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要过来了。数着傅老太太一路走一路停的脚程,到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傍晚了。

    宜宁当然也不知道有人来跟她提亲了,她只当自己年纪还小,这事暂时不用考虑呢。

    魏老太太那里正热闹着,宜宁赶到的时候,贺家二小姐拉她坐下。贺家二小姐人心细善良,宜宁跟她玩得多一些,她笑着说:“你没来,程大人刚倒是过来了,你瞧——”

    宜宁刚坐下喝了杯茶,朝着贺家二小姐指的方向看去。程琅正倚着廊柱,背着手看着雪景不说话。

    他显得比往常沉默一些。但要是有人去跟他说话,他也是笑语晏晏的,温柔无暇。

    宜宁想到那日,他最后进了陆嘉学所在的书房……

    她别过头继续喝茶,问道:“他来了又怎么的?”

    贺家二小姐就说:“你说你以后是叫他表哥还是姐夫?我看到你家明珠姐姐刚才看着他就脸红,话都没有说一句。”

    第91章

    宜宁听了贺家二小姐的话没有应声。

    程琅肯定不会娶赵明珠的,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程琅似乎最后娶的是一位高门嫡女。究竟是谁她记不太清楚了,但人家是正经的高门第出生,傲气也是真的傲气,但身份地位和才华都担得上这份傲气。

    贺家二小姐正在和她说话,那边魏老太太叫人来传她。

    她与明珠正在屋内说话,见到宜宁过来了,魏老太太拉她在自己身边,笑着跟她说:“……咱们府里怕是快有喜事了。”

    明珠回过头看到宜宁,宜宁日常穿着素净得很,但是那手上戴的和田玉,青织金的缎子都是千金之数。英国公府里贵重地养着,肤色越发的晶莹无暇,虽然毫不盛气凌人,但周身却是有种气度的。

    赵明珠又想到那日看到罗宜宁和程琅说话,想到她把程琅留在屋内与庭哥儿授课,想到这几日受到的她的屈辱。脸上的笑容略微扬起,却又嗔道:“您说这个做什么!”

    宜宁其实一直不想跟赵明珠计较,因为没有必要。她是亲生,赵明珠是寄养,跟她计较才是丢了身份。反正赵明珠与程琅不关她的事,打的也不是她的脸。她问道:“您说的是什么喜事?”

    程琅这时候正好跨门而入,他爱穿月白的衣袍,清风霁月般的秀雅。别人衬不起这个颜色,但他穿起来却越发的显得俊秀,又用了银发冠,看着便叫人眼前一亮。他淡笑着走过来说:“听宋妈妈说您找我,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程琅母亲是庶出,正好英国公府子嗣单薄,陆嘉学便让程琅也拜了老英国公为外祖父,这是正经地写了族谱的。而赵明珠认陆嘉学为义父却是魏老太太为她求的,实则算起来名义并不大,陆嘉学除了逢年过节的给她送点东西,别的倒也没有什么。

    宜宁自上次之后便少有见到程琅,毕竟他朝中的事也忙。有一次宜宁看到他身姿挺拔地站在庭哥儿的书房里,伸着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系在小篮子上的草蜻蜓。庭哥儿看了就跟他说:“这是我姐姐为我折的,好看吧?你要是喜欢,我让她也为你折一个?”

    “明珠?”程琅问他。

    庭哥儿摇头:“明珠是明珠姐姐,姐姐就是姐姐。”

    程琅听了就笑笑摇头:“不必了……”任做得再好,也不是那个人做的,没有什么意思。

    但从此他待宜宁却不一样了些。真是觉得她跟那人有几分像了,便有礼了些,不会再做那些轻佻的举动了,这是尊重她。但不想利用宜宁之后,他自然更没有心思去亲近一个小姑娘了,因此对她冷淡了不少。

    程琅也看到宜宁坐在魏老太太旁边,喊了她一声宜宁表妹。宜宁觉得他今天态度好,终于是笑眯眯地应了他。

    赵明珠却觉得他对宜宁的态度冷淡,就说:“程琅哥哥,上次你说碧螺轩的脂粉好,送了我一盒。怎么不见送宜宁妹妹,这可是厚此薄彼了。你可不许这么偏心的,怎么也要送宜宁妹妹才是。”

    程琅听了心里有些嘲讽,他知道赵明珠是什么意思。不过赵明珠不知道的是,魏凌对这个女儿实在是疼爱,什么珍品都往她房里放,用的脂粉香膏都是头先宫里赏赐的贡品,当然恐怕宜宁自己也不清楚。他跟宜宁说:“若是宜宁妹妹想要,我隔日便给你送来。”

    “我倒也不介意,既然送了明珠姐姐,那就是明珠姐姐有福气。”宜宁的确也不知道平时自己用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好用就行了。

    魏老太太越瞧程琅越满意,听到他们说的话更觉得程琅是有意于明珠的,笑道:“明珠啊,你先和你宜宁妹妹去次间里吧。”

    这是要清场了吧。

    宜宁漫不经心地想到,反正她知道这事成不了,也就懒懒的。加上她又在小日子里,身体疲懒得很,让丫头扶去次间里休息。赵明珠进来之后就跟她的丫头素喜低声说话。青渠为宜宁捧了药进来,低声跟她说:“好不容易让我给您调养得好些了……您却觉得无事了,躲懒不吃药。这下又难受了吧?”

    宜宁原来是有痛经的毛病的,青渠调养了许久才好些。

    青渠跟宜宁说话一向不见得非常尊重,珍珠等人都习惯了。但赵明珠听到却侧目,她发现宜宁带回来的这个丫头长得高大,的确很不同寻常。宜宁喝了药之后递到她手上,皱眉说:“怎么没得梅子吃……”药苦的很,吃梅子去味的。

    青渠眉毛一挑说:“梅子会坏了我的药性,不能吃。”

    要是这种丫头在她那里,早就被打出去了!赵明珠暗想着,却看宜宁只是抿嘴,对着这个丫头她似乎有些平常没有的娇气:“那好吧,不能吃梅子,我喝水总可以吧!”

    青渠这才点头应了:“可以。”接过了她的药碗,就着药碗给她倒了热水,再递给她。

    宜宁一阵无言,还是喝了下去。谁让青渠在她房里有威信呢,上次玳瑁犯了心口痛,让她几服药给压下去了。如今玳瑁简直就为她是瞻。她房里的丫头都说:“青渠姑娘说的都对,她是有本事的,您该听她的。”

    赵明珠就不再宜宁和她的丫头了。她心里也是有些紧张的,毕竟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东暖阁里,魏老太太让丫头给程琅添了茶。开口说了:“……琅哥儿,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你与明珠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我也看得出,你对她十分的好。她自小在我身边长大,让我惯得娇了些,但心性却是好的。你少年有成,我是有意让你娶了明珠的。这事本早该说定了的,如今却才找你来说,是我这老婆子思量了许久的。你若是娶了明珠,我给她添的嫁妆绝对也不少。”

    “明珠虽然不是正经的英国公府小姐,但却可以从英国公府出嫁,一样的待遇。你如今已经是弱冠了,成了家也安心些。我也不要你出什么,当然给明珠的排场也不能太小了,我也想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程琅越听笑容就越深,心里越发的嘲讽。魏老太太也把赵明珠看得太高了,她当个宝的东西,就觉得人人都要当宝吗?还要排场?

    程琅缓缓地放下茶杯,淡淡地道:“外祖母,既然您自己都说了,明珠不是英国公府正经的小姐,那我为什么要娶她?我虽然没有爵位在身,却也是程家的嫡子,正五品的吏部郎中。何必委屈自己娶了个假小姐?”

    魏老太太听到程琅的话,她根本没料到程琅会不同意,脸色立刻就变了。她问:“你说……你不愿意娶明珠?”她一直以为程琅也是喜欢赵明珠的。

    “她有什么值得我娶的?”事到如今,程琅如今也不怕得罪了魏老太太,反正他是肯定不会娶赵明珠的。他慢慢地说,“除了仗着您骄纵跋扈,她可有什么出众之处?论才学她胸无墨水,论为人她心胸狭隘,论交际她更是要别人捧着她说话才行。您喜欢她这些,觉得她这是率真,别人可不这么觉得。她要嫁也该回赵家去嫁了身份匹配的人,放在英国公府里当成小姐,实在是您抬举了。”

    魏老太太以前从不觉得程琅口才是极好的。被这么一堵,她脸色铁青,说是恼怒倒也不全是,但就是堵着一口气不舒服。他竟然就这么当面拂了自己!他竟然根本不喜欢明珠。

    “便是我真要娶,也该娶舅舅的生女宜宁才是。”程琅站了起来,语气恭敬有礼,“今日是得罪了,以后外祖母还是不要乱点鸳鸯谱的好。”

    说罢就告退离开,魏老太太又气又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听到程琅最后离开的那句话,想想倒也是有道理的。他要是想娶,怎么就不能娶宜宁了?为什么偏偏要娶赵明珠。

    宋妈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拿了茶壶给她倒水:“老太太……您别气坏身子了。表少爷不愿意,倒也怪不得他。”

    魏老太太沉默了,她在思考程琅说的那些话。

    赵明珠是看到程琅从东暖阁里出来的,程琅还是以往那样,眉眼温润。赵明珠提着裙子跑了出去,急忙叫住他“程琅表哥!”程琅回过头看到她,微微一笑道:“明珠表妹有事?”

    赵明珠又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没张口,只能让程琅先走了。等她脸色微红地回了东暖阁,看到魏老太太靠着迎枕怔怔地不说话,她走了上去:“外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魏老太太回过头看着她,赵明珠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还笑着。魏老太太心里突然钝钝地痛,跟她说:“你程琅表哥……拒绝了这门亲事。”随后她又很快安慰道,“你不要难受,以后祖母再帮你找好的,比你程琅表哥还要好的。”她绝口不提程琅说过的话。

    赵明珠似乎不可思议般地睁大眼,半晌跌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发冷。她混乱地想起程琅刚才的笑容,想起他曾对自己的那些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一直觉得,程琅对她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原来,在他看来,她和那些女子没有什么分别!也不过是他闲暇的时候,逗乐子解闷的东西而已。

    程琅对她根本就是不屑的,他不愿意娶她。什么对她好,都是他的逢场作戏罢了!

    赵明珠半天说不出话来,紧咬着嘴唇有些颤抖。从小养到大的骄傲让她的背脊挺得直直的,眼泪却渐渐溢了出来。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沉寂的暮色快要降临了,热闹的诗会也散了。

    傅老太太的马车终于进了英国公府,半刻钟的功夫到了静安居门口。

    听闻傅老太太来拜访,魏老太太收拾了精神迎接她,让赵明珠先进了内室,一会儿再说。

    傅老太太年纪比魏老太太大,但她精神矍铄,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进了魏老太太的房间之后就拉着她说话,魏老太太许久不见老友了,聊了一会儿心里的不舒服倒淡了些,也放松多了,叫丫头端了些桃片糕上来给她吃,问道:“今儿的怎么有空打我这儿来,你们家如今不是忙得很吗?”

    傅老太太笑着说:“我也是受人所托才来的。你们家的姑娘眼瞧着要大了,我这是帮人家来提亲的。”

    魏老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来提亲的?”

    赵明珠和程琅的亲事刚吹了,这怎么就来了个提亲的。

    *

    宜宁是觉得身子实在不舒服了,才回了东园去。这会儿正缩在被褥里,抱着手炉昏昏沉沉地睡着。耳边只听到珍珠煮茶的水沸声。一会儿松枝扶她起来,给她用了碗红糖煮荷包蛋。红糖搁在小火上慢慢煎化了,加水打荷包蛋,再放一勺醪糟就清香四溢。宜宁咬了口蛋觉得满嘴都香,果然还是松枝煮的荷包蛋最好。

    她这正吃着,珍珠走进来,有些犹豫地跟她说:“小姐,静安居那边……”

    宜宁喝了口汤,依旧是懒懒地:“静安居那边怎么了?”她只以为在说赵明珠的事,因此没什么意外。

    珍珠就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忠勤伯夫人,请了傅老太太来说亲。是想为沈玉公子求娶您。”

    宜宁手中的汤勺一顿。

    她霍地坐起来,顺便碗也递给了旁边的松枝。

    “沈玉想求娶我?”宜宁有些惊讶,“父亲可知道了?”

    珍珠点头:“老太太立刻找了国公爷过去,现下恐怕正在说话呢。”她又是犹豫,“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她身子不舒服,过去看什么。宜宁又怏怏地摆了摆手,重新靠了回去。

    她望着屋子里插的腊梅,一朵朵跟黄玉雕般含苞待放,清香幽幽。

    她想起了前世的亲事。

    家中的姊妹多,想要出人头地得了老祖宗的赏识,嫁个好人家不容易。多亏她乖巧又侍奉老祖宗,她才肯高看自己几分,陆嘉学这桩亲事便是这么来的。陆嘉学相看她的时候,也是听了媒人的话觉得她又端庄又贤惠,就这么同意了。

    那时候她虽然嫁的是个不起眼的庶子,但是她很喜欢陆嘉学。嫁过去之后装贤惠没多久,他渐渐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贤惠,惯是懒得很,甚至还有些倔强。每每都是他惊讶地挑眉,然后笑着跟她吵。她吵不过他,最后还要他来哄。

    只是这个人后来,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了而已。而这个如今权倾天下的人,前不久甚至差点掐死她——

    宜宁闭了闭眼睛,还是不要想了。

    她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了,甚至恨意都被这几十年给磨灭了。

    头先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现在她的确也长大了。这一世……若是再要嫁人。她只希望没有算计,也没有伪装。你就你我就是我,和和美美平平淡淡的。只是她身在英国公府,三哥又是罗慎远,就是她再怎么不愿意,也早已经处于日后风暴的中心了。

    她对沈玉没有感觉,这个人的确在世家子弟中不算出众。既然魏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便不会让她嫁给沈玉的。宜宁对此还是有信心的。

    她深吸了口气,左不过还有个两三年。她对于嫁人其实已经没什么热情了,且看着吧。

    宜宁猜得不错,魏凌听说傅老太太过来了,就黑着脸去了静安居。

    魏老太太是有意考虑一下,毕竟都是常来往的簪缨世家,知根知底的,人家沈玉的确也是个俊俏少年。但魏凌却直接拒绝了:“……我女孩儿还小,恐怕要等两年再说。劳烦老太太回去传个话。”没有正式下聘书,推拒也就推拒了。

    傅老太太自然听得出魏凌的推辞,她本来还着重夸了沈玉的外貌和地位的。但是人家英国公根本不把这些在眼里,他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女儿,什么沈玉李玉的,都要能入得他的眼再说。

    傅老太太倒也不意外,本来她就做好了魏凌不会答应的打算。魏老太太见天色已晚,便叫宋妈妈去给傅老太太收拾一间屋子住下。

    傅老太太离开之后,魏老太太跟魏凌说:“……头先明珠就跟我提过沈玉,说他与宜宁曾见过。”

    魏凌听到赵明珠提过沈玉,表情就是一冷:“母亲,你可还记得我说过赵明珠的话。”要是赵明珠敢再动手脚,便要把她赶出英国公府。

    魏老太太摆摆手:“她倒也没说什么,你别怪她了!既然你觉得不可便算了,我又不会逼着你把宜宁嫁了。再怎么说宜宁也是我亲孙女,我自然希望她嫁得好……倒是今日,我与程琅提了他跟明珠的事,他拒绝了。明珠那孩子正是伤心的时候……”

    女孩子家再怎么开朗爱笑,在这种事上也是脸皮薄的。

    魏凌自然不觉得赵明珠配得上程琅,程琅真要是答应了他才觉得奇怪。看老太太的样子他也没有劝,只是说:“以后宜宁的亲事,必要我答应了才行,您别轻易决定了。”

    魏老太太听了就笑:“我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魏老太太说到这里声音一轻,她的面容有些苍老,喃喃地说,“宜宁不怎么亲近我,我也想对她好些的。”

    魏凌看到母亲这般,也不好说话了。两母子这么沉默了一会儿,魏凌才告退离开,去了宜宁那里。

    魏老太太靠着小几出了会子的神,宋妈妈已经安置好傅老太太,进来时看到桌上松油灯的光暗了。她取下灯罩挑了灯花,火苗才重新亮起来。

    宋妈妈就跟魏老太太说:“您要是真的担心明珠小姐,不如凑个巧。看看忠勤伯家是不是对明珠小姐也有意……这样两家既不伤了和气,还能结一门亲事。明珠小姐有了正经的身份,您也就不用为她操心了。”

    魏老太太摇了摇头:“一则忠勤伯家向来看着门第,怕是不会同意。二则就这么仓促地决定了,对明珠也不好。”

    宋妈妈听了就笑笑,不再提这事,扶老太太去洗漱了。

    赵明珠站在门外,她披着雪狐皮滚边的斗篷,刺骨的夜风吹着她的脸。她袖下的手紧握着,她刚被程琅拒亲,后脚就有人给罗宜宁提亲?宋妈妈这又是什么意思,罗宜宁不要的就塞给她吗?还说什么忠勤伯家看重门第不会同意……

    原来忠勤伯夫人跟她说话不也是捧着的?如今有了个罗宜宁,便都当她是个落魄的了?

    赵明珠只是站着,忍不住就泪流满面。原来都宠着她的人呢?怎么现在都没有了。原来他们都是宠着她的……

    还是素喜去挽了她的手:“明珠小姐,回去吧。”她哄她说,“明儿早上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您睡一觉,把这些都忘了……”

    赵明珠毕竟也是个小姑娘,回头就抱住素喜哭。素喜给她擦眼泪,好一会儿哄才让她止住了哭,回了房山去。

    庑廊外头正下着漫天的大雪。

    宜宁教庭哥儿识数的时候魏凌来找她,知道魏凌必是为了沈玉来的,宜宁亲自给他倒茶。魏凌捧着水汽氤氲的杯子,外面的大雪显得屋内格外的安静,魏凌看她认真地看着自己,仿佛等他说什么。他就说:“爹爹帮你推了沈玉。”

    “他已经虚岁十七了,未曾谋得个职位。虽是嫡长子,实则是被养废了的。”魏凌继续说,“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你祖父去过战场,杀了敌军十三人……回来之后先皇奖了我三匹大宛驹。”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你要找也要比照着爹爹这样的来,不可找那等没出息的。”

    魏凌还是记得傅平说过的那句话的。“指不定你女孩儿喜欢呢?”但是宜宁可不能喜欢沈玉这样的,就是喜欢程琅都行。程琅虽然风流,但是才华卓绝远非沈玉能比。

    宜宁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觉得魏凌非常的好玩。边笑边点头说好,然后给他加茶。

    魏凌这才放心了,喝了茶嘱咐女孩儿早些休息。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去。

    宜宁收了茶具,让丫头记得把魏凌留下的斗篷烘干了,明早给他送过去,这才终于睡下了。

    *

    第二天,傅老太太去了忠勤伯府,把魏凌的话告诉了忠勤伯夫人。

    忠勤伯夫人听了有些不太高兴:“……英国公可是嫌弃我们家比不上他们家了!”

    忠勤伯夫人原听到儿子喜欢宜宁,还有些高兴的。只要与英国公府结了亲,还怕儿子日后在军中谋不到好差事吗。谁知道人家拒绝了。

    她儿子是嫡长子,宜宁是从外面抱回来的。虽然家世差了一些,但可比她名正言顺多了。英国公还想给她女儿找个什么皇子太子的不成?她儿子再不济,也是有大把姑娘抢着要嫁的!没得让他这般嫌弃的。

    她找了沈玉过来,告诉他:“这门亲事就这么算了,母亲再给你找好的,莫要再看着宜宁了。”

    沈玉有些消沉,却抿着唇不答应。他想到宜宁喊他的声音,痒酥酥的如动物咬了他一口。便觉得别的人都不如她好。

    “我……我不想娶别人。”沈玉喃喃说,“您不要管我了,我总要见见她再说!我求她同意就是了。”

    忠勤伯夫人觉得儿子执拗起来也很固执。叹了口气不再说他了。

    沈玉想见宜宁,宜宁却要避着他不见。就这么一个月都过去了,春也开了,宜宁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开始减衣裳了,她却很少出东园。东园又是魏凌所在之处,重重护卫守着,沈玉就连一道仪门都进不去。

    一来二去的,春闱就近了。

    宜宁收到了三哥的回信,他回信一贯简洁:“母亲得男,安好勿念。”

    宜宁想到自己给他写了好几大页,他就回了八个字,有点不舒服。扔在一边不回他了。倒是林海如的信从保定寄过来了,林海如可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的:“宜宁,我不识字,是瑞香代写的。”所以不费她的功夫,能写多少写多少。

    林海如说宜宁的弟弟出生之后,轩哥儿病了,有人就跟乔姨娘说,要以母亲血肉为药引才能好……后来乔姨娘的手臂上留了疤,不能看了。但轩哥儿也不见好,乔姨娘急得日夜跪佛堂,精神都恍惚了,最后甚至说出:“是他骗我的,是罗慎远!这个黑心肝的东西……”

    罗成章听了就说乔姨娘这是犯了癫狂,把她搬去了鹿鸣堂,不要罗宜怜去看她。

    乔姨娘的事说一段,林海如又说宜宁的弟弟:“又白又胖的,长了一颗乳牙,什么都想咬。”

    她还说起罗慎远的亲事来:“……孙大人的嫡女对他有意,你三哥又是个闷嘴葫芦,喜不喜欢都不会说。罗成章想为你三哥定下来,不知道他的意思,只等着春闱之后再说了。”宜宁看到这里才读落款,竟然已经是大年初发出来的信了。

    她把信放下了,瞧着书房外面的槐树都抽芽了。

    春闱就是大后天,他就要进场了。

    算了,还是给他写封回信吧……宜宁还是拿了信纸铺好,给罗慎远写信,想给他鼓舞一番。

    这封信收到的回信更简洁了:“安好,无事。”宜宁看了就笑,扔到一边终于不回他了。可能是因为她一直不回,罗慎远又给她回了一封:“不必担心,不会落榜。近日可好?”宜宁也没有回他。

    二月末的时候魏老太太的杏花开得特别好,世家的姑娘们聚在一起赏花。沈嘉柔因着她哥哥的事不怎么待见罗宜宁,招呼都不打,背对着她跟赵明珠说话,要摘了杏花做花蜜:“以往都是做的桂花蜜,吃也吃够了,不如试试这新奇的。”

    贺家二姑娘就捏着帕子说:“她倒不怕吃了不好……”二姑娘厚道,提醒沈嘉柔,“仔细吃了它伤胃。”

    沈嘉柔却不理她,贺家二姑娘自讨没趣。宜宁见了摇头笑道:“你多喝茶吧!”

    后院正热闹着,松枝就穿过了花树,挤过了端茶点的丫头,她走得很急。到了宜宁跟前却欲言又止的。

    宜宁看了就问:“怎么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庭哥儿又打了她什么贵重的东西了,那回去要教训的。

    松枝按捺不住有些激动地道:“小姐,外面已经贴榜了!三少爷中了第一甲……”她咽了咽口水才继续道,“第一甲第一名,是新科状元!”

    宜宁听了愣了愣,其他的小姐们却侧过头来,有些好奇。世家的人官位大多世袭,有些是一代不如一代,像英国公府就是最好的了。靠家里荫蔽做的官人家,看那真正科举中了进士的就不一样,总也有几分的敬重。所以内阁才是朝廷权力最重的地方。这便是非庶吉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

    宜宁明明记得他前世中的是第一甲,却是个第三名的探花……居然中了状元!

    他不是一向很藏拙吗?

    其他的小姐们纷纷围过来问新科状元如何,怎么个情况。小姐们对新科状元还是有些期待的。毕竟这个时候说不定还年轻,若再是个长得俊朗的,游街的时候更是万人空巷了。听说这位新科状元尚才二十一,她们就更加感兴趣了。

    宜宁想到自己最后没给他回信,再看她们说得热闹,决定回去好好给他回信。

    第92章

    罗慎远走出太极殿的时候,外面是层层而下的汉白玉台阶,再远些就是黄色琉璃瓦,在冬日苍茫灰色的天空下,透出一股皇家的肃穆。

    他看着这灰沉沉的天空不语。

    同行的人纷纷向他道贺。新皇钦点的新科状元,赐了翰林院修撰,如今是万众瞩目的第一人。他却显得年轻而低调,一身蓝布直裰,因长得高大,眉毛浓郁,看着便有几分的阴郁。

    尚有官员与他攀谈,说话客气,看着这新科状元心里却暗笑,恐怕三日后游街又要被围观了。实在也是个俊朗出众的。

    孙玠走了上来迎了他:“你出来得正是好,徐大人刚让人传了信过来。”

    徐大人便是当今的次辅徐渭,会试的时候是他点了罗慎远,如今算是徐渭的学生了。孙玠与徐大人是好友,同属清流派,早已有意向徐渭推了罗慎远。

    罗慎远颔首一笑道:“我承了徐大人的恩,正想去拜访徐大人。”

    两人边说边下了台阶,就看到一顶轿子轻便地出了承乾门,那轿子做得十分低调,后面却簇拥了好些护卫。

    孙玠看到这顶轿子,脸色不由得一冷,低声说:“这个老贼……如今坐着轿子出入宫门,也不怕叫言官给骂了!”因汪远杀了刘阁老,刘阁老又是清流派中人人敬重的,自然大家看汪远都不舒服了。何况刘阁老何其无辜……七十岁的高龄了,为黎民百姓操劳了一辈子,什么风雨没有过来,当年先皇夺位如此血腥的时候他都平稳地过了,到了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死在了汪远手里。

    “我等自然不与之同流合污。”孙玠说,“如今朝中以他唯首是瞻的多,且等着吧,夜路走多了总有撞鬼的时候。”

    罗慎远只是应了一声,他看着汪远的轿子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来,跟着孙玠出了宫门。徐渭的府邸离皇城不远,坐轿子也就是片刻的功夫。徐大人亲自来迎接了他,徐大人中等身材,面容和善。罗慎远跪下行了礼喊大人,他扶了罗慎远起来,笑道:“我承了你的礼,日后你便称我老师就可。”

    旁边有个人正站着,穿了件月白的衣裳,笑眯眯的说:“来徐阁老这里喝次茶便看到了新科状元。状元可还记得程某?”

    罗慎远笑道:“程大人颇令人印象深刻,自然记得。”便不再理会程琅而与徐渭说话。待罗慎远等人离开之后,徐渭端着茶喝,家中的幕僚就问道,“我瞧您倒是十分赏识状元,他也的确有才华。我看了他的制艺文章,针砭时弊思路清晰,难得的人才。”

    徐渭就叹了口气说:“你既然看了他的制艺文章,便知道他是什么个性子。他主张严酷吏法,颇为果决狠辣……我知道他的一些事,这个人的确是人才。只是我怕以后用得不好,反而弄出了第二个汪远,那你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幕僚就说:“那您……是不打算提拔他吗?”

    “我自然是要提拔他的,不仅要提拔,而且还要比谁都快。”徐渭说,“如今我们势弱,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我知道他的一些事,他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的……这样的人站在风口浪尖上才让人放心,放了别人上去可是撑不住的。修撰也就是个闲职,等过两个月,我再去向皇上进言就是……朝中人才匮乏,皇上如今也是着急的时候。”

    幕僚听了思考许久,给徐渭添了茶。

    罗慎远却和程琅一起出了徐渭家的门,程琅跟他说话。

    “说起来,上次我给宜宁表妹教课的时候,倒是发现她的书法师承于你,而且得了几分精髓。隔日怕还要讨教一番才是。”

    罗慎远听了,只是缓缓一笑说:“舍妹让我逼着练了多年,如今该有几分神韵了。”

    程琅看了看他,又笑了笑:“我等着看状元游街的盛况,不过今日要先走一步了。”他招了旁边等他的马车过来,先上了车。

    罗慎远等他走后,也上了旁边的马车,靠着靠垫闭目。这个程琅实在是很厉害,他究竟在试探什么?

    算来也许久没有看到她了……也不知道她上次是不是生了气。

    他手里微微地摩挲着羊脂玉的貔貅。

    三日后第一甲三人游街,果然万人空巷,十分的热闹。

    宜宁很想去看看,她从来没见过游街的。魏凌派了护卫守着她,却也不准她出了玉井胡,宜宁只看得到人山人海的,送状元的队伍这么过去了,簇拥得她连罗慎远的影子都看不到。对面胡同是伸出了个梯子,两个小姑娘挤在梯子上笑。

    二月里,枝头上的杏花开得非常热闹。宜宁看着杏花落在地上,嘴角微微地弯着。

    三哥应该是万众瞩目的,他就应该被人敬仰。

    她可不敢爬梯子!宜宁心想。这群护卫小心地守着她,那是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交代不清楚的,别给他们添麻烦了。

    去魏老太太那里给她请安的时候,宜宁心里还是很高兴,走路都十分轻盈。魏老太太笑着拉她:“就是看个游街,高兴得跟小姑娘似的!”

    赵明珠默默地看着她一会儿,突然说:“我记得刚中状元的这个……好像是宜宁妹妹在罗家的兄长吧。”

    魏老太太听了眼睛一亮,跟宜宁说:“那必要请他过来拜访一番才是!”

    宜宁心想他刚中状元,如今名声大噪,肯定是门庭若市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得空。

    结果第二天,魏凌让她去他那里拿账目的时候,她就看到有个人坐在正堂里和魏凌说话,她的脚步顿了顿。

    这个人穿着一件细布直裰,可能又长高了一些,他怎么长得这么高?面容也比原来坚毅了,肩膀也宽厚了。挺直的鼻梁,俊朗的侧容。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了,他似乎正与魏凌相谈。

    “宜宁时常提起你,”魏凌说,“你原来在罗家对她多有照拂,头先我是忌惮罗家才不让你们往来。如今看看倒是我误会了。虽说她已经不是罗家的孩子了,但认你这个三哥我是同意的,她也多了一个人照拂。”

    宜宁听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和缓:“舍妹遭此危机,亏得国公爷相助,我是感谢您的。”

    魏凌才看到宜宁站在门口,他笑着喊了她一声,“宜宁,你怎么不进来,你三哥来看你了。”

    宜宁看到他转过头看自己。

    可能是许久未曾看到了,宜宁总觉得他陌生了一些。明明就应该是非常熟悉的,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魏凌看到宜宁呆站着就说:“我去叫管事做几桌筵席,正好今日还有别的客来,一并招待了。”

    说罢就出了门,宜宁才看到三哥放下了茶杯站起来,对她笑了笑说:“怎么的,你还不认识我了?”

    他笑起来也是很俊朗的,温润得像水墨画一般。宜宁其实对他最是依赖的,这是一种倦鸟归巢的感觉,仿佛看到他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她上前几步,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奔入了他的怀中,罗慎远差点没接住她,被她撞得后退一步。

    宜宁则抱住他的腰,仰头对他笑:“三哥,你中了状元啊!”

    她其实已经不是小丫头了,至少贴着他的身体曲线玲珑,原先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喜欢粘着他。但是如今罗慎远却不自在了,若是说什么地方不自在,便是她娇软的身子贴着他,仰起头时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他已经是成年男子了,尚无妻室,怎的经得起她这般亲近。

    罗慎远推开了她一些,还是笑:“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这般粘我做什么。”

    他嫌自己粘着他?

    宜宁说:“我就是看到你高兴了些。”她放开了他,心想的确是不该再搂搂抱抱的,还当他是三哥呢。

    宜宁又笑眯眯地牵了他的手:“走,我带你去我的住处看看。我还有个弟弟庭哥儿,调皮捣蛋的。我的书房时常被他弄得乱七八糟……母亲说我的新弟弟也调皮得很,长得胖乎乎的,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看看他?”

