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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安宁》原著小说《首辅养成手册》作者:闻檀第1章1
第1章 宜宁被人害死了。 三月韶光时节,长嫂请她去寺庙上香踏青。她在山半腰看杜鹃花的时候被人推下去了。罗宜宁都没有看清楚推她下去的是谁,魂儿已经归西了。 她身为一个普通的嫡出小姐,母亲早亡,嫡出和庶出的姐妹众多。她能嫁给宁远候的庶子陆嘉学为妻实属不易,虽然是庶出,又懦弱不堪,但也是正经的簪缨世家出身,虽说不能与她高嫁的二姐比,但好歹是不错了。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白白的死了。 宜宁死后魂散不去,附在了长嫂的一只玉簪子上。 这般沉浮红尘几十余载,竟叫她看到了好生不得了的事。原来自己那个懦弱不堪的丈夫陆嘉学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五年之后竟叫他害死了自己的兄长,又去了几个威胁,继承了永宁侯位。这还不算,竟然又用了两年成为了左军都督府都督,手段了得,一时权倾天下,人人忌惮。 宜宁附在她大嫂的簪子上,常见有人对着她的牌位叹道:“这个倒是可怜,要是没死得这么早,如今也是侯夫人,都督夫人,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呢。” 宜宁每每听到这话,就想跳起来戳这人的脊梁骨。 到了如今,她怎么会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那是因为自己挡了陆嘉学的路,才叫他下狠手给除去了,还把她的死栽到了长嫂头上,叫长嫂愧疚了一辈子。 这才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一浪拍死前一浪。 便是有人说他为了悼念前妻,竟不曾再娶时,宜宁心里也满是嘲笑,她可是不信的。 又这般的过了十五年,他依然是权势在握,除了一个内阁首辅罗慎远能与之较衡,两大权臣把持朝纲,彼此对峙,一时间也是朝纲震动。但是长嫂已经不行了,宜宁这般陪了长嫂一辈子,日后这些时光都陪着长嫂在内宅度过,再也没见过陆嘉学。 长嫂弥留之际,他来见了长嫂一面。 陆大都督好大的派头,穿着银狐皮的鹤氅,玄色直裰,腰间挂了墨玉。随着年岁的深沉,他的身姿竟然还越发的俊朗。开口就缓缓道:“长嫂放心去吧,长兄在下面等你呢……” 长嫂瞪大眼,随即又慢慢阖上,与世长辞,手垂在了地上,手里握着的玉簪也滚落,啪的一声碎成了数截。 玉簪上的一缕冤魂,宜宁做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玉碎人亡了。 四月春末,乍暖还寒。 保定府罗家今日忙作一团。 罗家的嫡出的七小姐伤寒了,病得极重,甚至一度没了气息。 罗家上上下下都焦心不已,年过七旬的罗老夫人坐在她那床前,捏着手帕擦眼泪。姐姐们都围在她床前看着,贵重的汤药流水一样的送进来,花尽了银子也要把七小姐给救回来。 罗老夫人看着七小姐那胖嘟嘟的小脸消瘦许多,真是心肝儿肺都疼:“我眉眉儿要是不好了,你们也让我去算了。我就这么个娇娇的孙女,可不能出事啊!” 一众孙女们表情都微僵了,老夫人一开始就宠七小姐,在她眼里只有这个孙女得她的疼,那别人都是草芥。 就这个眼珠子得她的疼,别人都不是她的娇娇孙女了? 虽是心里这么想,众人还得上前去安慰。 “祖母啊,您可得保重身子。” “您年纪大了,可不该这么操劳了。” 罗老夫人擦了擦眼泪,牙一咬冷冷道,“那个孽畜可在祠堂跪着了?” 嬷嬷点头道:“已经让师父看着他了,正跪着认错呢。” 罗老夫人面色更冷,扶着嬷嬷的手道:“你随我去看看他。”嬷嬷应喏,扶着老太太出门去了。到门口又回头四下一看,这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人,哪还是病人修养的地方。把小姐们都遣回去了,吩咐照看七小姐的婆子丫鬟们:“好生照顾七小姐。” 罗宜宁混沌刚醒的时候,就听到这句话。可这时候她还神志不清,眼一闭又昏过去了。 这一昏又是一天,中途她也有清醒的时候,丫头们偶尔在她身边哭。罗宜宁脑子里多了个女娃娃的记忆。杂七杂八的,并不全面,大多数是各种各样的吃食,什么清炖乳鸽糖浇雪梨酱烤鹌鹑红烧狮子头。这是饿的,小女娃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她也清楚了,自己重生在了死后的第七年,陆嘉学已经成了左都督府都督的时候,这孩子是十五年前保定罗家的七小姐,与她同名,也叫罗宜宁,小名眉眉,也是母亲早亡的孩子。 她今年七岁,刚因落水得了风寒,病情过重而去了。 她身份贵重,父亲是朝中四品大员,嫡亲的姐姐罗宜慧嫁了侯门,家里又有祖母疼爱,简直是能上了天去。就因为这份娇宠,虽然才七岁,但可是要什么有什么,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惹了不少的祸事,遭了不少妒恨。 要不是年纪还小,尚能用顽皮可爱做个说辞,那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骄纵跋扈了。 就说这落水一事,就是她自己威胁三哥罗慎远带她出去玩,因顽皮不听话而落水的。落水之后被罗慎远救回。回来就一病不起了。 罗老夫人得了这个消息大怒,让罗慎远罚跪祠堂半月。 …… 罗宜宁看到这里很惊讶。 哪能不惊讶呢。 这小姑娘可是罗慎远的妹妹。 十五年后大名鼎鼎的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内阁首辅罗慎远。唯一能与陆嘉学抗衡的人。 这小姑娘果然是身份贵重,可惜早早的就没了。 罗宜宁记得这位首辅当年是个庶出,少年时吃了不少苦,幸亏惊才绝艳才得出人头地。却是个生性冷酷阴沉的,这心性与陆嘉学也是有的一比。 从这小女娃的记忆里看,她是嫡出,罗慎远是庶出,他平日里又惯是沉默不语的类型。宜宁看不起这个庶出的哥哥,没少暗中给他下绊子,她与罗慎远的关系的确是相当差的。身边的嬷嬷也不把罗慎远放在眼里。 罗宜宁看着就心里一颤,这罗家胆子也是大,未来的内阁首辅也敢这么折腾。 不知道现在挽救来不来得及……人家十五年后可是内阁首辅啊。 想着想着罗宜宁也有些困了,她现在精神不太好,竟慢慢睡着了。 半日后,宜宁听到耳边似乎有人说话,才渐渐醒了过来。 几个刚留头的丫头看到了,扑在她床前呜呜地哭,非常高兴。 要是再不醒,她们这群小丫头就要被卖给人牙子去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哪能不激动呢。 罗宜宁迷茫地看了一下这些小丫头,张了张嘴,她想喝水。但是喉咙肿痛,话又还说不得,几个丫头就抱着她的手:“小姐想说什么?奴婢们都在呢。” 她想喝水啊,能不能来个有眼力的。 槅扇被打开了,又有个丫头进来了,一看衣着打扮,穿的是蓝绿色比甲,白色挑线裙,耳朵上戴着银丁香,手腕上套了个成色极好的玉手镯。这一看便是大丫头的打扮。 这丫头见罗宜宁醒了十分高兴,忙端了水来喂她喝。又斥责那些小丫头:“姐儿醒了也不知道倒水,怎么做事的?” 几个小丫头忙跪地认错。 罗宜宁终于不渴了,她从没觉得水如此甘甜,就是嗓子还不太行。她看了那大丫头一眼,鹅蛋脸,细眉弯弯,面若芙蓉。这丫头的长相倒是出挑极了。 这丫头叫雪枝,是罗宜宁已经出嫁的大姐,罗宜慧留给她的丫头。 雪枝把她身后的枕头垫高了些,跟她道:“。