    罗慎远看着她的手,牵着自己似乎丝毫不觉得不对,他说:“父亲要来京中上任,想必你很快就能看到他了。”

    宜宁其实对罗成章没有什么恨意,本来就不是她的爹,人家怎么对她无可厚非。她早知道罗成章会来京城上任,却没想到这时候才来,算算罗宜秀也该出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京城看到她。她问罗慎远,罗慎远只是说:“罗宜玉已经嫁了,应该快了吧。”

    他在她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宜宁挂在堂上的字是她写的。不怪程琅看出来,他自己看着都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是他养大的,跟他写的字像没有什么。罗慎远倒是看到书房里搁着一本书,讲疏通水患的,应该不是宜宁看的书。

    “那是程琅看的。”宜宁说,“他上次忘了带走。”

    她刚说完,就看到罗慎远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上次我在徐大人那里,倒是看到了他……宜宁,此人心机颇深,你提防一些总是好的。”

    宜宁笑了笑:“他这个人说话和茂表哥有得一比,当不得真。对了,我还没问茂表哥呢。不是说他跟着明表哥来京城了?我是一直都没有听说过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和顾景明做了左春坊谕德,跟着原先的太子。太子十分喜欢他,现在登基之后给他封了个工部给事中的官,整日倒也没什么正事。”罗慎远跟林茂、顾景明等人还是多有往来的,又解释了一句,“是个言官。”

    他这样离经叛道的人居然去做个刻板的言官!宜宁觉得有点惊奇。

    宜宁想问问他会做个什么官,拿了书后退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胸膛。突然听到他在头顶的呼吸,似乎还觉得撞得有点疼。抬头看到他也凝视着自己,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她突然觉得书房有些局促,后退了一步。刚才抱了都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只觉得浑身都不对:“祖母……祖母也想见见你。”

    第93章

    她走在罗慎远的身后,被迎面的冷风一吹才觉得清醒几分。

    看到前面高大的身影,想起他在自己幼年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挡在她面前护着她。

    怎么就有了这种古怪的感觉了呢?还是刚才的境况实在是古怪。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笑问她是不是撞疼了。

    宜宁只能把它归咎于自己想多了,毕竟罗慎远是看着她长大的。虽从名义上说已经不是她的兄长,但毕竟是有兄妹情分在的。再者他现在中了进士,应该要考虑跟孙小姐的婚事了。她还没见过这位孙小姐,以前总是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他。

    等她到了静安居的时候,避到了西次间里,才发现屏风下居然站着不少小姑娘。

    几个熟脸都在里面,推推搡搡的,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好奇,脸色微红,目光闪烁。

    宜宁看了看正堂里她的三哥,时过境迁,她差点忘了这家伙有多受女性的欢迎。甚至比程琅还受欢迎,毕竟他什么都没做,小姑娘们每次却多看他几眼都会脸红,有些内向的甚至说不出话来。

    罗慎远拜见了魏老太太,魏老太太笑着扶他起来。罗慎远坐下,听到隔着屏风,传来小姑娘叽叽喳喳讨论的声音。他知道是在说他,实在是见得多了。他举拳抵着唇低哼了一声,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停了停,一度静止了。

    宜宁看到小姑娘们围在屏风前,因为罗慎远的动作没再说话了,随即讨论得更热烈了,只是声音小了许多。她有些郁闷,为什么他这么受小姑娘欢迎?长得也不见得比程琅帅啊。

    丫头过来说魏老太太叫她过去,她才走出了次间。站在魏老太太身侧的赵明珠看她过来了,方才拉了拉她的手,轻声问:“这就是你三哥?”

    上次去罗家,她可没有见到过罗慎远。论起来他是不如程琅好看,但这个人身上有种奇特的气质,叫人不由自主地注意他。

    宜宁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赵明珠就摆手说:“我没别的意思,是嘉柔想让我问你,你三哥喜欢什么点心……”

    沈嘉柔?宜宁往屏风后看了一眼。她看到沈嘉柔微微探出头。

    她三哥虽说没有娶妻纳妾,但是身边爱慕他之人不少,家中的丫头估计也是趋之若鹜,罗慎远可不会对一个小丫头有兴趣。

    宜宁跟赵明珠说:“他不喜欢吃点心。”以前虽然是常买,但俱因她喜欢的缘故。

    魏老太太让宜宁过去,宜宁在她旁侧坐下,魏老太太就笑着说:“原说你知书达理,竟是有个状元哥哥的缘故。”且中了状元的第二天就上门来看她,可见当初在罗家的时候,罗慎远也是非常疼爱宜宁的。魏老太太摸了摸宜宁的头,告诉罗慎远,“以后英国公府便任你往来,宜宁这丫头叫你教得好,字写得最漂亮了。她若是有个状元郎当她的老师,是最好的。”

    言下之意竟然是想让三哥继续来教她。

    宜宁知道魏老太太这是为她好,但是罗慎远如今是状元,又怎么忙得过来呢?

    她正要拒绝,就听到罗慎远说:“她自小就是我在教,老太太愿意,我便继续教她。”

    他就这么答应了?宜宁连忙说:“其实不用的,我平日也跟着程琅表哥学一学,怕麻烦了你……”

    罗慎远道:“我平日也不是很忙。”

    “我倒是还要跟你说个事,今儿有个贵客来访。”魏老太太跟宜宁说,“你原来没见过她,我跟她的祖母是手帕交,她是难得来走动的。一会儿她来了我指给你看,她祖父就是当今的礼部尚书谢尧。”

    礼部尚书谢尧的孙女?宜宁听着觉得有些耳熟,不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番说完了话,魏老太太让人在花厅备下了茶点,请众人一起过去。

    宜宁走到回廊上,才看到花厅里有个少女迎面走来,身后也是仆妇簇拥着。她穿了如意纹的水红褙子,赤金的凤衔珠金簪,一双漂亮的凤眸,气度高华。她笑着给魏老太太行了礼请安:“祖母让我代她给您请安,愿您康泰。”

    宜宁看着这个少女片刻,突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少女名叫谢蕴,是她的长嫂谢敏的侄女。也是程琅日后的妻子。

    谢蕴出身名门,祖父是礼部尚书。自小就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宛如另一个谢敏。因此她也格外喜欢谢敏一些。宜宁也是看到过她的,她记得谢蕴这个小姑娘很小的时候就傲得很。到宁远侯府来玩的时候,除了她姑母谢敏之外,眼里几乎没有别的人。

    她和赵明珠不同,赵明珠是英国公抱养的。但是她是正统的高门嫡女,从小就是一等一的教养,她看不起别人那是正常的。

    魏老太太承了她的礼,笑着跟宜宁说:“这位就是谢家二小姐谢蕴。比你大三岁,你该叫姐姐。”

    谢蕴一双凤眸便在宜宁身上扫了一眼,她微微一笑:“我是听说过宜宁妹妹的,是国公爷刚寻回来的女儿。倒是长得漂亮。”

    谢蕴是谢家这代唯一的嫡女,谢家绵延百年,谢大学士又是荣宠三朝的肱骨之臣。就得了这么个嫡孙女,从小也是万般的娇养着,何况她天资聪慧。这在场的众位小姐,她扫一眼也就跟宜宁说几句话,也不见得多热情,语气不温不火。等赵明珠叫她谢蕴姐姐的时候,她只是微笑点头。

    在场的世家小姐都有些惧她,她才女的名声也是满京城都知道。

    “……你宜宁妹妹的书法好。”魏老太太带了众人坐下来,跟谢蕴说,“你们有空可以比试比试。”

    谢蕴觉得宜宁年纪小,且是养在外面的,根子浅,与她比自然是不能的。她就问:“那宜宁妹妹师承何处?我跟着我家祖父练字的。”

    想到要叫当初那个一脸骄傲的小姑娘为姐姐,宜宁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其实她这方面的天资一般,如今写得好全是勤能补拙的缘故,一比就现原形,她还是了解自己的。谢蕴却是从小就出了名的聪慧,先皇都曾亲口夸赞谢家二小姐。

    宜宁只是笑笑说:“我闲时的涂鸦小作,谢蕴姐姐名满京城,比怕是不能的。”

    谢蕴自小被夸习惯了,宜宁的话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她优雅地放下茶盏,继续说:“宜宁妹妹想必是自谦了。不知保定还有什么名师?我倒是听说过几个,宜宁妹妹是跟雪斋居士学习,还是跟着曹大学士呢?”

    谢蕴是名门世家,接触到的人也无不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这两位的确名震天下,但在保定几乎门不出户地隐居,除非是谢蕴的祖父,谢大学士这类文坛泰斗类人物,根本没有人能请到。

    难怪别人在这位谢二小姐面前都要败下阵来。这等见识和眼界,普通的闺阁小姐哪里会有。

    宜宁正要说话,就听到门外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她师承于我。”

    宜宁听到声音抬起头,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手进来。反倒是对面的谢蕴似乎有些惊讶,站了起来看着他说:“是你……罗慎远!”

    宜宁不知道谢蕴跟罗慎远是认识的。

    罗慎远走到了宜宁的身边说:“罗某也不是什么名师,不能与谢大学士比。谢二小姐还是不要为难小妹了。”

    谢蕴看他表情沉静,就抿嘴一笑说:“上次我看到你,想与你对诗你都不肯。如今你居然跟我说话了?”她瞟了宜宁一眼,“宜宁是你的妹妹?那我更要跟她比一比了,至少看看你这位新科状元教得如何吧。”

    罗慎远皱了皱眉道:“谢蕴!”

    宜宁却想三哥恐怕跟这位谢二小姐不仅认识,还是有些熟的。不然三哥这么有礼的人,也不会生气了就直呼其名。

    “罗三公子的书法连祖父都要称赞。”谢蕴看着罗慎远,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想必教出来的徒弟也不差吧。”

    宜宁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位谢二小姐……居然对她三哥有那么点心思?

    但她……分明就是程琅的妻子啊!

    宜宁突然又想起,程琅对他日后的妻子实在不算是太好。纳了三房妾室,且谢蕴生产之时,他甚至还在宁远侯府跟陆嘉学下棋。听说生了个男孩,眼皮都没有抬过。难道也有这个缘故在里面?

    宜宁觉得这些人事真是复杂,许多她前世不知道的东西似乎在慢慢地显现,仿佛有一条不知名的线要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她逐渐慢慢地看清楚了,自己前世一直不太明白的那些事。却反倒是觉得有些可笑了。

    宜宁几斤几两罗慎远还是清楚的,让这丫头唬人可以,跟真正练出来的谢蕴怎么比。罗慎远平息片刻,淡淡说:“小妹年纪尚轻,还笔力不足。”他叫人拿笔墨过来,“谢二小姐真是想比的话,我来替她吧。”

    谢蕴并不服输,上前一步笑着说:“新科状元这可是欺负人?状元如今名满天下,胜了我也是胜之不武吧。”

    罗慎远则抬起头,看着她说:“谢二小姐也名满天下,跟我尚不足十四的小妹比,是不是也轻而易举?”

    谢蕴听了就脸色一红,看到罗慎远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怎的又开口说:“罗三公子护着妹妹就算了,我又不是那等欺人之人。只要三公子把我上次出的灯谜对上,这也就算了,我还是不为难宜宁妹妹的。”

    原来还真是有些过往的。

    宜宁想也想得出来,谢蕴一向最敬重有才之人。她是眼高于云,但若是你有一两分的才华,便格外的高看于你。

    罗慎远却说:“谢二小姐,上次你追问时罗某已经说过了,罗某所学为制艺文章,八股骈体。与你比的确也是胜之不武。”

    闺阁小姐的才华名声再大,又非真正要科举做官的,怎么可能与真正的进士比。

    谢蕴听了咬咬唇,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反驳他。

    既然是她引起的问题,宜宁倒也不会不管。

    “我倒是可以跟谢蕴姐姐比,但是不比书法也不比绘画。不然让别人听去了,说是谢蕴姐姐欺负了我,即便胜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宜宁上前一步,跟谢蕴说,“谢蕴姐姐可会琵琶?”

    宜宁会弹琵琶,而且弹得还不错。

    也没什么奇怪的吧,宜宁前世的生母就会弹琵琶,虽然生母没了,但是乳母便也教她。说起来怪了,别的学起来总是这般那般的不好,这个倒是一点就通。只不过是原来的祖母不喜欢器乐,她才不怎么弹而已。她记得谢蕴也是从小学琵琶的。

    谢蕴听了宜宁的话才看她。知道人家给她台阶下,嗯了一声说:“……我是自小跟着母亲学的。”

    魏老太太见状就笑了笑:“原是我思量不周的缘故,练琵琶也好。”吩咐宋妈妈去取两把琵琶过来。

    罗慎远看了看宜宁,他不知道这小丫头还会弹琵琶。

    宜宁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琵琶了,还是上次在魏凌的库房里寻了一把才起了兴致,魏凌见她喜欢就直接让她搬回去了。如今触着琵琶的弦还是觉得有些陌生。她坐到了正堂的太师椅上,抬头听谢蕴的弹奏,她弹的是昭君出塞。指法熟练,调子婉转,不愧有才女之名。

    谢蕴弹奏完之后满堂喝彩,谢蕴仿佛没听到般,她放下琵琶看向宜宁,这小丫头的指法看着有几分样子。

    宜宁拨了拨琵琶弦,叮叮咚咚几声轻响,听着有些生疏。

    谢蕴就皱了皱眉。

    宜宁根本不管别人什么表情,试了几个音才定好弦。她十指微动,便有一阵低哑的琴音响起。尔后急促,鼓点般的细密,曲调却又悲怆,鼓点越来越快,似有种战场的沉闷和苍凉。

    谢蕴的表情才有了些变化,而所有人都看向宜宁。

    宜宁穿了一件湖青色素缎褙子,雪白的湘群,槅扇照入的阳光中有种别样的光辉。她抱着琵琶,金色的光辉洒在她身上,竟有些耀眼了。她的表情似乎跟着曲子变得平静肃穆起来,似乎也有些苍凉。

    霸王卸甲,与十面埋伏为一套曲子。只不过十面埋伏是战歌的壮阔,霸王卸甲却是战败的悲凉。她一向最喜欢这首曲子,也是生母最喜欢的。如今弹来那种情绪竟也渐渐弥漫上来,竟想起当年乳母教她的时候,如何的认真和用心。她年少时体会不到的悲凉,只有渐渐长大之后才明白。当年她弹给陆嘉学听,他也只不过是听了笑笑,拧着她的脸说:“人家都是花好月圆阳春白雪,你却给我弹这个!”

    她只当陆嘉学是混不吝的,没有认真地听她弹。

    静安居外,侍卫护拥着,魏凌正与陆嘉学在往静安居的路上。

    陆嘉学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他听到了隐隐的琵琶声传来。

    魏凌看他停下了,似乎驻足细听,就笑道:“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听着倒是还不错。”

    陆嘉学听了很久,才轻声说:“是霸王卸甲。”

    第94章

    霸王卸甲。讲是项羽垓下战败,别姬自刎,苍凉而悲壮。

    战乱的鼓点、四面楚歌的悲壮沉寂了,琵琶声才幽咽起来。最后尾音轻落,指尖轻挑复抹,如一阵战歌腾空而起,方才渐渐平息入尘。

    没有什么胜负的,花厅一片沉寂。正堂中央宜宁闭上了眼,她的脸上有种细微的悲伤,教人不由自主地就为之震撼。

    片刻之后魏老太太才回过神来,握了宜宁的手,轻声道:“我竟不知道你琵琶弹得这么好!”

    宜宁把琵琶抱在怀里站起身,她想起乳母感叹般地说过:“……老太太不喜欢器乐,太太就舍了不弹。实则她非常有天赋,我也知道你学了也没什么用,却总还是想教教你。你以后弹琵琶的时候就能想起她了。”

    她是会想起她的,想起未曾谋面,甚至没有机会抱一抱她的生母。她虽然没有亲自教导自己,却一直在影响她。

    魏老太太转过头,笑着对谢蕴说:“谢二姑娘以为如何?”

    谢蕴的目光有些复杂,她说:“我小时候也听别人弹过这首曲子,当时惊为天人,还以为再也听不到这么精妙的了。宜宁妹妹倒是有她七八分的精妙,”她又笑了笑,笑容非常的粲然,“宜宁妹妹也是从小学弹琵琶的?”

    “这倒不是,是她父亲前几月给她找的琵琶老师。我见她平日不怎么练,还以为她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呢。”魏老太太说。

    “这倒也不奇怪了。”谢蕴点头,“宜宁妹妹的指法有些生疏,但是天赋惊人,对曲调的演绎远胜于我。”

    宜宁也知道自己长久不练指法必然退步了,她性子又懒,平日根本不怎么练,天赋就这么荒废了。

    她倒也没觉得可惜,要不是今日遇到了谢蕴恐怕都想不起抱琵琶了。不过对于谢蕴,她倒是真心说了几句:“谢二姑娘弹得也精妙,只是不爱所弹之曲,弹得总少几分味道。”

    谢蕴听到这里微微一愣。

    “那你弹的可是所爱之曲?”门口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一时所有人都看过去。

    宜宁侧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背手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武官惯穿的补服,表情平静而有种淡淡的威严。

    在场已经有人认出了陆嘉学,不由一阵低呼。站在魏老太太身侧的赵明珠却眼前一亮,屈身喊了他,笑到:“义父!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大家的目光又不由得看向赵明珠。早知道这位明珠小姐是陆嘉学认了的义女,今天却是第一次看到。

    他怎么过来了!

    宜宁抓着琴弦的手指微微一紧,她对陆嘉学的情绪很复杂,怨恨和恐惧也许都有。但已经淡了不少,因为她根本无法对陆嘉学做什么……她突然庆幸自己缺少练习,弹得不如原来好。宜宁微一屈身道:“老师只教了这曲,谈不上喜不喜欢。”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怕他看出什么异样,强忍着才能不逃避他的目光。

    只能希望他当年真的没有好好听吧!

    陆嘉学看着宜宁不说话。魏凌走过来了,这满座的女眷说话也不方便,他跟魏老太太说房山的宴席已经安排好了,便请众人移步房山。

    “我好久没有看到过您了。”赵明珠却笑着走过来跟他说,她一看到陆嘉学就满心的欢喜。还以为他是来看自己的,过去挽了他的手。

    陆嘉学只是微微对赵明珠点头,随后走了进来,坐在了太师椅上。

    霸王卸甲,这小姑娘能弹出七八分的神韵已经不容易了。虽然……不能和那人比,倒也不错了。

    这小姑娘是真的很像她,甚至是神韵,说话的语气。她应该庆幸自己是魏凌的女儿。

    甚至她也应该庆幸他这几年修身养性。

    陆嘉学淡淡道:“若非你所爱之曲,那还是该少弹为好。”

    宜宁牙关微微一咬,抬起头笑着说:“都督大人,别人如何弹奏恐怕也不关你的事吧。”

    魏老太太和赵明珠都听得心里一跳,魏凌又刚送了人过去,这般还没有谁能这么跟陆嘉学说话。

    罗慎远则上前一步,牵住了宜宁的手。“都督大人,宜宁还年少。”

    陆嘉学略一抬头,这才看到了罗慎远。这个年轻人站在罗宜宁身前,宛如一个保护者。他也认出了罗慎远,低头喝了口茶道:“新科状元?”

    “殿试的时候皇上曾问过我。右手有疾不能蜷曲,是否可钦点状元。”陆嘉学继续说,“我告诉他,这些都无所谓。”

    罗慎远听了,默默一笑道:“那我该谢都督了。”

    陆嘉学一时没有说话,两人虽地位不等。但是落在一旁的罗宜宁眼里,总似乎觉得有种暗流涌动的意味。罗慎远后来成为首辅之后,与陆嘉学可谓是势不两立的。两人的明争暗斗真是不算少了。

    陆嘉学的确没有把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就算他再怎么才华横溢也还年轻。宜宁被罗慎远牵着手,却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糙疤痕……这都是因为小宜宁,她抬起头看到罗慎远一贯的沉默。她明明知道罗慎远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他以后也会位极人臣,甚至是陆嘉学最强的对手。但是现在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同情他。右手有疾,说来是简单的四个字,但却会伴随一生,她知道三哥的右手到现在都握不了笔。

    其实宜宁很清楚陆嘉学的性格,只要不是真的触怒他,他又不会迁怒无辜。但是别人却会担心她。

    她深吸了口气,对陆嘉学说:“若是都督大人不喜,那我以后不弹就是了。”

    陆嘉学听了反倒是挑眉:“我何时让你不弹了?”

    罗宜宁听了一憋,怎么不管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总有办法气到她。

    魏凌已经走了进来。陆嘉学自然不再逗她了,免得魏凌再生气起来。

    魏凌走过来却摸了摸宜宁的头:“咱们宜宁的琵琶弹得好,下次也弹给爹爹听吧!”他是给女儿请了老师,却还不知道她究竟弹得怎么样。

    他也对罗慎远颔首道:“罗三公子也一起去房山吧?至少进了饭再走。”

    “谢国公爷盛情,只是实在是拖延不得。”罗慎远摇头。

    宜宁才知道三哥是要走的。

    随后罗慎远向魏凌请辞,她就送他出了花厅。一路上她看他几乎是没什么表情,她就问:“你觉得我刚才弹得不好?”

    罗慎远轻敲她的额头道:“你一个小姑娘,以后别弹这种悲曲。”

    宜宁揉了揉他所敲之处,心想这个音痴懂什么……这便也是他唯一的缺点了,音韵方面不太通窍。

    待跟他走出了花厅,宜宁才问道:“三哥,你如何认识谢蕴的?”

    罗慎远看她一眼,说道:“上次她到孙大人府上,出了上联无人能对,孙大人有些尴尬。我看不过去才帮了忙,后来她便一直缠着我不放。”

    他走到静安居门口,站定了又跟她说:“下午我就要去翰林院一趟,故不能久留。恐怕要改日再来看你了。”

    他刚中了状元,应该是非常忙碌的,能抽出半天时间来都已经不容易了。

    宜宁倒也知道,点了点头说:“那我送你出垂花门吧?”

    罗慎远摸了摸她的头,笑了笑低声说:“不了,我改日来看你,你回去吧。”

    他向魏老太太请辞之后上了马车,罗宜宁看到他的侧颜很沉默,隐隐有些肃冷。她总是觉得,罗慎远比原来更陌生了……

    魏凌跟陆嘉学从花厅出来,看到陆嘉学不说话,就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赵明珠笑了笑说:“刚才义父跟宜宁妹妹开玩笑呢……反倒是把宜宁妹妹吓到了。”

    魏凌想到上次的事就不舒服,虽然最后陆嘉学送了好些东西过来,他一看就知道是给宜宁赔礼道歉的,但是他也没有给宜宁。以为这次陆嘉学又把宜宁怎么着了,看了看陆嘉学问:“霸王卸甲,你觉得不好?”

    陆嘉学摇了摇头,想了想才道,“上次你让我收她做义女的事……我答应了,你一会儿叫她过来,与我递个茶就行。”

    魏凌正想问他怎么又改变主意了,陆嘉学已经转身离开了。

    站在一旁的赵明珠听到这句话脸色却有些变了。

    等罗宜宁送了罗慎远离开到房山之后,就被魏凌叫了过去。

    “……陆嘉学要收你做义女。”魏凌还是挺高兴的,有陆嘉学做义父,对女孩儿来说也是个靠山。“你随我过来,给他敬一杯茶就行!”

    宜宁听了简直就是震惊,陆嘉学要收她做义女?

    她可绝不想给他做义女!这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殊荣,但是对她来说……却绝不是什么好事。

    “过来吧。”魏凌把女孩儿牵到了暖阁之中,陆嘉学已经在等她了。赵明珠正在旁边和他说话,陆嘉学侧着头看槅扇外开得正好的杏花,听得似乎心不在焉。听到她来的声音才转过头。

    罗宜宁从来没看到这样的赵明珠,她对别人总是有些骄横的,但是她对着陆嘉学却是满心的乖巧,小脸微红,眼眸目光水润极了。宜宁静静地站着,看着赵明珠,无数个画面突然划过她的脑海。

    前世没有一个真的英国公府小姐回来,赵明珠一直都是英国公府唯一众星捧月的小姐。毕竟两家都没有女孩,整个京城里她都是骄横的。她记得十七岁的赵明珠站在她的排位面前,那个古怪又冰冷眼神。

    她甚至还想起她偷偷跟在陆嘉学的身后,宁远侯府的人想阻止又不敢阻止她。还有她发配伺候陆嘉学的丫头时,眼神里的阴狠和嫉妒。甚至是她面对程琅的时候,近乎冷淡的眼神。

    这时候赵明珠也听到她来了,回头看她。

    这个眼神,和当年她发配那些丫头的时候太像了。

    罗宜宁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这些疑惑闪过她的心里,仿佛一道闪电。这个推断看似荒谬,让她震惊,但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赵明珠……恐怕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程琅,而是陆嘉学!

    第95章

    杏花已经快要开尽了,门外吹得到处都是。远远地传来鼎沸的人声,让她觉得有些恍惚。

    赵明珠被请出了暖阁,陆嘉学抬手让宜宁坐在他对面,跟她说:“你可知道宁远侯府?”

    听这个语气还真是打算收自己为义女?宜宁轻声地说:“……知道。”

    宁远侯府,一草一木,她都知道。

    “宁远侯爷也是开国的时候,圣祖皇帝封下来的。”陆嘉学仰靠在椅背上,英俊的面容有种刀凿斧刻般的深邃,他又是武将,高大健壮。再怎么收敛自己的气势也只能做出三分的柔和来,稍微不收敛了,正如现在这般气势就很迫人了。他继续说,“传到我手上就是第七代了。我膝下无子女,愿认你做个义女。你可愿意?”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听到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荒谬。她突然问道:“明珠姐姐不是您的义女吗?”

    陆嘉学听到这里就笑了笑,他笑起来的似乎还是年轻时候,眉眼都好像带了勾人的钩子。“是你父亲希望我认你为义女。”他顿了顿,“明珠虽是递了茶,但没有上族谱,算不得数。我收你则是至诚至真,是要上族谱的。且明珠在外不能叫我为义父,你则不同。”

    那她何德何能,得了他的看重?难不成就因为她是魏凌的亲生女儿?

    他前世杀了她。

    一旦想到这里罗宜宁就觉得骨血里都涌动着一股冰冷,甚至还有种隐隐的痛意。

    其实她一开始也是不相信的,但是由不得她不信。谢敏被无端诬陷,他成了最大的获利者。宁远侯府没有一个人敢再提起她,甚至连他陆嘉学也再也没有提起。再怎么不信也信了。

    宜宁没有说话,魏凌则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眉眉,明珠当时认的时候是没有上族谱的。以后都督就是你的义父可好?你若是有一日成亲了,他也要随你一份厚礼的。”

    陆嘉学看她不说话,就笑着问道:“怎么了,你不愿意吗?”他可没想到这小姑娘会不愿意。

    他都已经这么问了,若是答了不肯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

    陆嘉学的面子可是这么好拂的?真要是惹了他不痛快,恐怕魏凌也护不住她。

    她抬头看到魏凌也看着她,用眼神在示意她答应。但她却仿佛嘴唇被黏住了,怎么都开不了口。真的上了族谱,以后就要叫他为义父,两人的关系这么一近,以后必然少不了有往来。

    陆嘉学看她久久不说话,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魏凌在宜宁耳边低声道:“眉眉,你怎么了?快答应下来。”

    宜宁暗自咬了咬牙,突然觉得这又有什么。不就是认个义父吗,那认了他又能如何?对于陆嘉学来说,认不认个义女有什么两样?他以后还会杀了她不成!

    于是她稳了稳,从丫头的方漆托盘里接了茶,半跪着递给了陆嘉学。

    陆嘉学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一些,伸手来接她递过来的茶。

    认义父是他提出来的,若是宜宁拒绝了他自然会有怒意。他已经是多年的上位者,要不是觉得她和那人像,他也不会顺手施以恩德。

    罗宜宁看到他抬起手的时候,手腕上露出一串珠子,黑沉沉的木质,似乎摩挲了多年,光泽很温润。

    他喝了茶,就把手腕上的珠子褪下来送给了她:“这是信物,以后你要是有难,我自然不会不管。”

    魏凌看到那串珠子有些惊讶,但随后神情又恢复了正常没有说什么。

    罗宜宁随后四平八稳地叫了陆嘉学一声义父,陆嘉学点头算是应了。

    他还有事不便久留,喝了茶之后不久就匆匆离开了。

    魏凌下来却跟宜宁说:“陆嘉学每次上战场都带着那串珠子,听说是从高僧那里求来的。却送给了你。”

    宜宁握着那串珠子把玩片刻。只要想到是陆嘉学贴身戴的东西,总觉得还能触到他的体温一般,闻起来只是有股淡淡的檀木香,其实也没有什么。她却把珠子放在了脂粉奁子里,没有再拿出来过。

    几日过后,陆嘉学又派人送了把琵琶过来。

    这把琵琶也锁进了库房里。

    赵明珠听说了却不舒服,扑在罗汉床上不说话。有个小丫头不小心打了杯子,她立刻就坐起来,谁知道又丫头急急忙忙地进来跟她说:“明珠小姐,表姑奶奶……又过来了!”

    赵明珠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了。

    她在国公府里,母亲来得并不多。她并不喜欢她过来,看到母亲殷勤的笑脸,局促的姿态总是让她很不舒服。她总会想起自己是从那等小地方里出来的,就会一阵的厌烦。

    她穿了鞋下了床,嘴唇微抿问道:“她在哪里?”

    小丫头忙回答道:“在后门等着您呢!”

    赵明珠一个丫头都没有带,匆匆地走了过去。

    郑氏果然在后门等着她,手里抱着个包裹,见到她来了就露出了殷勤的笑容,把手里的包裹递给她:“我给你做的针线。”看到赵明珠眉头微皱似乎不耐烦的样子,她连忙说:“这是里衣,用的都是好的料子……”

    赵明珠看到却不接,母亲所谓好的料子不过是丝绸,在英国公府里丝绸都算是下品的料子。

    “你若是找我就为了这事,那我就要回去了……”

    郑氏听了连忙拉住她:“明珠,你爹赌钱败了家里的银子……我,我也不好意思再问老太太了。年初的时候她便给了五千两,明珠啊!母亲若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会来找你的。你几个婶头先还肯借钱,如今却不肯再借钱给我们了……你祖母的病还拖着!”

    赵明珠听了就冷笑:“走投无路?那您便拿着刀跟我那赌鬼爹拼不就好了,你以为我在英国公府里能有多少银子?”她一步步地逼近了郑氏,“您要是给了我一个好出生,就像那谢家二小姐一般,走到哪里都是众人追捧,人人敬仰。我多少银子没得给您……”

    她想起了被程琅拒婚,想起了谢蕴对她的轻视,她憋得一阵阵难受。

    郑氏茫然而窘迫,看到赵明珠红了眼眶,她喃喃地道:“明珠,你……你要是在这里过得不好。那我就去跟老太太说一声,接你回去住几天吧。”明珠刚从家里被接走的时候,她还是哭着闹着要回来的。后来她对家里越来越冷淡,独独对魏老太太亲昵了起来。

    赵明珠听了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地说:“我才不要回去!”

    她才不要回通州那个破落的家里,和家里庶出的妹妹分一个院子,也不要做一件衣裳都要等到过节。看到那三个不成器的哥哥她就烦腻恶心,再与程琅、罗慎远等人中龙凤对比,她真是片刻都不想看到。说她贪慕虚荣也好,她都认了,但她决不能让自己被毁在那种地方!

    难道她就不明白吗?自己不想回去就是不想看到那一家子的废物。母亲也是个废物,要不是她一昧的温吞。父亲敢拿了银子去赌?家里还养着四房姨娘,三个哥哥没一个拿得出手的!简直就是坐吃山空。

    她立刻拨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头上的金簪、耳坠儿也摘了下来,一股脑儿地都给了郑氏。“你拿了走吧,别让外祖母看到了!”

    郑氏捧着这些,嘴唇颤抖地道:“明珠,是我对不起你……”

    赵明珠最烦她这个唯唯诺诺的样子,她道:“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以后就不要来找我!”