奴婢这就去告诉老夫人您醒了,您好生歇息着。”又侧头对那些小丫头冷冷道,“如今是你们将功赎罪的时候,好好伺候姐儿,若是有怠慢的,立刻就要卖她去山沟子里,叫她一辈子都吃不上顿好的。明白吗?” 她威严的目光一扫,小丫头们皆低头抖抖索索地应喏。 第2章 雪枝一出去了,屋子里的小丫头们都围拥过来,七嘴八舌问她要不要吃什么。 不一会儿小几上就摆了琳琅满目的菜色,都是日常小宜宁爱吃的。 烤得金黄,外皮酥脆的鹌鹑。浓油赤酱的红烧狮子头,撒了一层糖霜,裹着红豆馅儿的糯米糕。还有切得细细的,拿芝麻炒香的牛肉丝。 罗宜宁一见这满桌的菜,也不奇怪这小女孩为啥小胳膊小腿都圆滚滚的,肥嘟嘟的。再这么养下去,养出一个胖子简直是指日可待的事。 这时候门帘被挑开了,守在门口的丫头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徐妈妈。 徐妈妈是在罗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府中很有威望。 徐妈妈走过来看到罗宜宁正在吃的东西,又立刻把丫头们都训了一顿。一顿忙碌之后罗宜宁面前小几上的东西就换成了鸡肉糜粥,配上爽口的嫩黄瓜,两碟酱菜。 徐妈妈坐在罗宜宁身边柔声细语地哄她:“姐儿的病刚好,那些油腻的东西克化不了。来,多喝些稀饭。”徐妈妈喂她喝完小半碗鸡肉糜粥,又喂了半碗炖的梨子糖水。 罗宜宁吃得打饱嗝了,才哑着嗓子说:“徐妈妈,我饱了。” 徐妈妈听她这说话这把沙哑的声音,就忍不住的心疼:“七小姐,您是金贵的身子,下次可莫要这样顽皮了。别说老太太伤心,就是远在京城的大小姐也是焦急得不得了啊。要不是怀着您的小外甥,肯定是要回来看您的。” 随即话锋一转,又道:“三少爷带您出去玩,才闯下这样大的祸事。老太太已经罚他跪半个月的祠堂了。若不是大爷拦着,老太太还要赏三少爷一顿板子才可!” 小宜宁在罗家受到上至罗老太太下至丫头婆子的宠爱,别人就算与她有冲突,那老太太的心眼是偏了十万八千里的。谁都错先别管,她嫡亲乖乖的孙女是肯定不会有错的,就算有错也是别人带的,总之乖孙女没错。 罗慎远日后虽然是官居一品的当朝首辅,杀伐果决手段狠辣。但现在只是个卑微的庶子,又没有人庇护,对上他嫡出的娇贵妹妹没有丝毫分辩的余地。 说来罗宜宁觉得罗慎远也是可怜。看到她落水了,罗慎远二话不说跳下来就救她。刚把她带回去,两个人都是浑身湿透发着高烧,小宜宁被抱去医治,而罗慎远却当即就被罚去跪祠堂。罗老太太是根本不听他解释。 徐妈妈说罢不再提罗慎远,柔声地哄她休息。 罗宜宁躺下之后却在想小罗宜宁这落水一事。 十个落水里七八个都有内幕。 罗宜宁甚至忍不住猜,凭小宜宁这四处树敌的性格,搞不好也是个有内幕的。 罗宜宁这一躺下竟又睡了过去。醒来时,看到罗老太太正坐在她床边守着她,老太太这些天愁孙女的事,精神不大好。她如今也是快七十的人了,穿了一件檀色缂丝百吉文对襟长褙子,翡翠眉勒,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眉目间有丝疲惫。 看到孙女醒了,罗老太太忙让丫头拿绞好的热帕子来,亲自给她擦脸。又问她嗓子还疼不疼,口渴不渴。 宜宁都摇摇头,罗老太太看着她就眼眶一红:“眉眉儿,自打你长姐出嫁,你便来跟着我同住。我惯常是宠着你的,要什么给什么。我年纪大了,精力也是不济的,时常看不住你。没想到你竟然闹出这样的乱子……” 宜宁看着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脸疲倦,心里竟有些动容,低声道:“祖母,是我不好。” 宜宁也是没有母亲,自己磕磕绊绊长大的。小宜宁还是好命的,至少有祖母和长姐护着。 “你知道自己怎么错了?” 宜宁给小姑娘评价:“顽劣调皮,惹祖母和姐姐伤心了。” 