    郑氏看着眼前的女儿愣了愣,她突然觉得这个孩子自己根本不认识,是别人家的孩子。是自己记错了的。

    赵明珠转身就走了。

    不远处宋妈妈扶着魏老太太出来散步,站在庑廊上,却把这些都瞧在眼里。

    宋妈妈看着都倒吸了口凉气说:“您一贯怕明珠小姐和家里不亲热,都是叫小姐好好对家里。逢年过节的也要给他们送东西。他们家里却实在是糊涂……只是明珠小姐这个态度……”

    魏老太太看着郑氏很久,郑氏望着女儿不见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她的背影纤瘦。应该是特地穿了最新最好的衣服来,衣袖上还有新鲜的折痕。她抱着怀里的包裹蹒跚地往回走。

    魏老太太似乎也觉得自己看错了,从未见到过明珠这般凶狠的样子,总觉得不过是养在自己身前,撒撒娇的小娇花而已。

    她半晌才说:“她家里不好,又从小就被我宠着。不想回去也是正常的……”

    宋妈妈又道:“话是如此,但对自己的生母都这般不客气……”也实在不是什么纯良的性子。

    魏老太太默默地静了一会儿,随后才道:“你再拿三千两银子包了给郑氏,就说是明珠给她的。”

    宋妈妈屈身应了喏,去叫小丫头给郑氏包银子去了。

    这却是四月出头,人间芳菲尽的日子。

    英国公府的宅子也是老宅子了,院子里满是绿意。宜宁则在逗着魏凌送给她的一只凤头鹦鹉,这家伙笨得很,教了许久都不会说话。只会歪着脑袋看你,或者把它头上的羽冠竖起来。宜宁教了几天未能说一个字,把手里的鸟食放进小瓷盘里,听丫头说四表姑奶奶过来了。

    她拍了拍手上的屑问:“没有留下吃了午饭才走?”

    丫头摇头:“奴婢来禀报您,却没多久就走了……”

    既然没留下也就不用招待了。宜宁没有多问,看到不远处庭哥儿回来了,她叫庭哥儿进了屋。

    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玩什么,满手的泥。庭哥儿满不情愿,宜宁却按着他给他洗了手,看到他指甲长了要帮他剪。谁知道他却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宜宁气得喊他:“庭哥儿,回来剪了指甲再走!”

    这孩子的确是调皮,加之魏凌最近常呆在卫所里忙着练兵,没有人收拾他。他越发的淘气了。宜宁打他又不疼,他才不怕。且他小小年纪力气就大得很,府里没有人敢惹他,跟个小霸王一样。

    宜宁是觉得有点头痛了,小程琅当年可比他乖巧多了!所以孩子都是宠出来的。

    指望魏老太太更指望不上,她一向就是好脾气的,对孙辈更是和善。见到庭哥儿只会是疼爱他的。

    松枝小声问:“小姐,可要派人去找小世子……”

    宜宁却道:“不要管他就是了,等他回来谁也别理他。”

    她拿了本书练字,等到了傍晚太阳收起来的时候,庭哥儿才回来了。结果发现姐姐不理会他,她就练自己的字,任他说什么她都不理。庭哥儿绕着她的罗汉床走了两圈,一会儿跑了出去拿了几个杏子进来,放在她的桌上。

    宜宁还是一脸冷淡。庭哥儿又出去了,这回摸了几颗枣子又放在她桌上。

    见她还是不理,庭哥儿就跟蚂蚁搬东西一样,又在她的桌上放了糖块、酥饼和芝麻糕。最后他才急了,说:“你就不要生气了嘛!”

    宜宁眼皮一抬道:“手伸过来。”庭哥儿抿了抿嘴,委委屈屈地把手伸过去。宜宁拿了剪刀给他剪指甲,他靠着姐姐,只觉得香香软软的,剪着剪着就觉得困。等宜宁给他剪完之后,发现孩子已经靠着她睡着了。还是睡着的时候最乖巧。

    她叹了口气,让佟妈妈把他抱下去睡了。

    程琅已经不教他课业了,他身为吏部郎中,本来就不该教他的。魏凌新给庭哥儿请了老师,每日都要早起进学的。

    不过明日先生沐休,不用早起。庭哥儿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想到昨晚把她惹生气了,就要缠着她下棋。

    程琅教了他下棋。庭哥儿竟也入了门,很快就迷上了。姐弟两这般正拿了个棋盘,在次间里摆了棋局。

    庭哥儿怎么可能是宜宁的对手,几招下下去没多久就被吃死了。他抱着棋盅拧着小眉头,怎么都想不通该如何把棋子做活了。宜宁正看着庭哥儿纠结,突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响起:“宜宁妹妹,你这可是在欺负孩子?”

    宜宁回过头,就看到程琅站在她身后,倒是许久未曾见过他了。他今天居然穿了正五品的官袍,白绢中带,暗红官袍。从未见他这般正式的穿着,倒是显得越发的俊雅。就是眉宇之间略有疲态,看样子应该是才从六部衙门里回来的。

    庭哥儿立刻跑过去拉了他的胳膊:“姐姐把我的棋都吃了!”

    程琅本来只是顺路看看的,就走过来看了一眼棋局,便知道宜宁几斤几两。笑了笑道:“宜宁妹妹跟庭哥儿下是胜之不武,跟我下吧。”

    他的手已经从棋盅里捏出了枚纯白的棋子。

    宜宁对自己的棋艺当然还是有信心的,笑着伸手说:“表哥请坐就是了。”

    庭哥儿的棋本来就是要死的,宜宁本来三招就能拿下。程琅坐下之后,只落了几个子布局,宜宁脸色就端正了,这家伙是个高手。

    随后她听到程琅问她:“我听说,舅舅认了你做义女?”

    宜宁落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到程琅却是面无表情的。她淡淡地道:“是认了,怎么了?”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认你做义女?”程琅又问。

    第96章

    宜宁还没有说话,程琅就已经笑了笑,又落下了一枚棋子。“我告诉你这个做什么。”

    宜宁听魏凌说过,陆嘉学最近对程琅有些冷淡。吏部本来有一次升迁的机会,程琅也没有升上去。看到他细致的眉眼间那种淡极了的疲倦,她心里有些感叹。这个孩子看上去笑语晏晏的,却一点都不高兴。仿佛在他心里隐藏着极致的悲伤,只是别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他在想什么呢?

    宜宁这么一走神,再回神,这才发现棋局之中她已经出现了颓势。程琅步步紧逼,已经把她的棋子逼进了一角龟缩着。

    她抓了一把棋子在手里,心想果然厉害!

    眼看着她要败了,程琅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宜宁妹妹,何必负隅顽抗。”

    正说到这里,有丫头挑了帘子进来,屈身跟宜宁说有管事要见她。宜宁松了口气站起来,抬头看到程琅正看着她。她不禁说:“府里有急事……”

    程琅笑了笑说:“你去见就是了!”他把手里的棋子撒进了棋盅里。

    等宜宁出来之后与那管事商量,魏凌不在府上,很多事情她不能拿主意。商议了半天才说好,她再次回到次间的时候,才知道庭哥儿已经跟小丫头出去玩了,程琅大概是等得有些无聊,靠着扶手阖着眼。

    宜宁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就听珍珠小声说:“表少爷该是太累了,奴婢给他上的茶都没喝。”

    宜宁才发现他这是睡着了,眼下淡淡的发青,睡得还有点沉。她挥了挥手让丫头退下去,等他好好睡一会儿,自己拿了棋子在那里研究棋局。突然觉得这很像他小的时候。她在看账本,小程琅就在她身边睡觉。

    她放下手中的棋子,突然听到一声极低的喃喃:“舅母……”

    他在叫什么?宜宁抬起头看程琅,他俊雅的脸似乎带着一种非常悲伤的神情,眉心皱得很紧。还是没有醒的,有种孩子般的无助惶恐。

    他小时候睡觉总是不安稳,要扯着她的衣袖才能睡。宜宁看着他高大的身体蜷缩着。她突然想起陆嘉学对他的利用,想起赵明珠喜欢的是陆嘉学,谢蕴喜欢的是罗慎远。似乎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喜欢他的……他明明就是堂堂的探花郎,日后的兵部侍郎。他分明也是天之骄子,是当年伏在她肩头说蜻蜓飞走了的孩子。

    宜宁心里有些痛惜,走到他身边,抚着他的额头,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阿琅。好好睡吧……我在这儿。”

    他好像非常的不安,但是听到一个声音在喊他‘阿琅’,语调这么熟悉,她惯常都是自己叫他的。程琅又渐渐地平静了,只觉得窗外的阳光很暖和,那个人还在他身边。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他就是满心的满足,别的人都不重要了。

    一刻钟之后他就醒了。宜宁在逗鹦鹉说话,突然就看到他站了起来往周围看。宜宁就问他:“程琅表哥,怎么了?”

    还是在刚才下棋的地方,程琅渐渐恢复了清明,但是再看到宜宁的时候,目光就很冷淡了。

    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又说,“我要去给外祖母请安,先走了。”

    他正要出门,却在门槛停顿了片刻,突然回头淡淡地问:“刚才没有人进来过?”

    宜宁笑了笑说:“表哥,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了?”

    程琅这次没有说话就走了,他走之后宜宁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无论陆嘉学怎么样,程琅……却一直对她没有恶意。只不过既然她已经决定不再牵扯,自然不会告诉程琅她还活着。

    凤头鹦鹉又歪着脑袋看宜宁,突然说:“阿琅,阿琅!”

    宜宁愣了愣,看到程琅已经走出了她的院子。才给它喂了几粒玉米让它闭嘴,这傻东西不是不会说话吗,瞎喊什么呢!凤头鹦鹉却似乎因此得了奖励,更加趾高气昂地说:“阿琅,阿琅!”

    宜宁把它从鹦鹉架上取下来,低声说:“你快闭嘴,别喊了。”

    等珍珠从外面进来时候,就看到自家小姐跟鹦鹉大眼瞪小眼的,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她笑着屈身道:“小姐,罗三公子和定北侯家的世子夫人来看您了!现在在老太太那里呢。”

    *

    宜宁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罗宜慧了,算来还是过年的时候看到过,那时候也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听闻三哥和长姐一起来了,宜宁匆匆洗了手就赶紧往静安居去了。到的时候看到长姐正坐在堂里和魏老太太说话,魏老太太在问傅老太太的近况。

    宜宁看到长姐穿了件遍地金的通袖褙子,发髻绾得高高的,气质高华淡雅。

    她心里高兴,走进去给魏老太太行了礼,立刻拉了长姐的胳膊问她:“钰哥儿没有跟您过来吗?”

    “他跟着他祖母去上香了,我才能得空来看你。”罗宜慧看到宜宁微笑,任妹妹拉着自己。

    她跟罗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却是亲姐妹,宜宁是她养大的,这可是改不了的!

    宜宁在英国公府里,她心里就总是忐忑。好在英国公府人事简单,若是随便换了别的世家,才有的她担心的。

    魏老太太看到宜宁对罗宜慧自然而然地亲昵,就笑着说:“你们姐俩先说着话,我叫下人吩咐午饭去。”说罢让宋妈妈扶着手走了出去。

    宜宁四下一看没有看到罗慎远,问了罗宜慧,罗宜慧才说:“……刚才遇到了程琅,两人下棋去了。”

    喝了口茶润喉,她又继续道:“昨日的消息,你三哥刚任了大理寺少卿的职。”

    宜宁听了有些惊讶,罗慎远中状元是二月的事,他在翰林院做修撰才过了两个月!寻常的进士做官也要先在翰林院或者六部攒资历,攒够了三年才做官的。且就算去也该去六部,但三哥却直接做了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可是掌刑狱案件。

    “怎么突然做了大理寺少卿呢?”她问道,“便是做官,也该从给事中或者六部郎中做起啊。”

    再有的就是当知县的,或者是通政司参议。决不会突然就做了大理寺少卿,那可是正四品的大员!

    罗宜慧摇头道:“内阁次辅徐大人力荐的,不服他的人多得是……不过你三哥倒是没有说什么,一会儿你见着他再问问吧。”

    宜宁记得徐渭可是清流派的中流砥柱。

    朝廷的派系斗争其实很分明,也就是清流派和汪远党了。汪远杀了刘大人之后,清流派更是把他恨到了极点。但是汪远才是首辅,对清流派的打压很重,这几年都一直被压制。恐怕也是被逼急了,才不得不开始寻找新生力量了。

    惊讶归惊讶,知道三哥做了大理寺少卿,她还是很高兴的。

    “那我还得当面给他道喜才是!”宜宁笑着说,叫了丫头过来问罗慎远在哪里。

    他们两人在凉亭里下棋。

    宜宁去的时候,棋盘上已经遍布黑白河山。宜宁跟两人都交过手,程琅的水平的确很高,但还无法跟罗慎远比。

    他的棋艺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排局布阵,运筹帷幄不在话下。

    看到她过来了,程琅抬了抬眼说:“刚才是徒弟对徒弟,现在是师父对师父。”

    宜宁则看到对面她三哥正把玩着棋子,一脸的平静看了看宜宁说:“你赢不了他。”

    别说罗宜宁赢不了程琅,当年就连道衍都赢不了他。

    宜宁坐到了她三哥旁边,她坐下之后他左手的衣袖徐徐擦过她,又下了一子。“程大人赢了舍妹也是胜之不武啊。”

    “罗大人自谦了,宜宁的棋艺水平极高,我看京城闻名的谢二小姐也是可以一比的。”程琅笑着说。

    “我与谢蕴交过手。”罗慎远淡淡地说,“她下不过谢蕴。”

    宜宁听了就想说话,看到他们俩提起谢蕴总觉得有点怪。她立刻说:“三哥,我可还没跟谢二小姐比过,这总要比了再说吧。”

    罗慎远看了她一眼,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好,下次比了再说。”

    宜宁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三哥这算是在安慰她吗?

    程琅的棋艺当年也是师从高人,且天资聪颖,本来以为绝不可能有人比得过她。没想到这位新科状元居然也是其中高手,两人竟然到了饭点都没有决出胜负,倒也是棋逢对手。反倒是有几个女孩朝凉亭走了过来,在不远处停了下来看着他们,小声嘀咕中夹杂着阵阵惊呼。

    宜宁一抬头,就看到沈嘉柔躲躲闪闪地站在赵明珠身后,一双水润的大眼睛落在罗慎远身上,脸蛋微红。

    程琅看了握拳抵唇,低头闷笑。

    罗慎远还是绷着脸,他把棋子扔进了棋盅里跟宜宁说:“……你们府上是不是该开饭了?”

    宜宁也觉得有意思很想多看看。不过还是别了,她叫了丫头去房山吩咐开饭。等到了房山,才看到许久未见的沈玉在和魏老太太说话。看到她之后沈玉站起身,对她点头微笑:“宜宁妹妹,许久未见了!”

    宜宁只当他已经忘了原来那事,也对他笑了笑:“沈玉哥哥安好。”身后罗慎远和程琅就走了进来,站在宜宁身后。宜宁要领着三哥去吃饭,就忘了沈玉这回事了。

    等吃了饭,罗慎远和程琅要继续下棋,魏老太太则请了戏班子,与罗宜慧在静安居的后山看戏。

    宜宁本来就对看戏没什么兴趣,勉强陪着长姐看一会儿就差不多了,她听着锣鼓响就觉得头疼。便跟魏老太太和长姐先告辞了,准备去偏房里休息一会儿。看大家听戏认真,怕扰了众人看戏,便只带了珍珠走出来。

    走出了看戏台,唱戏的敲打声才弱了一些。宜宁看着初夏池塘里新长出的荷花苞粉嫩嫩的,觉得长得很好。她那里可没有荷花池子,便跟珍珠说:“……你一会儿叫人摘些荷花,放在书房里去。庭哥儿喜欢荷叶饭,晚上给他做一些。”

    珍珠应了喏。宜宁觉得昨晚没睡好,有些隐隐的头疼,揉了揉眉心,让珍珠扶着渐渐地走远了。

    赵明珠是站在宜宁身后看了好一会儿的。她出了戏台子的时候,她就跟了出来。

    她看着罗宜宁,就会想起陆嘉学来,想起自己窘迫的出生来……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直到两人消失不见了,她才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回去。突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问:“明珠妹妹,你可知道宜宁妹妹去哪儿了?”

    赵明珠回过头,看到沈玉站在她身后。他穿着一件锦袍,少年清秀,正微笑着看着她。

    赵明珠一瞬间没有说话,但她突然想起素喜跟她说过,倘若是宜宁嫁人了那一番话。她知道沈玉是喜欢罗宜宁的……要是真的撮合了他们二人,罗宜宁以后嫁了忠勤伯家。这英国公府里,总还能有她的个容身之处吧……她缓缓地笑了笑,指了指回廊的方向:“我看到宜宁妹妹往那边去了。”

    沈玉又对她道了谢,往她指的方向去了。

    程琅的棋局下到一半,正出来走动,也是看着满目的新荷,在微风下翻卷着绿浪。远远地就看到沈玉跟赵明珠说话,他甚至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靠着廊柱听了一会儿,随即往回走了。罗宜宁的什么事,跟他又没有关系。他既然已经决定不跟她扯上关系……还是别管她的事了。

    第97章

    偏房里放了个小炉子煮茶,珍珠帮她端了一杯来。这处修得极雅,是酷暑的时候用来避凉的,但因还未到酷暑,这处来的时候不多,前几天才刚拾掇出来。还未来得及布置茶房。

    但是风景却是极好的。窗外遍植墨竹,下面就是水波荡漾的湖面,这时候开满了碗口大小的睡莲。竹帘子挑开就能看到房山那边的戏台一角。但是正看过去是波光潋滟的湖面,微风拂面的非常舒服。

    宜宁靠着贵妃椅的迎枕,只觉得头一抽一抽的疼。吹着风就更疼了,风光都顾不上看,叫珍珠去把竹帘子关上了。

    珍珠捧了茶给她,有些忧心地道:“不如我去请青渠姑娘来给您看看……”眼看着她是疼得越发厉害了。

    这个偏头痛的毛病听说小宜宁的生母也有,但是长姐没有,她却又有了。宜宁捂着额头叹了口气:“不过就是喝头痛散,治根不治本的,还是算了吧。我好好睡会儿便是了。”让珍珠先下去了。

    珍珠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台阶下两个刚留头的丫头在玩百索。小丫头们一看到是珍珠,吓得连忙立正了。珍珠怕她们吵着了宜宁休息,训斥说:“都不准再玩了,到院子外头守着去。”

    她叫了偏房的两个婆子,准备让她们划了船去采一些荷花苞。

    两个小丫头乖乖地去守在门口了,珍珠才带着两个婆子出门。刚走了不久,沈玉就寻到了这里来,他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小丫头,笑着问她们:“你们小姐可是在里头休息的?”

    其中一个小丫头点点头,活泼地问他道:“您是哪位?”

    “忠勤伯家的沈公子。”

    另一个丫头胆小一些,听到忠勤伯家的名号之后忙拉了拉同伴的衣袖,说:“沈公子!我们小姐在里面休息呢,珍珠姐姐说不能吵着了。您找小姐可有什么要紧事?不如奴婢给您通传吧!”

    “不必了。”沈玉笑了笑说,“我跟她说两句话就行的。她既然在休息,也不用你们通传了,免得扰了她休息反倒怪了你们。”

    两个小丫头一直在偏房伺候,也不过是做些简单的杂事,能跟忠勤伯家的公子说两句话已经不易了,哪里懂得别的东西。早听说忠勤伯家和她们府往来甚密,也不敢阻拦了沈玉。就屈身道:“沈公子有吩咐尽可叫了奴婢。”随后让沈玉进去了。

    偏房里还点着一炉香。

    这偏头痛的时候,对声音和味道都格外敏锐,平日闻着觉得清新淡雅的栀子香,却也变得不好闻了。

    宜宁扶着额头坐起身,叫了两声珍珠却没有人应。她便只能自己去端香炉,刚站起来就觉得一阵眩晕的抽痛,脚下踉跄几乎站不稳。谁知立刻有人半抱般地接住了她,温声问道:“宜宁妹妹,你怎么了?”

    宜宁恢复了些清醒,才发现抱着她的人居然是沈玉!

    她立刻震惊地推开一步,想到也是他接住了自己,勉强笑道:“沈玉哥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沈玉清秀的脸露出微微的笑意,他走近一步说:“宜宁妹妹,上次让母亲来求亲,是我唐突了。你别怕……我是来找你说清楚的。”

    他看到宜宁勉强扶着贵妃椅的扶手,她纤弱的身子靠着椅子。嘴唇好像是因生病要更红些,比平日显得更加明艳,鼓鼓的胸脯微微起伏着,让人移不开目光。而且她这么柔弱,根本就不能拒绝自己,无论怎么对她都行……

    想到这里,沈玉仿佛进入某种迷幻之中。英国公不愿意让他娶她,但是他明明这么喜欢她。

    如果真的让她被迫与自己在一起了,那么无论英国公怎么反对,都不可能阻止得了。

    宜宁却觉得沈玉有些危险,他慢慢地朝她靠近,表情渐渐地深了。她退无可退地靠着墙,喊了一声珍珠,却没有人回答她。宜宁这才有些慌乱了,立刻就要夺门而出,却被沈玉一把扣住了手腕,还捂住了他的嘴。她整个人都被按进他怀里,宜宁想要挣扎,但是她本来力气就小,沈玉轻而易举地按住她。

    “宜宁妹妹!你不要着急,我是喜欢你的。”沈玉有些急躁地在她耳边说,“你不要喊,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这沈玉是疯了吧!宜宁反手就想打他耳光,但他却立刻压了下来。宜宁两世为人,从来没感觉到过这种女子的无助,只觉得他强迫地压下来,嘴唇还凑到了她的脸边,几乎立刻就碰到了。

    “……你放”宜宁被他捂着嘴,艰难地说,“我不喜欢……不要!”

    沈玉听了却按住她的肩说:“你喜欢的!”只要她成了他的,他们以后就能在一起了。

    宜宁只恨自己体弱,不然早把沈玉踹飞了。如今却只感觉到他压在自己,他盯着自己,似乎呼吸还渐渐加粗了。

    她无力挣扎,心里隐隐地发寒,越来越觉得害怕。

    *

    最后一枚黑棋落定,胜负已分。

    程琅虽然输了却也不急,一枚一枚地捡了棋子说:“几年前我寻访保定,曾遇一高僧,棋艺超群。除了那位高僧,罗大人还是第一个破了我棋局的。”

    罗慎远喝了口茶,他又不能告诉程琅。当年那盘也是他帮道衍下的。

    “不过罗大人即将要任职大理寺少卿,恐怕要小心了。据我所知,今天便有四个言官向皇上递了折子弹劾你的。”程琅说,“还未上任便被弹劾,我倒也是第一次听说。”

    罗慎远倒是难得地笑了笑:“多谢程大人关心了。”说罢侧头问身边伺候的丫头,“你们小姐在何处?”

    丫头也不敢看他,这位新科状元长得太俊朗了。她低头屈身应道:“小姐应该在后山看戏。”

    罗慎远知道那小丫头不喜欢看戏,肯定是坐不住的。原以为她会过来找自己,居然一直没有过来。

    “她觉得唱戏吵得很,必是不爱听的。”罗慎远摇头,“罢了,我去找她吧。”

    程琅听了却抬起头。

    “宜宁不喜欢看戏?”他问道。

    罗慎远看了他一眼,程琅重复这句话什么意思?

    程琅苦笑片刻,罗宜宁啊罗宜宁,怎么能跟她这么像!实在是太像,有的时候他都有种恍惚的错觉。

    但是没有人能取代她,再像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却不会这么无动于衷了。若是这孩子真的与她有几分渊源,要是有什么意外,恐怕他也会看不过去。就当看在她的份上提点罗慎远罢了。程琅放下了手中的棋盅,说道:“刚才看到宜宁往偏房去了……忠勤伯家的世子跟着去了。你也过去看看吧。”

    他当时虽然看到了,但对沈玉这人也算是了解。这家伙金玉其外内是草包,但是让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还是不可能的。最多就是纠缠于宜宁,因此他当时也没有想着过去看。

    罗慎远听到他的话,脸色微微一变。

    程琅几乎可以断定,他知道忠勤伯家世子跟宜宁的关系。

    但是这件事分明就是世家秘辛,谁也不会胡乱说了出去,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论如何,罗慎远已经沉下了脸色,问身边的丫头声音非常低沉:“——偏房在哪里?”

    程琅都被他的脸色给吓到了。他跟罗慎远也算是旧识了,这人做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沉默寡言的样子,他从来没看到过他这么阴沉的神色。他不禁跟着站起来道:“你也不用急,忠勤伯家的世子沈玉还是知道些分寸的……他父亲正准备给他请封世子。”

    罗慎远只是扔了一句:“看了再说吧。”很快就大步走出了凉亭。

    程琅也跟了上去,丫头在前面领路。这个罗慎远此刻倒是有了几分迫人的气势,来往的婆子都纷纷避开。等到了偏房外面,只看到两个小丫头守着,看到几人过来有些惶恐,忙上前问道:“几位有何贵干……”

    罗慎远心里的预感越发糟,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想到他探查过沈玉做过的那些破事,看着这两个丫头已经不想应付,语气已经是严厉了:“滚开。”

    两个小丫头都被他吓了一跳,拦也没拦住,罗慎远冷着脸径直地走了进去。

    房里正好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罗慎远一觉踹开了房门。就看到屏风翻到在地的香炉,还有压在宜宁身上,正制住她的沈玉……

    沈玉也没想到突然有人闯进来,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揪起衣领。他甚至没能反抗这个力道,就被迎面来的拳头迎头痛击。他挣扎着要反抗,但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拳揍下来。

    程琅听到屋内的动静已经暗道糟糕,他转过身,对身后的丫头婆子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之事,谁要是敢走漏了半句,就要小心自己的命了!”吓得几个丫头婆子立刻跪地,那两个小的已经是瑟瑟发抖。

    宜宁头疼欲裂,又抵抗不得。她不知道是不是哭了,只是浑身发抖使不上力。只感觉到沈玉压着她的手,在她的脖颈边探索。突然就有人快步走了进来,一把拉开了沈玉揍他,直到揍得沈玉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他才走过来,把她凌乱的衣衫整理好,伸手拿了旁边的一件褙子裹在她身上。

    宜宁看到是他高大的身影。

    是罗慎远。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那个救她的人。在祠堂罚跪的时候是,发高烧的时候也是。她对他属于兄长的依恋之情非常强,不禁伸手就抱住了他,低低地喃喃着:“三哥……”

    罗慎远刚才看到她衣衫凌乱的样子,差点想把沈玉杀了。

    她长这么大……他怕吓着她,从来不曾对她表露过兄妹之外的感情。

    他很清楚,宜宁把他当哥哥看。就算她已经不是罗家的孩子,两人兄妹的身份都改不了。且他初入仕途便得高升,官场之上步步都要谨慎小心。若是让别人知道,他竟然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产生什么感情……他恐怕也别想混下去了!

    但是现在他竟然什么都不想管了。罗慎远把她抱起来,听到她喊自己,他低声爱怜地说:“三哥在这里……眉眉,不要怕。”

    宜宁揪着他的衣领,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温暖的味道,渐渐地安心了下来。眼泪却不禁流了下来。

    趁着她现在神志不清,他低头吻了吻她的侧脸,嘴唇触及就是柔软清香的肌肤。她不会在意到的。“没事了,我不会放过他的,没事了眉眉……”

    他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出了门外。

    程琅见到他抱着宜宁出来,脸色都变了!他走过来要问什么,就听到罗慎远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也不想问你。沈玉在里面,你先把他扣起来再说。”

    他说完之后抱着宜宁径直往前走去了。

    程琅进去之后,就看到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沈玉,十分的茫然。

    让罗慎远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肯定不单单是因为跟宜宁说了几句话……程琅倒吸了口凉气。好他个沈玉,居然真的干出这等事来!

    第98章

    戏台上正热闹地演着一出《玉簪记》。魏老太太侧头跟别人谈论戏词,宋妈妈就从戏台的过道疾步走来,神色凝重地在她的耳边低语。

    魏老太太听了宋妈妈的话之后,脸色也立刻变了!

    四月明明暖和得很,她手里却一阵阵的冒汗。她随即定了定神,吩咐丫头说:“……去让唱戏的停下来,再把诸位小姐请回去。就说我今天身子不舒服,要早些收场了。”

    罗宜慧只当府上有什么大事,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宜宁竟然还没有回来。

    她招手叫了松枝过来,却也是一问三不知,她心中纳闷,便往静安居赶去。

    戏台子已经散了,几个来英国公府玩的小姐也回去了。赵明珠送了沈嘉柔出垂花门,等回来的时候发现静安居竟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守在外面,而里头竟然没有一个人走动,她刚走进二门,就发现日常伺候宜宁的那些丫头婆子跪在外面。静安居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突然有些忐忑,拉了一个守在门口的婆子问:“外祖母呢?”

    那婆子屈身道:“老太太在里头陪小姐。”

    赵明珠想进去瞧瞧,婆子却把她拦了下来,摇头道:“老太太说了,谁都不准进去。”

    赵明珠在英国公府里走动,哪个敢拦她,当即就来了脾气冷冷道:“你算个什么,敢拦我!”

    身后匆匆赶来的素喜却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明珠小姐,您快别说了!”

    赵明珠仍犹气不过,那婆子却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她有些气恼,却被素喜拉到旁侧。她这才看到素喜的脸色几乎是苍白的,素喜的声音压得极低:“您刚才跟我说……您给沈公子指了路,让他去找宜宁小姐了是吗?”

    “这有什么,”赵明珠就道,“我是给他指了路,但是他自己想去找罗宜宁的。”

    素喜听到这里一把抓住赵明珠的手,把她拖到了一丛竹子后面,跟她说:“您知道我刚才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沈公子跪在正堂里,守在他旁边的是表少爷,还有表少爷的两个贴身随从!……沈公子的脸都被打青了!但表少爷看他的目光还是冷冰冰的,两个随从一直压着沈公子。宜宁小姐却一直没有露过面……宜宁小姐那位状元哥哥也没有露面!恐怕是沈公子对小姐做了什么不轨之事……”

    赵明珠听了很震惊,喃喃地道:“他……他做了不轨之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扯了素喜的衣袖问,“那罗宜宁清白受损,岂不是……真的要嫁给他了?”

    素喜看着赵明珠,实在是无奈这位明珠小姐转不过脑子!“您想想,若是他被逼问,说是您给他指的路,您可逃得了干系?再者国公爷怎么会让小姐嫁给沈玉,就是当场把沈玉打断腿都是有可能的!您可要赶紧想好说辞,一会儿老太太必然要传您进去问话的。这事可不同往常,老太太再怎么想护着您也是没有办法的,您轻则被罚,重则可能被赶出英国公府……您可要赶紧想想啊!”

    赵明珠听完了素喜的话,才心里一紧,猛地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刚才她给沈玉指路不过是顺便而已。她是见不得罗宜宁好,是希望她干脆就嫁了沈玉不要与自己相争。但是她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是蓄意让沈玉轻薄了罗宜宁……她再怎么不聪明,也知道罗宜宁若是有半分受损,她也别想再英国公府待下去了!她怎么料得到沈玉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如果罗宜宁真的因为沈玉有什么闪失……不不,罗宜宁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出现过,沈玉肯定是已经近她的身了……那魏凌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她觉得腿一阵阵的发软,心跳突然变得极快,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她喃喃地解释道:“但我只是给他指了路而已……事情是他做的,不关我的事。”

    素喜叹了口气,“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再者您觉得您说这些,国公爷会听吗?”

    赵明珠张了张嘴,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边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随即一阵脚步走近了。

    赵明珠不由得紧紧捏住了素喜的手。

    有婆子绕过竹林,走到她面前,屈身道:“明珠小姐,老太太请您进去,有事要询问您。”

    *

    西次间里,宜宁蜷缩在罗慎远的怀里。她现在还是头痛得想吐,浑身无力,怕也是昨夜感了风寒又加重了,但是闻到三哥身上特有的味道,却渐渐平静下来。

    一旁的罗宜慧静静地看着,罗慎远将是朝廷官员了,宜宁也不是个孩子了。两人这般亲近不太稳妥。但是想到刚才她被抱回来的时候,脸蛋苍白了无生气的样子,她就痛心。宜宁自小就依赖罗慎远,让她三哥抱一会儿吧,也没有什么的。

    她站了起来,屈身对魏老太太道:“妾身虽是定北侯府的世子夫人,按说管不了英国公府的事。但妾身怎么也算是眉眉的姐姐,是看着她长大的。老夫人去问明珠小姐的话,妾身倒是也想去听一听的。不知道老夫人可同意?”

    当魏老太太从程琅口中得知,是赵明珠给沈玉指了路之后,她心里就一阵阵发寒。她原先觉得明珠性子纯良,却不知她竟然敢对宜宁包藏祸心……且闯下这等大祸,恐怕这次是真的躲不过去了!再看到亲孙女躺在罗汉床上,虚弱不已的样子,她就不忍看下去。

    罗宜慧这话,分明也是想护着宜宁的。

    魏老太太深吸了口气说:“你随我来吧。我非要好好处置沈玉那个畜生不可!”

    罗慎远想把小丫头放下来,却发现她又揪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放开。他想起她小的时候,有一次在进学的时候高烧不退,就是揪着他的袖子不肯他走。

    似乎对她来说,这就是最安全的处所。

    他叹了口气,任她抓着自己的衣袖。抬头对魏老太太道:“老夫人,万般不可轻易做决定,此事关乎宜宁声誉,最好是等国公爷回来商量。未免忠勤伯那边走漏了风声,您还是先派人去忠勤伯府说一声吧。”他又顿了顿道,“最好是把忠勤伯请过来,但不可告诉他来意。”

    此事到这个地步,也不是女流之辈能解决的了。忠勤伯夫人本有向宜宁提亲之意,若是她知道了自己儿子干出这等事。趁此机会说要求娶宜宁,把事情闹大了,魏老太太这个软慢温吞的性子恐怕奈何不了她。但忠勤伯却不同,魏凌自然压得住他。

    魏老太太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后立刻派人去找忠勤伯过来。

    英国公府这边已经戒严,下人不可轻易走动。程琅不仅控制住了沈玉,那些牵涉其中的丫头婆子一个都没有放走。这般下来已经是接近傍晚的时候,魏凌接到了口信之后立刻就赶回来了。

    马车停在了静安居门口,他满脸的阴寒。带着几个亲兵大步走进了静安居。问了宜宁在何处,立刻就走进了西次间之中。

    魏凌已经从报信人口中得知了发生的事,他现在是满心的怒火。

    堂堂英国公府里,竟然差点让人把他女儿轻薄了去!沈玉这混账东西!他还想当世子?他要让他一辈子别想!

    西次间里烛火刚点起来,宜宁还没有完全缓过来。

    魏凌走进来之后挑开帘子,就看到女孩儿躺在床上,一贯精致清秀的小脸似乎没有什么生气,细嫩的嘴唇都没有血色。他忍了忍情绪,挑开脖颈处盖的被褥一看,就看到小丫头脖颈上清晰的红痕……魏凌的拳头紧紧捏住被褥。

    珍珠跪在宜宁的榻边哭得不成样子。她不过出去了半刻钟不到就发生了这等事,的确是她的失职。在她的手上发生这种事,就是魏凌打死她都没什么说的!当时她不过是想着宜宁没这么快醒,且又是在府中,不会出什么事……她怕那些婆子粗手粗脚的不知道怎么选荷苞……

    她嘴唇颤抖,低声哭道:“国公爷,您发落了奴婢吧。奴婢也没脸在小姐身边伺候了……”

    魏凌闭了闭眼睛,声音冰寒:“我现在不想问你如何失职的,你先给我退下。自己跪到外面去。”

    珍珠跪地磕头,站起身走到门外跪下。她是伺候宜宁的大丫头,在府里向来是一等一的有脸。这般跪着却是再怎么屈辱都感觉不到了,如今她浑身上下都是恐惧和愧疚,别的丫头婆子怎么看她,她根本无法注意到。

    宜宁却听到了说话的声音,这时候缓缓地睁开眼睛,她还是头疼欲裂,疼得几乎想吐。她看到魏凌坐在身前没有说话,就拉住了魏凌的大手,声音细若蚊蝇:“父亲……”

    魏凌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眉眉,你可是好些了?”

    “我刚才好怕……”宜宁喃喃地说。她刚才头疼欲裂,又被那沈玉这般的欺辱。她又气又恐,若是真的因此失了清白,恐怕还真是要非他不嫁了!但是以这等手段来算计女子之人,又能是什么好人!若不是三哥及时赶到,她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怕了,现在没事了。”魏凌低头在女孩儿的额头上亲了亲,把她抱进怀里。他就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风吹了。一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事,他就恨不得把沈玉碎尸万段。

    现在他回来了,自然是他护着宜宁。动了她分毫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英国公府里自然以他的意愿办事!

    宜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抬头看着父亲深邃俊朗的脸。他一贯是有些凶的长相,如今凌厉起来几乎是吓人的。她缓缓地道,“不关珍珠的事……是我让她去采荷苞的……”珍珠是她的大丫头,不能因为一时的疏忽就掉了性命。

    其实魏凌已经没有打算留珍珠了,他又安慰地亲了亲宜宁的额头,声音温和了些:“好,我都知道。你安心睡吧,有爹爹在不会有事的。”

    他的亲兵已经在门口守着了,屋内还有青渠等人在。

    宜宁有些不放心,她想起来看看。魏凌却按住她的肩道:“不要起身。”让青渠把熬好的药端来给她喝。

    宜宁头重脚轻的,风寒加重不说,一动就觉得那种想吐的头晕又涌上来,只得复又躺下。

    魏凌这才出了房门。

    罗慎远站在外面看着英国公府。夜色太深,屋檐下的灯笼只照得见他的半边侧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表情。见魏凌出来了,他才走上前跟他说:“……一会儿忠勤伯会过来。”

    魏凌抬起头,罗慎远就继续说:“未曾告诉他经过,怕他以此来要挟宜宁。您一会儿直接用军功来压他即可。”

    他说完就先退了出去。魏凌听了静默片刻,才明白罗慎远这是什么意思。这个罗慎远……年纪轻轻的,心思倒真是百转千回。

    他朝正堂走去。

    *

    沈玉跪在正堂下。

    他被罗慎远打了一顿,早已经清醒了不少。其实他刚才也是鬼迷了心窍,他本来就爱慕宜宁,再与她同处一室就情不自禁。那股冲动过去之后他已经开始懊悔了,如今被压在堂下就是满身的狼狈,刚才被打青的额头也隐隐地痛起来。

    他看到罗慎远走了进来,他知道这个人是新科状元,如今看上去倒是平和一些了。刚才打他的时候下手可不轻,他的拳头一般人恐怕也吃不起,不是他这等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能比的。

    随之进来的就是魏凌,沈玉看到魏凌进来了,瞳孔反射地一缩。

    魏凌大步走到了正堂上,看着沈玉的眼神透着一种刀锋般的冰冷。他什么都没有说,拔出一旁侍卫身上的佩刀就要往沈玉身上砍去!

    魏老太太一声惊呼,连忙就要去阻止儿子:“这可砍不得啊!”魏凌这刀下去砍死了人怎么办?

    沈玉也被吓住了,他连忙往旁边躲开。魏凌那可是从战场上磨出来的身手,真要是想杀他他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魏凌那刀剑锋一偏,不过是砍坏了沈玉的发冠,他的头发顿时披散下来。那把刀的刀尖停在他的脖颈上,沈玉看着刀尖浑身发抖,宛如刚过了鬼门关,冷汗瞬间就浸透了衣服。他听到魏凌的声音说:“要是我想,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我杀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多你一个也不多。”

    他还没有说话,就被魏凌拎了起来,低声问道:“你有几个豹子胆,敢动到宜宁头上?”

    “我喜欢她……”沈玉咽了咽口水,镇定了一些,“我真的喜欢她,国公爷,不如……不如您把她嫁给我吧……”

    要不是怕事情走漏宜宁名声受损,他现在就会砍了这个混蛋!

    “嫁给你?”魏凌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魏凌的压力可是战场上磨出来的,沈玉根本就顶不住,他看到程琅和罗慎远一直站在魏凌身后没有说话。

    他跟着那些世家的子弟出去玩,那都是一帮仗着豪华煮鹤焚琴的家伙。就曾告诉他,要是实在喜欢谁,她又不顺从你。不妨得了她的身子再说,反正自此以后她就是你的了,再不喜欢日子长了不就喜欢了么。他喃喃地道:“我……我是会对她好的,求您了。我是对不起她,但我真的喜欢她啊!她被我看了……看了身子,该嫁给……”

    他话还没有说完,魏凌就给了他一拳。这次沈玉再也没有撑住,一拳撞到了小几上,疼得他蜷缩着身子,站都站不起来。他觉得下腹剧痛,脸色几乎是惨白。

    魏凌甩了甩拳头,问贴身护卫道:“忠勤伯可来了?”

    护卫连忙道:“已经来了,在东园书房里等您。”

    “叫他过来,告诉他儿子我帮他废了。”魏凌喝了口茶说,“治的治不好看他以后的造化吧。”

    他又继续道:“再告诉他,今日的事敢乱说的话。我敢保证他们忠勤伯家以后没有一人能入营,也没有一人能继承忠勤伯的爵位。”

    护卫倒吸了口气凉气。

    魏凌这才看向魏老太太,说道:“您把赵明珠带过来吧,既然此事因她而起……今日也该了断了。”

    魏老太太看着儿子冰冷的脸色,这次没有说什么,叫人去喊赵明珠过来。

    赵明珠在书房里罚跪,罗宜慧正看着她。听说魏凌回来了,要找她过去的时候,她满是惶恐。刚才魏老太太几乎没有问她话,一直都是眼前这个罗宜宁的长姐在问,每问一句她的气势就强一分,好像全是她的不是般。

    她不能过去!魏凌肯定不会让她再留在英国公府了,他会把他送回去,送到通州那个破落的家里。整天看着那个赌鬼爹,懦弱的母亲,没出息的几个哥哥……想到这里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力气徒然增大,竟然推开了来押她的婆子,立刻朝西次间跑去。

    她去告诉罗宜宁事情的真相!她不要回去!

    婆子立刻追上来,却被赵明珠推开了。西次间门口有魏凌的亲兵守着,赵明珠根本进不去,她在门口哭道:“罗宜宁,你出来!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都是沈玉做的!”

    罗宜宁已经醒了,她睁开眼的时候,一抹淡光闪过。

    她已经听罗慎远说了这件事的经过,她也知道了赵明珠给沈玉指路,甚至知道了程琅本来是没打算管她的。

    她还知道魏凌不会放过赵明珠,也许她听说这两件事之后她得想法也变了吧,所以她才对魏凌说她害怕,让魏凌更加愤怒。本来她是不打算对付赵明珠的,一则没有必要,二则赵明珠也的确有几分可怜。但这却不是她放过赵明珠的理由,她不由得想到刚才的场景,一想到就觉得还是止不住的战栗。

    如果真的让沈玉得逞,恐怕除了嫁给他……她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向青渠伸出手道:“扶我起来,我去见她。”

    青渠皱眉嘟嚷道:“她把您害成这样……”但是她也没有违逆宜宁的意思,把她扶了起来。

    赵明珠看到眼前的门打开了,罗宜宁站着,她的脸色苍白如雪,灯笼的光照在她身上,纤细的脖颈仿若一用力就会折断。可能因为遭受了沈玉的事,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惊艳,这其实非常的危险,因为这种美让人想要摧毁或者是压在身下占有。若是没有人保护她,不知道会有多艰难。她的表情比平时冷淡得多,她慢慢走到赵明珠身前蹲下身,轻声说:“你觉得你被冤枉了吗?”

    赵明珠深吸了口气,低声说:“我是给他指了路……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做出那样的事啊!”

    她话没说完,宜宁就冷笑着问:“你难道不是想我嫁给沈玉?我嫁给他了多好,我嫁入了忠勤伯府你在英国公府就呆得下去了。”人善被骑马善被骑,她再怎么也是被人暗算重活过来的,怎么可能不懂赵明珠这个小姑娘的心思。“你可知道差点被人强暴是什么滋味?”

    赵明珠的眼角里犹带着泪水,嘴唇微微地蠕动:“我……头先我是不喜欢你的。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宜宁却猛地咳嗽起来,青渠来扶她。头疼发作起来便一抽一抽的,她只觉得眩晕。

    魏凌等一行人过来了,看到宜宁站在门口站都站不稳。魏凌直接走过来抱起她,走进门放到了罗汉床上。

    随后赵明珠被叫了进来。

    她跪在地上,看到魏凌冰冷的表情,便忍不住流眼泪:“魏凌舅舅,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怎么敢做这种事!”

    “老太太养你一场。”魏凌看着女孩儿细瘦的手腕上面触目惊心的红痕就心疼,继续道,“我也不为难了你,明日就收拾东西回去吧,英国公府也留不得你了。”

    赵明珠听到她最怕的事情,哭着去拉魏凌的衣袖:“魏凌舅舅!宜宁妹妹被人所害,我也伤心……我再也不敢了,以后宜宁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平日的骄纵再也没有了踪影,“求您不要让我回去,我不想回去!”

    魏凌在战场上见惯生死,最是冷硬心肠的人。更何况他差点遭遇不测的女儿还躺在身边。他连动都没有动。

    赵明珠见状,又立刻蹒跚着去拉魏老太太的衣摆。魏老太太闭上眼别过头,她擦了擦眼泪,说道:“……外祖母,我知道我不是英国公府亲生的孩子。但是我是跟着您长大的啊!我小的时候刚来,不敢拿桌上的果子吃,您就告诉我……这府里的东西我都可以拿,没人会怪我。”她一边说一边哭,“外祖父刚死的时候,您整夜整夜的哭。我怕您哭坏了眼睛,便钻到您的被窝里去睡,逗您开心……”

    魏老太太没有说话,手却有些发抖。

    赵明珠似乎没有看到,哭着哽咽说:“现在您不要我了,要我回去了!但是我爹那般的样子,家里那个样子……我回去了该怎么办,您就这么残忍吗?既然本来就不想要我,何必把我抱过来……”

    “那本来就该是你的家。”魏凌淡淡地道,“而不是英国公府。”

    “魏凌,你不要说了。”魏老太太终于忍不住,眼泪流下沟壑纵横的脸,她似乎苍老了许多,她深吸了口气说,“明珠不能走。”

    魏凌眉头一皱,立刻就站了起来。

    魏老太太摆了摆手:“你先别急着怪我,听说我清楚。”她坐了下来说,“明珠是被我宠大的,就算是有什么脾气也是我宠出来的,她来的时候还那么小,吵着闹着要回去见母亲……但是我为了不要她回去,一昧的宠着她。现在她长大了,她不是个小猫小狗啊!说丢掉就能丢掉的。那个家里她回去就被毁了,她不能回去。”

    “且此事她也不是故意的。”魏老太太说,“明珠想不到沈玉会做出这等事情。”

    魏老太太看向宜宁:“宜宁,祖母要是这么说,把明珠留下来……你可怪我?”

    宜宁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她知道魏老太太想的什么,老太太寂寞了这么些年,唯有赵明珠陪在她身边。刚才赵明珠的那番话让她是愧疚也好怜惜也好,这都是她心里的情感。她其实能理解魏老太太,但这件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也无法同情赵明珠。

    赵明珠听了抱着魏老太太的腿呜呜地哭,她是真的害怕,不停地发抖。

    “母亲,宜宁是您的亲孙女。”魏凌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魏老太太知道,要魏凌放过赵明珠是不可能的。

    她说道:“宜宁身上发生这事,明珠脱不了责任,我也不会包庇她。”魏老太太继续道,“刚才我也与宜慧商量了。以后,阖府上下便只有宜宁一个小姐,明珠只是表小姐,不过是在国公府借住。明珠的所有用度都要比照这个来,从房山搬到我的偏房来住,我亲自看着她,也没有独立的院子了。若她再做出半点亏心之事,也不用你说,我当亲自赶她出府。”

    她看了赵明珠一眼,说道:“明珠,念你从小陪我,这也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宜宁毕竟是我亲孙女……若你再对她有半分不敬,我们的情分倒也耗尽了。你可明白?”

    只要能让她留下来,她做什么都愿意!

    赵明珠看向魏凌。魏凌脸上仍是冷厉,他淡淡道:“你自己问宜宁吧。”

    赵明珠走到宜宁床前,拉住她的手说:“宜宁妹妹……求你让我留下来吧。我真的不要回去……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

    宜宁睁开眼,她看着赵明珠。突然想起在保定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骄傲得谁都不看在眼里。现在她发髻凌乱,眼眶红肿,似乎抓着救命稻草般抓着她的手。她低声一叹,其实这颗明珠……就算在英国公府继续待下去,也不会再是明珠了。若是她拒绝了,魏老太太虽然不会说什么,但是她心里也绝对放不下赵明珠……

    她看了看站在人群边的罗慎远,看了看面容模糊的程琅。甚至看到了魏老太太有些哀求的目光……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赵明珠看到她点头,浑身都是一软,差点支撑不住自己。

    灯火渐歇。

    沈玉差点被魏凌给废了,忠勤伯找过来,看到儿子的惨状却一句话都不敢放。带着儿子就离开了英国公府。

    罗宜慧心疼妹妹,但是英国公府的事她实在是不能干涉太多。毕竟这是宜宁的家,不是她的。但是看到宜宁刚才答应了,她心里也是一阵宽慰。此事虽然有赵明珠的原因,但是的确不能全怪她。算起来宜宁身边的丫头、那沈玉才是罪魁祸首。若真的是牵强责怪了,魏老太太也根本放不下赵明珠。宜宁宽恕了赵明珠,而赵明珠以表小姐的身份存在于英国公府,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意义却再也不同了。

    她安抚了宜宁几句,便要告辞离开。钰哥儿晚上离不得她的。

    宜宁折腾这么久也累了,加之本来就病重。她也无暇再去应付别的人了,让魏凌抱回了东园去休息。魏凌照顾她的病,到半夜才离开。

    明珠跟在魏老太太后面回了静安居的住处。

    魏老太太走得很快,快了明珠一截。

    眼看着到了门口,赵明珠勉强地笑了笑,跟魏老太太说:“外祖母,今天多亏了您……”

    她话还没有说完,魏老太太就回过身来,抬手打了她一巴掌。

    赵明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魏老太太打过,这一巴掌实在是凌厉极了!她一时捂着脸,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魏老太太道:“这一巴掌是为宜宁打的。”她又说,“有没有包藏祸心,你自己最清楚。以后要是再有犯,就绝对不是一个巴掌的事了。我这次保下你……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赵明珠站在台阶下,身子微微地颤抖。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地掉下来。

    始终还是不一样了。

    第99章

    宜宁这晚并没有睡好。

    将要入夏了,凌晨的时候迎来一场暴雨,狂风摇曳庭中大树的树冠,暴雨夹杂着滚动的闷雷声。她被雷声吵醒了。

    松枝本来是进来灭一盏蜡烛的,却看到宜宁还睁着眼睛。她吓了一跳:“小姐,您怎么就醒了?”

    宜宁让她把蜡烛留着,反正她也睡不着了。她披了件外衣,低头就看到自己手腕上显眼的红痕……皮肤还是太娇气了,稍微用力就能留下痕迹。

    松枝出去通传,青渠就端着药进来了。她进来的时候看到宜宁正靠着窗,茫然地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尚未亮起的天色中,庭院里满是雨水吹打下来的残枝枯叶。她的小脸宛如莹莹的白玉,在灰暗的天色中透出淡淡光辉。

    青渠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精致好看的小孩,跟农庄的孩子完全不一样。她是很想逗一逗她,跟她亲近的,却被告知这位是七小姐,碰也碰不得一下。那个粉嫩小团子日渐的长大了,明明就该是娇贵的,却被那混账东西给欺负了去……看着这么可怜。

    她把药碗放下了,低声跟宜宁说:“要是国公爷那一拳没废了他,奴婢也要帮您废了他……”

    宜宁这才回过神来。任是哪个女子遭遇这种事都是怕的,她怕倒也是怕,不过她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如今也已经缓过来了。她笑了笑问:“你要怎么废了他?”

    青渠又说:“等他走到小巷子里,就套了麻袋来一通闷棍。别说是废了他,打残也是能的!国公爷只是废他子孙根,我看还是便宜他了。”

    其实这是魏凌的顾虑而已,要真是伤及沈玉的性命,这件事就纸不包火。所以魏凌为了她的名节考虑,是肯定不会对沈玉下杀手的……宜宁明白魏凌的心思,她甚至也明白魏老太太为什么维护赵明珠。但她还是不由得对赵明珠厌倦。

    她抬头,突然发现珍珠没有在屋内:“珍珠昨晚没有回来?”

    松枝与青渠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窗外的瓢泼大雨一直没有停过。

    宜宁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魏凌,不会真的要了珍珠的性命吧?

    她叫了玳瑁进来,赶紧让她去魏凌的那里看看。

    魏凌其实也没有睡下。他把那些知道此事的丫头婆子都处理了,心腹的自然不说,别的不是的就变卖发配。那两个在门口伺候的小丫头,更是被活活打死拖了出去。他怕这些动静吓到了宜宁,自己就在堂里吩咐了。魏老太太那边的人手连夜就被换过新的,都是他的人。最后他才把珍珠找进来……此时天都快亮了。

    熬了一夜了,他眼睛里也有淡淡的血丝,告诉珍珠说:“这次我不罚你。”

    珍珠本来是抱着必死的心的,听了魏凌的话突然抬起头。

    “宜宁为你求了情。”魏凌继续说,“以后你这条命就是她的……怎么处置就是她的事了。”

    珍珠紧绷的身子这才软了,死里逃生,她给魏凌磕了两个头,魏凌挥了挥手让她先回去。外面还有军营的人在等着他。

    等珍珠回到宜宁那里的时候,宜宁正在梳头。

    珍珠从玳瑁手里接过篦子,按照往常那般给宜宁梳头。梳着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最后突然抱着宜宁大哭不止。

    宜宁叹了口气,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

    庭哥儿跨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了哭声,他朝宜宁这里奔过来:“珍珠姐姐,你这是在哭什么啊?”他昨晚早早地被佟妈妈哄着睡了,根本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他看到珍珠拉着宜宁的手,又问,“你拉着姐姐做什么,姐姐你快起来吧,我还想跟你下棋!”

    珍珠这才擦了擦眼泪,站起身道:“庭少爷,小姐生病了,今天不能陪你下棋了。”

    庭哥儿睁大了眼睛。小短腿两下就翻上了罗汉床,凑到宜宁身边仔细看她,发现她的脸色的确很差。

    宜宁把他的小脸推开了些说:“小心我过了病气给你……自己跟小丫头去玩吧!”

    庭哥儿却在她身边盘坐下来,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说:“你好像哭过。”

    他一副颇为认真的样子,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眼睛,“佟妈妈跟我说,哭过第二天起来,眼睛就肿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要告诉我,我是你的弟弟,以后要保护你的。”

    宜宁摸了摸他的头:“没有人欺负我,你要是不去玩,我就让珍珠拿了字帖给你练……”

    庭哥儿听到这里连连说要出去玩,一翻身就下了床。屋子里的丫头总算被他逗笑了。

    庭哥儿跑到门外的廊柱那里等了好久,终于看到珍珠过来了。他把珍珠拉到一旁,小声地问:“珍珠,姐姐究竟怎么啦?”

    珍珠犹豫了一下,轻声把事情的经过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了他。

    不过一会儿,魏老太太带了赵明珠过来看她。

    经过一夜他她似乎也憔悴了不少,站在魏老太太身边话都不敢说一句。宜宁与魏老太太说话总显得有些冷淡,魏老太太就拉着宜宁的手叹了口气,“……宜宁,我知道你会怪我。但是她……她家里的情况实在是太遭,送她回去跟杀了她也没有区别啊。”

    宜宁抬起头看着魏老太太,轻声说:“宜宁未在您身边长大,您可怜您养大的明珠姐姐是应该的。您曾经跟宜宁说孔融让梨的道理,我想想倒也是如此。我答应留下她,不是因为我心肠好,而是因为您想留下她。”

    魏老太太听了眼眶就泛红:“什么孔融让梨的,是我说的不好!是我不好!祖母再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了……”

    她想要摸一摸宜宁的头,宜宁却避开了她的手,叹了口气说:“祖母,我头疼想休息一会儿。”

    魏老太太一愣。赵明珠在旁看到,立刻就拿了她带过来的糕点给宜宁:“宜宁妹妹,这个是今年新做的羊乳酥酪……你肯定没有尝过吧?”

    门外却传来庭哥儿的声音:“姐姐!我的七巧板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赵明珠看到庭哥儿进来了。想到往日庭哥儿对她的亲近,原是她没有好好顾着他。手里也拿了点心递给他说:“庭哥儿,倒是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最近也都不来找明珠姐姐玩……要不是到宜宁妹妹这里来,恐怕还看不到你呢!”

    谁知庭哥儿走到她面前却停住了脚步,孩子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却有些不解地问道:“明珠姐姐,你不是跟我说过,要是跟宜宁姐姐太近的话,宜宁姐姐就会把我的东西抢走,要我不能跟宜宁姐姐太亲近吗。怎么……明珠姐姐不怕你的东西被抢走吗?”

    庭哥儿这句话一出,魏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宜宁也有些惊讶,看向庭哥儿。

    赵明珠一时慌乱,手上的点心都掉到了地上。庭哥儿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她立刻说:“庭哥儿……我……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啊!你小小年纪可不要胡说!”

    庭哥儿却无辜地赖到魏老太太怀里,扯着魏老太太的衣袖说:“祖母您从小教导庭哥儿不要撒谎,我从来都不撒谎的!”他说,“我怕就像明珠姐姐说的那样,所以我一直都不敢亲近姐姐……”

    魏老太太气得手都发抖起来,她说道:“好,我知道。我们庭哥儿是从来都不说谎的!”

    她突然站起来,对宜宁说:“……今日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吧。”似乎多看一眼都觉得愧疚,径直地往外走。

    赵明珠咬了咬唇,连忙跟在她身后。

    她刚走了两步要追上魏老太太了,魏老太太就突然停下来。冷冷地看着她说:“我是娇惯你,纵容你。但从来没教过你害人,教唆别人。你居然还教唆庭哥儿不亲近宜宁?你究竟长得是什么心肠?你还做过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赵明珠根本无从辩驳,急得边哭边说:“外祖母……那些我都知道错了啊……我都知道了!求您饶了我吧!”

    魏老太太一把挥开她的手,扶着宋妈妈就上了软轿,冷冷地道:“起轿吧。”

    赵明珠跟在魏老太太的轿子后面边哭边追,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最后瘫软在路上。

    没有人敢去扶她,满英国公府都知道,这位如今是表小姐了。刚被英国公厌弃,如今又被魏老太太厌弃。留在英国公府也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

    伺候她的那些丫头十有八九都被魏凌发卖了,唯有素喜等几个留着,但也不敢去扶。

    如今怎么对这位明珠表小姐,恐怕都要看着魏凌和宜宁的脸色才是了。毕竟那才是正经的主子,而这个已经不是了。

    屋子里,宜宁把庭哥儿拉过来,问他:“刚才那些话……是你自己想的?”她发现这个弟弟果然不愧是魏凌的儿子,弯弯肠子也不少。

    庭哥儿却说:“我知道她欺负你……而且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原来就是这么说的。她欺负你生病了,我也欺负她……”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语气却很坚定,“反正我只有你一个姐姐。”

    宜宁听了就笑了笑,抱着他亲了口。

    “姐姐喜欢庭哥儿。”宜宁跟他说,“以后咱们庭哥儿长大了,肯定是个威震四方的将军。”

    小屁孩的小脸一红,扭扭捏捏的坐在她的怀里,又受不得她亲般别过头。然后挣脱了她的怀抱,又跑出去跟小丫头玩了,反正他是坐不住的。

    魏凌从珍珠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差点把茶杯给捏碎了。他缓缓地吐了口气说:“以后告诉她身边的人,表小姐的言行举止都写了册子,交给你过目。但凡有不妥的,立刻给我赶出去!”

    珍珠屈身应喏,去赵明珠那里吩咐了。

    魏老太太听说的时候正在念佛,给老英国公祈福。她闭上眼叹了口气说:“……随魏凌去吧。”

    第100章

    如是两天,宜宁手腕上的红痕才消去,她也听说了沈玉请封世子的折子被撤下来的事。

    等再见到沈玉的时候,还是忠勤伯带着他来赔礼道歉。

    他瘦了很多,整个人的脸色都透出一股不正常的苍白。站在台阶下远远地看到她,欲言又止。

    宜宁看着他就想起那日的情景,扶着青渠的手微微地后退了一步。

    沈玉的声音却很低:“宜宁妹妹……是我错了,我鬼迷了心窍才那般对你。”他半跪了下来说,“世子的位置让给了三弟,我……我本来不能来的,但我还是想跟你道歉。所以求了父亲带我过来……国公爷只允我跟你说两句话,我说完了就走。”

    那日回去他受伤很重,忠勤伯夫人搂着他哭,忠勤伯训斥了他一顿,他才渐渐地清醒了。“原是我混蛋,你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我受惩罚也是该的,不如你亲自来打我几下,你打了我就舒坦了。”

    宜宁看着他身上穿着那件蓝色的程子衣,想起那日他想送自己香袋的情景……她忍了忍道:“你走吧,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她是根本不想再看到沈玉,因此转身就朝魏凌的书房走去。打他又能如何?事情难道就能弥补了吗。

    沈玉还想跟她多说几句,偏被东园的护卫拦住寸步不得上前,只能看着她走远。

    魏凌却正在书房里跟人说话,宜宁刚通传了进去,就看到坐在魏凌对面的人竟然是陆嘉学。他听到了声音,正回过头看她。

    她心里暗暗道苦,怎么到哪儿都没得个清净,又微微一屈身喊了两人说:“父亲既然又客人在,那我先退下了。”

    魏凌却笑了笑道:“先别急着走,你义父难得过来。”

    宜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还是感觉得到陆嘉学看着她,缓缓地回头问:“父亲还有吩咐?”

    “我刚才让小厮给你义父沏了新的汉阳雾茶,你去给你义父端过来吧。”魏凌说。

    宜宁未动,陆嘉学看了就笑笑说:“不必了,我坐会儿就走。”

    “义父来者是客。”宜宁只是说,虽然不知道魏凌怎么突然让她给陆嘉学端茶,但是宜宁还是出了书房。

    下过暴雨之后接连出了两天的日头,曲折的走廊尽头就是茶房。魏凌的这个院子也修得很大,走廊旁遍植绿柳,如今正是万条垂下碧丝绦的时候,阳光透过树叶照到身上,倒是很暖和。几个茶房伺候的丫头见到她过来,忙屈身喊了小姐。宜宁让她们不要多礼,问道:“新沏的汉阳雾茶在哪里?”

    她端了茶过来,杯中渗出一股沁人的茶香。珍珠等人跟着她身后也不敢搭手。她走到门外,听到屋内陆嘉学说话的声音:“瓦刺部骁勇善战,在边界马市上烧杀抢掠,龙门卫指挥使根本就顶不住。唯有你去我才能放心一些……本来年前就该去了,要不是因为皇上登基的时候耽搁了,你现在就应该加封宣府总兵了。”

    宜宁听到这里脚步一顿。她知道魏凌常年在外征战,恐怕迟早有一日还会出去。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早。

    她又听到魏凌说:“皇上刚登基不久就有瓦刺作乱,又是在新开的马市上。此时瓦刺部落必定强势,怕是我也难顶得住。”

    陆嘉学听了就笑了笑:“你我征战多年,当年北元想要恢复旧疆的时候,也是你我打回去的。如今我暂时离不得京城,也只能让你先去了。”

    宜宁听到这里才端着茶走进去,她看到魏凌没有说话,就把茶杯放在了陆嘉学手边。

    低头的时候看到陆嘉学的腰带上用的是狮纹,他端起茶杯的时候手上骨关节微微有些突出,这是练家子的手。宜宁以前总是在想,她怎么就没发现陆嘉学会武功呢,明明就是这么明显的事。她这么一走神,抬头才发现陆嘉学看着她,但是片刻就收回了目光。

    宜宁肯定不知道,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烟罗锦,衬得出那股子少女的清媚,倒是越来越明显了。

    陆嘉学的手握紧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说:“你茶艺还不错。”

    宜宁心里暗道,又不是她沏的茶,不过是跑个腿而已。想当年给他沏过这么多次茶,怎么一句夸奖都没有听到过。多半是嫌弃的“水凉了”“茶叶放多了”“你加茶叶的顺序不对……”把她弄得不高兴了,就挑眉问他:“茶叶能有什么顺序?”他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能有什么意见!