罗老太太伸手把小孙女抱进怀里,看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也就含笑道:“祖母是护着你的,也宠我的眉眉儿。好了,眉眉儿可别难受了,快来喝药。” 罗宜宁小姑娘自幼丧母,长姐出嫁后就跟着罗老太太同住,罗老太太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别的孙子孙女都比不上。这番老太太觉得孙女受了教诲,神色也轻松许多。 刚喝两口药,就有人上门来看宜宁。 罗老太太却一看此人就沉下脸。 来人是小宜宁的继母林海如,进门也快有五年了。穿了件水红色缂丝褙子,头上簪金钗,相当富贵华丽。一进门就让丫头们搬补品进来,把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 罗老太太沉声训她:“你这做什么呢?” 林海如给老太太行礼:“老夫人,我给姐儿拿了些补品,叫她好生调养。” 罗老太太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指了凳子让她坐下。 林海如却又从怀里掏出个手镯,拿起宜宁的手套在上头:“眉姐儿,我听人家说,金银之物是富贵,能强身健体。你戴着这金镯子,说不定能好得快些。” 宜宁看着指节宽的大金镯子,只觉得自己手腕越发沉重。 这位继母林海如着实是个妙人,她家中十分富庶,但是无奈样貌不出众,熬到二十还没出嫁,这才给罗宜宁的爹做了继室。这进门了五年,也没生下个一儿半女,求医吃药都不好使。罗宜宁的爹也不怎么喜欢她,她日子越发的无聊,干脆经常朝罗老太太这里跑,把宜宁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 罗老太太总觉得她行事太直接,不太喜欢她。看她倒是对罗宜宁一片真心,又没有讨厌到哪里去。 宜宁晃了晃镯子,有点哭笑不得地道:“谢谢母亲了。” 林海如挥了挥手:“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姐儿病中要是有想吃的东西,尽管来跟我……” 刚说到这里,又有丫头通传,说乔姨娘带着五小姐过来看宜宁。 这下子罗老太太和林海如脸色都不好看了。 宜宁抬头看,只见一个穿着淡青色缠枝纹褙子,雪白挑线裙子,袅袅娜娜的身影走进来,长得是清秀无匹。身后并跟着个模样与她七八分像的小姑娘,看上去柔弱婉约,也是个美人坯子。 这位小宜宁的五姐姐人如其名,唤作罗宜怜。 而乔姨娘就是罗宜宁父亲的贵妾,平时很是得宠。 乔姨娘对着罗老太太屈身行礼,看向林海如道:“太太来看七小姐倒是先了一步,我还在屋外等了太太许久,却不想是您是先走了。” 宜宁还没说话,林海如性子直接,就冷冷道:“我可叫你等我了?” 乔姨娘顿时淡淡一叹,面露忧愁:“太太说得对,等不等的都是妾身的本分,妾身知错。” 罗老太太不赞成的目光又看向林海如。 虽然她不喜欢林海如,但是更不喜欢乔姨娘。可惜林海如是个心直口快的,乔姨娘又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这些年林海如被乔姨娘压得死死的。 林海如却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立刻就要拍案开说:“本就是你做妾的……” 罗老太太立刻按住林海如的手,免得她往人家陷阱里跳。 林海如才讪讪没有说下去。 乔姨娘又继续道:“老夫人,妾身这番来,除了想看看七小姐,也是想说三少爷的事。”她语气一顿,“听说三少爷在祠堂跪着,现如今高烧不退。妾身斗胆一求,请三少爷出祠堂治了病再继续跪。要是再这么高烧下去,怕是有性命之虞……” 罗老太太却淡淡地道:“就是要他跪着,才能给我跪清醒些。” 乔姨娘听后无奈一笑,才行礼:“那是妾身说多了。” 