    陆嘉学就一本正经地说:“这茶梗和茶叶的滋味不同,那能够囫囵地倒下去。我跟别人在醉仙楼喝茶的时候,看到……”说到一半看到她脸色不好,才笑了笑说,“好好,你随便沏。反正都是我喝就行了,别人也不会喝了你的茶去!”

    多年之后得他一句夸奖,倒是难得了。

    魏凌看到陆嘉学向他使了眼神,这才说:“……宜宁,你先下去吧。”

    宜宁平静地收了方漆托盘,退了出去。

    陆嘉学看到宜宁出去了,放了茶杯说,“我知道你如今不愿意去宣府。不过我已经请旨了,皇上的旨意应该没多久就要下来……如今朝中大局刚稳,你维稳宣府必然少不了好处,还是不要推辞得好。”

    ……

    魏凌谈完之后送陆嘉学离开,回来发现宜宁在书房里等他。

    他的表情本来不太好看,看到她还是笑着问:“怎么了?在我这里不回去啊。”

    宜宁看着他问:“父亲,您要任宣府总兵了吗?”

    宜宁知道蒙古瓦刺部落,三番四次的攻陷了边境,甚至朝廷有好几元大将丧生于此。她对以后会发生的事知道的并不全面,但她还是知道瓦刺有一次差点攻入了龙门。在她知道的以后里面,魏凌应该是不会有事的。但是他后来跟陆嘉学渐渐疏远了,究竟魏凌会怎么样她并不清楚。

    魏凌摸了摸她的头:“行军打仗我是习惯了的。不过是你在家中,所以我才多逗留了几个月。对了,我听说你原来那个继母搬到京城来住了。你可想回去看看她?不如我叫你三哥明日来接你去玩几日。”

    宜宁想到陆嘉学和魏凌刚才说的那些话,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才不管魏凌说了什么,握了握魏凌的手说:“父亲,您是不是不愿意去?我听说那一带边关很凶险,不如您回绝了皇上的旨意吧。什么宣府总兵的也没有性命来得重要啊。”

    陆嘉学绝对不是一个好人。魏凌深知这一点,对于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利益来得重要。

    且陆嘉学已经向皇上请命了,他自然就不能推辞。更何况他本该继续任宣府总兵的,不过是有了个女儿之后,突然就贪生怕死了起来了而已。其实他早也预感到这次要去的,所以他指导的军营操练也比平日要严格许多。

    魏凌笑了笑说:“这哪能说回绝就回绝的。倒也没有这么危险,我原来就驻守宣府那一带的,对他们的习性倒也熟悉。”

    其实倒也是知道他不能回绝的。宜宁抿了抿唇说:“那您会什么时候走?”

    “龙门卫指挥使孙皓告急,恐怕是没几日就要走的。”魏凌看着女孩儿的目光,安慰她说,“我是没事的。倒是你留在京城里我放心不下——”想到最近发生的事,魏凌就觉得心冷。要是他不在英国公府里,宜宁发生了什么意外呢?虽然他能派护卫保护她,但护卫毕竟只是个武力。母亲跟明珠那边又不清不楚的,倒不如让她三哥接她过去住。

    罗慎远倒是个非常靠谱的人。至于陆嘉学……他是根本信不过的。只希望他看在宜宁是他义女的份上,能庇护她一番罢了。

    宜宁听了他的话,就苦笑说:“我这么大的人了,您有什么担心的。您放心吧,府里我帮您管着就是了。”

    魏凌可没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反正把宜宁放在英国公府里他不放心。

    他带着宜宁去拜见了魏老太太,跟她说了宣府总兵的事。

    魏老太太倒也习惯儿子时不时的出征了,虽然不舍,但也还算平静。她也不过就是儿子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天多拜一次佛而已。

    果然没几日圣旨就下来了,加封魏凌为宣府总兵。魏凌接了旨回来,第二天就吩咐下人去准备了。

    宜宁从魏老太太那里拜了佛回来,居然看到三哥坐在她院子里喝茶。

    罗慎远可能是刚下朝。宜宁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官服,绯红色的官袍衬得他的身形格外修长,官服用的是云雁纹的补子。看上去非常的端正严肃,因为他眉毛浓郁,越发的凛然俊朗。不知道别人看着他什么感觉,宜宁看着他的确是想喊罗大人的。

    “三哥,你怎么过来了?”她有点惊喜地朝他走过去。

    罗慎远转过头看她。

    “你父亲让我来接你过去。”罗慎远跟她说,“我在西坊胡同有个院子,母亲不久后也要来,她倒是很想你。你过去住几天吧?”

    魏凌怎么还是让三哥过来了?

    想到的确很久没有见到林海如了,宜宁倒是也很想见她。

    “你近日不忙吗?”宜宁让丫头去收拾东西,也坐了下来。她听说罗慎远最近刚接了个棘手的案宗,如今他刚做了大理寺少卿,满朝文武都看着他,万不能行差踏错了。

    “抽空过来接你还是有时间的。”罗慎远说,“正好路上与程大人遇到了,就一并过来了。他去拜见魏老太太了。”

    听到罗慎远提起程琅,宜宁就不由得想起那日的事。

    程琅看到了也没有管她,要不是最后和罗慎远说了,恐怕她现在也不会好好地坐在这里了……

    她把这个孩子养大一场……如今这般情分,却也算是尽了吧。

    其实本来就应该尽了的,她当自己跟前世是不同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尽不尽的了。程琅的做法不妥,但她又不能说他一句,只能痛心他真的变得无比冷漠而已。宜宁回过神说:“那你先等等吧,我去跟父亲说一声。”

    等程琅从魏老太太那里过来之后,才发现院子里没有人。

    他这几日一直忙着没空过来,本来是想给这个小丫头赔礼道歉的。当初那事的确也有他的不是,宜宁最后被罗慎远抱出来也的确可怜。但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人,只有几个丫头在清扫庭院,看到他就恭敬地屈身喊了表少爷。

    程琅嗯了一声。没看到那就她就算了吧,这小丫头恐怕也不想见到他。他还有要事要去处理,改日再来吧。

    程琅刚跨出屋子,挂在屋檐下的凤头鹦鹉就看到了他。

    没有被主人一起带走,它显得有点不开心。但是看到程琅的时候却高兴了些,在鹦鹉架上走了两步,突然叫道:“阿琅,阿琅!”

    程琅的脚步突然挺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鹦鹉学舌很巧妙,腔调都学得这么像。他突然想起自己那日醒来的时候,看到她在逗弄鹦鹉。昏暗的光线里,她笑着问说:“表哥,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了?”

    他是梦到了什么,他梦到她又回到自己身边了,哄他说:“阿琅睡吧,我在这里,没事的。”

    鹦鹉发现他不理自己,又歪了歪脑袋叫道:“阿琅,阿琅!”

    程琅回过头,完全没有了笑容。

    他走进院子中,叫了个丫头问:“宜宁呢?她去哪里了?”

    丫头没看到过他这般的表情,愣了愣道:“表少爷……”

    “她去哪里了?”程琅突然就克制不住,想到那个可能性,他浑身都在战栗。他揪住了那丫头的衣服,“你快说!”

    丫头被他吓了一跳,语气都有些结巴了:“小姐……跟着罗三少爷去玩了,现在……现在应该都出了影壁了吧。”

    第101章

    程琅赶到影壁的时候,宜宁的马车刚走不久。

    他冷着脸走出大门,他的马车还停在外面。

    门口的小厮给他行礼,刚入夏的玉井胡同里满是榕树落下的嫩绿芽衣,落到了他的肩上。他却看也顾不上,上了马车就吩咐车夫赶路,越快越好。车夫听了他的话立刻挥鞭赶马,马车就疾驰出了玉井胡同。

    也许真的是心里执念太深,反而是患得患失起来。

    程琅靠着车壁,想起那人带着腊梅香气的手指。想起她抱着自己教念书,声音一句一句的从头顶飘落下来。想起得知她身亡的时候,他痛哭得跪倒在她的灵前。从此之后他就不再是那个躲在她身后的孩子了,他变成了另一个程琅。

    程琅闭上了眼睛,因手指掐得太用力了,指甲盖都泛着白!

    马车却吱呀一声突然停了下来。护卫挑开帘子道:“大人,有人找您。”

    程琅抬起头,冷冷地说:“没空,都给我赶开!”

    护卫有些为难地道:“……大人,来人是都督的人。恐怕您不得不去啊。”

    上次他已经得罪过陆嘉学了,若是这次再轻慢了他必然没有好的。程琅当然很清楚,因为他一直都在等这个机会。

    他问车夫:“从这里到新桥胡同要多久?”

    车夫恭敬地答道:“大人,两三个时辰总要用的,到的时候恐怕也天黑了。”

    程琅缓缓地吸了口气,然后才说:“……去宁远侯府吧。”追上了又能如何?此事说来便没有人信,他自己是执念太深。且要真的是她,为何相处这么久她从未曾说过。难道真的是因为她不想见到他吗?要真是她不想见他,他追上去问了也是没有结果的。何况沈玉那事……要宜宁真的是她,恐怕他连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况又还有个罗慎远在,那可不是个吃素的。

    他总有机会试探她的,要好好想想怎么试探才是。

    马车终于还是掉头往宁远侯府去了。

    陆嘉学刚见了内阁首辅汪远,下属把汪远送出了宁远侯府。他坐回书房里喝茶。茶盖才掀起三分,程琅便进来了。

    “舅舅。”程琅微低下头喊他。

    陆嘉堂抬头看他,他其实一直很欣赏自己这个外甥,何况又是姐姐唯一的儿子。程琅行事谨慎,天资聪明,他也愿意重用他。上次的事他权当是狼崽子刚长出了利爪,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一试锋利,毕竟也还是自己的外甥,他也没打算再计较了。

    “我听说你近日和新任大理寺少卿罗慎远走得近?”陆嘉学问他。

    程琅就道:“却也谈不上近,此人心机太重,唯有周旋而已。”

    陆嘉学听了就一笑:“正好,如今有个事情棘手。你可知道前几天因为贪墨被抓的浙江布政使刘璞?”

    程琅当然知道此人,这位刘璞在位的时候尸位素餐,贪污受贿成风,手下的官员也是层层的勾结包庇,犯了不少的冤案。前不久才刚被查出来,还是锦衣卫亲自押解进京的。但是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在路上让他给跑了,如今此人是不知所踪的。

    陆嘉学也不等他说话,就继续道:“当时动用锦衣卫抓他是徐渭授意的。”

    程琅这才抬头,觉得有些疑惑:“徐大人为何会管贪墨的事?”他心里略一想,“刘璞能从锦衣卫手中逃走,恐怕是有人帮他……难不成……”

    陆嘉学点头,笑了笑说:“自然有人帮他,是我帮他。我让宋诚带了三百精兵去救他出来,还被锦衣卫杀了两人。但是中途他的亲信被人挟持走了,现在我们正在找他这个亲信。”陆嘉学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现在我这里有了线索,此人就在大理寺少卿罗慎远手里。但是已经查探过了,人既不在刑部大牢里,也不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应该是被掩藏起来了。我需要你把这个人找出来,不能留在罗慎远等人手里。”

    程琅听了已大致明白了。

    难怪……他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能在锦衣卫手里救走刘璞,原来是陆嘉学!

    那现在看来,这个刘璞可能是陆嘉学的人,当然也更有可能是汪远的人。汪远和陆嘉学一向都是有合作的,两人之间本来利益就牵扯不清,而且陆嘉学很少跟这些地方官员往来,倒是汪远跟这些人来往甚密。刘璞手里应该掌握着什么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很重要,所以徐渭才想亲自来管。

    但是陆嘉学,或者是汪远并不想让徐渭知道。

    他一拱手道:“外甥明白了,那我现在就去找此人。”

    罗慎远,那正好要对上他。

    陆嘉学嗯了一声,叫下属进来,派了几十个亲兵给他。程琅带着人出宁远侯府,抬头的时候,看到一轮上弦月正挂在天边,月色皎洁。

    他的思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不能让外物扰乱了他的冷静。

    宜宁刚到罗慎远在新桥胡同的院子里,刚探出马车,就看到一只手朝她伸手来。

    她抬头看到是她三哥,便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新桥胡同这里住了很多新贵,三哥这个院子应该是刚买下来的,反正他也挺有钱的。院子气派也宽敞,回廊修得曲曲折折,太湖石堆砌假山,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柔婉。府里伺候的仆妇众多,他带着她走在前面,边走边说:“……你的院子刚清理出来,你先在这里住着。母亲几天后可能就会来,到时候就住在你隔壁的院子里,你们好说话。”

    宜宁要住的地方是个五间七架的院子,从漏窗直接能看到水池里长的睡莲,还有垂下来的拂柳,非常的漂亮。就是天色已晚了,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丫头们已经搬着东西进去布置了,宜宁发现这里面好些丫头原是伺候她的。现在看到她,均都有些激动。

    屋子里摆了张八仙桌,宜宁在绣墩上坐下来,发现地上铺着绒毯,华丽又软和……这屋子应该是很费心了。

    她让罗慎远坐下来,亲自给他倒水:“三哥,你现在一个人住这里吗?也没个人陪你说说话?”

    罗慎远看她殷勤地给他倒水,就解释道:“我不常住这里,这里去大理寺衙门不方便,如今我一般都住衙门里。”

    那应该就是为了她,特地把这里打整好了的……说不定还是为了她在这里住的。

    他惯是不怎么爱说话的,丫头们又都在收拾。接过她递过去的水时候,他突然碰到了宜宁的手,但他很快又收回去了。

    可能是因为很久未曾相处了,跟他相处起来有些不自在。

    宜宁暗想着,又跟罗慎远说话:“母亲写信给我,说罗二爷有意让你娶孙家的小姐。我还没有看到过我未来的嫂嫂呢?孙家小姐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上次我看到那位谢二小姐似乎也对你有意……怎么你到现在都没有说亲呢?我看你的几个丫头倒也都是水灵的长相,你……每天看着她们就没有特别喜欢的?”

    俗话说成家立业,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可能孩子都有了。他倒是也有几个贴身的丫头,但丫头要是收做通房了,便会梳了妇人的发髻。刚才看到那几个可都还是少女发髻。

    就是魏凌也是有几个通房丫头在的。男人在这种事上就算不热衷,也不可能一点都没有。

    罗慎远听了看着她,难得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道:“你瞎管什么事。”

    她一个姑娘家,什么看着有没有喜欢的。

    宜宁心想她当然要管管,但看林海如送到罗慎远身边的丫头都是个顶个的漂亮,就知道她心里有多着急了。那些丫头也都是一颗心在他身上,这是最常见的。对于丫头来说,最好的便是能跟了主子做姨娘,不用发配出府或者随便配了小厮,更何况伺候的还是罗慎远。日夜都看着他,怎么会不喜欢。

    “你好好歇息,明日我带你到处看看。”罗慎远说着就站起身来。

    宜宁抬头看他:“你不多坐一会儿?”

    夜已经很深了,而且她又不是原来那个小女孩了,他再呆下去也不合适。她是自己把他当哥哥,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男女有别。

    烛火照着她的侧脸,一张脸如白玉雕成,眉眼更有几分艳色,眼睛里似乎倒影着烛火的熠熠光辉,唇瓣非常的细嫩柔软。这种美是带着色香的,并不是单纯的好看……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心术不正的缘故吧。现在她这么的信赖他,那还是不要再坐下去比较好。

    随行的珍珠倒是反应过来,屈身说道:“三公子是该回去歇息了,您远道来接咱们小姐,倒也是辛苦了。”

    罗慎远来回奔波的确也是辛苦了。如今没人帮他操持家务,这府里的布置都是亲力亲为的,恐怕也是耗费了精力的。何况他刚做了大理寺少卿,日常肯定是很忙碌的,全国的重要刑狱案件都要送去大理寺那里,每天不知道要过手多少案宗。

    “那就明日再说吧,我送你出去?”宜宁站了起来。

    罗慎远摆摆手让她别送,又笑了笑说:“你还是休息吧。这府里你又不认得路,送我做什么。”

    他起身整了整官服衣摆,这才走出去了。守在门外等他的小厮和护卫跟了上去,还有几个留在了宜宁的院子外面,替她守着。

    宜宁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来,望着夜色里他离去的挺拔身影,片刻后收回视线,青渠已经把洗脚水端进来了。

    第102章

    晨光柔和地洒进院子里,宜宁刚醒了不久。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她站在屋后面的回廊上,看着池塘里养的睡莲。院子里的景色非常的幽静雅致,倒是远远地传来坊市热闹的声音。

    英国公府是近皇城了,四周没有热闹的坊市。新桥胡同这里却很热闹,甚至不远处还有河运穿过。往来的商贾、运船络绎不绝的。

    她来京城这么久了都没有出去逛过,倒是有些期待。

    珍珠给她端了碗热茶来,替她披了一件长褙子,道:“您刚起来,外头的风还是冷的。”

    宜宁看着杯中冒出的氤氲热气,突然说道:“父亲现在应该都出城了吧。”

    魏凌是今日凌晨出征的,宜宁倒是想送他一程,但是他不同意。宜宁想到魏凌穿着盔甲率领军队远行的样子,在晨雾里渐行渐远,总觉得心里有种无力感,可能是人对于未知的不安吧。这么想想不去送别也好,恐怕魏凌也不希望看到她去送吧。

    她喝了口热茶,发现这是她小的时候非常喜欢喝的芝麻油酥茶。

    珍珠就说:“应该是出了城的,奴婢瞧这府里景色当真不错,小世子还想跟着您来呢。要是小世子也来便热闹了。”

    庭哥儿被魏凌带去卫所了,魏凌要他跟着教习师父练武功。他已经不小了,现在该开始扎底子了。

    庭哥儿当然不情愿了,英国公府可比卫所舒坦多了。魏凌看到他这个娇惯的样子就不喜,他是从小在军营练大的,没成年就会杀敌了。也不管庭哥儿愿不愿意,就把他拎到了卫所去,一个丫头婆子都不让带。佟妈妈最心疼他,恐怕如今还在府里抹眼泪想他呢。

    宜宁想起庭哥儿就笑笑。把茶杯递给珍珠,问府里的仆妇:“这时候三哥可起来了?”

    仆妇屈身道:“……三少爷一向起得早。小姐可要奴婢去通传一声?”

    宜宁挥手说:“不必了,你领路就行。”她正好去他院子里看看,也不知道他早起都在做什么。

    仆妇应了喏,在前面给她领路。

    这府里的确修得非常好,草木茂盛,诗意盎然。走过竹林径就有一片大湖泊,湖上修着回廊。再走过一个堂屋,过了月门。眼前才出现一个开阔的院子。院子里也铺着整齐的青石砖,洒扫得非常干净。院子里树木高大,四侧都立着护卫。

    宜宁发现这些护卫并不是罗家的人,他们显得更加训练有素,呼吸之间绵密而没有间隔,都是练家子。

    其中领头的一个向她拱了手,道:“罗大人在书房里,属下去通传一声,请小姐稍等片刻吧。”

    他这里的守卫都比得过东园了……宜宁心里暗想,倒也没有为难这护卫。到了抱厦里小坐。

    不过没多久罗慎远就出来了,他现在不怎么爱穿直裰了,而是穿了一身灰蓝色右衽圆领长袍,腰上又挂了块玉牌。显得比原来凌厉一些。看到她捧着茶也不喝,罗慎远就走过来,带着她进屋子里去。“我早上吩咐人准备了油茶,你可觉得好喝?还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厨子。”

    护卫看到罗慎远牵着她进来,这才恭敬地让开了。

    宜宁看着护卫恭敬的表情,再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三哥,这些护卫是哪儿来的?我看比英国公府的都不差。你这府里倒也戒备森严了,原来我去你那里,可还不需要通传的。”

    罗慎远听了就笑说:“下次让他们不拦你就行了。”

    也许是因为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原来他一贯是沉默隐忍的。现在却也有种气势了。

    宜宁跟着他进了书房。他可能是正在看案卷,屋里开着窗扇,窗外遍植松林。

    “我听说新桥胡同靠着一条运河。”宜宁在书房里坐下来,跟他说,“我还没有看到过运河!”

    罗慎远看到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就道:“一会儿带你去,等我把这里看完就走。”

    他低头看案卷,宜宁有些百无聊赖。在他的书房里走来走去,他的藏书一向很多,现在又放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卷宗。她在女子里只能算是中等的个子,在他面前就只能算个娇小了。宜宁想拿高处的书那本《尚书纂义》来看,偏偏够不到。结果他的披风放在旁边的架上,她拿书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碰倒了。

    罗慎远抬头看她。

    宜宁就呵呵一笑说:“你继续看……没事。”她把衣架扶起来,就发现他已走到自己身边问:“你要看哪一本?”

    罗慎远帮她把书拿下来。他拿书的时候靠近了她一些,宜宁看到他的手举过自己的头顶,然后书递到了她面前,宜宁抬头看他,他就语气温和地问:“你可是觉得无聊了?要是无聊就去外面玩会儿。”

    这时候门外有人通传:“大人……石护卫请您过去。”

    罗慎远听了就淡淡回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他把书放到她手里,“等我一会儿就过来。”

    宜宁看到他出了书房,那护卫跟在身后就去了。她顿时有些好奇,拿着那本书翻了两页,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她等了一会儿也不见罗慎远回来,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书房外面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那倒不如去亲自去找找他。

    宜宁放下了书,从书房的侧门出去。沿着回廊慢慢往前走,这个院子倒是真的大,走了好几个转口也没看到他的人。直到了一间厢房外面,她才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语气非常的无情:“……不肯说就动刑吧。”

    她听得出这是三哥的声音。

    又有个人呜咽地痛苦道:“刘大人有恩于我……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肯招!”

    罗慎远冷笑了一声说:“那好,那就打死你再说吧。”

    宜宁又听到了下属说什么,她走近了一些,从槅扇的缝隙里看到了屋里的场景。这里面说是厢房,倒更像个刑房,一面墙上挂满了颜色灰暗的刑具。有个衣衫褴褛的人被绑在刑架上,身上穿的可是青色的官服,看补子应该是个六品官……他低垂着头。罗慎远站在一旁看着,有人拿了把铁鞭,劈头盖脸地朝这个人脸上抽去,立刻就把他打得皮开肉绽!那人嘴里刚被塞了布条,就是咬破舌头都喊不出声。但是他的脸色惨白,满脸的冷汗。一道鞭子过去就是血痕。

    罗慎远看了却道:“鞭子给我。”

    他接了鞭子试了试力道,对着那人突然就是一鞭,这一鞭实在惨烈。鞭子上的细刺带得他皮肉溅起,可能是伤到了眼睛,受刑的疼得不住发抖惨嚎,偏偏声音怎么都出不来。罗慎远却半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又是狠狠的一鞭抽下去,这次抽得那个人偏过头!从耳根到嘴边都是血肉模糊的。她甚至还看到那人光秃秃的耳朵,可能是被活生生剜去的……

    宜宁突然有种很不舒服,甚至是反胃的感觉。

    她后退一步靠着墙,只觉得有些腿脚发软。她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罗慎远!如此的凶狠冷酷,看到那溅起的皮肉,他面色可一点都不变。他是大理寺少卿啊,怎么会做这等血腥之事!她突然想起罗老太太跟她说过的,罗慎远年幼的时候,曾让狼狗咬死过丫头的事……

    可能是听到了动静,门这时候吱呀一声打开了。宜宁完整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她发现这个人比她刚才看到的还有凄惨百倍,几乎就是遍体鳞伤,甚至手指都不齐全了。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折磨成这副惨状!

    罗慎远看到宜宁站在外面,有些错愕。

    “大人,这位是何人……看到如此景象……”

    罗慎远看到宜宁的脸色不太好看,靠着墙仿佛有些颤抖。他立刻走了出来,从后面揽住了宜宁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眉眉,不要看,不要看就没事了。”

    宜宁被他抱在怀里,明明周围都是他的味道。但她却闻到罗慎远手上的血腥味,她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但脑海里总还是刚才看到的场景。罗慎远一鞭子下去,血肉飞溅的场景。知道是一回事,但是当面看到的冲击力还是太大了。

    罗慎远干脆把她打横抱起来,宜宁感觉到自己落在他怀里,他侧过宜宁的身子朝着里靠着他。她听到他说:“……先关起来吧,别的不要管。”

    罗慎远大步走出回廊,他把宜宁放在了旁边厢房的床上,宜宁这才看到他的脸。他低声问:“眉眉,你怎么跑过来了?可是吓着了。”

    宜宁摇了摇头,她看着罗慎远。他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浓郁的眉峰,俊朗的脸。笑起来就是水墨画般的温和,但是那般的冷厉起来,却比十殿阎罗还要让人觉得可怖。她缓缓地吐了口气说:“我没事……”

    “没事么?”他问了一句,想到她刚才靠着廊柱脸色发白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眼神非常陌生。

    他就是这个残暴冷酷的个性了,恐怕是怎么都改不了了。平时在宜宁面前不过是尽量扮演着一个好哥哥,温和的兄长。就是不想她惧怕自己。乔姨娘那事过去之后,现在罗家怕他的人不少,这小丫头从小是最信任他亲近他的。她知道了自己冰冷的面目,那应该很可怕吧?

    罗慎远顿了顿,跟她解释说:“那人很特殊,不能放在刑部大牢里,所以才关到我这儿。”

    宜宁好歹是冷静下来了,其实惨烈的场面倒也不是没见过。这是这个制造者是她的三哥,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而已。她问罗慎远:“三哥,我看到他穿着官服……那个人究竟是谁?你要是对朝廷官员滥用私刑的话,被人告发了该如何是好……”

    罗慎远听了摇头:“不要问。”怕她误会,他复又加了一句,“你知道了不好。”

    那必然是朝廷机密,他肯定不会告诉自己。

    宜宁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她想下床来。罗慎远伸手要去扶她,宜宁却看到他手上沾的血迹。罗慎远也看到了,片刻之后把手收了回去,问她:“一会儿我还陪你去看运河吧?”

    宜宁点了点头。她站起来往外走,然后她看到罗慎远跟了上来。阳光从后面投射过来,他高大的影子笼罩着他。

    宜宁突然问他:“三哥,你做了大理寺少卿,便要做这些事吗?”

    罗慎远沉默片刻,说道:“……眉眉,你可是怕了我了?”

    宜宁心道不是。她早就知道了罗慎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长期的相处,她甚至都忘了他本来的该是什么样了。只记得那个虽然淡漠却疼爱自己的兄长了。她说:“你自然有分寸的,我相信你。”

    罗慎远走在她后面,看到小丫头笼在自己的影子里,他低垂下眼帘。沾了血迹的手背在身后。

    到了下午,罗慎远带她去看了运河。

    运河的确很热闹,船来船往,渔夫,贩卖货物的。还有往来的货郎,赶集的百姓。宜宁坐在马车里看了一会儿,却又不能下去。罗慎远又带她去了家酒楼吃饭,这家酒楼的茶点做得特别好。

    但是因着早上的事,宜宁的兴趣没这么强了。罗慎远也没有勉强她,没多久就带她回去了。

    等到了府上的时候,才看到有辆众仆妇簇拥的马车停在影壁。

    马车的车帘被挑开了,宜宁看到了一只玉白的手。然后是张清秀柔媚的脸。这位姑娘看着罗慎远时眼睛微亮,却又回过头,声音轻柔地对宜宁说:“这位就是宜宁妹妹吧?我倒是还没有见过呢。”

    宜宁看她周身的派头,再瞧这温柔如水的气质。心里猜测恐怕就是那位孙家小姐了!

    她未来的三嫂啊。

    宜宁向她微微屈身,笑着问:“正是,您可是孙家姐姐?”

    宜宁侧过头看罗慎远,她三哥和以往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有上前一步迎接人家。怎么对人家一点都不热情?好歹也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啊。

    *

    宜宁把孙从婉迎进了府里。到三哥院子外面的正堂坐下。

    孙从婉怀里抱着个锦盒,这时放在了桌上。

    丫头端了新鲜的杨梅上来,这杨梅颗颗饱满,粒粒紫红,看着便觉得酸甜可口。宜宁把杨梅碟推到孙从婉面前,微笑着说:“我早便听说过从婉姐姐的名声,一直不得见面。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孙从婉梳了发髻,只簪了一柄玉簪,长得真是清婉。听了宜宁的话柔和一笑:“本是不该我过来的。父亲说有一物要我教给三公子,因此才前来了。不想却看到宜宁妹妹在这儿,若是早知道你在这儿,我该给你带些礼来的!”

    孙从婉说着话,有意无意地侧头看站在旁边的罗慎远。

    她早听说过这个宜宁妹妹虽是收养的,却很得罗慎远的疼爱。自然就有几分讨好之意。但看罗慎远待她比平日还要冷淡些,似乎不喜欢她突然来访,她就有点不知所措了。虽然是打着父亲的旗号过来,但也是因为久没有见到他了,心里想念得很。

    宜宁知道孙家小姐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看到孙从婉站在罗慎远身边,一方面觉得她与三哥倒也般配,三哥高大,孙家小姐柔婉清秀。但另一方面,宜宁心里又有点怅然,三哥便是要娶孙从婉吗?她英明神武的三哥也要娶妻生子的。

    罗慎远前世究竟是娶的是谁?她只记得他前世是成了亲的。就算不是孙从婉,也应该是个和她差不多的女子吧。

    “从婉妹妹派人送来就可以了,倒是不必亲自跑一趟。”罗慎远收了锦盒,做了个请的姿势,“去里面坐吧。”

    他又看了宜宁说:“我还要去忙,你招呼孙小姐。”

    宜宁听到他说忙,不由得就想起他刚才把鞭子卷在手里,手上沾的血……

    “你去忙吧,我跟从婉姐姐在院子里逛逛。”宜宁应了下来。他点了点头,背着手大步走出正堂,两侧的护卫也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宜宁带着这位未来三嫂沿着荷池走了一转,小丫头捧着杌子茶水等物跟在两人身后。孙从婉待人接物非常有礼,十足的大家闺秀气质。说话又巧妙,再加上她爱屋及乌,因喜欢罗慎远,便看宜宁也舒服几分。不多久两人就亲近起来,聊来聊去又找到了共同爱好——茶点,便说得更亲热了。

    孙从婉说了十七八种素茶点,拉了宜宁的手道:“我知道这附近便有家茶楼的素点好,我平日一贯不能出门。不如明日跟你去瞧瞧,我们多找几个护院和婆子跟着去——到了二楼上,还能看到运河。”

    宜宁知道孙从婉说的那家茶楼,三哥下午就带她去了。她又不好推诿孙从婉的好意,就笑着说:“那从婉姐姐明日来找我就行。”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往回走,就看到罗慎远正坐在正堂里和谁说话。这人穿着件官袍,四五十的年纪。罗慎远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两人正相谈甚欢。罗慎远回头看到两人,招了招手让宜宁过来。“宜宁……这位是孙大人。”

    那就是孙从婉的父亲,罗成章的老师,朝廷的正三品大员了。

    宜宁向这位孙大人屈身行礼,因跟外男见了不便,罗慎远就让她避去了正堂后面。隔着门倒是还能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孙大人非常赏识三哥,这次来说是接孙从婉回去的。有意无意地向罗慎远问起罗成章来京的事。

    罗慎远听了回答说:“……家父不久就会来。”

    孙从婉走之前还进来跟她告别,宜宁等她离开了,才揪了刚走进来的三哥的胳膊,跟他说:“我看孙小姐倒也不错,人长得又漂亮。”

    她离自己有些近,手臂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曲线。

    罗慎远让她好好坐在圆凳上。他才叹了口气说:“我对孙小姐无意。”

    宜宁听了他的话有点惊愕,两人不是都要说亲了吗……他怎么又对孙小姐无意了?要是真的对人家无意,他又怎么不拒绝?

    “我听孙大人的意思,是已经想让你们成亲了。”宜宁说,“孙小姐可是一直等着你的。你要是不喜欢她,早该推拒了——”

    罗慎远听了摆摆手说:“我有分寸。”娶了孙从婉对他来说绝对是有好处的,而且孙从婉的确很合适他,当时他也算是默认了父亲的行为。只不过后来他有了不该有的念头,不该起的贪欲,所以这门亲事才迟迟没有定下来。

    他能有什么分寸?

    宜宁皱了皱眉。她不太喜欢他总是这个样子,其实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想什么别人不知道,谋划什么别人也不知道。心里也许有算计,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算计什么。他这个样子,陆嘉学也是。或者这才是上位者应该有的心计。

    宜宁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犹豫片刻,低声问:“你——该不会喜欢的是……那位谢二小姐吧?”

    罗慎远听了心里冷笑,他站起身。槅扇外的夕阳的光洒在屋子里,宜宁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柿蒂纹褙子,身姿纤细,跟他比的确很娇小。夕阳的光照着她的手腕,纤细柔白,不堪一折。她倒是真的怕自己忍不住了……然后做出什么事来。

    其实早就知道不该接她回来的。她放在自己身边很危险,时刻不停地让他越发的焦躁。

    罗慎远俯下身跟她说:“我谁都不喜欢,你不要乱猜了。”

    宜宁望着他如深潭般的眼眸,觉得自己似乎动不了,只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看到他清晰俊朗的脸。难怪这么多人喜欢他……等到罗慎远已经走出去了,她才回过神来。

    松枝端了盘荔枝进来,跟她说:“小姐,这是三少爷让人给您准备的,刚从闽南那边运过来……”她刚一抬头看到宜宁,有点惊讶,“您怎么有些脸红,可是窗扇没开太热了?”

    宜宁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是觉得有点热,点头说:“……是有些闷,开窗透透气吧。”

    第103章

    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地从罗慎远府上出来,此时已经是暮色了。

    程琅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辆马车走远。远远传来集市的清冷零碎的声音,程琅靠着车壁,俊雅细致的脸拢在透进来的夕阳光里,显出不同寻常的淡漠。

    外面有人喊了一声。“大人。”程琅听了放下茶杯,叫他进来。

    那人挑了帘子进来,跟他说,“探子都回来了,里头着实进不去。”

    程琅皱了皱眉,他觉得陆嘉学给他的这些人没用,语气就很冷淡了:“不过就是个大理寺少卿的府邸,能是什么铜墙铁壁的地方?”

    他摸了几个暗处都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最后想来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罗慎远把人藏在自己那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已经在外面守株待兔一会儿了,除了看到孙家父女出入,往来的竟一个人也没有。正想派人进去看看,这些人却这般没用。

    程琅能把别人算计在里面,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小事。但是他很不喜欢别人完不成他的任务,这会打乱他办事的计划。

    来报的人也有些犹豫:“恐怕罗慎远是早已经防备的……里面虽不说铜墙铁壁,但是巡查非常严格。也不知这些人是他从哪里招来的,属下看很可能是徐大人私自给他拨了锦衣卫。您看现在该如何是好?”

    “你可传信给都督了?”程琅又问他。

    那人点头道:“给都督传信了……来回话的人说,都督的意思是不见人也可以,但务必打探到他有没有走漏口风。”

    这跟把人抓出来比有什么区别?

    难怪陆嘉学要把他找回来给他办事,别人怎么掐得过这位新科状元罗慎远。

    程琅看了看罗府的大门说:“进不去就算了吧。”他闭上了眼睛又靠在了车壁上,慢慢说,“给我守着。”

    晚膳的时候,罗慎远派人过来请宜宁过去吃饭。她去的时候,他却已经回书房去了。宜宁还以为罗慎远是为了她干涉他的私事生气,她也有点不高兴。不跟她一起吃饭让她过来干什么?看到满桌都是她喜欢的菜色也没什么胃口,喝了碗粥就回房去了。

    收了碗筷之后仆妇去向罗慎远禀报:“……三少爷,小姐只喝了一碗粥。”

    “她生气着呢。”罗慎远边看卷宗,边说,“我早上会早些出门,你给她做些她爱吃的点心,她越发瘦了。”

    罗慎远是想尽量少见她一些,真不知道领她回来干什么。一旦想到她睡在不远处,触手可及,也不怎么能静得下心来。他端起茶杯饮了茶,旁边伺候的护卫就是一惊:“大人,茶水已经冷了,小的给您换一杯吧!”

    “不必了。”罗慎远问,“守在胡同口的马车还没有走吧?”

    护卫道:“还没有走呢,大人这是要引蛇出洞?”

    罗慎远摇头说:“这蛇狡猾得很,不会轻易出洞的。”他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了,“汪远和陆嘉学都没有动静,这次恐怕是派了高手过来。你别让他们注意到就是了。”来的人应该是程琅,这人算是陆嘉学手下厉害的人了。

    罗慎远让护卫先下去了。

    那刘璞虽然是个贪官,亲信却极为忠心。折磨成那样了都半句话没有说。

    徐渭让他不择手段都要套出话来,按着这件事的脉络摸清楚。但都要挫骨扬灰了也问不出来,那还不如别从这个人身上下手。

    罗慎远靠在太师椅上,看着燃烧的蜡烛静静思索。

    *

    宜宁这天倒是很早就起来,早饭都没怎么吃,指挥屋子里的丫头婆子洒扫。孙从婉说过今日要来找她的。

    她一问仆妇,才知道罗慎远一早出门去衙门了,一会儿该会回来的。这才去了正堂迎孙从婉,孙从婉从马车上下来,她今天穿了件品蓝色的缠枝纹褙子,雪白的十二幅湘群,海珠耳坠儿,风一吹湘群就衣袂飘飘,漂亮得有几分仙气了。

    进了堂屋,孙从婉让仆妇搬了几个盒子给宜宁。

    这位孙家小姐倒是舍得,送的都是上好的珠宝脂粉,还有一盒琥珀香膏,闻上去竟然有股淡淡的梨香。

    宜宁拿了盒子闻香,见她左看右看,就笑着说:“三哥早上出去了。”

    孙从婉小声争辩道:“我又没有看他。”她的脸色又有些落寂,“何况……我知道他不愿意见我。”

    “你可不要多想,”宜宁放下大红填漆的妆盒,跟她说起罗慎远的事,“……三哥年少的时候,我记得隔壁就有个高家小姐喜欢他。他对人家总是冷着脸,就把人家吓跑了。你别看他聪明,现在做了大理寺少卿了,恐怕也是这个样子的。”

    “倒也不怕你笑话,我看你就跟亲生妹妹似的,便也愿意跟你说。”孙从婉的声音非常的轻柔,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性子是冷……原来父亲让他教我读书的时候,他只肯叫我孙小姐。后来我不想让他这么叫,对父亲说我不想跟着他念书了。我从小就乖巧,没有这样任性过……他无奈之下才叫我从婉妹妹。我听了便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同些。”

    “喜欢他的人又这么多——我也不是不知道,谢尚书的孙女谢蕴,那一次在府上与他相识之后就喜欢他,经常纠缠他。我看他对谢蕴也是不耐烦的。但是我还是很难过,我虽然有才女之名,却根本不能和谢二姑娘比……谢二姑娘能接上他说的话,我却不能。他又一直避着我们的亲事。”

    谢蕴是正经的尚书嫡孙女,在闺阁里才情就出名了。更何况她长得又那般的漂亮,出身也是一等一的好。在这上面宜宁也比不过她,宜宁才学上也是半吊子,且再怎么也只是个抱回来的。谢蕴却是正经在世家长大的嫡出小姐。

    “……我就越来越患得患失了。总怕他有天喜欢别人去了,虽然母亲教导我自尊自爱……”谢蕴说得有些勉强,“但我真怕他哪天说不想娶我了,我会死缠烂打,给他做妾也愿意。”

    宜宁听了有点惊讶,想不到孙从婉这么喜欢罗慎远。

    想到三哥昨晚说的那些话,她下意识地握了握孙从婉的手。

    孙从婉摇了摇头,笑道:“罢了,说这个干什么。我给你看个稀罕东西……是上次乳母从关东给我带回来的。”她拿了个像九连环一样的套环出来,给宜宁解着玩。这套环一环套一环,着实不好解开。“这套环原来还没有这么麻烦的,你三哥解开过一次,我自己又弄乱了。”

    宜宁对这些小孩的玩意儿不怎么感兴趣,但看孙从婉很期待的样子,还是接过来试着解。

    这时候有个婆子在外面禀报,说有事要见孙家小姐。

    宜宁让她进来了,她知道这婆子是贴身伺候三哥的姜氏,拿了封信给孙从婉,笑着说:“孙小姐……罗大人说,本该是派人给孙大人的。但既然您今日要过来,便顺便给孙大人带回去吧。”

    孙从婉听了点头,似乎也习惯了,把信接过来收进衣袖里。

    宜宁看了一眼那个空白的信封,怕是什么要紧的事,她倒也没问。手里的套环一环一环地解开了,到最后咔嚓一声,成了九个分开的环。

    “从婉姐姐,你瞧是不是这么解的?”

    孙从婉接过看了,很是惊奇,她怎么就解不开!她要宜宁教教她是怎么解开的。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孙从婉才道:“对了,昨日说好要带你去尝茶点的,刚才都差点忘了。在这府里又没什么看的,你才来这里,不如我陪你去看看运河?”

    宜宁其实不太想出门,没什么别的原因,因为她懒。没必要的时候越少走动越好。

    孙家小姐估计是当成大家闺秀养大,也很少出门。如今却起了兴致,说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自上次沈玉的事情之后,宜宁走哪儿都带着一大堆丫头。既然推辞不过,她就让松枝去找了青渠几个,一起出行。

    结果刚走出仪门就被护卫拦下了,为首的一个请她回去,一脸为难:“……小姐,大人不在,小的不敢放您出去。”

    “这有什么的。”孙从婉说,“我们却也怕出去不安稳,不如你派几个护卫跟着一起就是了。”

    宜宁也笑着说:“等他回来我跟他说就是了,我们就在茶楼吃茶点而已。”孙从婉考虑的倒也周到,请护卫跟着也放心些。

    为首的犹豫了一下,他是仆,又不敢真的拦了宜宁。就派手下去找了一队护卫来,叮嘱一定要好生照看她们。

    上次出来身边跟着罗慎远,宜宁还有点放不开。这次跟着孙从婉倒是更热闹些,两人看到什么喜欢的,就停下马车叫婆子去买来。这里贸易往来频繁,还有好些稀奇的玩意儿。路边又是各式各样的店铺,纸马店,绸缎庄,估衣铺。行脚僧、挑着担子的农夫络绎不绝。那运河的桥上也摆着摊,卖剪刀的,吹糖人的,卖竹编的背篓、匾……

    孙从婉只当她还小,问她要不要一个吹糖人。宜宁连忙笑着摇头,看看可以!她拿来干什么。

    等到了茶楼处。茶楼的掌柜认出孙家的腰牌,不敢怠慢了他们。立刻安排两人上了二楼的雅间,特地找了个僻静的靠运河近的。

    护卫就停在了门口,丫头们跟着进了雅间内。

    又一辆马车在茶楼下面停了,程琅从马车上下来。身后跟着的人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

    茶楼的掌柜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这位客官……”

    程琅直接扔了块牌子给他看:“官差办案,不要声张。”

    掌柜一看到腰牌上烫刻的字,气息一屏。连忙恭敬地还给了程琅:“大人,楼上可是孙家的贵客……跟我们东家有交情的!”

    “我知道。”程琅声音轻柔地说,“所以你闭嘴,就当没有看到过我。今天过后这铺子能不能开,还要看你们东家怎么样。”

    掌柜抬袖子擦汗,团花纹绸缎的袍子都顾不得心疼。

    程琅静静地上了二楼。

    守在门外的护卫已经被控制住了。他们毕竟人少,现在被勒着脖子说不出话来,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瞪着程琅。其中一个挣扎得厉害,突然喊了一声:“小姐,有歹人!”他话刚说完,后颈就被狠狠砍了一个手刀,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但是屋内的宜宁却听到了。

    她从支开的窗扇看着运河里来往的船只,回头看着门皱了皱眉。刚才那一声很模糊,但因为周围很静,她隐约是听到了。

    外面怎么会这么静呢?

    她跟孙从婉低声说了,孙从婉也是一惊:“外面可是我们的护卫……”

    “我知道,”宜宁说,她让青渠去门口看看,结果青渠回来的时候面色就很不好,“外面……什么人都没有,吃茶的人不见了。咱们的护卫也不见了。”

    孙从婉听了皱眉:“宜宁妹妹,我看此地不能久留。怪了,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有人在吃茶,那些人去哪儿了?”

    宜宁拉住她,摇摇头说:“不能出去。”

    护卫是罗慎远手下的,不可能无缘无故走了。她们现在正被对方瓮中捉鳖,一出去肯定就被抓住了。

    但是她们两个闺阁小姐,而且身份不低。孙从婉刚才进来还出了孙家腰牌的,究竟是谁敢怎么大胆?他们又想抓做什么?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两人都是心里一紧,对视了一眼。宜宁握了握孙从婉的手,低语道:“既然敲门了,便不是土匪之流,不要急。”她毕竟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小姐,哪有自己经验丰富。孙从婉定了定神,让身边的丫头问:“究竟是何人在外面?”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倒不是难为两位小姐,这不是说话的地,还请两位小姐跟我们走……”

    这不用宜宁说孙从婉也知道。她回答道:“阁下不说明来意,突然叫我们跟着去,怕是不妥吧。”

    外面似乎有人笑了一声:“绝无伤两位小姐性命之意,只是孙小姐身上有封信,是要交给孙大人的,还望交给我们才是。”

    ——是为了那封信来的!

    孙从婉立刻捂住了袖子,对宜宁说:“此物应该是关系近日一件大案,我为慎远传信……不可让这些人拿去了。”

    宜宁立刻把信拿过来,孙从婉正在惊讶。就见她把信撕了个粉碎,然后一把扔进了旁边的养锦鲤的瓷缸里。上面的字迹很快就如墨般晕染开,孙从婉才回过神来,“宜宁——你这是干什么!”

    宜宁淡淡地说:“不是要保住信吗,现在保住了。没事——回去让他再写就是了。”

    外面的人估计也听到了动静,立刻道:“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抓了你们回去也无妨的!”

    这时候,宜宁突然听到,有声似有若无地轻叹“蠢货”。

    宜宁听到这个声音却是十分的熟悉,身子一僵。她淡淡地道:“程大人,你可是在外面?”

    外面没有人说话,宜宁又继续道:“来了就进来吧。”

    门这时候才被推开,有人绕过屏风走了过来。宜宁抬起头,她看到程琅穿了件玄色右衽长袍,他很少穿黑色,越发的俊雅秀致。以往他对着宜宁总是带着微笑,脾气倒也温和。现在他带着人在她面前坐下来,却一点笑容都没有,挥手让护卫把她们的丫头带了下去。

    “表哥何时干起这等事了。”宜宁却笑了一笑,“信已经被毁了,表哥让我们走,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有。表哥怎么说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这般是不是不太妥当?虽然我父亲现在不在京中,但也没有让你这么欺负的道理吧。”

    程琅看了她一眼,道:“宜宁表妹真是聪明,立刻就毁了信啊。”

    孙从婉听宜宁称他为程大人,再看外貌,立刻就猜出这位恐怕就是鼎鼎有名的吏部郎中程琅。

    “你拿信来做什么?”孙从婉咬牙说,“你跟那些人就是一丘之貉,包庇贪官……”

    “孙小姐,切莫动气。”程琅倒是笑了一笑,他走到孙从婉面前柔和地问,“孙小姐既然经手了那封信,想必也知道那里面写的是什么吧?不妨说来给我听听?”

    孙从婉气得脸发红:“我没有看过。看了也不会跟你说……”

    程琅慢慢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打开了刀鞘。“孙小姐好生说话,究竟有没有看过。”

    宜宁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下去了,她低声道:“程琅!!”

    谁知道程琅听到宜宁突然喊自己,他的匕首尖就顿了顿。他缓缓地回过身,突然说:“以前有一个人,她被我惹怒的时候也这般叫我。”他淡淡地笑了笑,朝宜宁走过来,“宜宁表妹,你可知道,你养的鹦鹉会说‘阿琅’。”

    他在试探她!

    宜宁听到他说出阿琅二字的时候身子有些僵硬,那日他睡觉不安稳,她安慰了两句。便让鹦鹉学舌学了去,居然让他听了去。所以他便怀疑她了吗?

    也是,他该怀疑了,露出的马脚够多了。再不怀疑他就不是程琅了。

    但是他在试探自己,那就是没有确认了。

    宜宁不想承认,一则没有必要,二则她也不想再有牵扯。她抿了抿唇说:“程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不要紧……”程琅听到这里笑了一声,“想必我问孙小姐,她应该知道一些。”

    孙从婉看到那把寒光逼人的匕首,不禁就有些害怕。但是她父亲是清流派,从小就被人灌输清流派的想法。她咬了咬牙说:“你就是杀了我也好,我看你能做什么!你是朝廷命官,如何与别人交代!”

    “杀你有什么大不了的。”程琅淡淡地说,“我根本不在意杀不杀人,也懒得交代。”

    宜宁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她觉得程琅简直是疯了!

    她现在想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为了那封信来的。

    他要是真的杀了孙从婉,孙大人不会放过他,他这般暴露自己的行径,陆嘉学也不会放过他。但是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那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孙从婉被人压制住,他的匕首在孙从婉的脸上游移,说道:“其实杀不杀你都无所谓……毁容和死也差不多了。”

    宜宁看到孙从婉苍白的脸,她闭上了眼睛。

    不忍看到现在的程琅,也不忍看到他做的这些事。

    终于片刻之后,她说:“程琅……你放开她吧,让他们退下去,我跟你说清楚。”

    程琅听到宜宁的话,心里猛地一跳。原来只是猜测,现在却有了几分希冀,就这几分的希冀,让他觉得呼吸都发紧。

    难道……难道是真的……

    他立刻回过头示意那群人带孙从婉出去。青渠等人不想走,宜宁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让他们先出去。终于所有人都出去了,门也被带上了。

    程琅静静地站着,看着她,他没有说话。

    宜宁却站了起来,她走到窗扇边,看着往来的运河叹了口气。她脸上的神情和平日相比,有种淡淡的平缓。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天光透过浓密的云层,可能是要下雨了,泛着白。她的侧脸格外的秀美柔和,外面就是往来的船只,非常的热闹,她淡淡地说,“阿琅,你何必执着于我是不是死了。”

    她回过头,看着程琅说:“如果我的确是她。那你要怎么样呢?”

    第104章

    罗慎远刚从大理寺衙门回来。

    跟徐渭说了好一会儿话,他觉得有点累了。带着人走进府里,很快下属林永就跟上来了。

    “信可由孙小姐带走了?”罗慎远问他。

    林永恭敬地回答说:“按照您的吩咐,已经让姜妈妈给了孙小姐。估摸这孙小姐这会儿也该离府了。”

    罗慎远点头,已经走到了正堂,却发现正堂比平日安静些。宜宁在的时候会热闹一点,她屋里有几个丫头爱笑闹,她又喜欢别人热闹。罗慎远没看到她,就皱了皱眉:“宜宁呢?”

    林永找了护卫过来,那护卫见是罗大人,忙拱手说:“大人,小姐陪孙小姐去运河那边了。我看这天色,估摸着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罗慎远听到这里霍地睁开眼睛。站在他身后的几个人也脸色微变。

    他冷冷地看着这个护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不是不准她出去吗,谁准她离府的?”

    罗慎远一向不外露情绪,这般凌厉的样子护卫可没有见过。他连忙回答说:“小姐说了去去就回,小的还派了护卫跟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看到罗慎远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他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心里狂跳,语气不由得就错乱了,“要不……小的、现在就派人去找……”

    随着他说话罗慎远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打了他一耳光。

    他是俗称的断掌,打人非常的疼。护卫一下子就被打蒙了,别过头半个脸都在发麻。

    他的声音有种淬冰般的寒意:“我早就说过,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她出门,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吗?”

    “小的以为没什么……”护卫看到他越来越冷漠的眼神,他想起这位罗大人的传闻,他是怎么对那些犯人的,怎么天生的阴狠。他跪在地上,只觉得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脸已经肿了,他低头道,“是小的错了,求大人责罚,求大人责罚……”

    下属已经给罗慎远披了件披风,已经有人去备马车了,他整了整袖子冷冷地对旁边的人说:“带他去跪着,等我回来再收拾。”然后立刻走出了正堂,林永已经备好了马车和人手,几人一路朝着运河赶去。

    一路上罗慎远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他想放线钓鱼,又怕是别人不足以让程琅相信,连孙从婉都算计了进去。那封信里写的东西……其实就是有意要给程琅的,谁知道宜宁今天居然和孙从婉去看运河了!他昨天不是陪她去看过了吗!

    虽然程琅是宜宁名义上的表哥,但这人心思也是多变难防。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谁知道他究竟会做什么?上次沈玉差点轻薄宜宁的时候,他几乎就是置之不理的。何况现在魏凌又不在京城,英国公府里他还怕谁?魏老太太半只脚进棺材了,魏庭年纪又还小。

    罗慎远压抑着心里的怒意,轻轻吐了口气。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

    *

    宜宁坐在了罗汉床边,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襟,继续说:“你会想要杀了我吗?还是告诉了陆嘉学,让他来杀我?”

    程琅嘴唇微动,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他缓缓地走上前,低声道:“您……您……”

    宜宁对他淡淡一笑说:“阿琅,要是想杀我,你现在就动手。你为陆嘉学做事的,肯定不需要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存在……”

    其实她知道程琅不会杀他,这番话也不过是在试探他究竟在想什么而已。

    “不是的!”程琅突然打断她的话,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沉重的悲伤,似乎也是被逼到极致了反而隐忍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你告诉……是不是……您怎么、怎么就是……”

    宜宁缓缓地点头:“我知道,我记得那些事。你不要多问为什么,我活得很小心谨慎——都是被害死过一次的人了,再这般愚蠢恐怕命也不会长。”她继续说,“你若不是拿她逼我,我也不会跟你说的。但你为什么非要问呢?”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些。

    掉落山崖的时候粉身碎骨的痛苦,被囚于簪子中的无力。那种无论怎么样,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她都不能说一句话的感觉。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凝附于骨的痛苦,枕边关怀自己的人变成害人凶手的惊恐。

    那是因为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所以感觉淡化了。但偏院冰凉的石砖,雨夜里孤立的谢敏,这几乎就是她二十多年里看到过最多的场景。这些场景让她觉得荒凉又害怕,所以她一直都想忘记这些事,她真希望自己是这个小宜宁,而不是前世的那个罗宜宁。

    程琅声音嘶哑地说:“你可能说一两件事来……”

    罗宜宁叹了口气,她望着窗外,轻声地说:“你小的时候喜欢吃那种山药糕,吃了好多。闹到最后积食,我让你少吃一些你却不肯,便是不吃饭都要吃它,有一次吐得满床都是,我半夜还要被吵起来给你收拾。”

    “后来你还要吃它,我真是不懂你在想什么,有一次你就跟我说。你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便是叫你过来请了吃了山药糕,你觉得那是最好吃的糕点。”宜宁想到那个有些怯弱的年幼的程琅,想到他曾经这么诚意地待她,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

    她继续说,“你在我那里住着不愿意回程家去。程家的婆子来找你,但是哪儿都找不到你的人,我着急了,发动家里的丫头婆子到处的找你,还是找不到……结果她们走了我才发现你藏在我的衣橱里,还在里面睡着了。真是哭笑不得,打你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程琅边听她说手边发抖,情绪实在是太过激烈,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去表达……

    那段岁月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候,他依赖她,喜欢跟着她,像个小尾巴一样。揪着她就不放手……她死之后,再也没有人对他怎么好,陆嘉学也不过是利用他。程琅也不喜欢别人喜欢他,他觉得自己一切的快乐都跟着她死了。权势地位,他何曾在意过这些?

    他早就不是那个年幼单纯的程琅了,他面对这段记忆竟然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就算他再怎么骂自己禽兽不如也没有用,本来就只有她,本来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她对他好……没想到居然她还在!她就在自己面前!

    她遭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安稳地活着。

    那他又做了什么?他做的那些事说出来简直就是字字诛心!

    他一开始想利用她来摆脱赵明珠的亲事,甚至故意与宜宁暧昧,那时候宜宁看着他这般放浪的行事,心里该是怎么看待他的?后来她差点被沈玉轻薄,他看到了,但是他没有管!如果不是罗慎远救她……那宜宁就是被他害了!他差点让沈玉轻薄了她!

    ……那可是罗宜宁啊!

    程琅再也控制不住颤抖,手里的匕首叮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宜宁回过头,就看到程琅缓缓跪在了她面前。他握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埋进她的膝上,哑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对不起。”宜宁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紧紧地压住她的手,但是她随后感觉到了掌心一片湿热。

    他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愧疚或者是激动,宜宁听到了喘不过气的抽噎。

    宜宁静静地看着他,最终缓缓地伸出手抚着他的头发:“阿琅,不要哭。你想借由我摆脱明珠,你看到别人受难置之不理……你甚至想用从婉来威胁我?我虽然看着觉得心寒,却没有说过什么。你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他修长的身体蜷缩着,这么大个人了,在她面前也的确哭得像个孩子。

    程琅站起了身,宜宁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紧紧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程琅的怀抱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宜宁心里别扭,立刻想要挣脱。却又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我不知道那是你啊……如果我知道、我……”如果他知道,他怎么可能做这些事!他肯定把她捧在手里,谁要是敢动她一个手指头,他都要把他碎尸万段!

    他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在宜宁眼里,他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觉得自己非常的肮脏,她教导自己的那些,从来都不适合他在尔虞我诈的官场生存。而他的那些念头……

    程琅紧紧地抱着她,既不放手也不说话,只有还压抑着的低声喘气。

    宜宁觉得他的手臂有点紧,闻得到他身上陌生的淡香,她拍了拍他的背:“你……你现在还是不要这么抱着我了。原来那些事都算了吧,你让我和从婉离开。希望你看在以往我对你也不差上,不要伤及无辜了……”

    她根本就不明白!

    程琅苦笑着抱紧了她,失而复得。他只能说:“您……大概不懂,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会答应的。无论是什么。”

    宜宁听了心里疑惑,程琅这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他抱着她,宜宁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程大人,您可问完话了?似乎有人过来了……”

    第105章

    程琅听禀报的人说有人来了,脸色微微一冷。他侧身对宜宁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走到门前问:“可是罗慎远过来了?”

    外面的人应是,程琅说:“先带人拦着他。”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收进袖中。望了罗宜宁一眼,轻轻说:“你等我片刻,我应付了他就回来。”

    宜宁听了他的话立刻站起来,拉住他问:“你先别走,你且告诉我,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罗慎远神神秘秘的,程琅又不惜劫持孙从婉……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既然是她问的,程琅怎么会不回答。何况他低头看了一下她拉着自己的手……

    他想了一下事情的发展,耐心地给她解释:“事关浙江布政使刘璞贪污受贿一案,此案牵涉到陆嘉学和汪远。你那位三哥罗慎远抓了刘璞的一位亲信,恐怕是要审问刘璞受贿的细节。所以陆嘉学让我把这个人找出来……我现在,可能叫你宜宁?”他声音一低,话题突然就转了,低头有些希冀地看着她说,“自然……也不能叫您原来的称呼,但若再叫您表妹,我是真想杀了自己……”

    宜宁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她点了点头:“你叫我宜宁就是了。”

    程琅听了就笑了笑,继续问:“那你还叫我阿琅?”

    宜宁看着他细致俊雅的眉眼,他真是长得好看。小的时候还看不出来,长大了还真是翩然如玉的美男子。难怪这么多女子喜欢他呢……但是明面上说,程琅如今的身份是她的表哥,怎么能再叫他阿琅呢。但是想到他刚才哭成那样,拒绝的话又不好说。

    宜宁真是不喜欢自己的心软,明明她现在被程琅所害了。明明她也知道,就算再怎么样,程琅也不是原来那个小阿琅了。

    程琅看到她迟疑,心里就是一沉。他走近了想握住宜宁的手,宜宁却避开了他。

    “您……”程琅又走近一步强行拉着她,语气有些沉,“可是怨我?怨我那次没有救你……我要是知道那是你,我当即就会杀了沈玉!”

    宜宁摇了摇头说道:“你现在都多大了,且我也不是原来的宜宁了……男女有别啊。”

    程琅看着手里握着她一双细软的小手,突然有些异样。对啊,他现在已经成年了,而她又不是原来的身份了……

    但宜宁已经把手收回去了,她走过去从鱼缸里捡起浸透的碎纸,一点点辨认上面的字迹。

    的确是罗慎远的字迹,大略能看出说的是亲信已经供出刘璞的一些事,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就看不明白了。她看完之后用鱼缸里的水洗了洗手,问程琅:“你有没有汗巾?”她的手帕刚才给孙从婉用了。

    程琅怎么会随身带汗巾。

    宜宁回过头,就看到程琅走过来,他拿过她的手,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手。宜宁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程琅却握着她的手擦干了才放。

    宜宁只能道谢谢。

    她还想着那信里写的事,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心里一阵阵的发寒。

    她甚至突然怕自己也在这场计划之中。

    外面又有人来了,这次传报的人声音有点急促:“程大人,咱们的人拦不住他……他们已经上楼了!”

    程琅放开宜宁的手,冷笑道:“那就等他上来吧,正好我也想会会他。”

    宜宁抬起头,突然喊了他一声:“阿琅……”

    程琅回头看她,似乎认真地听她说什么,宜宁顿了顿道:“你现在跟着陆嘉学,究竟是在做什么?”她能看得出,程琅对陆嘉学似乎并不是这么忠心。如果他对陆嘉学真的忠心耿耿,就不会把刘璞的事情告诉她了。

    “当年你去世的时候,我还年幼。你死的不明不白,但我知道你是被人害了的。”程琅轻轻停顿了一下。

    “那个害死你的人,现在权倾天下呢。”

    程琅好像知道什么……宜宁听到他的话怔了怔,其实她也一直都是猜测,包括谢敏也是猜测。到现在程琅也是这么说的。她想多问他几句,外面就传来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音,甚至还有兵刃相撞的声音。

    宜宁想到那封信的内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程琅说。

    程琅不该和罗慎远作对,他斗不过罗慎远的。

    程琅是绝顶聪明,但是他跟罗慎远比有一点不足。他还是不够心狠,谁能狠成罗慎远那样。

    外面的人可能已经被制住了,声音都渐渐平息了。有个声音淡淡地传来:“程大人,你这番作为可不够君子吧?若是要争,明刀明枪的来就是了,劫持我的家眷做什么?”