林海如等乔姨娘带着罗宜怜退下去了,才压着怒气说:“整日就装得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不晓得是要给谁看。偏偏老爷疼她疼得不得了。” 罗老太太瞪了林海如一眼:“你给我少说些话。” 林海如却又拉了宜宁的手:“宜宁,你说是不是?” 宜宁还有点迷茫,任谁没搞清楚人物关系就要开始被迫加入掐架战场,都会有点迷茫。 她定了定才说:“母亲,您这么对乔姨娘……要是叫父亲知道了。恐怕会更心疼她了。” 罗老太太觉得自己孙女平日也愚笨,和林海如有得一比,没想今天还有几分明白。她对林海如叹气:“宜宁一个小姑娘都看明白了,你未必还不知道?” 林海如委委屈屈地继续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罗老太太也不指望林海如有乔姨娘那等心思,眼看门外天黑了,叫丫头们点了灯,留林海如吃个晚饭。 宜宁上辈子虽然作为人只活了十七年,但是她作为玉簪子还活了二十几年呢,后宅女人们掐架看太多了。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都是常有的事。反正她们也无聊,整日斗嘴也聊以慰藉。 只不过从小宜宁的记忆来看,这位乔姨娘有儿有女,心机颇深。就连正房林海如都压不过她,反倒让她制得死死的。那位庶姐罗宜怜娇弱可怜,更是深得小宜宁父亲的疼爱。小宜宁本来就性格骄纵,看不惯她们母女。这样一来,她与乔姨娘母女的关系就更不好了。 如今倒是好了,小宜宁连同身边的人,估计都是厌恶罗慎远的。人家乔姨娘却要来拯救未来首辅了。 宜宁心里倒也想为罗慎远求情,只是小宜宁原来十分厌恶罗慎远,她贸然说出口反倒惹人怀疑,但她总得说才是。且不说罗慎远日后的身份如何,在小宜宁落水这件事上,他确实也没做错。 第3章 初夏的时候天气还不热,小宜宁由雪枝服侍着洗脚,罗老太太在一旁念经。有丫头端着帕子进来,宜宁认出这是她的另一个大丫头松枝。 丫头们给宜宁擦脚,她就看着罗老太太这屋子。 地上铺着五蝠献寿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正堂用一架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隔开,长几上供奉了一尊菩萨。 老太太房里的东西很贵重的。 单说那一尊菩萨,整块色泽温润、无丝毫瑕疵的白玉雕成,高有一尺,便是价值不菲的。 她转过头喊了一声祖母。 罗老太太抬头问她:“怎么了?” 她抬起自己玉白的两只小脚丫说:“洗好了,要睡了。”她又加了一句,“我想和祖母睡,可以吗?” 罗老太太觉得她可爱,笑着来抱她。“当然可以,徐妈妈,在我床上加一床被褥。” 宜宁自然想给罗慎远求情,但是这和小宜宁往日的作风比差太多了,肯定要被怀疑的。想了想,她婉转地问罗老太太:“祖母,三哥被罚跪,晚上也要跪吗?” 罗老太太说:“晚上不跪,每日晨才去。” 感情这罚跪还有上工时间的。 宜宁便又接着说:“乔姨娘说他高烧不退……要不咱还是找个大夫去看看他吧。” 雪枝在旁噗嗤一笑:“姐儿平日里对三少爷颇不待见,怎的如今帮他说话了?” 宜宁知道小宜宁对罗慎远不太好,她也找好了借口,冠冕堂皇地说:“要是他病倒了,就不能继续罚跪了。” 罗老太太听了失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这小东西,心思倒还多。你放心吧,你乔姨娘怎么会不给他找大夫,我看到她下午就差人去请了,我也没有叫人拦着,权当默认她做了。” 罚归罚,罗老太太也不会真的让罗慎远有性命之忧。 宜宁听了暗自佩服,这乔姨娘手脚太快了,果然能混到今天是有本事的。 雪枝又接着说:“您瞧平日,三少爷攒许久的钱买的孤本,您给要来折纸鹤玩,还让奴婢送三少爷几只。奴婢那时候送到三少爷手上,瞧他脸都青了。