    罗慎远此刻应该是已经站在门外了。但他门口那些护卫是陆嘉学的亲兵,他没有进来,那这几个亲兵就肯定还守在门外。

    程琅整了整衣襟,刚才面对宜宁的确也是太过激动了。现在他打开了房门,终于算是恢复正常一些了,他跨出一步笑道:“罗大人话可不能乱说,我只不过是偶遇两位,何来劫持一说。”

    宜宁跟着走出去,她看到罗慎远身姿如松地站在门外,身后还带着一群护卫。他应该是刚下衙门回来,还穿着官服。外面的人的确已经被他带人制住了,孙从婉被一群丫头婆子护在中间,凝望着罗慎远的背影,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宜宁看得心里发堵,说不出的烦闷。

    罗慎远看到宜宁出来,才微微松了口气。

    但随后他的目光一凝,放在了宜宁的手腕上。

    她的皮肤娇气得很,稍微用力就能留下红痕。刚才又是谁抓着她的手呢……罗慎远抬起头,他发现程琅今天有点不同寻常。

    这个人的微笑就像面具一样,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讲究风度的。但现在他眼眶微红,袖口处还有凌乱皱痕……他们究竟在里面做什么?

    罗慎远面无表情地想着,眼如寒光般直视着程琅:“程大人这要不是劫持,天下也没人敢称土匪了。你放了舍妹,我便也放了你那些护卫。想来我抓一两个回去问,倒也能问出些不得了的东西,程大人觉得这样如何?”

    宜宁想说话,程琅却拉住她不要她开口。

    罗慎远的嘴角反倒勾起一丝笑容:“程大人不愿意?那一会儿顺天府衙的人来了,程大人可就不好解释了。”

    程琅知道罗慎远其实是不想惊动官府的。他的未婚妻和妹妹都在他手上,传出去以后两人的名声怎么办?所以他才在这里跟他谈条件,留最后一块遮羞布,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他原来也是这么打算的,才敢带人直接挟持孙从婉。

    要是原来他自然会借孙从婉跟罗慎远周旋。只不过现在他知道宜宁是她了,此事可能牵连到宜宁,半点有可能损害她的事他都不敢做。

    原来做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让他厌恶自己了。

    程琅说道:“既然是偶遇,罗大人想带走自己的妹妹自然无可厚非。告知官府实则没有必要。”他低头对宜宁说,“您……你先去吧,等回了英国公府,我再来找你。”他刚失而复得,其实片刻都不想离开她,但是罗慎远这家伙毕竟摆在面前。

    两人现在势如水火,恐怕罗家的门他都不会让他进的。

    罗宜宁点点,从他身后走出去,青渠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罗慎远的脸色更不好看,等带着人出了茶楼,看到两人上马车了,他才准备上后面前头那辆马车。

    这时候孙从婉却挑开了车帘,喊住了他,轻声跟他说:“慎远哥哥,这次还要多谢你。只是从婉不小心毁了你的信……”她面露苦色,“我不知道你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当时情况紧急。为了不被那人夺去,宜宁妹妹一把拿过去撕了。都是从婉的错。”

    罗慎远听了便知道事情一件没成,全盘计划都错了。甚至为了救她们还损失了先机,他淡淡地说:“无事,我重新写过就是了。你今日受惊了,先回去吧。”

    孙从婉听到罗慎远这么说了,也没有再跟他多说话,她脸色微红地点点头,乖巧地放下了车帘。

    宜宁在另一辆马车上静静地看完了,才跟着放下车帘。

    她靠在马车松软的迎枕上,手紧紧地捏着。

    罗慎远带着宜宁与孙从婉分道扬镳,二人很快就回到了府上。此时太阳刚斜,宜宁下了马车就带着众丫头走在前面,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罗慎远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宜宁进了自己的院子,想让丫头把院门关了。罗慎远的手插了进来。

    丫头顿时就被吓住了,不敢关门。

    罗慎远走了进来,看着她问:“怎么,就不想见我了?”他刚把她从程琅手里救出来。

    两人在那屋子里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程琅对她的态度明显跟以往不一样。还要回英国公府再见?程琅袖口这般凌乱,她手腕上又有红痕……罗慎远想到这里就走近了一步,不顾她的反对立刻抓起她的手。

    罗宜宁是不想见他,被他突然抓住手立刻就要挣脱,却让三哥看到她手腕上已经淡近无的红痕,他看到了就冷冷地问:“你和他在屋里这般亲热,你都忘了上次之事?可是他见死不救的!”

    “你放手!”宜宁挣不脱他铁钳般的手,因为愤怒,她脸色都发红。但是在他面前还是跟个孩子一样,半点反抗的力道都没有。两人争执已经让珍珠注意到了,连忙让小丫头避了出去。

    虽说是兄妹,但毕竟不是亲生的。且看三少爷那个眼神,说话的语气……

    还是不要让这些小丫头在旁边的好。连她看着都觉得有几分不妥了,三少爷那个样子哪里是像对妹妹的!

    宜宁则是气过头了,没意识到罗慎远对她的态度有问题,这根本就不是平日那个温和的兄长。这个罗慎远更接近那个惩治下人的罗大人。

    她被他逼得靠近金丝楠木的八仙桌,逼得没办法了,抬起头看着他:“这全都是你的计谋!什么传信的,劫持的……都是因你而起的!”

    别人不知道,但是她却是明白的。

    罗慎远听了又是冷笑,她离得太近,生气得时候太生动了。跟那个年幼的小丫头比,她的确是长大了。腰肢这么细,几乎就是靠在桌边了,再往下一些就要折断了。他说道:“你这话怎么说的?”

    第106章

    宜宁别过脸,觉得他这样逼近自己非常的不舒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不过是送信给孙大人,谁不得送,偏要孙从婉来送?上次你审问那人,分明什么都问不出来。但你那封信里写得明明白白是问出来了,恐怕是想诱导程琅相信吧?”

    “他们要是信了,就会对此采取行动,你们就能借此抓到他们的把柄。一开始我是不敢想的,为什么非要是孙从婉呢?你就不能让别人透露给程琅吗。”

    宜宁继续说:“后来我才想起来,你是要让程琅知道的,要是别人送的程琅怎么会信呢。就是他亲自从孙从婉手里抢来的,那才是可信的。只是他料不到,你连孙从婉也算计进去,若是事情稍有意外,孙从婉便有可能名声受损。你根本不管她的死活……那我便想问问你,你究竟在想什么?”

    她是可怜孙从婉,这么喜欢罗慎远。连什么愿意做妾的话也说出来了,这实在是太过卑微了。

    她是被人算计过头了,所以格外的怕了这些冰冷沉重的算计。

    也许真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压在心里的情绪越来越多,所以刚才才想要宣泄。

    罗慎远听了默然,他觉得自己都要被罗宜宁气笑了。她能猜到这些事,那必然是跟程琅在屋子里的时候,跟她说了什么吧。别人不了解程琅他却不会不了解,这人不可能随意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别人。他也是被她惹生气了,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说道:“我算计她是我的事,我的确也不怜悯她。你就是说我冷血也好,无情也罢,在我看来只要能达成我想做的事就好。你可怜她吗?”

    她可怜孙从婉?倒也不是这么可怜,也许她是透过孙从婉看到了她自己。

    罗慎远就这么承认了,她反倒什么都不能说了。

    想到后世会发生的事,其实她何尝不是担心罗慎远这些手段以后会影响他,他可是被清流派骂了数十年的。虽然无人敢惹他,也无人与他交好。

    但是这些事她跟谁说去。宜宁心里苦笑,她道:“你利用她我的确不能说什么。我也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欢她,又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了……”

    “拒绝?”罗慎远却说,“她一直等我进士及第,如今我官居四品,我要是拒绝了她的亲事。以后罗家的名声必然就败坏了。”

    的确如他所说,他不能明着拒绝这门亲事。

    宜宁现在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问道:“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罗慎远摇摇头道:“我如何打算你且不要管,”他渐渐地逼近她,宜宁无比清晰地看到他幽深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甚至感觉到他呼吸的热度,这其实是一种带有侵略感的气息。

    宜宁突然觉得很不对劲,她甚至也说不出来。但是心却猛地跳动起来。可能是因为他离得太近了,她敏感地想要逃远一点,但却因为被他扣着手动弹不得。她挣扎着想让他放开,罗慎远却纹丝不动地继续按着她,把她困在自己身下,接着问:“你跟程琅在屋子里的时候做什么?”

    宜宁觉得这根本不像平时的他!

    而且和程琅这事怎么能和他说,她抿唇说:“只是恰巧遇到他而已……三哥,你不要问了。”

    她扭动自己的手腕,被他抓得有点疼了。但是又怎么都动不了!她有点生气,看着他说:“既然我不管你与孙从婉的事,你也别管我的事便是!”

    罗慎远却笑道:“我不管你,那你要谁管?”

    宜宁被他一堵,气得直拧着手腕就想推开他。他的手臂肌肉居然很硬,要不是看到她真的生气了,罗慎远有意放开她,她还是推不开的。她推开他之后就坐在桌边平息了一会儿,罗慎远随后也坐下来,看到她的手腕因为自己甚至浮起几道更凌厉的红痕。

    他闭了闭眼,刚才是有点失控了。

    不应该这么失控的,至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

    他伸手去拿她的手,道:“……刚才太用力了,叫你丫头拿些膏药来。”

    宜宁抽回了手:“我倒也没有这么娇弱,这红痕一会儿就会散去了。”但是看到他这般,便也不再为他说的话生气了,而是说:“你那封信被我撕了……没有传到程琅手上。你恐怕要重新想想了,今日也不早了,三哥,先回去吧歇息吧。我就不送你了。”

    罗慎远坐了一会儿没说话,看了看她的手,片刻之后才起身走出去。

    珍珠站在屏风后听着两人争吵,只觉得胆战心惊,这位罗三少爷对小姐这般的逼问挟制,实在是太过怪异了……国公爷走是走了,她怎么觉得这罗家也不怎么安生,倒不如劝小姐回国公府去。

    她看到罗慎远带着人走了,才走进屋子里,看到宜宁自己在找药膏。

    珍珠从她手里接了过来,在掌心抹得热热的给她敷上。宜宁皱眉,她有点嫌弃自己的这般娇气。她前世可没有这么娇气的,跌到撞到连个淤青都不会有。瞧珍珠涂得慢,她拿来自己涂,吩咐进来的松枝道:“叫丫头热些水。”

    珍珠犹豫了片刻说:“小姐,奴婢这话也不知该不该问。三少爷二十岁余了,别人这个岁数早该有孩子了。怎么奴婢瞧着,三少爷似乎还没有个房里人在……”

    “当年是为原来的祖母守制耽搁了。”宜宁告诉她。

    想到刚才的场景,宜宁心里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总觉得他刚才带有些侵略性,直接压下来也不是不可能,这样对妹妹是有点过了。也许真的是他刚才太生气了吧……她也只能这么想了。

    ……至于房里人,他是该有一个了。

    翌日在正堂吃早膳的时候,罗慎远特地拿了她的手看。

    宜宁避了一下,却被他抓住了。看到的确如她所言消得差不多了,罗慎远才说:“……躲什么?”

    宜宁摇头,看到他穿着常服,就问:“三哥,你今日不去衙门?”

    “下午带那人去刑部大牢,故也不在家里。”罗慎远淡淡说道,“母亲派人传了信,她下午就要到了。我让徐妈妈帮着收拾,你们可以叙叙旧。”

    宜宁点点头,只是觉得今日在他面前,始终没这么放得开了。

    不过林海如终于要来了,她还是很高兴的。一年多没见到过她了,也不知道她尚未谋面的弟弟是什么样子。

    宜宁吃过了午膳,正围着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散步,就听说林海如来了,她连忙赶去正堂。

    罗家这次是举家搬到京城来,其实罗成章已经率先过来了,不过为了去衙门方便根本就没住这儿。但是那处地界狭小,比不上这里宽敞亮堂,所以她们都搬到这里来。林海如也是刚一下了马车就过来找她,宜宁看她丰腴几分,人也比原来精神了不少。

    林海如很高兴地上前拉住她,看她有点瘦了,忍不住说:“……你这不是回去做英国公府的小姐了吗,怎么还是瘦了——难道是英国公府的饭菜不合胃口?”

    “吃得挺好的,您放心。”宜宁忍着笑给她屈身行礼。

    她很想看看自己那未谋面的弟弟,左看右看的却没有,问林海如弟弟在那儿。

    林海如就说:“唉,你别看了。你弟弟半路叫人抱走了——”

    宜宁有点疑惑,林海如就继续说:“还不是你那林茂表哥。他刚下衙门就遇到我的马车,非要把楠哥儿抱去,我让乳母跟着去了。”

    林海如的丫头婆子正在安置东西,宜宁走到仪门,才看到罗宜怜也站在门口。

    罗宜怜回头看到宜宁,她穿着一件素白的湘群,依旧是我见犹怜的美丽,看起来比原来清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

    她给林海如屈身道:“太太,我先带着姨娘去西院吧。”

    林海如淡淡地点了点头。

    罗宜怜走的时候也没有看宜宁一眼。

    宜宁现在倒也不在意她了,淡淡地看着她走了。随后低声问林海如:“我听说乔姨娘现在精神不太好?”

    林海如带着她进屋,跟她说:“为着给轩哥儿治病的事,乔姨娘伤了身子,老爷便不怎么宠爱她了。后来乔姨娘诬陷你三哥害她……”说到这里林海如顿了顿,“但是那时候你三哥就要科举了,老爷怎么可能让她乱说这些,就把她关了起来。后来她终于乖巧了才放出来,现在她一看到你三哥就怕得发抖,其实大家也知道……要不是因为她你怎么会离开罗家。你三哥肯定是为你惩治她,老爷其实也明白,但谁也不敢为了她去说你三哥半句。”

    林海如说到这里喝了口茶,叫婆子去把伺候罗慎远的丫头叫过来问话。

    她又跟她说:“英国公府可好?我听说英国公倒是很不错的。”

    宜宁只挑了些好的事情跟她说,等那几个丫头过来的时候,林海如就问她们罗慎远的事,让宜宁避去西次间里。宜宁在西次间里却能隐隐听到她们说话,为首的那个大丫头叫扶姜,肤色雪白,气质柔顺乖巧。她轻声地道:“三少爷不要我们伺候床笫……不过奴婢们今早收拾房间的时候,却是发现昨晚三少爷床上有……但他也不会跟我们说。”

    宜宁意识到她们在说什么,突然觉得脸热,让珍珠去把西次间的槅扇关了,才什么都听不到了。可能是经过了昨晚的事,总觉得罗慎远在她心里也不单单是三哥了。

    好一会儿林海如才进来,似乎是舒了口气。眉开眼笑地叫宜宁出去吃她带来的茶点。

    宜宁却吃得心不在焉,脑海里总是想着刚才丫头说的那句话。

    这时候瑞香走进来了,给林海如屈身:“太太……林表少爷送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正哭着找您呢!”

    宜宁这才回过神来。

    第107章

    林海如赶紧出去抱楠哥儿,宜宁跟着她出来。刚一走出西次间,就看到一个穿着件宝蓝色簇新长袍的青年抱着孩子,正在拍着孩子的背哄。他回过头时宜宁才看到这人不是林茂。他眉眼之间十分的雅致,潇洒俊逸,居然是许久未见的顾景明。

    他也看到了宜宁,微微一笑:“宜宁表妹居然也在这儿!”

    宜宁也对他屈身:“我是过来拜访母亲的,景明表哥好。”孩子此时却抽抽噎噎地扑进母亲怀里,七个月大的楠哥儿还不会说话,他穿了件红绸小褂子,小脚上戴着金瓜脚镯。委屈地抱着母亲的脖颈。

    顾景明看了就好笑地道:“林茂带它去看养的鹤,让它摸鹤的头,把他吓了一跳……”

    林茂这人做事怎么老是不靠谱?林海如拍着楠哥儿的背安慰他,问道:“林茂那厮呢?”

    “后面跟着,”顾景明顿了顿说,“……他非要给您送一只鹤过来!”

    宜宁听了也有些想笑,茂表哥还是这么有趣!三人先去了花厅坐下,果然不多久就看到一个穿灰色直裰的青年人朝这里走过来,老远就看到他怀里抱了一只鹤,鹤的嘴和翅膀都用绸子绑着。他的态度非常的自然,仿佛怀里抱的不是一只鹤,就是个寻常的盒子包袱。

    “姑母,我给您抱了一只鹤过来。”林茂走进花厅,跟林海如说,“您拿个院子养着就行,给你家院子添些仙气,你家这院子我看养鹤正好。我特地挑了只爱动弹的……”

    林海如嫌弃地看了这只鹤一眼,让下人接过来抱去了厨房,然后让他坐下来:“你瞧你把楠哥儿吓成什么样了?”

    林茂却是一笑,他笑起来依旧是凤眸狭长,非常的好看:“他是胆子小……”他慢悠悠地往后瞥了一眼,却看到宜宁站在林海如身后,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柿蒂纹褙子。肤白如雪,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细长眉梢的小痣殷红,这般颜色相称有种让人心思躁动的色气。

    他突然略微一愣。

    “茂表哥安好。”宜宁走出一步,忍俊不禁,“一别经年,茂表哥居然不炼丹,改养鹤了?”她指了指林茂的衣袖道,“还沾着两片鹤毛呢。”

    林茂低头一看果然是有两片毛,他把自己衣袖上的鹤毛扯了下来,镇定地道:“宜宁表妹此话怎的说,我养鹤那是皇上下旨,让我为御鹤房供鹤,他嫌御马监的人养的鹤不好——再说我如今可是朝廷正经的五品官了。”

    “你这有何显摆的,她三哥都是大理寺少卿了!”顾景明喝着茶笑着说了一句,“我看过不了多久,徐大人还要提拔他。”

    顾景明也知道当年罗家发生的事,只不过谁都不想再提起。只当如今宜宁是英国公府的小姐,曾寄养在罗家,记得这个就是了。罗成章不敢得罪英国公府,宜宁住在这里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当不知道罢了。

    林茂听了却不理她,笑眯眯地问:“宜宁表妹,英国公府是在哪个胡同里。不如我派人送两只幼鹤给你养,也给你英国公府上添些仙气?”

    宜宁摆手连称不要,她这么懒,弄这东西来干什么?

    那边楠哥儿靠在母亲怀里好奇地看着这些人说话,刚才吓他的坏人他不喜欢,扭头看宜宁。这孩子能保下来也是因为宜宁。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林海如自然想让他们亲近一些,笑着把孩子递给她:“宜宁,你来抱抱?”

    宜宁当然想抱抱他,她伸手把香香软软的孩子接过来。孩子手足无措地坐在她怀里,好像还很不适应。宜宁闻到他身上的奶香,便在他脸上亲了口。孩子好像被她吓到了,呀了一声别过脸往她怀里躲。

    宜宁更觉得他可爱,还是这时候的孩子最好了。再大些像庭哥儿那样,便要人头疼怎么管教了。

    这时候外面丫头来说,六小姐来给太太请安了。

    顾景明听了笑容便有些冷淡。

    罗宜怜走进来时依旧风姿楚楚,看到顾景明居然在场,她愣了愣。

    宜宁刚听林海如说了,罗宜怜去年就及笄了,有媒人曾来给罗宜怜提过亲,乔姨娘觉得对方门第太低不同意,罗成章一向也疼惜罗宜怜,倒也没有逼她答应。罗宜怜现在正是急着找婆家的时候。但是她们娘俩眼界高,那看得上的人家又看不上她们,到现在亲事都还没有定下来。如今乔姨娘正指望着能在京城给罗宜怜找一个好人家。

    罗宜怜给林海如请了安,柔声喊了顾景明‘顾四少爷’。

    顾景明盖了茶盖,笑道:“林茂,你不是说要去找罗三吗,我看他也该回来了。”

    他并不想见罗宜怜。

    罗宜怜听他这话的意思也明白,她咬了咬唇,觉得有些羞愤。她看着顾景明和林茂从她眼前走过去,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汗巾。

    楠哥儿坐在宜宁怀里,好奇地抓她的手镯玩。宜宁扯开手不要他玩,他着急地扯着宜宁的衣袖,呀呀地叫着。罗宜怜回头看了宜宁一眼,更是不舒服。她不是罗家的嫡出小姐了,却成了英国公府的嫡出小姐。要不是为着她,姨娘也不会成这样……

    罗宜宁察觉到她看自己,就抬头道:“一年多不见宜怜姐姐了,刚姐姐也不理会我,倒是妹妹该喊你的。”

    当初若不是因为她们母女,她也不会离开罗家。虽然谈不上恨,但自然也不喜欢。

    “宜宁妹妹如今是英国公府小姐,我是配不上跟您说话的。现在看着宜宁妹妹,却是满身贵气了。”罗宜怜微微一笑,“姨娘还找我有事,我就要先走了。”说完之后她告退走了出去。

    林海如看了就摇头说:“……给她提亲的是真定府府尹的孙子,刚考了秀才的功名。倒不是我偏心谁,我是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人家也喜欢她,可是乔姨娘不同意,你父……老爷听了宜怜的话也没有同意,指望着在京城给她找门好亲事呢。”她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那好亲事有这么容易找?老爷还让我帮着留意,我倒要看看她能找个什么样的!”

    林海如的心肠一向不坏,倒也不会真的苛待庶出的子女。这点宜宁是知道的。

    宜宁跟她说:“您别管这事就是了,我看无论您怎么管姨娘怎么也不满意,就让二老爷去找吧。”

    林海如也不提罗宜怜的事了,而是跟她说起轩哥儿的事:“现在老爷带着他读书,轩哥儿天资比你三哥差得太远——老爷似浑然不觉的,还想再培养一个你三哥出来,你三哥看了也不说什么。对了,你是不知道!给你三哥提亲的我都不知道拒了多少,我心里发愁他的亲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孙家小姐定亲……我又不敢说他——不如你有空帮我问问?”

    宜宁想到昨晚的情形就摇头,她可不敢再问他了!

    楠哥儿在外面玩儿得出了汗,林海如要带着楠哥儿去洗澡,宜宁就带着丫头在院子里制红豆浇冰。这东西最是解暑气了,冰绞碎了做底,浇了煮烂的红豆和蔗汁、嫩嫩的莲子米。林茂许久没看到过她了,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直到宜宁看到了他,抬头笑着问他:“你不是去三哥那里了,怎么又过来了。可要来一碗尝尝?”

    林茂走到桌前站定,她细瘦的手腕托着一个玉碗,举到他面前来。

    他看着宜宁,想起她小时候脸还是很圆的,他看到就忍不住想捏一捏。现在她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但是看上去还是很好捏的样子……可惜人家姑娘大了,若是没有娶回去可不敢随便捏的。

    宜宁见他不接碗,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背着手,站得离自己又远。随后才听他问道:“宜宁表妹,你觉得养鹤不务正业吗?”

    宜宁摇头,觉得林茂问得莫名其妙。

    没想到他却又笑了笑:“我再问你,你可喜欢花艺?”

    听说是女子就没有不喜欢花艺的,离经叛道的方式她若是不欣赏,他还有得是办法。

    宜宁对花花草草倒还挺有兴趣的,她是不明白林茂这问话的用意。不过人家问了她还是点点头称喜欢,没想到林茂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谁知道第二天的时候,他就派人送了许多盆花过来,夏季新开的四季兰、建兰。花团锦簇的宝珠茉莉,绣球花。堆得整个院子都是香气,最后是几朵养在瓷坛里的睡莲,酒杯口大小的睡莲花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开得正盛。

    林海如看到这么多花吓了一跳,问送花盆过来的小厮:“他送这么多花过来做什么?”

    小厮笑道:“太太,少爷吩咐送的,说是小姐喜欢。”

    林海如心里一抽,她突然想起当年林茂跟她说的约定……这厮不会还记着吧?

    平时看着离经叛道的不着边际,没想到认真起来倒是挺打动人的。林海如看着满院盛放的花卉,再看那几朵姿态袅娜,深紫到淡紫的睡莲。这不知道要多难才养得出这样好的睡莲,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她叫丫头婆子把花盆搬到宜宁那里,宜宁看到这么多花卉也惊住了。

    那送花盆来的小厮还垂手在一旁等着,笑问:“少爷让小的问问,小姐看这样可觉得喜欢?”

    宜宁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青天这是什么意思?

    林海如让人退下了,才问她:“你觉得……你茂表哥如何?”

    宜宁听了这话更是愣住了,难道真如她所想?她上辈子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时间……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且这个人是林茂啊,日后的林青天!想到他狭长凤眸饱含笑意地看着她,宜宁动了动嘴唇。她对林茂可并无他意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喝了两杯茶都觉得心里不平静。看到放在小几上那盆睡莲确实开得非常辉煌,干脆让丫头挪去了书房里。

    林海如则傍晚去了罗慎远那里。

    罗慎远正在和下属商谈刘璞的案子,刘璞的那个亲信已经移去了刑部大牢,现在交给刑部处置,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就不管了,此人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他从刘璞的老家浙江抓了几个人过来,这几个人搜查的时候被人漏出去了,却是汪远与刘璞走通私信的关键人物。他刚连夜刑讯了这几人,问出点眉目来了。正筹划着顺藤摸瓜一举拿下。

    听说林海如要见他,罗慎远端起茶杯喝茶,让下属先出去。这几天忙起来他都无暇顾及府中之事了,他必须赶在他们把此事压下去之前找出线索来,否则别想再抓到他们的把柄。

    “您有何事找我?”罗慎远在林海如对面坐下来,他高大的影子在烛火的映衬下越发的肩宽挺拔,俊朗至极的脸,气度沉稳。林海如看着就感叹,难怪那么多姑娘想嫁他呢!

    林海如看了看他这正堂,正堂上挂了块“修身平性”的匾额,长案上摆了香炉,修得倒是宽阔别致。她才说道:“明日我请孙夫人看戏,你看你是不是有空也来看看……我还没见过孙家小姐呢,你父亲说了,这次是要见见的。”

    罗慎远修长的手指搭着扶手轻扣,摇头说:“我这边是无暇顾及的。父亲那边我跟他说。”

    林海如看到他眉头微蹙,知道他不喜听到这个。她对这个继子一向不敢说重话,人家毕竟是正四品的官员。但是有些话硬着头皮还是要问:“你不来就罢了,我可得问问你。就算不说孙家小姐,你可有哪家看得上的姑娘?只要你说了,母亲怎么也得帮你说几句……”

    “此事我自有分寸,您不用操心”罗慎远顿了顿,比了个请的姿势,“……我还有事,就不陪您说话了。”一副送客的样子。

    林海如看他的样子不好继续问,罗慎远既然说了不用她管,那她再怎么多说,对他而言也是没有用的。她站起身,丫头就扶了她的手:“那我不说了,不过还有一事要问问你。林茂对咱们宜宁有意,你觉得这两个如何?”

    罗慎远正低头喝茶,听到林海如的话突然抬起头。

    林海如也没意识到,她继续跟罗慎远说,“茂哥品行没得说。我们林家家风淳朴,对儿媳妇也从来没有苛待的。宜宁也是我看大的了,我是生怕她嫁的婆婆不好,嫁到林家我倒是挺放心的——当然还要看英国公的意思!只怕林茂入不得他的眼,不过他如今也长进许多,还做了正五品的给事中,未必英国公就不喜欢。”

    第108章

    书房里一时陷入的沉默,罗慎远就问:“您说什么?”

    “还不是为着林茂那厮——”林海如说,“我跟宜宁说了一下,她却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海如抬起头,却发现罗慎远的表情很奇怪。说不得奇怪,只是映着烛火,俊挺的鼻梁到下巴的线条似乎都紧抿着。

    但随后他又伸手去端茶杯喝茶,说:“宜宁的亲事英国公早已有意,您可别过问他们府上的事。至于林茂,我看他性子太过随意,着实不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若是他一高兴就去炼丹的、出家了,当道士了。您让宜宁怎么办?”

    林海如听了他这话,想起当年林茂在扬州烧了半条街的铺子,觉得他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她也不住地好奇:“英国公府簪缨世家,我看魏凌倒也看重宜宁,他究竟相中了谁啊?”

    罗慎远抬头看着母亲:“您不是要回去陪楠哥儿吗?”

    他这么讳莫如深做什么!

    林海如有些惋惜,若是宜宁的长辈早已有了打算,那林茂岂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了。

    等林海如出去之后,罗慎远坐下来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默不语。

    入夏之后天气就炎热起来,外头又是蝉鸣又是蟋蟀的,衬得这露明堂里格外的寂静,夜风拂树叶的声音都能清晰可辩。黑黢黢的夜晚里,他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带他的是一个老嬷嬷。他住的偏房里没有灯油了,老嬷嬷摸着黑去给他取饭来,在门口摔了一跤,这摔一跤之后半边身子发麻不好动弹,后来没几日就去了。

    他一个孩子,没人带。被丫头抱去罗老太太那里,他望着罗老太太的屋子里灯火通明,那个才一丁点大的粉团妹妹坐在罗老太太的怀里,让她一口口地喂着羊乳炖的粥。罗老太太没说要不要见他,他站在槅扇外面,看着夜色觉得自己越发的孤寂。

    养他的老嬷嬷也没有了,好像没有人要一样。

    就算如今父亲看重他,徐渭看重他。实则谁是真的喜欢他呢?罗慎远是再清楚不过的,罗成章想要个能支应门庭的庶长子,而清流派势弱,徐渭需要像他一样手段狠戾,做事没有什么底线的人。不然如何能与汪远等人抗衡。

    宜宁肯定不知道,她小的时候那般的缠着他。他心里有多高兴,虽然对她的亲近显得不耐烦,但是那种孤寂却渐渐的被填满。所以才想紧紧地握着她,似乎除了她之外,他还是什么都没有的。

    她要是嫁了人的话,那肯定就会一心一意的相夫教子,对自己的丈夫好,眼里便没有他这个哥哥了吧。

    罗慎远闭上了眼睛。

    手紧紧地握着茶杯,一时间表情简直是掩藏不住的冰冷。

    几个小丫头在外头叽叽喳喳地说话,宜宁听着皱了皱眉,把几个小丫头叫进来。都还是总角的年纪,刚被买进府里,还没怎么学规矩。听闻是小姐叫她们进来,一个挨一个地垂着脑袋。

    宜宁训斥了她们几句才让出去,她自己喝着汤,听到珍珠笑着说:“小姐,我看那位林家表哥为人倒是随意得很。”

    罗宜宁道:“他这个人离经叛道的,倒未必有什么深意,不过惹得别人烦恼是他最擅长的。”

    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为林青天的举动而多想,否则难免被他气死。

    罗宜宁不再想林茂的事了,她让松枝给她拿了纸笔来,准备给魏凌写封信。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宣府怎么样了,行军打仗最是辛苦了,走到哪里都是风餐露宿的。何况魏凌身为统帅,要背负的压力更重。

    与边关往来的信都是要驿站检查了才能送出去的,宜宁也没有多写自己的事,只问他近况如何了。听到有脚步声走进来,宜宁说道:“珍珠,你来得正是时候,把桌上的信封递给我。”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信封躺在他手心里。

    宜宁看到这手却惊讶地抬起头,看到站在她面前的是罗慎远。她接过信封,边叠信纸边说:“三哥,你来找我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免得打扰了你。”罗慎远几步上前,坐到了她对面。

    宜宁抬头看到他眉眼之间似乎有冷色,俊挺的五官在夜色中越发的深邃。他即便不怎么说话,坐在那里也有几分气势,宜宁突然有几分羡慕自己未来的嫂嫂,三哥的确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

    罗宜宁把信交给他:“那里来得正好,信帮我送出去吧。”她出门让丫头给罗慎远上茶,回来的时候看到罗慎远拿了她放在小几旁边的棋盅,“许久未和你下棋了,来下两局吧,看看你这两年棋艺长进没有。”

    罗宜宁其实已经有点困了,不过看他一副没什么困意的样子,她还是拿过了黑子棋盅。边走棋边问:“你手里的案子如何了?我听说你们抓去的那人已经死了。”想到那人的惨状,再看到三哥修长握着棋子的手,轻轻放下的棋子,宜宁还是一怔。

    这个人不仅是她的三哥,而且是罗慎远。绝对的无情冷酷,她也是从那时候才深刻的意识到。心里所知和亲眼所见是绝对不同的。

    罗慎远答道:“后日便可结案了。”

    宜宁听了还有些疑惑,不是说棘手得很吗。却没听他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而问:“我听母亲说,林茂今日派人给你送了许多花盆?”