再说上次,您非说要吃枣儿,让三少爷给您摘。那树这般高如何能爬,三少爷好不容易摘下来,您又当场给扔了,说不想吃了……” 宜宁听得冷汗津津,这位小姑娘的日常实在是太作死,她要是真能成功长大,绝对是祖坟冒青烟了。 罗老太太听着又揪她的小脸:“听听,平日你就是这么娇惯的。” 罗老太太的语气完全就是宠溺纵容,根本没半点怪孙女的意思。 可这不是娇惯,这是作死啊。 宜宁只能点点头,抓着被褥往床上爬去。 老太太叫丫头吹了灯睡了。 林海如从罗老太太那里回来,却一点都睡不着。手拧着汗巾几乎咬牙切齿:“老爷一回来就去了那小蹄子那儿?” 贴身丫头瑞香道:“乔姨娘下午便去书房守着了,巴巴地等,听说回来的时候老爷摸着她身子冷,还给她披了自己的披风。” 林海如冷笑:“那书房就没有个避风的地儿,偏要在风挡口上等着?” 瑞香小声说:“可不就是个小贱人作风,明明就是从扬州买回来的瘦马,老爷偏说是落魄官家之后,还做了贵妾——哪个官家教得出这么不要脸的小姐。” 林海如赞赏地看了自己的贴身丫头一眼,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她顿了顿,慢悠悠道:“我可不学那等没脸皮的做派,你明日下午炖只乳鸽,用人参细细炖。我给老爷送过去。”瑞香正要去吩咐,林海如突然又叫她,“等等,还是炖两份,一份给宜宁送过去,她在养病。” 瑞香想了想,回头问主子:“奴婢听说三少爷也病了,要不做三份?” 林海如不在意地道:“不过一个庶子,老太太都不管,我管他干什么。” 瑞香应喏去吩咐厨房了。 一大早,宜宁就被雪枝从热被窝里撺起来,然后被灌了整碗药,连吃几个芝麻糖才把苦味压过去。却见早起的罗老太太已经穿戴整齐,在旁边念佛经等她。 罗家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一会儿儿女孙辈要来拜见罗老太太。 宁迷迷糊糊地坐在圆凳上,等雪枝给她梳头。外面天还没亮,依稀听到几声鸡叫。 “一会儿大家要来给老夫人请安,您是跟着老夫人住的,但是礼数可不能少。”雪枝边梳头边跟她说。 宜宁现在毕竟年纪小,犯瞌睡难免的。闻言强打了精神,努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宜宁小姑娘的生母听说当年是有名的才貌双全,因此小姑娘的五官很出众,小小年纪,皮肤粉嫩雪白,包子一样的脸颊,五官极其清秀,眉梢长了一颗红红小痣,更显得玉雪可爱,如福娃娃般。 雪枝给她梳了个双丫髻,戴了个金项圈。 罗老太太瞧小姑娘坐在太师椅上,拿粉团似的小手揉眼睛,不由得好笑:“你昨晚睡得这么早,还困吗?” 宜宁说:“祖母,瞌睡哪有嫌少的。” 罗老太太接着笑她:“贪吃好睡的,跟个小猪崽子一样。” 变成小孩之后,贪吃好睡她也不能控制啊。宜宁心里也有些无奈,再者她也二十多年未曾睡过了,自然贪睡了些。徐妈妈叫雪枝把宜宁抱起来,跟着罗老太太去了正堂。 请安的人已经次第来了。 罗家有两房,宜宁和父亲和宜宁的大伯。宜宁的大伯官位比宜宁父亲还高一阶,从三品的官。而宜宁的大伯母陈氏更是书香门第之后,宜宁看到一个衣着华贵得体的妇人带着两个女孩儿进来,就知这是自己的大伯母陈兰。 两个女孩儿都是宜宁的姐姐,都是陈兰亲生女,四姐姐罗宜玉,六姐姐罗宜秀。两个姑娘与母亲一般的衣着得体,给罗老太太行了礼坐下。 宜宁朝两位姑娘看去,罗宜玉却把眼睛瞥到一边,根本不想看她的样子,罗宜秀却对她挤眉弄眼。这两位长房的姐姐性格差别很大,罗宜玉自持尊贵,又饱读诗书。罗宜秀性格活泼,和宜宁却是臭味相投,她倒是跟自己的亲姐姐罗宜玉水深火热的。 很快林海如又领着庶出的罗宜怜、以及乔姨娘的儿子罗轩远进来了。罗轩远才三岁大,被姐姐宜怜牵在手里,奶声奶气地喊祖母好。 罗老太太再不待见乔姨娘,也不会不喜欢孙儿,把罗轩远抱到怀里好生亲热。 宜宁的大伯却和宜宁的爹罗成章一起过来的。 宜宁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宜宁的爹,罗成章年近四十,脸庞清秀儒雅,身材瘦削,看上去非常斯文。大伯父却要威严一些。 罗老太太问罗成章:“怎的今日和你大哥一起过来?” 罗成章回道:“我跟大哥正商量陆都督到保定府的事。” 罗老太太有些好奇地问道:“是那宁远侯侯爷陆嘉学?” 宜宁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对这个曾经的丈夫,如今陌生的宁远侯爷陆都督,宜宁的感觉很复杂。她当然恨他心狠手辣,杀了自己。但是如今她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而他是正二品手握兵权的都督,他们云泥之别,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罗成章点头道:“正是他,皇上派陆都督到保定巡按,我等官员都要去迎接。” “那陆嘉学是侯门权贵,如今又是都督的身份,轻易怠慢不得。”罗老太太养大两个当官的儿子,自然也不是吃闲饭的。“不过你等又不是保定府头等大官,也不能近侯爷的身跟从,无需多操心。” “母亲说的是。”罗成章对罗老太太的态度尊敬有加。 随即罗成章看向宜宁,见她毫无动作,便眉头微皱。“眉眉,我与你大伯前来,你怎不行礼?” 罗宜宁这才回过神。 刚才进来这么多人,她都没有行礼啊。 罗老太太为孙女心疼:“成章,宜宁的病还没好,还是不要行礼了。” 罗成章很不赞成,他一向觉得就是罗老太太那宠溺的养法,才把宜宁养得越来越骄纵。“您别这么宠着她,她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看她的姐姐,宜玉、宜怜,哪个不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只有她整日的胡闹,没有个闺秀的样子。” 被漏了名的罗宜秀扭了扭屁股,好生坐端正了些。 宜宁知道这位父亲一向对小宜宁严苛,平日也更喜欢庶姐宜怜一些。 还是算了吧。 宜宁正要下座行礼,却见又有个人跨进门来,也是下跪行礼,淡淡道:“祖母安好,孙儿来晚了。” 他抬起头来,宜宁突然就怔了一下。 今日太阳好,正堂的槅扇都打开着,金光透过木棂斜洒下来,落在他肩膀上。他穿了件淡青色暗纹的直裰,背脊挺直瘦削,个子很高,侧脸俊秀,有几分苍白。 多少年前,她隔着人海也看到过一眼,不过那时候罗慎远已经是内阁阁老,被众人簇拥着。而她听到那些官家小姐们私底下都在讨论这位年轻的阁老如何的阴沉,性子又如何狠厉。 不想这位阁老年少的时候竟然是如此俊秀,只是眉眼还有些青涩。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 那股权倾天下的霸气,却不知何时才能显露。 宜宁还没回过神,罗老太太已经慢慢道:“你既然病着,又何必来请安。” 罗慎远默默道:“这是孙儿的本分,不敢怠慢了。” 罗老太太才表情一松,轻轻点头:“你起来吧。” 罗慎远站起身,又给众人请安。半晌目光才落在宜宁的脸上,向她淡淡点头:“七妹妹。” 宜宁才笑着道:“三哥。” 见人都来齐了,徐妈妈才叫传菜。这顿早餐非常丰盛,碟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头,酥饼、蜜糕、红豆枣泥卷,也有豆包和炸的金黄的薄饼。又有酱鹅肉、酱鸭肉拼成的酱菜,每个人又都有一盏燕窝、一碗稀饭,两只切开的鸽蛋。 大家都是极有规矩的,吃饭之时只有碗筷的动静。宜宁便抬起头观察,宜怜与罗轩远是庶出,坐在林海如身侧,宜怜时不时给弟弟夹菜。罗宜玉则盯着罗宜秀,她要是有不规矩的地方,就用眼睛狠狠瞪。