    宜宁听了只是笑:“茂表哥行事诡异,管他做什么呢!”

    他抬起头,就看到宜宁靠着迎枕,她的笑容在昏暗的烛火里显得有几分懒洋洋的,未绾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总显得比平日更不一样些。宜宁则越发的困了,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放棋子,跟他说,“你身边没有个人实在不好……府里管的也乱七八糟的。”

    罗慎远把玩着棋子沉默,等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这小丫头说着说着自己就睡着了。

    她该有多困啊!

    平日又懒得动弹,也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了。

    手里的棋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啪地一声轻响。那就是一步死棋,只是无人去细究棋局了。

    罗慎远站起身慢慢走到她身边,俯身看着她的脸。几缕发丝贴着脸颊,她睡着的时候看起来还有些稚气。红润的嘴唇,细微的呼吸丝丝缕缕的,好像带着某种莫名的甜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

    这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伸出手略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微抬起了些,拨开了她脸颊上的几缕发丝。

    她长得越发好看了,什么清秀,这明明就是带着艳色的。罗慎远其实很清楚对男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若是没有人护着,这太招惹祸事了。

    平日的时候不敢离她太近了,现在他伸出手缓缓地摸着她的脸颊,随后他低垂下了头。

    睡梦中,宜宁感觉到眉心微微一热。

    触感有些麻酥酥的。

    林海如好不容易把楠哥儿哄睡着了,准备来找宜宁说会儿话的,打探那个英国公为她选的夫婿。丫头扶着她的手站在庑廊下,周围都是黑暗,书房里透出斜斜的烛光。林海如从侧边看进帘子里,她看到罗慎远握着宜宁的脸,宜宁可能是睡着了,脸毫无防备地瘫靠在他手掌上。

    两人隔得非常近。

    她正觉得这姿势有点奇怪,两人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独处。随后就看到罗慎远低下了头,然后烛火的影子跳动了一下。

    她震惊地睁大了眼,手不觉紧紧地掐住了瑞香的手腕。罗慎远……他这是在干什么!

    他大宜宁七岁,宜宁可是他从小看大的妹妹!而且他已经要说孙家的亲事了,马上就要和孙从婉定亲了,他怎么对宜宁有这个心思!难怪她怎么问,罗慎远都不松口,难怪她刚才跟罗慎远说起林茂的事,他的态度显得这么奇怪。

    瑞香被掐得生疼却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这黑夜里仿佛什么都没有遮拦了,那些隐秘的事呈现出来,让林海如喘不过气来。

    她飞快地转过身,瑞香连忙跟着她出了院门,守在门口的婆子见她匆匆地出来了,有些奇怪:“太太,您怎么了,怎的走得这么急?”

    林海如一句话也不说,等回了屋子里之后,瑞香立刻给她倒了茶。

    屋子里楠哥儿还躺在罗汉床上睡觉,小手小脚摊开,细嫩的脸靠着锦被,孩子睡得很熟。

    自从生了楠哥儿之后,林海如便也有了为母则刚的念头,她看到熟睡的儿子终于是冷静下来。给孩子试了试后背没有发汗,她就怔怔地坐在床上,然后咬牙说道:“你去传话,叫三少爷到我这里来一趟!”

    罗慎远出院门的时候,婆子跟他说二太太曾经来过,且叫了丫头过来请他去一趟。

    他听了面无表情地点头,然后朝林海如的院子走去了。

    林海如在正堂里等他,屏退了下人,看到他来之后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您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罗慎远淡淡地说,“就像您看到的那样。”

    林海如觉得自己做了这一生最大胆的举动,她听了血气上涌,然后就举起手控制不住打了他一个巴掌。这个巴掌非常响亮,罗慎远被打得立刻偏过头。她打了之后不知道是因为惧怕还是激动,浑身发抖。“你……那孙家小姐怎么办,她等了你多少年!宜宁怎么办,你究竟在想什么!”

    罗慎远缓缓地抹了抹嘴角,其实已经很少有人敢打他了。但他也不会对林海如还手,他抬头说:“孙家会退亲的。”

    林海如怔怔地看着他。

    罗慎远则继续道:“知道了我做的那些事,孙家总会退亲的。这巴掌我受了,您自便吧。也不用再跟我提孙家的事了。”

    他说完就走出了正堂,黑夜里他的高大的身影渐渐地隐没,林海如却对这个记在她名下的长子有了新的估量。

    她瘫坐在了太师椅上。

    *

    宜宁第二天起来听说昨夜林海如和三哥有过冲突,但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冲突。珍珠只告诉她:“……从您这儿出去之后便冲突了,您昨晚又睡着了,怕也不知道。”

    她有些疑惑。她了解林海如,她是绝对不会跟三哥发生什么冲突的。

    罗宜宁洗漱好去找林海如的时候,乳母正在给楠哥儿喂奶,楠哥儿的小嘴一鼓一鼓的吃得正香。

    林海如没睡好,打着哈欠跟她说:“一会儿孙夫人要过来,还有几个住在附近的太太,早早地递了帖子祝咱们乔迁之喜。”绝口不提昨晚的事,还把宜宁推到她的妆台前,给她看自己收罗的一些首饰。

    女子在这上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到了太阳升高的时候,孙夫人的马车就过来了。林海如来的时候向周围的邻居都送了帖的,今日还有好几家的太太一起来。

    罗宜宁这是第一次看到孙夫人,孙夫人相比孙从婉待人要更疏远一些。也就是得知她是英国公府小姐的时候,多看了她一眼,迟疑地道:“我倒是听说过,你头先是被寄养在罗家的?”

    她们这些清流派家的人,一向重视诗书,对于世家权贵看得轻。孙夫人对英国公府不了解。

    林海如笑着说:“原是养在咱们老太太跟前的。”

    孙夫人就点头,拿了玉碟子里的糕点在手上,倒也没有吃,微笑着说:“从婉身子不舒服,我是不要她来的。这孩子近日整日在家里练字,我看倒是长进了不少。她那些个庶出的妹妹,都拿了她的字帖回去描红。”

    说到林海如不擅长的东西,林海如就只能僵硬地笑,或者按照宜宁教的,是时候点头或反问一声显得有学问。等到了近晌午的时候戏台子摆开,那边又有人递了拜帖上来:“……隔壁九曲胡同的谢夫人给您递了帖,恭贺乔迁之喜。”

    同坐的几个太太便有些惊讶:“谢大学士家的谢夫人?”

    林海如还对京城的人事不了解,其中一个太太就告诉她:“你不知道谢夫人?她可是先皇封的正二品诰命夫人,她的妹妹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家里非常显赫。她家的女儿便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谢蕴啊。”

    林海如不知道谢夫人,宜宁却是很清楚谢蕴的背景的。她不仅是谢大学士的孙女,姑母还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她们家名门百年,底蕴很深。不然最后程琅也不会娶了谢蕴。这位谢夫人早年在京城也是很有名的。

    林海如叫人把她们请进来。宜宁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穿着缂丝富贵锦绣纹褙子,戴金累丝头面的的妇人下了轿,随后又下来一个女子,一双丹凤眸漂亮极了,可不正是谢家二小姐谢蕴。两人被仆妇簇拥着走过来了。

    谢夫人身居高位,不怒自威。别的太太跟她说话都拘谨,幸好林海如神经大条没什么感觉。

    谢蕴看到罗宜宁则皱了皱眉。

    嫡出和庶出总归不一样,何况宜宁又是抱养回来的。对别人来说是尊贵,对她来说只是个普通的出身。当然像她这般才情满天下,能入眼的也没有几个。总归是旧识,谢蕴才淡笑着向她点头:“宜宁妹妹,许久不见了。”

    罗宜宁知道谢蕴这人一向高傲。她也起身回礼,笑了笑没说话。

    谢夫人和魏老太太还有些渊源,问了罗宜宁今日魏老太太的身子如何,宜宁说一切尚好。谢夫人才跟林海如闲谈:“……咱们以后便是邻里了,往来也多,说话的地方多得是。今儿便与太太结个情了。”

    说罢让下人拿了礼过来,林海如这些场面是见惯了的,收了礼转移话题:“我看谢二小姐也及笄了,这般的才情,不知道该说哪家的亲才好?”

    谢夫人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拉她坐到自己身边。“好多提亲的人家都让她祖父拒了,上次带她进宫去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说要帮着留意……她是咱们谢家的娇娇儿,可不能委屈了她。却不知道她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谢蕴听母亲提起婚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抿了抿唇说:“您还说呢,还不是您和姑母说笑我!”

    宜宁在一旁说不上什么话,她让丫头把糕点递给她,她觉得少说话多吃东西总是没错的。

    第109章

    谢蕴的眼神却不停地往正堂门口看。

    若不是想见见他,林家这样刚搬到京城里,只能算是新贵的人家怎么配得上她和母亲亲自走一趟。

    谢夫人对她一向宠溺,有求必应。听说她心里念着那位新科状元罗慎远,便也笑了笑跟她说:“凭我儿的身份,配哪个配不上?上次远远看了一眼,倒是的确出色,将来必成大器。”说着话锋一转,“我只听说他们家已经定了孙家那位小姐?”

    谢蕴就拉着母亲的手嗔道:“没有的事,当初孙家说是要等他中了进士才定亲。我看若是这进士没中,孙家恐怕还有反悔之意。”

    女儿一向待人冷淡,难得看到她对谁这么上心,谢夫人就留了心思。

    正巧接到了林海如的拜帖,她干脆带着女儿到罗家来走一趟。也看看罗家究竟如何。

    谢夫人一边喝着茶,目光就落在宜宁的身上。

    早就听谢老太太说过,英国公从外面接回来一个女儿。她记得原来英国公府上那个赵明珠,跋扈无礼,这个亲生的倒是强些。站在林海如身后,脸蛋漂亮极了,虽然出身算不上正统,这般姿色倒也难得。

    谢夫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楠哥儿被抱了出来。楠哥儿伏在乳母的怀里,他刚睡醒,啃着小拳头不说话。林海如把他从乳母怀里接了过来,跟宜宁说:“我看日头大了,不如你抱他去屋里玩,再带着谢二小姐一同去。”

    林海如刚刚知道,谢蕴也不喜欢听戏。但是戏班子已经过来了,几位太太不看戏还能做什么。

    宜宁把楠哥儿接到怀里,楠哥儿看到是熟悉的脸才往她怀里靠。谢蕴也站起了身,她身后簇拥着仆妇,衬得她气势不凡,她轻声道:“去屋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宜宁妹妹陪我在府里看看?”

    宜宁暗自腹诽。大热天的,谢蕴不嫌热她还嫌呢。再者罗慎远去上朝了,就是转多少圈也遇不上啊。

    但是客人提出来了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她只能点头应了,把楠哥儿再交给乳母,陪谢蕴去游园。

    两人沿着回廊往前走,穿过一条石砌的甬道,甬道上生着苔藓,非常幽静。一股清凉的风吹过来,宜宁才觉得发烫的脸颊舒服了些。但抬头一看,人家谢二姑娘已经走到前面甩她一截路了,再过前面一道月门就是前院了。

    松枝给宜宁撑着伞,小声道:“谢二小姐这么热的天出来走什么,就是撑着伞都觉得热……您要不要喝口酸梅汤?”她出门之前特意拿井水凉了,装在壶里等着喝的。

    宜宁摇头道,“再让她往前走,该遇上露明堂的护卫了……”她加快了几步跟上谢蕴,说道:“上次我还听谢蕴姐姐和三哥说话,你们原是认识的?”

    谢蕴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想出来是她的事,其实根本没想让罗宜宁陪着她。她一向不喜欢与她同龄的闺阁女子,总觉得都是小女儿家家的没话说,所以她淡淡地道:“是认识。”

    “三哥他一早就去上朝了,现在应该还没有回来。”宜宁抬头看着她,笑了笑说,“谢二姑娘若是走累了,我们找个凉亭歇一会儿吧,我的丫头带了酸梅汤。”

    谢蕴稍微愣了一下,罗宜宁已经回头吩咐松枝了:“……去叫人拿茶具过来。”

    这天天气的确非常的热。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巷子里的货郎都收了摊子。莲抚靠着紫檀木的小桌看着的外面的太阳,胡同里这个宅子是她安身之处。窗外草木茂盛,蝉鸣没完没了。

    莲抚等得无聊,从笸箩里拿了把剪刀出来,对着鞋样做鞋垫子。

    有梳双环的小丫头匆匆地进来了,屈身跟她说:“姑娘,大人派人递了话……说他没有空过来。”

    莲抚听了垂下眼,抿了抿唇柔声道:“他可算是厌了我了……”

    小丫头看到她手里拿着程大人的鞋样就难受,她劝道:“姑娘,我看是程大人的确忙。他如今连画舫都不去了。”

    莲抚恍若未闻,继续说:“上次去见他他便不耐烦了,以前还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总是温言细语的。也不知道他有了什么人,现在谁都不理了……原来人家告诉我喜欢不得他,我也这么告诉自己。怎么他不来看我了……我还是这么难受呢。”

    小丫头看到她把手里的鞋样握得紧紧的,想到姑娘时常凌晨起来服侍程大人去早朝。程大人的新鞋不合脚,姑娘立刻就要给他做新的。程大人不喜欢脂粉,姑娘就半点脂粉都不再用了……她道:“我再去传一次话,姑娘您且等着!”

    说着她飞快地跑出去了。

    莲抚叹了口气,扶着靠墙的琵琶不语。

    宫门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皇家威严。烈日下守门的侍卫满头大汗,却站得纹丝未动。皇宫金色琉璃瓦,朱红大柱,金龙雀替。程琅静静地站着,看着这等皇家的威严。

    有小厮过来跟他低语,他听了说道:“……以后她再派人来传话,不用告诉我了。”语气有些冷漠。

    小厮犹豫道:“爷,您原先不是最喜欢莲抚姑娘了吗……”

    程琅闭了闭眼睛。

    他原来……做了很多荒唐的事。他是不敢再想了,也不敢让她知道。荒唐的人事必然不能理会了,不然以后站在她面前都觉得站不住。

    程琅摇头不语,让小厮下去。

    宫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程琅迎了上去。

    陆嘉学从殿内出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程琅看了心里一沉,能让陆嘉学露出这等神色,必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他低声问道:“舅舅,可是皇上说了什么……”

    今日朝上罗慎远终于呈上了口供,那罗慎远倒是真厉害,居然真的把刘璞给告倒了。虽然没有牵涉到汪远和陆嘉学身上来。却让皇上震怒之下收押了浙江大大小小四十多个牵涉官员,这下满朝文武也没有人对罗慎远不满了。

    这罗慎远也算是清流派第一人了,敢在老虎嘴边拔须,算他有胆识。

    但是皇上绝不可能为了刘璞责备陆嘉学半句。

    程琅却看到陆嘉学停了下来,身后跟着的随从也立刻停了下来。陆嘉学也没有转过身,而是说道:“昨夜来的传信,魏凌带着三万兵马突袭瓦刺部,在平远堡外中了埋伏……三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魏凌也没有再回来。”

    程琅听了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魏凌行军多年,绝对不是那等冒失之徒!他问道:“他怎的就贸然出击了……”

    “先不论这个,皇上听了也震住了。幸而我的副将还在边关,我已经立刻让他追击了。”陆嘉学脸上看不出表情,“你是记入英国公府的,去给英国公府带个信吧,我尚要与兵部尚书商量如何应对,不能过去。魏凌是生是死说不清楚……但多半是不能活着回来的。”

    御道那边远远地走过来一个太监,一扫拂尘向陆嘉学行礼:“都督大人,皇后娘娘让奴婢过来传话,她与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陆嘉学叫下属给了他一封信,随后才往皇后娘娘的宫里去了。

    程琅看着陆嘉学离去的方向,眼睛里透出一股淡淡的冷意。

    既然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宜宁了,自然与他陆嘉学再无瓜葛。他怎么可能让陆嘉学知道她的存在,这些年他一直怀疑是陆嘉学杀了她,他怀着为她报仇的念头活着。现在知道她还活着……程琅自然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程琅知道皇后娘娘如今在似有若无地讨好陆嘉学,她与董家的端妃正掐得厉害,端妃生的大皇子是庶长子,非常优秀。皇后娘娘却至今无所出,便有点焦头烂额。她想从有两个儿子的容妃那里过继一个孩子,想求了陆嘉学的支持,以后才能保这孩子登上皇位。

    陆嘉学手里的兵权很重,谁都想得到他的支持。

    程琅拿着信静了一会儿。对于英国公府来说,魏凌就是顶梁柱,否则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支撑得起英国公府。

    ……宜宁知道应该要伤心了吧!

    程琅快步朝宫外走去,先到英国公府去送了信。

    虽然说得含蓄,并把魏凌存还的可能说了。魏老太太听了却还是差点背过气去,婆子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扶她躺下,魏老太太却捂着脸不停地哭,哭声震天的响。程琅从来没见过这位荣华一生的老人这么哭过,来的时候叫的太医派了用场。府中的人也一时惶恐,赵明珠站在一旁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吩咐了管家的婆子几句,立刻启程去新桥胡同找罗宜宁。

    马车在路上疾驰,等他到新桥胡同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

    罗府屋檐下的灯笼刚刚点起,还隐约听到唱戏的声音传来,程琅的小厮上前敲了门,递了名帖。

    那守门的人看了他的名帖笑了一声,拱手道:“这位不好意思了,咱们三少爷说过,闲杂人等不能放进。”

    程琅听了嘴一抿,冷笑着把另一个名帖砸他脸上:“英国公府有要事,再敢耽搁我下来砍了你信不信!”

    罗慎远的轿子正好回来了。

    他听到了程琅的声音,挑开了车帘缓缓地笑道:“程大人何必对他发脾气,有事跟我说就行了。”

    第110章

    英国公在平远堡带的三万大军全灭的军机密报,陆嘉学都是昨晚才收到。随后就去禀报了皇上,所以朝廷上下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程琅看着罗慎远。此人是朝廷新贵,虽然是清流派的人,但做事手腕方法着实一点不留情。上次刘璞之事也是败于他手,若单论聪明才智耍心眼,程琅少见到能比得过自己的人。宜宁这位三哥罗慎远就是其中一个。

    他从不忌讳光明磊落的君子,但是这种人物是他最忌惮的。别说他忌惮,出了这事之后汪远何尝不忌惮,徐渭想让罗慎远升任大理寺卿,正好原大理寺卿年事已高,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顶上。但是汪远不同意,徐渭一向做事低调,为了罗慎远还特地给皇上递了折子,难得要驳斥汪远。

    若是皇上也对罗慎远赏识有加,这事恐怕是真的要成。

    程琅说道:“我还不知道罗大人家里如此高傲,朝廷五品官也当做闲杂人等看待?”

    罗慎远让童子把名帖递给他,他低头看了一眼,继续笑道:“那是家里的童子说话没有规矩,我私下教导着就是了,程大人可不要介意。只是这眼见着天快要黑了,程大人来我罗家究竟有何要事来我罗府?要是没有要事,实在是不好进去。”

    现在事情紧急,程琅也不想再多做无谓的纠缠了。他的语气淡了些:“我也不是来找你的,而是我宜宁表妹正在你府上,原来的事先不说了。事关英国公,还望罗大人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我刚从宣府那边得到的战况消息!”

    罗慎远听到程琅的话抬起头,眉头微微一皱。事关英国公,英国公如今在宣府,只能是跟打仗有关的事了。

    魏凌刚去了宣府半个月不到,宣府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现在看程琅这个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他听了也没有再耽搁,挥手让小厮把大门打开。

    天色虽晚,但是众位太太们看戏看得正热闹,还没有停下来。

    就连谢蕴都被请过来一起看戏,又有几个小姐刚过来,谢蕴坐在这群莺莺燕燕的小姐里不耐烦地喝着茶,但她面上半点都没有流露,别的小姐对她是又敬又怕,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罗宜宁逛了一天累得很,靠着软垫听着唱戏的声音只觉得脚麻,动都不想动弹。

    罗宜宁侧过脸,看到谢蕴的侧脸在戏台的灯笼光下。她突然想起自己刚入宁远侯府见到谢敏的情景。谢蕴和谢敏的个性倒是真的挺像的,当年谢敏也不看重她。其实直到她死两人都不算交好,这些出生在名门世家的嫡出姑娘,从小就被吹捧着,眼高于云是正常的。

    ……谢敏,她现在也不好过吧。陆嘉然被杀的时候,她差点想跟陆嘉学同归于尽,但又怎么斗得过陆嘉学。

    罗宜宁默默地喝茶,旁侧有个穿对襟白底百蝶穿花纹褙子的小姐就拉了拉她的衣袖,问道:“你是罗大人的妹妹?”

    宜宁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点了点头,就看到她笑了笑说:“上次罗大人中状元游街的时候,我偶然看到过他一眼。”这姑娘突然有了点套近乎的架势,拉着她的衣袖继续说,“我觉得你长得好可爱,你喜欢什么点心?或者罗大人喜欢什么点心,不如我明日给你送过来?”

    宜宁突然想起这招数多年前隔壁的高小姐也用过。

    谢蕴在后面轻轻一笑:“我听说宋三姑娘已经定亲了吧,这话传出去未免叫人说笑。”

    这位宋三小姐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倒也不怯谢蕴的气场,而是挑了挑眉说:“谢二小姐的名声我等比不得,我不过是送个点心而已,怎么谢二小姐听了不高兴了?再者我什么时候定亲了?”

    谢蕴放下茶杯道:“不过是为宋三姑娘着想,你执意要送我也无话说。宋三姑娘只当没听过吧,与我何干。”

    宋三小姐说不过谢蕴,涨得脸红。罗宜宁拉了拉宋三小姐说:“要说点心,他更喜欢素点一些,过甜过咸的都不喜欢。”想到三哥不喜欢孙从婉,他们的亲事估计是成不了的。罗宜宁有意为他多多撒网。略微一想他素日的喜好,又接着说,“上次我做了一种枣糕他还挺喜欢的。”

    谢蕴听了就看向她,原以为这是个乖巧软弱的,看来倒真的不是。

    宋三姑娘这才松了口气,别人都追着捧着谢蕴,她却一贯就不喜欢谢蕴的脾气。这位英国公府庶出的小姐话虽不多,但合了她的胃口,人总是喜欢对自己和善的人。她笑了笑说:“我是没有定亲的,原来有家自小的婚事都让我娘退了。我性子又直,话说了你别见怪,我没有别的意思。”然后又问宜宁,“听说你是英国公的女儿,英国公可是了不起的——当年要不是他和那位陆都督,北元还在骚扰边关呢!我最是敬重保家卫国的人了,小时候还总想着嫁个将军呢。”

    谢蕴慢慢抬手喝茶,魏凌现在远在宣府,罗宜宁也不过庶出,用得着她这么讨好吗?还不是为了那人。

    谢蕴想到他对自己冷淡的样子,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偏偏这个人不行,若是说他不喜欢她,她家世才学外貌哪点差了?上次在罗家,除了她能和他对几句,那孙从婉又何尝能说上话?谢蕴知道他也赏识她的才学,不然凭他的性子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但要是说喜欢她,偏偏他又这么冷淡,好像从没见他对哪个人特别好一样。

    谢蕴抿了抿唇,突然听到远处有人说话。她微抬起头,看到夹道上有人被簇拥着走了过来。

    前面那个人走过了一片阴影,灯笼暖黄的光下可见他长得俊逸出尘,一袭月白直裰,面如美玉。谢蕴微微一怔,此人的外貌实在是太过出众了。她记得这个人叫程琅,当年他中探花的时候也是很出名的。她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而慢了他一步的那人俊朗修长,一身官袍,气质沉稳,不是罗慎远还是谁……

    他可算是回来了!

    罗宜宁正在跟宋三姑娘说话,听到动静也往回看。

    程琅怎么会跟三哥走在一起?宜宁觉得有些奇怪,这已经入夜了,从皇城赶到新桥胡同怎么也要两、三个时辰,他怎么会突然过来?等罗慎远派了人叫她过去,她才走到两人面前,屈身行礼:“程琅……表哥,你怎么过来了?”

    程琅看她懵懂不知的样子,就想到她前世受过的诸多苦难。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爹魏凌护着,突然不忍告诉她。

    瓦刺人十分擅长作战,虽然没有找到尸首,但多半是回不来了……

    罗宜宁皱了皱眉,他怎么还学着吞吞吐吐了。他这么急着赶过来应该是有急事吧。她问道:“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不好说的?”

    “你的父亲。”罗慎远把话接了过去,“眉眉,你听了不要着急。事情还不一定的……”

    罗宜宁听到他的话心里猛地一跳,拉住他的衣袖问:“父亲怎么了……他不是在宣府镇守吗?”

    隔着栏杆和太湖石假山,谢蕴远远地站着,她看到罗宜宁抓着罗慎远的衣袖。

    她从来没看到罗慎远对谁这么耐心过。任她抓着自己衣袖,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谢蕴突然觉得不太舒服。

    罗慎远吩咐了丫头说:“去请太太过来。”

    宜宁心里的预感越发的不好,她现在根本顾不上什么谢蕴李蕴的,看着罗慎远,又看着程琅。

    最后程琅低低叹了口气,才说:“他带兵在平远堡……中了瓦刺部的埋伏,三万兵马全军覆没。他生死未卜,我刚才去了一趟英国公府,魏老太太知道了气病了身子。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若是英国公回来了,你也能早日知道。”

    罗宜宁听了心口发冷,似乎站都站不稳。靠着栏杆有些虚软,唱戏的锣鼓声仍然热闹,她抬起头只看到屋檐下的灯的光。

    魏凌他……他真的出事了!走的时候他便不要别人去送他,那时候她心里就不安稳了。如今要是真的回不来了,那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罗宜宁想起魏凌对自己那般的好,想到他笑着说我女孩儿的样子,话都不怎么说得出来。她缓缓地吸了口气,既然说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不定他没有死,被瓦刺俘虏了也有可能的,她说:“我跟你……回去!等回去了再说。”

    珍珠等人听了已经立刻飞奔回去收拾东西。罗慎远想到英国公府如今只靠魏凌一个人支应门庭,魏老太太年老体弱,庭哥儿还太小,要是魏凌真的不在了……他低语道:“眉眉,你稍等我片刻,我吩咐了府里的事跟你一起过去。”他怕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宜宁摇了摇头说:“……三哥,你不用跟我回去。”她又不是个小孩,事事都要靠他,再者罗家和朝廷的事已经够他忙的了。

    她转过身,低声跟程琅说:“……路上你跟我说说经过。”

    程琅应了声好。

    林海如匆匆赶过来,看到罗慎远不免觉得怪异……昨夜还打了他一巴掌。问清楚了事情,林海如连忙让下人准备马车。宜宁带来的箱子简略收拾了一下,立刻就搬上了马车。罗慎远看到程琅扶着她上了马车,程琅也带了护卫过来。马车很快就出了胡同。

    临走的时候罗慎远看了宜宁一眼,她看上去倒还算镇定,侧脸看不出异样。但宜宁一向受他庇护,去了英国公府之后又有英国公庇护。现在英国公不在了,谁来庇护她?

    罗慎远站了一会儿,才回过身进府。看到林海如带着丫头站在庑廊下等他,府里的戏班子刚才已经散了。

    两人进了书房里。

    林海如说:“今日谢夫人向我打探你的事。谢蕴那姑娘我瞧了瞧,说真的实在是出色。我虽然喜欢宜宁,但也不得不说若是成亲,宜宁比不得她……昨晚那事你要只是一时情不自禁了,我也理解,以后自当没有发生过。但你便要恪守兄长的本分,不要再做这般荒唐的事了。”她的语气一紧,“但你对她要是真心的,那该如何是好!如今她父亲又出了这样的事,要是受了你什么委屈……”

    罗慎远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母亲,你觉得从小到大,我可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甚至于如今他都隐忍不发,暗中筹划。只希望这一切平平稳稳,顺顺利利的。

    林海如知道这个继子一向沉默寡言,很少听到他说出自己所想的话。说这句话都是被她逼出来的。

    “那你……”

    “孙家应该没几天就要来退亲了。”罗慎远闭上眼忍了忍,他说,“我曾算计过孙从婉……她一直不知道。现在我在朝中地位已然稳固,也不忌惮了。”他很少跟林海如说这些,“她们家应该没几日就会来退亲了,到时候不会闹大,但面上也不会太好看就是了。”

    林海如有些惊讶:“你……你怎么算计人家了?孙家那位小姐这么喜欢你……”

    “她要是知道了我做的事,就没什么喜不喜欢的了。”罗慎远看着夜幕中浮动的暖光,想起她曾跟自己说孙家小姐人的话。

    “要是宜宁她……她对你没有别的心思……”林海如说起这个,声音都不觉得变轻了。“你要怎么办?”

    罗慎远听到这里转过身,夜幕衬得他的背影格外的孤寂。

    他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只能预料这种情况永远不要发生。

    林海如很少从罗慎远口中听到这四个字,他做什么事都是很坚决的。她看着庶长子面无表情的侧脸,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带着一种不明显的克制。

    她觉得口齿生寒,突然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

    宜宁靠着马车上的迎枕,默然不语。

    一只茶杯递到她面前,程琅低声道:“我记得你喜欢果茶的……这里有炉子烧热水。”

    她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但是又什么都不说。莹白如玉的脸隐没在昏暗里。

    宜宁接了他的水没喝,握在手里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兵?”魏凌征战沙场多年,绝不是冒进之辈程琅坐到她身边,想了一下说:“边关常有马市开放,瓦刺部的人就拿他们养的牛羊来换东西。这是稳定边关的好办法,也是那些驻守边关的大将敛财的好法子。因为与瓦刺部落冲突不断,马市一直都不太平。魏凌就下令关闭了马市……但那些瓦刺部的人换不到东西,便去临近的村子里抢,大肆烧杀,尸殍遍野。魏凌听了一怒之下就决定出兵……不想在平远堡中了他们的埋伏。”

    “那朝廷可派兵增援了?”宜宁又问。

    程琅说:“宣府一带的卫所驻兵有十五万余,都督已经派了副将去。倒是不用朝廷再派兵。”

    她听了默默点头。

    程琅看着她的神态就觉得心里宁静,靠在她的身侧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您总喜欢带着我读书。”

    宜宁抬起头叹了口气,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分散注意:“那时候我也不怎么读书,却觉得读书很好,你该会一些的。幸好你也聪明。”

    程琅俊逸的脸靠得很近,但是脸上还带着她很熟悉的小时候的表情,宜宁也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倒是挺有出息的。”

    程琅抿唇一笑,就是记着她的话才去考取功名的。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好,被她夸了才有种舒缓慢慢地渗透下来。

    宜宁觉得程琅在她面前像个孩子一样,也没这么拘谨了。

    他声音忽然一低:“原来是我不知道是您,那明珠、沈玉都曾害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宜宁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沈玉现在怎么样了……她是不喜欢他,但觉得惩罚也已经够了。她说:“要是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英国公府决不可再结仇怨,你可明白?”因为沈玉那件事,忠勤伯和英国公府本来就已经闹僵了。

    程琅怕她责怪般很快就笑了:“我都知道,我不会贸然去做的。”

    两人这般说这话,车里的灯笼光芒又弱,非常的昏暗,一切都静静的。

    程琅不再说话之后,就听到黑夜里她在自己身边的呼吸,甚至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温软和娇小。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马车实在是有些狭小。她又近在咫尺……原来在梦里肖想的情景一遍遍浮现,他在心里默念道德经才勉强压制得住。

    宜宁却不知道,她缓缓伸手去拿旁侧放的杯子,手腕上的玉镯擦过程琅的手背。

    程琅垂下头,声音有些哑:“宜宁,我来给你倒水。”

    从她手里拿了杯子,不觉又是手指相触。

    宜宁心里想着魏凌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到。直到马车缓缓地停下来,外面赶车的人说:“小姐,英国公府到了。”

    她嗯了一声,脸色也端然起来,起身走出去,被丫头扶下了马车。

    程琅放下了掌心小小的茶杯,才跟着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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