罗宜秀没有丝毫察觉,叫身边的丫头给她盛一个红豆枣泥卷来,这道菜离她有点远夹不到。 罗慎远却一直都是沉默地吃饭,只吃面前的两盘菜。宜宁却注意到他是用左手握筷子,右手拿碗。 宜宁突然有点食不下咽。 这位未来能与陆都督比肩的权臣,现在也太落魄了些。 第4章 等人都纷纷告退了,宜宁才松了口气。叫雪枝把脖子上的金项圈取下来。 罗老太太靠着迎枕,看她朝自己凑了过来,抬起了眼皮。 宜宁有些好奇:“祖母,我怎么以前没注意到三哥是左撇子呢?” 罗老太太颇有些怪异地看了孙女一眼,继续说,“他不是天生的左撇子,是右手受了伤,不如左手灵活,他才苦学用左手写字吃饭。一开始的时候也练得不好,吃了些苦头,现在左手用着已经和右手无异了。” 宜宁更加好奇:“他受了什么伤?” 罗老太太慢悠悠地说:“你真是不记得了?你五岁那年,顽皮爬房梁上去玩,掉下来的时候正好是你三哥接住你。他那个时候也才十二岁,你手里拿着的小剪刀戳伤了他的手……” “有你三哥给你垫着,你倒是没有受什么伤。只是你三哥的右手总是没有这么灵活了。那时候你哭得厉害,谁都不敢说你一句。” 小宜宁根本不记得这件事。 宜宁简直服了这位小姑娘了,就这样她还对罗慎远不好。也难怪人家对她冷漠了。可以想象,如果宜宁小姑娘真的成功长大了,恐怕与阁老交恶也够她受的。 丫头上了一盏茶让罗老太太润喉。 宜宁更想劝老太太不要再罚罗慎远了,但是这事该怎么说呢。 她总不可能直接跟老太太说,被您罚跪的庶子其实以后是个大权臣,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以为了咱们俩日后不被他寻仇,还是别再惩罚他了。 所以宜宁想了很久,还是咳嗽一声真诚地说:“祖母,那这样看来,三哥还是对我挺好的,要不别罚他了……” 罗老太太听到宜宁的话却愣住了,随即淡淡地叹了口气,问:“你真的这么想?” 罗老太太直看着自己的孙女,有一瞬间,宜宁甚至觉得她已经看出自己在想什么了。 宜宁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三哥待我也挺好了,祖母您也看见了,要不是他救我,我估计是活不成了。” 丫头端了盘洗得干干净净的樱桃上来。罗老太太让小孙女吃樱桃,然后才说:“你三哥这个人我向来不喜欢。别说祖母是偏心你,实在是你三哥心机颇深,以后必然不是个良善的人。” 这倒是让罗老太太说中了,日后罗首辅做的那些事的确算不上良善。 老太太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她首先是想到罗慎远的心机,还有宜宁的不慎落水。总而言之大家都是从内宅里掐架掐出来的,这点手段实在是很明白的。 所以她才这么生气。 罗宜宁却知道并不是这样的,那日发生的事倒真和罗慎远没什么关系。而且日后能掌控朝野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手,总不会连这点智慧都没有。 这时候她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如果小宜宁真的死了,这个杀害嫡妹的嫌疑罗慎远真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宜宁又道:“三哥心机深不深我不知道。我但却知道,我只是高烧您都要罚他跪半个月,要是我真的没命了,您还不知道要如何惩罚他呢!” 罗老太太便也笑了笑:“罢了,罚他跪祠堂也只是警醒他而已。这事总归他还是有责任,毕竟是你的长兄。既然眉眉儿觉得不用罚跪,那便不跪了。” 说罢吩咐徐妈妈派人去祠堂说一声。徐妈妈片刻之后回来禀报:“……奴婢传话,说念在三少爷往日待七小姐也算真诚的份儿上,老太太便不罚他了。三少爷听了也没有说什么,站起来便走了。守祠堂的仆人说,三少爷每日都定时来,从没有说过什么抱怨的话。”